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前,赞法德很快就困倦得像只蝾螈,两颗脑袋不停互相碰撞,笑容越来越不同步。他快活得简直没法形容了。

“赞法德,”福特说,“趁着你还能说话,能不能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去了哪儿?我们去了哪儿?尽管不重要,但我还是想搞清楚。”

赞法德左边的脑袋清醒过来,让右边那颗脑袋沉入更深的醉乡。

“哎呀,”他说,“我兜了一圈。他们叫我去找控制宇宙的那个人,但我才没兴趣见他呢。我觉得那家伙肯定不会做饭。”

左边那颗脑袋看着右边的脑袋说话,然后点点头。

“没错,”左边的脑袋说,“再来一杯。”

福特又灌下一杯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这东西被形容为打闷棍抢劫的同义词——昂贵,对脑袋没好处。福特下了结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不是真的很在意。

“听我说,福特,”赞法德说,“所有事情都很酷,都很弗洛德。”

“你是说所有事情都被控制住了。”

“不对,”赞法德说,“我不是说所有事情都被控制住了,那才不酷,不弗洛德呢。如果你非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就这么说吧,一切状况尽在我的口袋里。行了吧?”

福特耸耸肩。

赞法德在酒杯里咯咯直笑。酒沿着杯子侧面淌下来,开始侵蚀大理石台面。

一位皮相粗野的太空吉卜赛人走近,对着他们拉起电子小提琴,直到赞法德扔给他一大笔钱,这才答应离开。

吉卜赛人走近亚瑟和翠莉安,他们坐在另外一段吧台前。

“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亚瑟说,“但这地方让我起鸡皮疙瘩。”

“再喝一杯吧,”翠莉安说,“享受享受生活。”

“到底要我做哪一样?”亚瑟答道,“这两者互相排斥。”

“可怜的亚瑟,你天生就不适应这种生活,对不对?”

“你管这叫一种生活?”

“你越来越像马文了。”

“马文是我认识的最睿智的思想家。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个拉小提琴的走开吗?”

侍者走近他们。

“桌子准备好了,”他说。

从外面看——尽管还没有人这么做过——宇宙尽头的餐馆活像一只闪闪发亮的巨型海星,栖身于一块早被遗忘的岩石上。每条腕足都有酒吧、厨房和保护整个建筑物和底下正在崩塌的行星的力场发生器,当然还有时间涡轮发动机,带着餐馆在那个重要时刻的前后缓慢移动。

海星中央是几乎呈完美球形的巨型金色拱顶,赞法德、福特、亚瑟和翠莉安此刻正在走进此处。

至少有五吨能闪闪发光的东西早已捷足先登,覆盖了每一块能被覆盖的表面。其他表面之所以不能被覆盖,是因为已经覆盖了宝石、桑特拉金斯的珍贵贝壳、金叶子、马赛克瓷砖、蜥蜴皮和数以百万计其他无法辨识的饰物。玻璃闪亮,银器耀眼,黄金放光,亚瑟·邓特瞪大了眼睛。

“哇啊喔,”赞法德说,“没得说。”

“不可思议!”亚瑟都快喘不上气了,“这些人……!这些东西……!”

“那些东西,”福特·大老爷悄声说,“也是人。”

“这些人……”亚瑟改正道,“这些……其他人……”

“这些光线……!”翠莉安说。

“这些桌子……”亚瑟说。

“这些衣服……”翠莉安说。

侍者觉得这几个人活像一群乡下管家。

“宇宙尽头非常受欢迎,”赞法德摇摇晃晃地穿行于密集的餐桌之间,有些桌子是大理石质地,有些是华丽的超红木,有些甚至是铂金,每张餐桌边都有几个模样奇异的生物,一边聊天一边研究菜单。“人们来这里就餐通常穿正装,”赞法德继续道,“感觉起来很隆重。”

餐桌围绕中央舞台区摆成巨大的一圈,小乐队在舞台上演奏轻音乐,亚瑟估计这里至少有一千张餐桌,餐桌间点缀着摇曳的棕榈树、嘶嘶喷水的喷泉和奇形怪状的雕像——简而言之,所有想让客人觉得餐馆在装潢上不遗余财的物件一样都不少。亚瑟扫视了一圈,总觉得下一眼就有可能看见美国运通卡的广告。

赞法德突然凑近福特,福特也凑近了赞法德。

“哇啊喔,”赞法德说。

“没得说,”福特说。

“我的曾祖父肯定破坏了电脑,知道吧?”赞法德说,“我叫电脑带我们去最近的地方吃饭,电脑却送我们来了宇宙尽头。再碰面的时候,提醒我要对它好点儿。”

他停了下来。

“嘿,看见了吗?大家都在这儿,凡是有过名气的人都在。”

“有过?”亚瑟说。

“到了宇宙尽头,你得经常用过去时态,”赞法德说,“因为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明白了吧。嘿,你们好,”他对附近一群状如巨蜥的生命体喊道,“过得怎么样?”

“那是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一只巨蜥问另一只。

“我觉得是,”后一只巨蜥答道。

“真是太糟糕了,”前一只巨蜥说。

“人生这老狗,够有趣的,”后一只巨蜥说。

“那得看你怎么看了,”前一只继续说,说完,他们重新陷入沉默。他们在等待宇宙中最盛大的表演。

“嘿,赞法德,”福特伸手去抓赞法德的胳膊,但肚子里的三杯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让他抓了个空。他举起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某个地方。

“那是我的老朋友,”他说,“黑热·德夏托!看见没有?铂金桌边穿铂金西装的那个人!”

赞法德努力想让眼神跟上福特的手指,但这个动作让他头晕目眩。他好不容易才看清楚。

“噢,没错,”他说,又过了几秒钟他才认出那张脸。“嘿!”他说,“那家伙当初可真是超级出名!哇噢,比有史以来最出名的还要出名——当然,除了我以外。”

“他到底是什么人?”翠莉安说。

“黑热·德夏托?”赞法德惊讶道,“你不知道他?从没听说过‘灾难地带’乐队?”

“没听说过,”翠莉安的确不知道。

“最出名,”福特说,“最吵闹……”

“最有钱……”赞法德补充道。

“……的摇滚乐队,音乐史上无人能及……”他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字眼。

“……宇宙史上无人能及,”赞法德说。

“没听说过,”翠莉安说。

“哇啊喔,”赞法德说,“咱们到了宇宙尽头,你却根本没有享受过生活。你漏掉了多少乐趣啊!”

他领着翠莉安走向侍者守候已久的那张餐桌。亚瑟跟在背后,感到又是失落又是孤独。

福特挤过人群,去和老相识打招呼。

“嘿,呃,黑热,”他喊道,“一向可好?老兄,能见到你可太高兴了,噪音还入耳吧?你看起来好极了,实在是非常、非常胖,非常、非常不健康。没得比了。”他猛拍对方后背,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略有些吃惊。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在体内翻腾,叫他别去理会。

“还记得旧日美好时光吗?”他说,“咱们经常混在一起,对吧?非法酒馆 ,记得吧?斯利姆杀喉店 ?烈酒罗摩邪恶飞机场 ,真是好日子啊,对吧?”

黑热·德夏托对那段时间是否美好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福特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

“咱们饿了就冒充公共卫生检查员,还记得吗?到处吃霸王餐喝霸王酒,对吧?直到食物中毒才停下。唉,还有在新参宿四星格雷琴镇卢家咖啡馆楼上臭烘烘的房间里聊天喝酒的一个个漫长夜晚,你总在隔壁房间用阿吉他 [1] 写歌,我们都恨死了那些曲子。你说你不在乎,我们说我们在乎,因为我们实在太讨厌那些曲子了。”福特的眼睛开始蒙上泪水。

“你说你不想当明星,”怀旧情绪彻底吞没了他,他继续说道,“因为你厌恶造星体系。而我们——哈德拉、苏里乔和我——我们说没得选。结果你猜怎么着?你买得起整个星系 [2] 了。”

他转来转去,希望能引起附近桌边人的注意。

“看呐,”他说,“这个人买得起星系!”黑热·德夏托对这一点既不肯定也不否认,旁人被暂时吸引来的注意力迅速消散。

“我觉得有人喝醉了,”一个状如灌木丛的紫色生物对他的酒杯嘟囔道。

福特微微一晃,重重坐进黑热·德夏托对面的座位。

“你那首歌叫什么来着?”他说着很不明智地去抓一个酒瓶,想借此支撑身体,结果碰翻了那个酒瓶——但凑巧把酒倒进了旁边的酒杯。他不想随便放过这么令人快乐的意外事件,于是拿起酒杯几口喝光。

“超级大热的那首歌,”他继续道,“怎么唱的来着?‘砰轰!砰轰!吧哒哒!!’太牛了,现场演出的时候,最后你把太空船撞进恒星,你就真的这么干了啊!”

福特用拳头重击另一只手的掌心,绘声绘色地表演那番胜景。他又碰倒了那个酒瓶。

“飞船!恒星!轰隆!”他叫道。“忘了激光之类的东西吧,你搞的是恒星耀斑和真正的晒伤 [3] !天哪,还有那些恐怖的歌曲。”

他用眼神追踪桌上汩汩流出酒瓶的小河。不能坐视不管,他心想。

“嘿,想喝一杯吗?”他说。臣服于酒精的意识这才注意到这场老友重逢似乎缺了点儿什么,缺少的那点东西不知怎的和对面身穿铂金西装和银色软呢帽的胖子直到现在还没有说“嗨,福特”或“长久不见”或其他任何什么话有关系。更重要的是,他就根本没有动弹过。

“黑热?”福特说。

一只肉乎乎的大手从背后落在福特的肩膀上,把他推开。他以难看的姿势跌出坐椅,抬头去找那只没礼貌的大手属于什么人。你很难看漏大手的主人,因为这家伙身高七英尺,块头一点儿也没有沾身高的光。他的体形酷似皮沙发:亮闪闪、结实粗笨,还有很多硬邦邦的填充物。套在身上的正装似乎只有一个存在目的,那就是展示把这么一副身躯塞进一套正装到底有多困难。他的脸纹理如橘皮,颜色如苹果,但与任何甜蜜物品的类似之处也就仅限于此了。

“小子……”从嘴里冒出的声音仿佛在胸膛里吃过无数苦头。

“呃,什么?”福特用攀谈的语气说。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很失望地发现自己的头顶还不到对方肩膀。

“滚开,”那男人说。

“哦,为啥?”福特被自己的睿智吓了一跳。“你是谁啊?”

那男人考虑了一小会儿。很少有人向他提出这种问题。不过隔了一小会儿,他还是琢磨出了答案。

“我是叫你滚开的人,”他说,“免得老子动手让你滚。”

“听我说,”福特紧张兮兮地说——他希望自己的脑袋能别再旋转、安顿下来,掌握住眼前形势——“听我说,”他继续道,“我是黑热的老朋友,而……”

他瞥了一眼黑热·德夏托,他仍旧连眼皮都没有动过一下。

“……而……”福特不知道在“而”字后面该加上什么字眼才好。

大块头却在“而”字后面想出了一整个句子。他说了出来。

“而我是德夏托先生的保镖,”这句话是这样的,“我为他的身体负责,不为你的身体负责,所以请在你的身体受损伤之前把它拿远点儿。”

“稍等一下,”福特说。

“一下也不能等!”保镖声如雷鸣,“德夏托先生不和任何人说话!”

“呃,能不能让他说说他自己的看法呢?”福特说。

“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保镖吼道。

福特心惊胆战地又瞥了一眼黑热,强迫自己承认事实确实站在保镖那边。黑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更别提对福特的安危有所计较了。

“为什么?”福特说,“他这是怎么了?”

保镖告诉了他。

[1] ajuitar,作者杜撰的乐器名。——译者

[2] star system既可指明星制的造星体系,也可指星系。——译者

[3] 晒伤(sunburn)的字面意思是被恒星(sun)灼伤(burn)。——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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