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中之鼠

1923年7月16日,最后一名工人完成了他的工作之后,我搬进了艾克森姆隐修院。重建隐修院堪称一项浩大的工程,因为这座荒弃的建筑物一度只剩下空壳般的废墟,但它毕竟是我祖上的府邸,因此我没有容许庞大的开支阻挡我的决心。自从詹姆斯一世在位期间,此处就一直无人居住,当时有一起极为丑恶的悲剧降临在屋主、他的五个孩子和几名仆人身上,事情的大部分细节始终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怀疑和恐惧都落在屋主的三子头上,他是我的直系先辈,也是那条遭人厌恶的血脉仅有的幸存者。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控为杀人凶手,这片土地被收归国有,受指控的三子也没有尝试为自己辩护或取回他的财产。沃尔特·德·拉·坡尔,第十一世艾克森姆男爵,受到某种恐怖之物的严重惊吓,这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良知或法律。他用行为表达了一个疯狂的愿望,那就是将这座古老的建筑物排除在视线和记忆之外:他逃往弗吉尼亚并在那里成家,一个世纪之后,他的新家庭发展成了德拉坡尔家族。

艾克森姆隐修院空置至今,尽管后来它被划归诺里斯家族,由于其独特的杂糅式建筑而受到了大量研究:哥特式塔楼坐落于萨克逊或罗曼式的建筑物上,而基座又体现出更早期乃至多个时代的风格:罗马,甚至德鲁伊或本土布立吞人——假如传说讲述的都是实情。它的基座确实独一无二,一侧与隐修院所在的石灰岩断崖连在一起,而隐修院在断崖上俯瞰位于安彻斯特村以西三英里的一条荒芜溪谷。建筑师和文物研究者很喜欢前来勘察这座从被忘却的时光残存至今的怪异遗迹,但附近乡村的居民都憎恶它。几百年前我的祖辈居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就憎恶它,现在由于年久失修而遍覆青苔和霉斑,他们依然憎恶它。得知我出身于一个受诅咒的家族之前,我连一天都没有在安彻斯特待过。本周,工人炸掉了艾克森姆隐修院,忙着拆除基座的残垣断壁。

我对祖上的了解仅限于简单的事实,还有我在美国的第一代祖先来到殖民地时背负着怪异的传闻疑云,但完全不了解其中的细节,因为德拉坡尔一族将沉默奉为家训。与经营种植园的邻居不同,我们几乎不吹嘘参加过十字军的祖上或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其他风云人物,也没有任何世代相传的传统,除了在内战之前,每一代家主都会给长子留下一个密封的信封,待他死后才能打开。我们珍视的荣耀是移民后取得的成就,是一个骄傲而重视荣誉,但有些内向、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的荣耀。

05

我们在内战期间耗尽了家财,位于詹姆斯河畔的家宅卡尔法克斯毁于大火,更是彻底改变了整个家族的生存境况。年事已高的祖父在那场纵火暴行中过世,与他一同逝去的还有将我们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信封。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七岁时目睹的灾难,联邦士兵呼喝不已,女人尖叫哭喊,黑人咆哮祈祷。我父亲当时在军队里保卫里士满,我和母亲经历了许多烦琐手续之后,穿过战线去和他会合。战争结束,我们全家迁往母亲出生的北方。我长大成人,步入中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富有但木讷的北方佬。父亲和我都不知道世代相传的信封里到底装着什么,随着我日益融入马萨诸塞州那乏味的商业生活,我对隐藏于家族血脉深处的秘密也完全失去了兴趣。真希望我曾仔细琢磨过其中的真相,否则我肯定会乐于将艾克森姆隐修院留给青苔、蝙蝠和蛛网!

家父于1904年过世,但没有任何信封留给我或我的独子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当时十岁,已经失去了母亲,后来找回家族事迹的也正是这个孩子。我能说给他听的只有过去的趣闻轶事。1917年他在世界大战中以飞行员身份前往英格兰,反而写信告诉了我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祖辈传说。德拉坡尔家族似乎拥有多姿多彩但阴云密布的历史。我儿子的一位朋友,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上尉,曾居住在离我们家族府邸不远的安彻斯特,讲述了许多村夫之间流传的迷信传说,很少有小说家能想出这么疯狂和荒谬的故事。诺里斯本人当然不可能认真看待它们,但我儿子觉得很有意思,认为这些是给我写信的良好素材。正是这些传说最终将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大西洋另一侧的祖产,使得我下定决心要回购和修复家族府邸。诺里斯向阿尔弗雷德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它的荒弃现状,答应帮他谈一个合理得惊人的要价,因为那片土地目前就归他的叔叔所有。

1918年,我买下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但几乎立刻就被迫中断了修复府邸的计划,因为阿尔弗雷德因伤致残,退役回国。他在世的最后两年里,我除了照顾他再也没有别的念头,连生意都托付给了商业伙伴。1921年,我痛失爱子和人生目标,成了一个不复年轻的退休制造商,于是决心将余生的重心转向新购置的产业。这年12月,我造访安彻斯特,诺里斯上尉招待了我。这位讨人喜欢、身材圆胖的年轻人对我儿子推崇备至,保证会帮助我搜集设计图纸和奇闻秘史,用于指导即将开始的修复工程。我对艾克森姆隐修院没什么感情,它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摇摇欲坠、满地狼藉的中世纪废墟,遍覆地衣和白嘴鸦的巢穴,危险地矗立在断崖上,楼层地板和其他内部结构都已侵蚀殆尽,只剩下与主体分离的塔楼的石墙还算完整。

随着我逐渐复原先祖在三个世纪前离开时这座建筑物的样子,我开始为修复工程雇用更多的工人,但每次都不得不远离附近区域才能找到人力,因为安彻斯特村民对这个地方怀有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惧和憎恶。这种情绪异常强烈,有时候甚至会感染我从外地找来的劳工,引发数不胜数的开小差事件。而情绪的发泄对象似乎包括了隐修院本身和几百年前居住于此的整个家族。

儿子曾告诉我,他在造访时多多少少受到了冷遇,因为他是德·拉·坡尔家族的一员,如今我发现自己也因为相似的原因而遭受了难以形容的排斥,直到终于说服那些农民,让他们相信我对祖辈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喜欢我,一见面就脸色阴沉,因此我不得不通过诺里斯这一媒介才搜集到了村子里的大多数古老传说。他们无法原谅的大概是我企图复原一个令人深恶痛绝的象征符号,因为无论是否符合理性,他们都将艾克森姆隐修院视为食尸鬼和狼人出没的场所。

我将诺里斯搜集来的故事拼凑起来,再加上研究过废墟的几位学者的叙述,推断出艾克森姆隐修院坐落在一座史前神庙的遗址上,那座神庙是德鲁伊教或德鲁伊教兴起前的建筑物,与巨石阵来自同一个年代。毋庸置疑,这里曾经举办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仪式,还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传说称这些仪式后来并入了罗马人带来的库柏勒崇拜异教之中。下层地窖里依然清晰的铭文中还能辨认出诸如

DIV…OPS…MAGNA MAT…

的文字,那是大母神(Magna Mater )的符号,罗马曾徒劳地禁止公民参与对她的黑暗崇拜活动。许多遗迹都能证明安彻斯特曾是奥古斯都第三兵团的营地,据说库柏勒的神庙曾经壮观非凡,挤满了崇拜者,在弗里吉亚祭司的主持下举行无可名状的祭典。传说还称那个古老宗教的衰落并没有终结神庙的祭祀仪式,祭司表面上转投了新的信仰,实质并没有真正的变化。据说那些仪式甚至没有随着罗马帝国的败亡而消失,萨克逊人的某些仪式与神庙的残余信仰合在一起,勾勒出后来绵延传承的信仰的基本轮廓,以其为核心建立起一支异教,七大王国的半数臣民都对它深感畏惧。公元1000年前后,编年史中提到过这个地方,称它是一座坚固的石砌隐修院,居住着一支法力强大的怪异教团。广阔的园林将其包围,附近的居民早已饱受惊吓,根本不需要城墙来阻挡他们。丹麦人始终没有完全摧毁这个组织,但诺曼征服还是导致它大幅度地减少了活动,因为1261年亨利三世将这片土地赐给我的祖先艾克森姆男爵一世吉尔伯特·德·拉·坡尔时,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在此之前,我的家族从未传出过任何负面的消息,但那以后必定发生了一系列怪异的事情。有一部编年史在1307年时将德·拉·坡尔家族的一名成员称为“被上帝诅咒的人”,而乡野传说提到在古老神庙和隐修院的地基上修建的城堡时,永远怀着恶意和癫狂的恐惧。炉边故事充斥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而惊恐所致的缄默和云遮雾罩的闪烁其词让一切变得更加骇人。故事将我的祖上描述成了一族世袭的恶魔,相比之下,连吉尔·德·莱斯和萨德侯爵都只是刚入门的学徒,故事还隐约暗示几代村民的无端失踪也是他们的责任。

其中最恶劣的人物似乎是诸位男爵及其直系后裔,至少绝大多数传闻都和他们有关。据说假如某位继承人出现了较为健康的发展倾向,那他就必定会神秘地早早死去,为另一名更符合家族典范的子嗣让路。家族内部似乎存在一个异教团伙,首领是家主,仅限于少数几名家族成员之间。这支异教的选择标准似乎是脾性而非血统,因为有几个因婚嫁进入家族的人也被纳入其中。来自康沃尔的玛格丽特·特雷弗女士,五世男爵次子戈弗雷的妻子,她成了附近村民吓唬孩童的最佳人选。有一首以这个女魔头为主题的古老恐怖歌谣直到今天还在临近威尔士边境的地区流传。以歌谣形式保留下来的还有玛丽·德·拉·坡尔女士的可怖传说,但故事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她嫁给什鲁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伯爵及其母亲联手杀害,听取两人告解的神父却赦免并祝福了他们,但谁也不敢向世人重述他们忏悔的内容。

这些传说和民谣无疑只是典型的粗鄙迷信故事,激起了我强烈的反感情绪。它们流传得经久不息,牵涉到我祖上如此之多的家族成员,这两点尤其让我烦恼。另外,那些怪异癖好的诋毁还令人不快地让我想到了本人亲属的一桩知名丑闻:我年轻的堂弟,卡尔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坡尔,他喜爱和黑人厮混,从墨西哥战争中归来后,成了一名巫毒教祭司。

相比之下,另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就不至于让我烦恼了,例如石灰岩峭壁下狂风呼啸的荒芜山谷里时而响起哀号和咆哮声;例如春雨过后往往会飘来犹如坟场的恶臭;例如约翰·克雷夫爵士的马匹某天夜里在一片偏僻土地上踩到了一个吱吱怪叫、挣扎翻滚的白色物体;例如一名仆人大白天在隐修院见到某些东西后当场发疯。这些只是老套的鬼故事,而我当时是一名公开承认的怀疑论者。农夫失踪的故事不太容易被斥为胡言乱语,但考虑到中世纪的习俗,也算不上有多值得重视。出于好奇的窥探就等于死亡,不止一次有被砍下的头颅挂在艾克森姆隐修院周围现已消失的棱堡上示众。

有几个故事讲得格外生动,我不禁希望自己年轻时多涉猎过一些比较神话学的知识。举例来说,一些人坚信有一群蝙蝠翼的恶魔每夜在隐修院举行巫妖狂欢祭典,这群恶魔也需要吃饭,从而解释了隐修院的广阔园林里为何种植着数量远超人口比例的粗劣蔬菜。其中最有板有眼的莫过于一篇关于鼠群的惊人史诗了:导致府邸废弃的悲剧发生三个月后,污秽的害兽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出城堡,这支精瘦、肮脏而贪婪的军队横扫挡在前方的一切,在怒火消退前吃光了村里的家禽、猫狗和猪羊,甚至还有两名不幸的人类。围绕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类大军诞生了一整套完整的传说,因为老鼠最后分散进入村民家中,催生了数不尽的咒骂和惊恐。

类似的传说纠缠着我,而我怀着老年人的固执坚持推进恢复祖上府邸的浩大工程,说这些故事构成了我的主要心理环境也并非不可想象之事。另一方面,诺里斯上尉和从旁协助我的文物研究者不断地称赞和鼓励我。耗时两年的修复事业终于竣工,我打量着宏伟的厅堂、镶有护壁板的墙体、拱形的天花板、带竖框的高窗和宽阔的楼梯,内心的自豪足以补偿重建府邸的惊人开销。中世纪的所有特征都得到了精心复制,新建的部分与原先的墙壁和基座完美地融合一体。父辈的府邸重新变得完整,我期待能够挽回本将随我而逝的这条血脉的名声。我打算定居于此,证明德·拉·坡尔(我换回了姓氏的原先拼法)未必都是食尸鬼。更加令我愉快的是,尽管我按照中世纪风格重建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但它的内部结构焕然一新,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存在害兽和鬼魂的栖身之处。

如前所述,1923年7月16日,我搬进了府邸。这个新家有七名仆人和九只猫。我特别喜欢猫,最老的猫叫“尼格尔曼”,今年七岁,和我一起从马萨诸塞州波尔顿远涉重洋而来,另外几只是我为重建隐修院而暂住诺里斯上尉家中时陆续收养的。搬进新家的前五天,我们的日常生活极为平静,我把时间主要花费在整理家族旧资料上。到这时候,我已经掌握了有关最后那场悲剧和沃尔特·德·拉·坡尔逃离故国的大量间接证供,我猜葬身于卡尔法克斯火海的家传文书大概也是围绕这些内容。我的祖先发现了某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行为方式。两周后他在四名仆人同谋的协助下,趁家中其他成员熟睡时将他们悉数杀害,这就是他受到的指控。然而,除了那些拐弯抹角的暗示以外,无论逃跑前后,他都没有向仆役帮凶外的其他人透露,他究竟发现了什么。

这场蓄意屠戮夺走了他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的生命,却得到了村民的一致宽恕,连执法人员都网开一面,允许凶手带着尊严、未受伤害和不加伪装地逃往弗吉尼亚。民间传闻普遍认为他清除了自古以来就施加于那片土地的诅咒。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发现能够引发那么可怕的行为。沃尔特·德·拉·坡尔肯定在好几年前就知道了有关家族的险恶传闻,因此单凭那些事情不可能让他忽然爆发出如此冲动。那么,他会不会是目睹了某些骇人听闻的古老祭典,或者在隐修院附近偶尔看见了某些揭示性的可怕象征物呢?他在英国是个出了名的羞涩文雅的年轻人。来到弗吉尼亚,他也没有变得冷酷或刻毒,反而显得精神疲惫、心怀忧惧。另一位绅士冒险家,贝尔维尤的弗朗西斯·哈利在日记中提到他时,称他品性公正无与伦比、讲求荣誉、举止优雅。

第一桩事情发生在7月22日,当时谁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但联系起后续的事件来看,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要意义。事情本身非常简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引起注意。请务必牢牢地记住,这幢建筑物只保留了原先的墙壁,其他东西全都是重新建造和购置的,还有一群健康稳重的仆役包围着我。虽说这个地方有着种种离奇的传说,但要让我感觉到恐惧和忧虑,就实在太荒谬了。事后回忆起来,我只记得那只老黑猫(它的脾性我了如指掌)明显异常警觉和焦躁,完全不符合本来的性格。它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表现得不安而紧张,不时嗅闻府邸里构成哥特式建筑的古老墙壁。我知道这种事听起来非常老套,就好像鬼故事里必然有条狗,总是在主人看见披着白床单的幽魂之前就咆哮不已,但事实如此,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06

第二天,一名仆人来书房找我,抱怨说家里所有的猫都躁动不安。书房位于二楼,是个向西的通层房间,有穹棱式的拱顶和黑橡木的镶板,哥特风格的三重大窗俯瞰着石灰岩峭壁和荒芜的山谷。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尼格尔曼那乌黑的身影正沿着府邸西墙潜行,不时抓挠覆盖在古老石壁上的新镶板。我对仆人说,旧石墙肯定散发出某种独特的气味,人类感官无法觉察到,但猫的嗅觉非常灵敏,哪怕隔着新的木镶板也能闻到。我确实这么认为。仆人说会不会是墙里有耗子,我说鼠类在这里已经绝迹了三百年,连附近乡野的田鼠都很少出现在这些高墙内,从来没听说过它们会钻进府邸内。当天下午我向诺里斯上尉求证,他向我保证,田鼠以如此突兀和前所未有之势滋扰隐修院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一名男仆的陪同下巡视了府邸,然后来到我选作卧室的西侧塔楼房间,通过一段石阶和一条短走廊与书房相连,石阶有一部分来自古老的建筑物,短走廊则完全是推倒重建的。卧室是个圆形房间,天花板非常高,没有镶护墙板的墙上挂着我亲自在伦敦挑选的织锦壁毯。尼格尔曼跟着我。我关上厚重的哥特式房门,在巧妙伪装成蜡烛的电灯的灯光下回到床上,熄灭电灯,深深躺进罩盖帷幔的四柱雕纹大床,老猫横躺在我的脚上,那是它习惯了的休息之处。我没有拉上窗帘,只是望着面前的北侧窄窗。天空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光,掩映着窗棂上的精致雕纹,看得人心旷神怡。

我肯定在某个时候睡了过去,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一种感觉:黑猫从休息之处猛然惊起,迫使我离开了怪异的梦境。借着暗淡的异光,我看见它绷紧身体,向前伸出头部,前爪抓着我的脚踝,后腿向后拉直。它目光灼灼地盯着墙上窗户以西的一个位置,我的眼睛没有在那个位置看见任何东西,但全部注意力还是被引向了那里。我望着墙壁,知道尼格尔曼不会无缘无故地紧张起来。我说不清壁毯究竟是不是真的动了,至少我认为是的,极度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我敢发誓听见了从壁毯后传来老鼠飞跑的细微而独特的声响。片刻之后,老猫纵身跳上遮蔽墙壁的挂毯,用体重将它拽到地上,露出一面潮湿的古老石墙,墙上有不少修复时打上的补丁,却不见任何啮齿类小兽的踪影。尼格尔曼在那面墙壁前的地面上跑来跑去,抓挠落在地上的壁毯,甚至想把爪子插进墙壁和橡木地板之间的缝隙。它什么都没有找到,闹了一阵后就疲惫地趴回我的脚上。我躺在床上没有动弹,那天夜里再也未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我询问了所有仆人,得知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只有厨娘记得睡在她房间窗台上的猫有些异常。半夜某个时候,那只猫从喉咙深处呜呜低吼,厨娘惊醒时恰好看见猫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冲出打开的房门,跑向楼下。中午我睡了一觉,下午再次去拜访诺里斯上尉,他对我讲述的内容极感兴趣。这些琐碎的事件尽管微不足道,但确实非常怪异,让他回忆起了本地流传的好几个恐怖传说。老鼠的存在让我们陷入困惑,诺里斯给了我一些捕鼠夹和巴黎绿 [1] 。回到家后,仆人把它们放置在府邸内关键的位置上。

我感到极其困倦,因此早早上床休息,却受到了平生仅见的恐怖噩梦的滋扰。梦中我似乎在极高之处俯瞰微光映照的洞窟,洞窟里的污物积到齐膝深,白胡子的恶魔猪倌用拐杖驱赶着一群肥软如海绵的牲畜,它们的模样让我从心底里泛起难以言喻的厌恶。猪倌停下休息,打起瞌睡,数不清的老鼠像下雨似的掉进臭气熏天的深渊,开始啃食那群牲畜和那个人。

和平时一样趴在我脚上的尼格尔曼忽然跳了起来,将我拉出这个可怕的场景。这次我不需要琢磨它为什么会呜呜低吼、嘶嘶威胁,也不需要思考是什么样的恐惧会让老猫用爪子攥紧我的脚踝,完全忘了它们有多么锋利。房间的所有墙壁都在发出那种令人作呕的异响:贪婪巨鼠匆匆跑动的可恶声音。今天没有异光照亮壁毯,昨日被尼格尔曼拽下来的壁毯已经挂回原处,幸好我还不至于害怕到不敢开灯的地步。

灯泡绽放光芒,我看见整块壁毯都在骇人地抖动,本就颇为奇异的图案因此跳起了独特的死亡之舞。片刻之后壁毯的抖动立刻停止,异响也随之消失。我跳下床,抓起放在一旁的暖床器的长柄,挑起一块壁毯看看底下隐藏着什么。除了修补过的石墙,壁毯底下什么都没有,猫也卸下了它对异常事物的警惕感觉。我查看了放置在房间里的环形捕鼠夹,发现张开的弹簧都合上了,然而被逮住却又逃脱的害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继续睡觉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点燃一支蜡烛,打开房门,沿着走廊朝连接书房的石阶走去,尼格尔曼紧跟着我。没等我们踏上石阶,猫忽然一跃冲向前方,跑下古老的楼梯,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独自走下石阶,忽然听见底下的大房间里传来清晰可辨的声音,你绝对不可能弄错这些声音的源头。橡木镶板下的石墙里满是老鼠在飞奔、乱窜,而尼格尔曼怀着受挫猎手的狂怒跑来跑去。我来到楼梯口,打开电灯,这次异响没有因此消失。老鼠的骚动仍在继续,极为有力且清晰的脚步声让我将它们的活动和一个确切的方向联系在了一起。这些生物的数量似乎无穷无尽,正在进行大规模的迁徙,从难以想象的高处朝地下或者可以想见或者不可思议的深处而去。

我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片刻之后,两名仆人推开了厚重的房门。他们在府邸里搜寻未知的骚动源头,所有的猫都陷入恐慌,呜呜低吼,冲下几段楼梯,蹲在下层地窖紧闭的门口号叫不已。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见老鼠的声音,他们都说没有。我转身让他们听护墙板里的声音,不料那些声音已经平息。我和仆人来到下层地窖的门前,看见猫群早已散去。我决定要去底下的地窖一探究竟,在此之前先检查一遍捕鼠陷阱。所有弹簧都已合上,但没有抓住任何猎物。确认除了猫和我之外谁也没有听见老鼠的声音后,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陷入深深的思索,回想与我栖身的这座建筑物有关的每一个离奇传说。

中午前,我躺在书房舒适的沙发椅里睡了一会儿。尽管我选择以中世纪风格装饰府邸,但不可能放弃这么舒适的一把椅子。醒来后我打电话给诺里斯上尉,他过来陪我探查下层地窖。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令人不快的东西,但得知这个地窖的建造出自罗马人之手,还是让我们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低矮的拱门和巨大的廊柱全都是罗马式的,不是萨克逊蠢货拙劣仿造的罗曼风格,而是帝国全盛期那精确而和谐的古典主义风格。是的,墙壁上随处可见铭文,反复考察这座府邸的文物研究者肯定会觉得非常眼熟,其中能分辨出下列文字:

P.GETAE. PROP… TEMP…DONA…

L. PRAEC…VS…PONTIFI…ATYS…

阿提斯(Atys )这个名字使得我不寒而栗,因为我读过卡图卢斯的著作,知晓拜祭这个东方神祇的部分恐怖仪式,对他的崇拜与对库柏勒的崇拜混杂得难分难舍。有一些不规则的矩形石块似乎曾被用作祭坛,诺里斯和我借着提灯的照明,尝试解读石块上几乎已被磨尽的怪异图案,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其中一个图案是放射光芒的太阳,学者认为它们并非源于罗马文明,意味着这些祭坛来自同一个地点但更古老,甚至属于原住民的神庙,罗马时代的祭司只是拿来继续使用而已。其中一块巨石上有一些棕色污渍,我不由浮想联翩。最大的石块位于房间中央,表面能分辨出与火接触留下的特殊纹理,说明很可能在此焚烧过祭祀的牺牲品。

我们见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但一想到猫确实曾蹲在地窖门口号叫过,诺里斯和我决定在这里过夜。仆人将沙发抬进地窖,我吩咐他们不要干涉猫在夜间的异常活动,并且把尼格尔曼留在身边,它既是我的帮手,也能和我做伴。我们决定关上厚实的橡木大门,这扇门是现代的仿制品,开有通风用的狭缝。关门后,我们坐进沙发,没有熄灭提灯,等待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地窖位于隐修院基座的极深处,无疑已经深入地底,靠近俯瞰荒芜山谷的石灰岩悬崖的峭壁。鼠群那令人费解的匆忙迁徙的目标地肯定是这里,但个中原因就无从猜测了。我们躺在沙发上默默等待,我发觉自己的警醒时而混入半成形的梦境,与此同时老猫趴在我的脚上,它不安的动作每每将我唤醒。这些梦境并不完整,但与前一晚的噩梦有着恐怖的相似性。我再次看见微光映照的洞窟,猪倌驱赶着无法形容的绵软牲畜在污物中打滚。我望着这些可憎的东西,觉得它们似乎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清晰得我几乎能看清它们的样貌。我仔细打量一头牲畜的肥软轮廓,吓得发出了一声尖叫,陡然被猛地惊起的尼格尔曼拉出梦境。诺里斯上尉没有睡,他见状笑得前仰后合。要是他知道了是什么吓得我发出如此惊叫,天晓得他会笑得更加开心还是再也笑不出来。隔了很久我才回忆起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极端的恐惧时常会仁慈地中断我们的记忆。

异常现象开始时,诺里斯从同一个恐怖噩梦里唤醒了我。他轻轻地摇晃我的身体,叫我留心群猫的动静。能听见的响动不可谓不多,因为紧闭大门外的石阶尽头吵得可怕,几只猫不停号叫和抓挠,尼格尔曼对它在门外的同类置之不理,只顾激动地沿着光秃秃的石墙跑来跑去。我听见从石墙里传来嘈杂的鼠群奔跑声响,与昨天夜里惊扰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心中升起一种剧烈的恐惧,因为这是正常原因不可能解释的离奇怪事。这些老鼠,假如不是只有我和群猫共同罹患的疯病的产物,那就肯定在罗马人留下的石墙里挖洞和奔跑,而我以为这些石墙是坚实的石灰岩质地……也许水流在一千七百多年里侵蚀出了蜿蜒曲折的通道,啮齿类动物继而啃噬和扩大……即便如此,怪异的恐怖感觉依然没有减退,因为假如它们是活生生的害兽,那么诺里斯为什么没有听见它们令人作呕的骚动声响呢?他为什么只叫我看尼格尔曼的异常举止、听群猫在外面弄出的响动?又为什么还在胡乱瞎猜是什么惊扰了它们?

我尽可能理性地组织语言向他讲述我认为听见了什么,这时我的耳朵告诉我鼠群飞奔的声音正在渐渐远去,退向比下层地窖最深处还要深得多的地底之处,到最后我觉得脚下的整个悬崖里都装满了四处觅食的老鼠。诺里斯不像预计中那样怀疑我,而是倍受震撼。他提醒我注意,门口群猫的闹腾已经停止,像是放弃了早已远去的老鼠,而尼格尔曼却爆发出新一轮的躁动,疯狂抓挠房间中央巨石祭坛底部的边缘,相比之下那里更靠近诺里斯的沙发。

此时我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已经极度膨胀。某种令人震惊的事情已然发生,我望着比我年轻、健壮,也自然更不信鬼神的诺里斯上尉,他显然和我一样深有所感——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就知道本地的各种传说,有着身临其境的熟悉感。我们有好一阵完全无法动弹,只能呆望着老黑猫怀着逐渐衰退的热情抓挠祭坛底部,偶尔抬头对我喵喵叫,仿佛希望我帮它一把。

诺里斯拿起提灯凑近祭坛,仔细查看尼格尔曼正在抓挠的地方。他轻手轻脚地跪下,扒开几百年来将前罗马时代的巨石与拼花地砖连接在一起的地衣,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但就在他即将放弃努力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微小的细节,尽管其含义没有超出我已猜想到的事,但依然让我不寒而栗。我告诉他后,两人一起注视着它几不可察的表象,这个发现让我们目不转睛地看得入迷。事情非常简单,只是放在祭坛旁的提灯的火焰在气流吹拂下微弱但确凿地轻轻闪动,而气流无疑来自地板与祭坛之间、地衣刮开后露出的缝隙。

我们在灯光通明的书房度过了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紧张地讨论下一步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在这座受诅咒的府邸底下,居然还存在比已知最深的罗马人修建的巨石祭坛还要更深的洞窟,三个世纪以来,好奇的古文物专家甚至没有怀疑过这样的地下室有可能存在,即便没有那些阴森可怖的背景故事,仅仅这一发现本身就足够令人激动了。考虑到目前的情况,它的魅惑力又增加了一倍。我们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听从迷信的告诫,放弃眼前的探索,永远离开隐修院,还是应该满足人类对冒险的渴望,用勇气战胜在未知深处等待我们的所有恐怖。天亮时我们得出了折中的结论,决定去伦敦召集一组适合研究这个谜团的考古学家和科研人员。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就是在我们离开下层地窖前,曾徒劳尝试过移动房间中央的祭坛,以为那是通往无可名状的可怖深渊的大门。需要什么样的秘诀才能打开这扇门,这个问题就留给比我们更聪明的人去解答吧。

诺里斯上尉和我在伦敦待了许多天,向五位声名显赫的权威展示我们掌握的事实、推断和民间传说,假如在未来的探索中发现了什么家族秘密,这些值得信赖的学者也会表示尊重。他们大多数人没有一笑置之,反而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和真诚的共鸣。我没必要列举他们所有人的姓名,但请允许我强调威廉·布林顿爵士也在其中,他在特罗阿德主持的挖掘工作曾震惊了整个世界。我们一同搭乘火车前往安彻斯特,我感觉自己站在了某些恐怖真相的边缘上。恰逢世界另一侧的美国总统意外逝世,弥漫在许多美国人之间的哀悼气氛似乎也是这种感觉的象征。

8月7日傍晚,我们来到艾克森姆隐修院,仆人向我保证最近没有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情。群猫始终温和平静,连老猫尼格尔曼都不例外。府邸内没有任何一个捕鼠夹弹起过。我们计划从第二天开始探险,我请诸位客人住进布置好的房间,然后回到自己的塔楼卧室休息,尼格尔曼依然趴在我的脚上。我很快就睡着了,但骇人的噩梦纠缠着我。我梦到仿佛特里马乔举办的罗马盛宴,带遮盖的大盘里摆放着某种恐怖之物。紧接着又是那个重复出现的该死噩梦,猪倌在微光映照的洞窟驱赶污秽的牲畜。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底下的屋子里传来日常生活的声音。老鼠,无论是活物还是鬼怪,都没有来打扰我。尼格尔曼也睡得非常香甜。下楼的时候,我发现同样的静谧笼罩着所有地方,除了我们召集来的一位学者——名叫桑顿,专门研究心灵学——却颇为荒谬地声称这个情形只是某些力量存心呈现给我看的。

一切准备就绪,上午11点,我们一行七人带着大功率电子探照灯和挖掘工具走进下层地窖,然后从房间里锁上了地窖的大门。尼格尔曼跟着我们,因为研究人员都认为它的应激反应不容忽视,而且我们也希望有只猫陪在身边,免得在黑暗中遇到成群结队的啮齿类害兽。我们只是短暂地看了几眼罗马时代的铭文和陌生的祭坛图案,因为有三位学者已经见过它们,其他人也很熟悉这些特征。我们将注意力主要放在巨大的中央祭坛上,不到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就找到办法让它向后翘起,运用我不熟悉的某种配重机制保持平衡。

若不是早就做好准备,出现在眼前的恐怖景象足以吓得我们手足无措。拼花地板上打开一个近乎正方的洞口,底下的石阶磨损得非常厉害,中间部分已经近乎于一道坡面,骇人地堆积着人类或类人生物的骨头。有一些骨架还没散开,呈现出惊恐万状的姿势,啮齿类动物啃噬的痕迹随处可见。从头骨可以推断出,这些生物是患有严重呆小症的低能人类或原始的半猿动物。遍布骸骨的恐怖石阶之上,是一条向下的拱形通道,似乎是从山岩中开凿出来的,一股气流从中徐徐送出。那不是封闭地窖突然打开时涌出的恶臭气流,而是带着一丝新鲜气息的凉爽微风。我们没有犹豫太久,便颤抖着开始在石阶上清理道路。威廉爵士仔细研究通道的墙壁,得出一个怪异的结论:根据凿痕的方向来看,通道是从下而上开凿出来的。

现在我必须非常谨慎,再三斟酌我的用词。

在被老鼠啃咬的骸骨中走下几级台阶后,我们发现前方有亮光。不是捉摸不定的磷光,而是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只可能来自俯瞰荒谷的峭壁上不为人知的缝隙。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缝隙也不足为奇,因为山谷里完全无人居住,悬崖高耸、向外突出,只有乘坐航空器才有可能看清峭壁的立面。又走了几级台阶,眼前的景象夺走了我们的呼吸能力。心灵学调查员桑顿当场昏厥,倒在身旁同样头晕目眩的伙伴的怀里。诺里斯红润丰满的面颊变得苍白而松弛,口齿不清地连声惊呼。我记得自己遮住双眼,不是猛然吸气就是从齿间挤出“嘶嘶”的声音。我背后的男人,队伍中唯一比我年长的学者,沙哑地喊出一声了无新意的“上帝啊”。我从来没听见过这么沙哑的声音。在七位有教养的绅士之中,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保持住了镇定。更加值得敬佩的是队伍由他带领,因此首先目睹这一幕景象的就是他。

这个微光映照、洞顶极高的洞窟,延伸到视线有可能容纳的范围之外。这是一个充满了无限神秘和恐怖意味的地底世界,有房屋和其他建筑物的残垣。我惊恐地扫视一圈,见到了形状怪异的坟冢、原始的巨石阵、低穹顶罗马神庙的废墟、蔓生的萨克逊式建筑群和英格兰早期的木质大屋。但比起地面上呈现出的恐怖景象,所有这些都渺小得不值一提。从石阶前几码的地方开始,铺展着彼此纠结的无数骨头,来自人类,或者至少和石阶上那些一样类似人类。它们绵延伸展,犹如泛着白沫的海洋,有些骨架已经散开,有些依然完整或部分关节还彼此相连。较为完整的那些无一例外地呈现出可怖的狂乱姿态,不是正在抵抗某种威胁,就是紧抱着其他骨架,表现出啃咬同类的意图。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蹲下为头骨分类,这些退化生物的混杂让他彻底陷入了困惑。从演化角度衡量,它们绝大多数比皮尔当人更加低级,但无疑都已经进入了人类的范畴。许多个体的演化阶段较高,少数一些甚至属于高度发达、拥有智能的品系。所有骨头都被啃噬过,大部分齿痕来自鼠类,但也有其他半人类留下的。这些骨骼中还有许多啮齿类动物的细小骸骨——那部古代史诗结尾时现身的致命大军中失足跌死的成员。

真不知道我们之中有谁在经历过这一天的恐怖发现后,还能神智健全地生活下去。就连霍夫曼和于斯曼也构思不出比我们七人踉跄穿行的微光洞窟更加疯狂和不可思议、更加癫狂和惹人厌恶、更加哥特和光怪陆离的景象。每个人的每次磕绊都会带来新的启示,我们尽量暂时不去思考三百年、一千年、两千年甚至一万年前的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情。这里就是地狱的前厅,特拉斯克说有些骨骼的主人经历了二十代甚至更多代的繁衍,已经变成了四足行走的动物,可怜的桑顿闻言再次昏厥过去。

我们尝试分析建筑物的残垣,一层又一层的恐怖叠加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些四足行走的动物和时而加入其中的两足种类,它们曾经被关在石砌的兽栏里,直到最后因为饥饿或对老鼠的恐惧而陷入谵妄,终于冲破兽栏逃了出来。这些不同的种群曾经数量庞大,靠粗劣的蔬菜养肥,因为周围有几座比罗马还要古老的巨型石砌料仓,在底部还能找到这种恶心饲料的残余物。我现在知道我的祖辈为何需要那么大的花园了——真希望我能忘记啊!至于这些牲畜的用途,我根本不必思考。

威廉爵士手提探照灯站在罗马建筑的废墟里,大声翻译我这辈子听过的最骇人听闻的祷词,讲述崇拜库柏勒的祭司发现并混入本身信仰的远古异教的餐食习惯。诺里斯虽然上过战场,但走出一幢英格兰建筑物时连路都走不稳了。那里是屠宰场和厨房,尽管早有预料,但见到熟悉的英式厨具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见到近至1610年的英语涂鸦,那种感觉实在超出了忍耐。我无法走进那幢建筑物,因为正是我的祖先沃尔特·德·拉·坡尔用匕首终结了那些恶魔般的行径。

我壮着胆子走进低矮的萨克逊建筑物,它的橡木大门已经脱落。我在这里见到了一排恐怖的石砌牢房,共有十间,栏杆锈迹斑斑。三间牢房里曾关有牲畜,骨骼全属于演化程度较高的人类,其中之一的食指骨头上套着一枚印章戒指,而戒指上刻着我们家族的盾徽。威廉爵士在罗马礼拜堂的底下发现了一个地下室,里面的牢房要古老得多,全都空着。牢房之下是个低矮的地窖,里面有几箱排列整齐的骨骼,部分箱子上刻着可怖的铭文,文字包括拉丁语、希腊语和弗里吉亚语。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已经打开了一个史前坟冢,取出的头骨比大猩猩更接近人类一点,上面刻着难以形容的象形文字。我的猫泰然自若地在所有这些恐怖物品之间漫步,甚至骇人地蹲坐在白骨垒成的小山上,真不知道它那双黄色的眼睛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

对这片微光区域(它一再以可怕的预兆形式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蕴含的恐怖略有认识之后,我们将注意力转向从悬崖缝隙漏进来的亮光无法穿透的洞窟深处,那里犹如午夜一般漆黑,仿佛没有边界的深渊。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有何等暗无天日的幽冥世界等待在那一小段距离之外,因为我们认为那种秘密不适合人类知晓。近在咫尺的距离内,已经有许多东西能够吸引我们的视线了,因为还没走多远,探照灯就照亮了受诅咒的无数深坑,老鼠曾在其中享用盛宴,突如其来的食物短缺让贪婪的啮齿类大军首先扑向饥肠辘辘的牲口群,继而从隐修院涌上地面,造成了附近村民至今依然记得的那场浩劫。

上帝啊!这些令人作呕的黑暗深坑堆积着被锯断剔净的股骨和敲破倒空的头骨!噩梦般的裂隙历经无数个渎神的世纪,填充着岁月积累的猿人、凯尔特人、罗马人和英国人的骸骨!其中一些坑已被塞满,谁也说不清它们究竟有多深;另一些连我们的探照灯都照不到底,栖息着无可名状的幻想。我不禁心想,在黑暗中探索阴森的地域深渊时不幸跌进这种深坑的老鼠会有什么下场呢?

我在一个可怖深坑的坑口失足滑倒,一时间陷入了狂躁的恐惧。我肯定已经走神很长时间了,因为除了矮胖的诺里斯上尉,探险队的其他成员都不在视线之内。就在这时,更远处漆黑的无涯深处响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我看见老黑猫从身旁蹿了过去,仿佛长着翅膀的埃及神祇般,径直冲向未知的无尽深渊。我立刻跟了上去,因为第二个声音驱走了全部的怀疑。那是食尸鬼诞下的老鼠疾跑时发出的阴森足音,它们永远在寻觅新的恐怖,决心将我引向地心深处咧嘴狞笑的洞窟,那里有疯狂的无面之神奈亚拉托提普 ,在两个无定形也无智力的吹笛手伴奏下盲目号叫。

我的探照灯熄灭了,但我依然在奔跑。我听见交谈,听见哀号,听见回音,但盖过这些的是一种越来越响的声音:亵渎神圣、阴森恐怖的鼠群疾跑声,慢慢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浮肿的僵硬尸体缓缓浮出油腻的河流,河流穿过数不清的缟玛瑙石桥,汇入散发腐臭的黑暗海洋。有什么东西撞到我——柔软而肥胖的东西。肯定是老鼠,黏腻、贪婪的凝胶状大军,无论尸体还是生者都一概吞噬……既然德·拉·坡尔家族的成员可以吃禁忌之物,老鼠为什么不能吃德·拉·坡尔家族的成员?……战争吞噬了我的孩子,他们都该死……北方佬用火焰吞噬了卡尔法克斯,烧死德拉坡尔祖父,焚毁那个秘密……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微光洞窟中的恶魔猪倌!肥软如海绵的牲畜没有长着爱德华·诺里斯的胖脸!谁说我是德·拉·坡尔家族的后代!他活着,而我的孩子死了!……为什么德·拉·坡尔家族的土地会落在诺里斯家族成员的手上?……那是巫毒,我告诉你……带花斑的蛇……我诅咒你,桑顿,听我说我的家族都干了什么,叫你昏厥过去!…Sblood, thou stinkard, I’ll learn ye how to gust…wolde ye swynke me thilke wys? …Magna Mater! Magna Mater! …Atys…Dia ad aghaidh’s ad aodann…agus bas dunach ort! Dhonas’s dholas ort, agus leat-sa! [2] ……啊……啊……唔……哧哧……

据说这就是三小时后他们在黑暗中找到我时我说的话。当时我正趴在诺里斯上尉那被啃食了一半的肥胖身体上,身旁的猫跳来跳去,撕扯我的喉咙。后来他们炸毁了艾克森姆隐修院,从我身边夺走尼格尔曼,将我关进汉威尔疯人院的铁笼房间,心怀畏惧地悄声讨论我的家族遗传和人生经历。桑顿就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但他们禁止我和他交谈。他们还尽量隐瞒了有关隐修院的绝大多数事实。每次我提起可怜的诺里斯,就会被指责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凶残罪行,但他们肯定知道那不是我做的。他们肯定知道其实是老鼠,那些窜动疾跑的老鼠,它们的脚步声让我永远无法入睡。那些恶魔般的老鼠,在房间墙壁的挂毯背后飞奔,它们召唤我深入比我知晓的更加巨大的恐怖。那些他们无论如何也听不见的老鼠。老鼠,墙中之鼠。

[1] 一种翡翠绿色粉末,毒性极强,通常用于灭鼠、杀虫,亦可作为颜料。

[2] 这段文字使用了历史上不同时期的语言,意思分别是:神血在上,汝这臭猪,待吾教尔等享受这滋味(十七世纪英语)……尔当如此为我献身!(中世纪英语)……大母神!大母神!……阿提斯……神厌憎你并诅咒你……愿死亡的阴影笼罩你……邪恶和哀痛降临在你身上!(古盖尔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