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山脉-12-

我记得丹弗斯和我跑进壁雕装饰的半球形大厅,穿过巨石建造的房间和走廊返回死城。但那些记忆只有梦幻般的影像片段,不包括任何思想活动、详细情况和肢体动作,就仿佛我们在混沌世界或没有时间、因果和方向的其他维度中飘荡。见到环形开阔空间的灰色天光,我们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没有靠近那些雪橇,也没有再看一眼可怜的吉德尼和雪橇犬。他们已经有了一座庞大的怪异陵墓,希望直到世界末日也不要受到打扰。

我们挣扎着爬上巨大的螺旋坡道,第一次感觉到可怕的疲惫,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奔跑使得我们气喘吁吁。回到阳光和天空下的正常世界之前,我们虽然害怕会累得虚脱,但也没有停下脚步休息片刻。从这里逃离那些被埋葬的岁月倒是颇为适合,因为在我们喘着粗气攀爬高达六十英尺的石砌圆筒内壁时,身旁是连绵不断的史诗壁雕,展现了这个死亡种族早期尚未衰败的精湛技艺,犹如古老者在五千万年前写就的一封诀别信。

我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爬到坡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倾覆巨石垒成的小丘上。更高处的弧形石墙向西铺展,巍峨山脉的阴郁巅峰在东方更破败的建筑物顶端露出头来。南极午夜的红色太阳低垂于南方的地平线上,在参差废墟的裂口中悄然窥视。在极地荒原那相对熟悉的地貌特征衬托下,噩梦石城的古老和死寂显得更加可怖。天空中有一团翻滚搅动的乳白色纤细冰雾,刺骨寒意抓住了我们的要害器官。我们疲惫地放下逃命时出于本能抱着的装备包,重新扣上厚实的御寒衣物,踉踉跄跄地爬下小丘,穿过万古死寂的巨石迷宫,走向停放飞机的山脚平地。我和丹弗斯一个字也没有提起究竟是什么迫使我们逃离了黑暗的地下世界和古老的秘密深渊。

不到十五分钟,我们就找到了通向山脚平地的那道陡峭斜坡——先前就是从这里下来的——在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废墟里看见了大型飞机的黑色身躯。向着目的地爬到一半,我们停下来喘息片刻,转过身再次眺望底下奇伟绝伦、超乎想象的第三纪巨石城市——未知的西方天空再次勾勒出它神秘莫测的轮廓。天空中的晨间雾霭已经消散,翻腾不息的冰雾正在飘向天顶,那充满嘲讽意味的线条似乎即将化作某些怪异的图案,但又不敢变得过于确定和清晰。

就在这时,怪诞的巨石城市背后极远处的白色地平线上,模糊地浮现出一排如梦似幻的紫色山峰,犹如针尖的峰顶在西方玫瑰色的天空中若隐若现。早已干涸的河道仿佛一条不规则的黑暗缎带,蜿蜒伸向远古高原那微光闪烁的边缘。有那么一秒钟,我们目瞪口呆地欣赏着这幅景象中那超越尘世的无穷壮美,可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很快悄悄钻进了灵魂深处。因为这道遥远的紫色线条无疑正是禁忌之地的可怖群山,也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是世间邪恶的聚集处,隐匿着无可名状的恐怖和埋藏万古的秘密,不敢用壁雕描绘其含义的古老者对它们敬而远之并顶礼膜拜,地球上没有任何活物曾涉足彼地,只有险恶的闪电频繁造访,在极地长夜向整个高原发射怪异的光束。毫无疑问,它们就是冰寒废土上令人畏惧的卡达斯的未知原型,位于弃绝之地冷原的另一侧,连渎神的远古传说也只敢闪烁其词地提及那片场所。我和丹弗斯是有史以来第一批亲眼看见它们的人类,我向上帝祈祷,希望我们也是最后一批。

假如那座先于人类的城市里的壁雕地图和绘景没有出错,那么这些神秘的紫色山峰至少距离此处三百英里,即便如此,它们模糊如妖魔的轮廓却明显超越了高原那白雪皑皑的遥远界限,就像一颗即将升上陌生天空的怪诞异星的锯齿状边缘。山峰的海拔肯定远远超出了所有已知的对比物,将峰顶一直送上了空气稀薄的大气高层,那里只有气态的幽魂出没,鲁莽的飞行员会遭遇无法解释的坠落,几乎没有谁能活下来讲述究竟见到了什么。望着它们,我不安地想起一些壁雕里隐晦提到那条早已干涸的大河曾从它们受诅咒的山坡上将某些东西带进巨石城市,如此有所保留地雕刻图像的古老者的恐惧中,究竟有多少理性和多少愚昧呢?我想到山脉的北侧尽头肯定离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不远,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的探险队无疑正在不到一千英里之外勘测,我衷心希望道格拉斯爵士和他的队员不会在厄运摆布下瞥见被沿岸山峦拦在另一侧的事物。这些念头足以说明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有多么饱受折磨,而丹弗斯的情况似乎更糟糕。

不过,早在我们经过巨大的星状废墟并抵达飞机之前,我们的恐惧就转移了目标,回到了身旁相形见绌但依然巍峨的山脉上,重新翻越它们的重任就摆在面前。废墟林立的黑色山坡在东方从丘陵区域凄凉而可怖地拔地而起,再次让我们想起尼古拉斯·罗列赫那些怪异的亚洲绘画。想到山峰内部该受诅咒的蜂窝结构,想到散发恶臭的无定形恐怖怪物蠕动着爬向中空的最高尖峰,再想到那些引发无穷联想的朝向天空的岩洞,狂风在洞口吹出音域宽广、含有音乐性的邪恶笛声,我们就惊恐得不能自已。更可怕的是,袅袅雾气升腾而起,包裹着几座顶峰,可怜的雷克早些时候曾以为它们代表着火山活动,而我们战栗着想到刚刚逃离的那团类似的雾气,想到所有蒸汽的来源:孕育恐怖魔物的渎神深渊。

飞机一切正常,我们手忙脚乱地穿上厚实的飞行皮衣。丹弗斯没费什么工夫就发动了引擎,顺利起飞,越过噩梦般的城池,古老的巨石建筑物在脚下无边无际地伸展,与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时毫无区别——仅隔了短短一段时间,但感觉上又那么遥远。我们开始爬升,调转机头测试风力,准备穿越隘口。高空的湍流肯定非常强烈,因为天顶的冰晶云正在变幻出各种奇异形状。来到两万四千英尺,也就是穿越隘口所需要的高度,我们发现飞行起来毫无障碍。靠近那些直插天空的山峰时,狂风吹出的怪异笛声再次出现,我看见丹弗斯抓着操纵杆的双手在颤抖。尽管我驾驶飞机的技术很业余,但在这个时刻,恐怕我比他更适合执行从山峰之间穿过的危险任务。我示意和他交换座位,代替他履行职责,他没有反对。我尽量搬出所有的技能和镇定,盯着隘口峭壁之间的那一小片暗红色天空,咬牙坚持不去看峰顶的团团雾气,打心底里希望能用蜡封住耳道,就像尤利西斯的部下经过塞壬栖息的海岸,禁止令人不安的呼啸笛声进入意识。

丹弗斯尽管卸下了驾驶的重任,神经却绷紧到了危险的程度,完全无法保持安静。我能感觉到他在座位上转身、扭动,时而望向背后越来越远的恐怖城市,时而看着前方遍布岩洞和方形建筑物的山峰,时而瞥向侧面白雪覆盖、墙垒点缀的荒凉丘陵,时而仰视充满奇形怪状云团的翻腾天空。就在我竭尽全力试图安稳地穿过隘口时,他疯狂的尖叫打破了我对自我的牢固控制,害我绝望地胡乱摆弄了好几秒钟操纵杆,险些导致机毁人亡。片刻之后,我的意志重新取胜,飞机安全地穿过了隘口,但丹弗斯只怕再也不会恢复原状了。

我说过丹弗斯不肯告诉我最终是什么样的恐怖让他发出了如此癫狂的惊叫——我不无悲哀地确信,这个恐怖之物要为他目前的精神崩溃担起首要责任。回到山脉的安全一侧后,我们缓缓下降,飞向营地。丹弗斯和我在呼啸风声和引擎轰鸣中叫喊着交谈过几次,但和先前准备离开噩梦古城时的谈话一样,主旨都是要如何严守秘密。我们一致同意,有些东西不该被人类知晓或者轻率地讨论——若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怀瑟-摩尔探险队和其他人出发,此刻我也不可能开口。这么做有着绝对的必要性,为了人类的和平与安全,我们不该去打扰地球某些黑暗的死寂角落和不可思议的深渊,否则就可能惊醒沉睡的畸形怪物,让亵渎神圣、存活至今的远古噩梦蠕动着爬出黑暗巢穴,在这个新时代踏上更疯狂的征服历程。

丹弗斯只肯闪烁其词地说出,最后吓得他大叫的是一幅蜃景。他坚称蜃景与我们当时正在跨越的疯狂群山毫无关系,与方形建筑物和笛音回荡的洞穴毫无关系,与山体内蒸汽缭绕、充满蜿蜒通道的蜂巢结构也毫无关系,奇特而可怖的景象在天顶翻腾的云团中一闪而逝,画面中是隐藏在西方诡异紫色群山背后的东西,古老者对其心怀恐惧、敬而远之。他见到的东西极有可能仅仅是纯粹的幻觉,催生幻觉的或许是我们先前承受的精神重压,或许是前一天在雷克营地附近目睹的蜃景,蜃景中的死亡城市当然存在,只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无论丹弗斯认为他见到了什么,它都真实得让他饱受折磨,直至今日。

他偶尔会低声说一些支离破碎、仿佛呓语的话语,内容有“暗黑渊薮”“凿刻边缘”“原初修格斯”“无窗的五维实心立体”“无可名状的圆柱”“远古航标”“犹格-索托斯 ”“原始的白色胶冻”“空间之外的色彩”“肉翼”“黑暗中的眼睛”“月梯”“本源、永恒、不灭”和其他诡秘的概念。可每次恢复清醒,他就会否认所有这些,将其归咎于自己早年怪异而恐怖的阅读口味——倒也没错,丹弗斯是胆敢完整阅读大学图书馆锁藏的遍布蛀洞的《死灵之书》抄本的少数人之一。

我们飞越山脉时,高处的天空确实蒸汽缭绕、搅动不息。尽管我没有望向天顶,也能想象出冰尘的旋涡有可能组合出怪异的形状。无休止翻腾的层层云团能够栩栩如生地反射、折射和放大遥远的景象,而一个人的想象力很容易就可以将其补充完整——丹弗斯的记忆还没有机会从过去的阅读中汲取材料,因此他也不可能呼喊出以上那些特定的恐怖之物。他在短短一瞥中绝对不可能看见那么多事物。

当时他的尖叫仅限于重复一个疯狂的词语,它的来源实在过于明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