《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说“灾难地带”是来自盖革拉卡查思维区的钚摇滚乐队,被公认为银河系最吵闹的摇滚乐队,但其实根本就是最吵闹的噪音。经常混演唱会的歌迷认为,聆听其音乐的最佳音响平衡点是距离舞台三十七英里左右处的大型混凝土地堡内,而乐手本人则待在环行星轨道上——往往是另外一颗行星——通过无线遥控手段弹奏乐器。

他们的歌曲大体而言都非常简单,所遵循的主题也相互类似:年轻男性生物和年轻女性生物在一轮银月下相遇,月亮随后便在没有合理解释的情况下爆炸了。

许多星球已经彻底禁止了他们的演出,有些出于美学原因,但大多数时候却是因为乐队的播音系统违反了当地的战略性武器限制条约。

然而,金钱依旧滚滚而来,这是因为他们撼动了纯超数学的边界,乐队的主研究性会计师提出的广义和狭义灾难地带所得税申报理论获得了广泛承认,他证明时空连续体的整体结构不但弯曲,而且彻底扭曲;其人最近更是被任命为高超加隆大学的新数学教授。

福特踉踉跄跄地回到赞法德、亚瑟和翠莉安的桌旁,他们正在等待好戏开场。

“我得吃点儿东西了,”福特说。

“嗨,福特,”赞法德说,“跟吵闹小子聊完了?”

福特摇晃着他的脑袋,不予置评。

“黑热?是的,大概算是聊过了吧。”

“他说了什么?”

“呃,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呃……”

“什么?”

“他由于税务原因要死一年。我必须坐下了。”

他坐下去。

侍者走近。

“诸位是想看菜单呢?”他说,“还是想和今日特餐碰个面?”

“啥?”福特说。

“啥?”亚瑟说。

“啥?”翠莉安说。

“酷啊,”赞法德说,“我们要见肉。”

餐馆的一条腕足的一个小房间里,有位瘦高个先生拉开帘布,惨象映在他的脸上。这张脸谈不上好看,也许是因为已在惨象中浸泡过了太多遍。首先,它太长了,眼窝又太凹,眉骨太凸出,面颊太深陷,嘴唇太薄太长,嘴唇分开时露出的牙齿也太像刚擦亮的观景窗。抓住帘布的那双手太长太瘦,而且还很冰冷。两只手轻轻地落在帘布的褶皱处,让人觉得如果他不像猎鹰般仔细看管的话,它们就会自己爬走,到角落里做些恶不堪言的事情。

他放开手,让帘布落下,在他脸上明灭的可怕光线去了更好的地方玩耍。他在小房间里徘徊,像是螳螂在思考今夜的狩猎,最后坐进支架桌边的破椅子,翻看着几页笑话。

铃声响起。

他丢开那几页纸,站起来,双手无力地掸了掸装饰上衣的成千上万块五颜六色的珠片,走出房门。

餐馆里灯光转暗,乐队加快演奏节奏,射灯打出一束光线,刺穿黑暗,照亮了通往舞台中央的台阶。

台阶上蹦蹦跳跳地走下来一个身着五彩衣衫的高个子。他蹿上舞台,微微踮起脚尖,瘦长的手一甩,抓起支架上的麦克风,伫立片刻,向左右观众点头致意,感谢掌声,把满嘴犹如观景窗的牙齿亮给大家看。他挥手和观众中的几位至交好友打招呼,尽管他们今天都没来,然后等待掌声渐渐平息。

他举起手,露出的笑容不仅从左耳绵延到右耳,甚至超出了脸孔的边界限制。

“女士们,先生们,谢谢大家!”他叫道,“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他用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扫视众人。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我们所知道的宇宙已经存在了一万七千亿亿年,将在大约半小时后终结。欢迎大家来到毫河,宇宙尽头的餐馆!”

他打个手势,熟练地唤起又一轮发自肺腑的掌声;再打个手势,掌声平息。

“我是今晚的司仪,”他说,“我叫麦克斯·考德尔普林……”(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他的节目在整个银河系无人不知,但他还是报上姓名,激起新一轮掌声,他挤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挥挥手表示感谢。)“……我主持完‘大爆炸汉堡吧’的演出,刚刚从时间的另一头赶过来——我必须告诉各位,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夜晚可真是激动人心——此刻我们马上就要目睹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历史终结的时刻!”

又是一阵如雷掌声,但随着光线变得愈加昏暗而很快平息。每张桌子上都有蜡烛自行点亮,引得用餐客人一起小声惊呼,成千上万个微弱的小火苗和数以百万计的憧憧暗影包围了大家。巨大的金色拱顶缓缓变暗、变黑、褪去颜色,黑洞洞的餐馆里掀起兴奋的浪潮。

麦克斯故意压低嗓门,说了下去。

“那么,女士们,先生们,”他悄声说,“烛光亮起,乐声清幽,头顶的力场拱顶转为透明,黑暗阴郁的天空沉沉垂下,膨胀的狂暴恒星在久远过去散发光芒,我们都准备好了迎接今晚那壮观的大毁灭!”

连乐队的轻柔乐音也悄然隐退,让所有未曾目睹过这一景象的人感受这种可怖的震撼。

剧烈得畸形的狰狞亮光砸在他们身上。

——丑陋骇人的光,

——沸腾致命的光,

——足以毁灭地狱的光。

宇宙正在走向尽头。

在这近乎于无限长的短短几秒钟内,餐馆悄无声息地旋转于狂暴的虚空之中。最后,麦克斯再次开口。

“如果你曾希望亲眼看见隧道尽头的亮光 [1] ,”他说,“这就是了。”

音乐重新奏响。

“谢谢各位,女士们,先生们,”麦克斯喊道,“我去去就来,此刻我把各位托付给雷格·虚无和他的大灾变乐团照看。女士们,先生们,请鼓掌迎接雷格和他的小伙子们!”

天空中,摧肝裂胆的骚动仍在继续。

观众犹豫着开始鼓掌,但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正常的交谈。麦克斯照例穿梭于餐桌之间,和客人有说有笑,又是叫嚷又是大笑,赚取他的生活费。

一只硕大的哺乳动物走近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的桌子,这又大又肥、肉乎乎的牛类四足动物长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双小角,嘴唇上挂着的笑容堪称逢迎。

“晚上好,”动物重重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是特餐的主菜。能向各位介绍一下我身上最好吃的部位吗?”它哼哼唧唧地吭哧了几声,把后半身扭成更舒服的姿势,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们。

迎接他的视线的是亚瑟和翠莉安的惊讶和困惑、福特·大老爷听天由命的耸肩和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赤裸裸的饥火。

“肩膀上的肉如何?”动物推荐道,“用白葡萄酒酱汁焖?”

“呃,你的肩膀?”亚瑟惊恐地低声说。

“当然是我的肩膀了,先生,”动物惬意地哞哞道,“我才不推荐别家的肉呢。”

赞法德一跃而起,又是摸又是戳,欣赏起了动物的肩膀。

“后臀也相当不错,”动物喃喃说道。“我一直在锻炼这块肉,吃了许多谷物,所以那里的肌肉饱满而丰厚。”它发出醇厚甜软的咕哝声,又哼哼两下,开始咀嚼反刍的食物,随后把食物咽了回去。

“要么做个砂锅炖我?”它补充道。

“你是说这只动物真的想让我们吃了它?”翠莉安对福特耳语道。

“我?”福特眼神呆滞,“我啥也没说啊。”

“这太恐怖了,”亚瑟叫道,“从没听说过这么让人反胃的事情。”

“地球人,你有什么问题吗?”赞法德把注意力转向了动物硕大的后臀。

“我只是不想吃站在面前请我吃它的动物,”亚瑟说,“太没心没肺了。”

“总比吃不想被你吃掉的动物强吧,”赞法德说。

“重点不在这儿,”亚瑟反驳道。他想了几秒钟。“好吧,”他说,“也许重点就在这儿。无所谓,反正现在我不想琢磨这个了。给我……呃……”

宇宙在周围疯狂地垂死挣扎。

“我想我就吃个蔬菜色拉吧,”他嘟囔道。

“考虑一下我的肝脏如何?”动物问他,“现在肯定非常醇厚鲜嫩了,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强迫自己进食。”

“蔬菜色拉,”亚瑟一字一顿地说。

“蔬菜色拉?”动物对亚瑟不满地翻个白眼。

“你难道想告诉我,”亚瑟说,“我不该吃蔬菜色拉?”

“呃,”动物答道,“我知道有很多蔬菜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这个意愿,为了彻底解决这个纠缠不清的难题,才有人培育了一种心甘情愿被吃掉并且能够明确无误地声明这一点的动物。喏,就是我了。”

动物费劲地微微鞠躬。

“请给我一杯水,”亚瑟说。

“行了,”赞法德说,“我们想吃肉,不想拿这堆烂事填肚子。四份牛排,三分熟,快点儿。别让我们等上五千七百六十亿年。”

动物摇摇晃晃地起身,发出好听的哼哼声。

“先生,请允许我说,您的选择可真明智。非常好,”它说,“我这就告退,下去射杀自己。”

动物转过去,对亚瑟友善地挤挤眼睛。

“别担心,先生,”动物说,“非常符合人道主义。”

动物不慌不忙地摇着屁股走进厨房。

几分钟以后,那位侍者端上了四份热气腾腾的硕大牛排。赞法德和福特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扑上去狼吞虎咽。翠莉安犹豫片刻,然后耸耸肩,开始吃她那份。

亚瑟盯着他那份,觉得有点恶心。

“喂,地球人,”赞法德没有在大嚼牛排的那张脸露出坏笑,“舌头叫人给吃了?”

乐队继续演奏。

餐馆里的客人和“客生物”都放松了下来,正在谈天说地。空中飘荡着这样那样的谈话,充斥着各种异域植物、精致美食和诱人美酒的香气。每个方向上无限长的距离内,宇宙级的大灾难正在走向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潮。麦克斯瞄了一眼手表,兴高采烈地回到舞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他笑得满脸放光,“大家最后的时光过得都愉快吗?”

那些在脱口秀艺人询问大家是否过得愉快时总要高喊“愉快”的人喊道,“愉快!”

“好极了,”麦克斯激情四射,“简直没法再好了。周围的漩涡云聚集起了光子风暴,准备撕碎最后几颗炽热恒星,我知道你们都打算舒舒服服地坐好,和我一起享受这番让人无比兴奋的终极体验。”

他顿了顿,用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盯住观众。

“相信我,女士们,先生们,”他说,“绝没有比这更加终极的体验了。”

他又顿了顿。今天晚上他对时间的把握无懈可击。他一次又一次、一晚又一晚主持同样的演出——尽管“晚上”这个词语在时间尽头并没有真正的含义,这里只有最后时刻的无限循环,餐馆慢悠悠地荡过时间的最远边界——然后再荡回来。今天“晚上”已经算是不错了,观众被他的病态伎俩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压低声音。观众绷紧神经,听他说话。

“这,”他说,“就是彻底的终结,令人脊背发冷的终极毁灭,堂皇绵延的宇宙不复存在。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众所周知的‘那一刻’。”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在这片寂静之中,连苍蝇也不敢清喉咙。

“这以后,”他说,“什么都没有。虚无。虚空。一片空白。绝对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睛又开始发亮——抑或是闪了一闪?

“什么也没有……当然,甜品推车和毕宿五精选美酒除外!”

乐队奏乐帮他强调语气。他衷心希望他们别这么做,他不需要,他这种级别的艺人真的不需要。他能像耍弄乐器一样摆布观众。观众松了一口气,哈哈大笑。他继续下去。

“还有一点,”他喜气洋洋地叫道,“大家不需要担心到了明早会宿醉——因为再也没有明天,也没有什么早上了!”

他对开怀大笑的观众绽放笑容,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一如既往,正在经历每晚一次的死亡——他这一眼只看了千分之一秒。他相信天空能完成它的任务,职业人士理当相互信任。

“现在,”他说着在舞台上昂首阔步地走动,“冒着扫兴的危险,我恐怕要破坏一下今晚这种美妙的末日感觉与悲观情绪了,请允许我向几个团体聊表欢迎之情。”

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卡片。

“请问……”他抬起一只手,让观众暂停欢呼,“请问,古瓦恩旋流虚空的赞希尔考许·弗拉马里昂桥牌俱乐部来了吗?他们在哪里?”

后方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但他假装没听见。他左看看,右看看,四处寻找那群人。

“他们来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引来更热烈的欢呼声。

他听见了,他总这么表演。

“啊,他们在那儿。好,伙计们,最后一轮叫牌——不许作弊,记住这是一个非常庄严的时刻。”

他欣然接受了笑声。

“请问,请问……仙宫神殿的低级神灵有没有来?”

他的右边响起隆隆雷声。闪电打过舞台。一小群毛发浓密的大汉戴着头盔坐在桌边,看起来相当自得其乐,他们向他举杯致意。

这群过时的家伙,他心想。

“先生,留神您的锤子,”他说。

他们又玩了一次闪电把戏。麦克斯报以异常勉强的笑容。

“第三个,”他说,“第三个,他们是一群天狼星B的年轻保守主义者,他们来了吗?”

一群衣着入时的乳狗停止互扔面包卷,开始朝舞台扔面包卷,发出缺乏智力的吠叫声。

“没错,”麦克斯说,“这全都是你们的错,还不明白吗?”

“最后,”麦克斯让观众安静下来,换上庄重的表情,“最后,我相信今晚与我们同在的还有一群信仰者,非常虔诚的信仰者,来自‘伟大先知扎昆二次降临教会’。”

他们大约有二十个人,坐在用餐区的最边缘处,身着苦行僧服装,紧张兮兮地小口喝着矿泉水,远离欢腾的人群。聚光灯打过去,他们气冲冲地直眨眼睛。

“他们在那儿,”麦克斯说,“耐心十足地坐在那里。他说他会回来,让你们等了很长时间,希望他的动作能快些,伙计们,因为只剩下八分钟了!”

扎昆的追随者硬邦邦地坐在那里,拒绝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无情嘲笑动摇心志。

麦克斯制止住观众。

“别这样,请严肃些,朋友们,请严肃些,我绝无冒犯之意。我知道我们不该取笑坚定的信仰,因此请让我们为伟大先知扎昆献上掌声……”

观众带着敬意鼓起掌来。

“……无论他去了哪儿,祝福他!”

他向面孔铁青的信徒抛去飞吻,重新回到舞台中央。

他拉过一张高脚凳,坐上去。

“真是太好了,”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下去,“今晚能和大家在这里见面——难道不美好吗?不,实在是太好了。因为我知道你们有很多人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我觉得这真是棒极了,来观看万事万物的终结,然后返回各自的时代……养家糊口,为更新更好的社会而奋斗,为你们自认正确的理由打可怕的战争……的确让所有生命形式的未来有了希望。当然,除了,”他朝顶上和四周的剧烈骚动挥挥手,“我们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希望。”

亚瑟扭头去看福特——他还没想明白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他问,“如果宇宙即将终结……我们也会完蛋吗?”

福特丢给他三杯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下肚后的眼神,换句话说,一个飘忽不定的眼神。

“不会,”他说,“你看,”他说,“走进这个夜总会,就有了不起的时间翘曲力场把你包在里面——我记得是这样。”

“哦,”亚瑟说。他把注意力放回他好不容易才从侍者那里用牛排换来的一碗汤上。

“来,”福特说,“演示给你看。”

他抓起桌上的餐巾,胡乱折叠起来。

“你看,”他说,“把这块餐巾,对,想象成宇宙的时间轴,做得到吗?这个调羹是物质曲线中的换能模式……”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说完后半句,亚瑟很不愿意打断他的发言。

“我正在用调羹喝汤呢,”他说。

“好的,”福特说,“把这个调羹想象成……”他看见调味碟里有个小木调羹,“这个调羹……”他发现自己很难拿起那个调羹,“不对,还是用叉子……”

“喂,抓我的叉子干什么?”赞法德怒道。

“好吧,”福特说,“好吧,好吧。暂且说……暂且说这个葡萄酒杯是宇宙的时间轴……”

“哪个?刚刚被你碰到地上去的那个?”

“被我碰到地上去了?”

“是的。”

“好吧,”福特说,“算了。我是说……我是说,你看,你知道——知道宇宙创生就是为了开始吗?”

“好像不知道,”亚瑟真希望他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很好,”福特说,“想象一下。对,你有个浴缸。没错,一个很大的圆形浴缸,是用乌木做的。”

“打哪儿来?”亚瑟说,“哈罗德百货被沃贡人摧毁了。”

“无所谓。”

“接着说。”

“听着。”

“好。”

“你有个浴缸,懂了吗?想象一下,你有个浴缸,是用乌木做的。而且是圆锥形。”

“圆锥形?”亚瑟说,“什么浴缸……”

“嘘!”福特说。“圆锥形。然后呢,明白吗?你在里面装满白色细砂,懂吗?白糖也行。白色细砂和/或白糖。无所谓。白糖就挺好。等装满了,你把塞子拔掉……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呢。”

“你拔掉塞子,细砂就旋转着流掉了,旋转着流掉了,明白吗?从下水口流掉了。”

“我明白了。”

“你哪儿明白了啊,你根本就不明白。我还没说到最妙的地方呢。想知道最妙的地方是什么吗?”

“跟我说说最妙的地方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最妙的地方是什么。”

福特想了一会儿,努力回忆最妙的地方是什么。

“最妙的地方是,”他说,“就是,你用摄像机拍下这个过程。”

“妙。”

“一点儿也不妙。最妙的地方是……我想起来了,这才是最妙的地方!最妙的地方是,你把胶片装进放映机……反着装!”

“反着装?”

“没错,反着装,这绝对是最妙的地方。然后呢,你坐下来看电影,看细砂仿佛旋转着流出下水口,装满整个浴缸。明白了?”

“宇宙就是这么开始的?”亚瑟问。

“不是,”福特说,“但这是放松的超级好办法。”

他伸手去拿酒杯。

“我的酒杯在哪儿?”他说。

“在地上。”

“喔。”

他向后翘起椅子,想找到那个酒杯,结果却撞上了拿着移动电话走到桌边的小绿人侍者。

福特对侍者道歉,解释说都怪他已经喝得烂醉。

侍者说没关系,完全能理解。

福特感谢侍者的友善和宽容,伸手想去拽侍者的额毛,却偏了六英寸,人也软绵绵地滑进了桌子底下。

“哪位是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先生?”侍者问。

“呃,干啥?”赞法德从他的第三份牛排上抬起眼睛。

“有电话找你。”

“啊,什么?”

“电话,先生。”

“找我?打到这儿来了?呃,谁知道我在这儿呢?”

他的一颗脑袋转得飞快。另一颗则沉溺于还在不停塞进嘴里的美食中。

“不好意思,我接着吃了,行吗?”正在吃东西的脑袋说,然后继续狼吞虎咽。

想找他的人多得数不胜数。他不该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家餐馆。管他的,为什么不呢?他心想。要是寻欢作乐的时候无人观看,你又怎么知道自己在寻欢作乐呢?

“说不定有人给银河警察通风报信了,”翠莉安说。“大家都看见你走进餐馆。”

“你是说他们想打电话逮捕我?”赞法德说,“有可能。要是被逼到绝境,我这人会变得相当危险。”

“没错,”桌子底下传来一个声音,“你会立刻崩溃成无数碎片,速度快得能让碎片飞出去打伤旁人。”

“喂,搞什么,审判日吗?”赞法德恼怒道。

“我们还要去看审判日?”亚瑟大为紧张。

“不着急,”赞法德嘟囔道,“好了,哪只小猫打电话找我?”他踢踢福特。“起来,小子,”他对福特说,“说不定用得着你。”

“尽管我本人,”侍者说,“并不认识那位金属先生,但是先生……”

“金属?”

“是的,先生。”

“你刚才说了金属?”

“是的,先生。我说尽管我本人并不认识那位金属先生……”

“好吧,接着说。”

“但是,他告诉我,他等你们回去已经等了许多个千年。你们似乎突然离开,把他抛在了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赞法德说,“你难道也要跟我比古怪吗?我们刚到这里不久。”

“的确如此,先生,”侍者不肯改口,坚持说,“但按照我的看法,你先离开了这个地方,然后才来到这里。”

赞法德用一个脑袋琢磨这个问题,然后换了个脑袋琢磨。

“你是说,”他说,“我们先离开了这个地方,然后才来到这里?”

今晚将会非常难熬,侍者心想。

“一点不错,先生,”他答道。

“亲爱的,记得给你的精神分析师留一笔危险作业津贴,”赞法德提醒他。

“不对,等一等,”福特又回到了桌面高度以上,“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非要说清楚的话,这里是蛙星星系B行星。”

“但我们才刚离开那个地方啊,”赞法德还不服气,“我们离开那个地方,来到了宇宙尽头的餐馆。”

“是的,先生,”侍者说,觉得他终于跑上了终点直道,而且步履如飞,“这里建筑在那个地方的废墟上。”

“哦,”亚瑟高兴地说,“你是说我们做了时间旅行,但在空间上没有位移。”

“半进化的猿猴,你都在胡扯什么啊,”赞法德打断他的话,“行行好爬树去吧,行吗?”

亚瑟不禁震怒。

“让你的两颗脑袋头撞头吧,四眼佬,”他建议赞法德。

“不,你错了,”侍者对赞法德说,“先生,你那只猴子倒是说对了。”

亚瑟愤怒得一时语塞,说不出任何连贯的句子。

“你在时间上向前跳跃了……我想应该是五千七百六十亿年,但在空间上还留在原来的地方,”侍者解释道。他开始微笑,心中涌起美妙的感觉——这场战斗他的赢面看似渺茫,但最终的胜利者仍旧是他。

“对了!”赞法德说,“我明白了。我吩咐电脑送我们去最近的地方吃饭,电脑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去掉那五千七百六十亿年,我们根本没动过地方。干得漂亮。”

他们都同意这的确干得漂亮。

“但是,”赞法德说,“电脑那头到底是哪只小猫呢?”

“马文后来去哪儿了?”翠莉安说。

赞法德双手一拍两颗脑袋。

“偏执狂机器人!我把他扔在蛙星B上闲逛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呃,好像是五千七百六十亿年前,”赞法德说,“喂,呃,牌子头儿,把快嘴子给我。”

小个子侍者如堕五里雾中,眉毛在额头上直打转。

“先生,您说什么?”他说。

“侍者,把电话给我,”赞法德说着一把抢过电话。“天哪,你们这些人,真是太赶不上时代了,真奇怪屁股怎么还没掉下来 [2] 。”

“您说得对,先生。”

“喂,马文,是你吗?”赞法德对电话说,“兄弟,一向可好啊?”等了好一会儿,线路上才传来一个虚弱而低沉的声音。

“你应该知道,我觉得非常郁闷,”那个声音说。

赞法德用双手盖住听筒。

“是马文,”他告诉其他人。

“嘿,马文,”他又对听筒说,“我们过得很不赖。好吃好喝,互相詈骂,宇宙正在走向终点。我们该上哪儿找你?”

又是好一阵沉默。

“别假装你真的关心我,行不行?”马文最后答道,“我很清楚,我只是一个仆役机器人。”

“好的,好的,”赞法德说,“可你在哪儿呢?”

“‘马文,反转主喷射引擎,’大家这么吩咐我,‘马文,打开三号气闸。马文,能帮我把那张纸捡起来吗?’能把那张纸捡起来吗!我算什么东西啊?大脑有一颗行星那么大,他们却叫我……”

“好了,好了,”赞法德几乎没有表露出任何怜悯心。

“但我已经非常习惯于被羞辱了,”马文嘀咕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把脑袋插进一桶水里。要我去把脑袋插进一桶水里吗?我已经准备好了水桶。等我一分钟。”

“呃,喂,马文……”赞法德想阻止他,但为时已晚。电话中传来可怜的金属碰撞声和汩汩溺水声,听来让人哀怜。

“他说什么?”翠莉安问。

“什么也没说,”赞法德说,“只是打电话让咱们知道他在洗头。”

“好了,”马文回到线路上,用略带着咕噜咕噜的声音说,“希望你满意……”

“好了,好了,”赞法德说,“求你了,告诉我们,你到底在哪儿?”

“停车场,”马文说。

“停车场?”赞法德说,“你在停车场干什么?”

“停车呗,否则还能在停车场干什么?”

“好,别走开,我们马上就来。”

赞法德只用一个动作就完成了三件事:一跃而起,扔下电话,在账单上签下“黑热·德夏托”的名字。

“走吧,弟兄们,”他说,“马文在停车场,咱们下去找他。”

“他在停车场干什么?”亚瑟问。

“停车呗,否则呢?二货。”

“但宇宙尽头怎么办?我们要错过那个伟大时刻了。”

“我见过了。狗屁不如,”赞法德说,“不过一场炸爆大而已。”

“一场什么?”

“大爆炸反过来呗。快来,咱们找乐子去。”

他们迂回穿行于桌椅之间,走向餐馆的出口,没几个客人将视线投向他们。所有人都盯着天空中的恐怖景象。

“有一个效应相当引人入胜,”麦克斯告诉大家,“位于天空的左上角,诸位仔细看的话,能找到哈斯特洛米尔星系被蒸发成紫外射线。今晚有哈斯特洛米尔来的客人吗?”

后面传来一两声有些迟疑的欢呼声。

“好,”麦克斯乐呵呵地笑着说,“那现在就别惦记出门时有没有关煤气了。”

[1] 濒死体验中经常提到“隧道尽头的亮光”。——译者

[2] 赶不上时代(不时髦)的原词是unhip,hip亦指髋部,故有此双关语。——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