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关牛窝之路

台北往南的路有两条,一是纵贯铁路,一是纵贯路,后者就是后来的台一线省道。帕往纵贯路追去,那是他的来时路,想必刘金福也会从这回去。他跑了一段路,把猪放下来嗅味道。猪老是兜圈子,无法安心工作。在几度濒临暴怒后,帕终于感受到一件事,大家都累了,一整天搞下来,在枪弹、疲惫与紧张的搓揉下,血管流动的是酸痛,铁打的身子也会熔化。帕决定先休息一会,让思路清晰最重要。帕选了路旁一间土地庙的后墙当安歇地,竖起床挡风,取下棉被盖,也让猪钻进来。鸡的体温天生就高,窝在冷风中亦可,帕把它抓进被窝不是怕它冷,是给自己取暖。不过一恍神,人沉睡得能长蛆了,打呼声比北风锐利。他梦到自己在山上的小屋前晒太阳,刘金福在菜园持锄,空气中飘满了九层塔味道。他预知随后来的一阵浓雾会把他们赶到更深的森林,但什么都没发生,九层塔味道害他一直打喷嚏。

睡到隔天公鸡第二回啼,帕都还没醒,它便用爪子猛抓。帕醒了,一半是痛醒,一半是被自己吓醒。他预计眯一下,却睡得不省人事,难怪吓醒。把东西收拾好,帕决定不往纵贯线找了,往铁路线寻去。对一位老人来说,在纷乱的时局得多花心力去辨路,不如沿着铁轨能省下心力。这时候天刚亮。小鸟早在枝头唱歌,大地蒙上薄雾,杂草泛满了露水。一切看来很安静,农民荷锄下田,甚至忙得汗水直落,他们的生活与习俗几乎百年来没有改变过,也不想改变平静的桃花源式的生活。他们看见帕顶个大床,床上还有牲畜与杂物,莫不睁大眼。帕向他们询问铁路的方向,生怕自己经过隧道上方而过头。农民摇头,主因是诧异而并非不知道。有个小孩指着日出方向,说铁枝路在那,“不过,火车整早都没驶了。”小孩极力强调。火车不开才刚发生,却说成整早,似乎是感受到重大的事故。

帕往东跑上铁轨的碎石垄,沿线南下。清晨的铁轨发亮,两条银白线,在尽头处有一辆黑色的机关车,灼烈的头灯亮着,却永远也开不来的样子。帕还没走到那边,就急着往旁边的草丛躲,呼吸也不敢多喘,因为眼前来了两连士兵,轻装步枪,有的扛着机枪,分两列沿着铁轨前进。一个脱队小解的士兵循着猪叫声前往,发现了帕躲在菅芒丛。帕早有防备,不是逃跑或反抗,是穷极可怜的装乞丐,抱着猪,揽着鸡,尤其是一路奔波的衣服早就脏破不堪,掩盖在斗笠下的飞行盔像个小丑面具。士兵看出帕是逃难的模样,样貌可怜,用湖南腔说:“不要往北走,那乱掉了,你进城去一个不注意会被砰砰!”士兵说到砰砰时,拍了背上的枪。

那些士兵是进城去镇压。老是装无辜发抖的帕,对士兵来说是无害的,反而强化了昨日台北的动乱。士兵的对手是武装青年——他们闯入警察局抢出武械到处流窜,占据一些重要据点——他们最后走了,有的低头,有的抽烟,队伍沿着铁路线拉得很长。阳光晒干了大地的露水,铁路碎石墩晃着蜃影。帕沿着铁轨走下去,发现那辆运兵火车停在那的原因,铁轨被不明地炸开,像两只向上弯曲的手,挡下一辆十节车厢的火车。而且低阶工作人员的道班房同情武装青年,不是脱班就是故意迟来,军人只好步行进城。

火车上只剩下车班人员。帕停下来,主动向司机攀谈桃园方面的状况。

“你头上的床是真的假的?”司机倒先问了。

帕摇头说:“这是赛璐珞制品,是膨脝的,我是走江湖卖药的,要往南做生意,想知道那边状况。”

司炉这时跑到窗口,奇异的眼光不下于看到外星人,他惊讶说:“那眠床上的猪也是赛璐珞做的吗?它会动耶。”说罢,他伸手去磨蹭猪。这动作是有意义的,赛璐珞是早期类似橡胶的制品,硬度强,添加樟脑能增加可塑性。只要用力摩擦它,会泌出樟脑味。不过司炉的手里满是猪臊,大喊,猪是真的。

“没有错。”帕说,“它是线控的,一个傀儡尪仔,那鸡仔也一样。”

“喔!看到鬼了。它们都会动。”全车的工作人员大吼回答,“不然就是我们青瞑了。”

帕懒得回答了,继续往南走。司机连忙大叫发车,要司炉多抛些煤,追上去瞧瞧。火车鸣笛后退了,车厢间的链接器发出密合的声响,速度与帕行走的差不多。司机多问也得不到结果,便主动说出南方的情况。他说,这班车一早从桃园发车时,三百多名武装军人进入车厢,要征召列车去台北镇压暴乱。但是另一批民众听闻后猬集,聚集在车站外抗议,有人在铁轨堆石,甚至卧轨,好阻止火车出发。军人鸣枪恫吓,驱离了群众。火车出发后,他一路担心铁轨遭破坏,还好天亮了,老远就看到银白的铁轨断线,终于松了一口气地停车。

在司机的邀约下,帕跳上火车搭便车。眠床拿不进车厢,勉强放在尾节车厢的后门,用那儿的铁链扣紧床。帕就近靠门边,迎着逼人的冬风,两只牲畜躲在车厢内,低头觅食着稍早军人吃落的馒头屑,围观的车班人员最后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喊,它们会落屎,不是傀儡尪仔。一个年轻的机务见习员拿了个饭团给帕后,缠着不走,总想伸手碰床,好试探真伪。帕警告说床是鸡胲做的,摸了会爆掉。这打断不了见习员的好奇,更加深疑惑,他看到床板上布满好多眼孔大的洞穴,当阳光射入,折射出蜂蛆蠕动的闪光。趁着火车转弯后加速所产生的惯性,见习员顺势扑跌床板上,用小指探进去抠。那是弹孔,闪光是卡入的子弹,小指也染上些硝味。他震慑,接下来的时间完全沉默。不久,火车退回最近的小车站,在这可以回避任何班车,不过整早的班次几乎停开了,到处有铁轨受阻,不会有火车进站了。帕拎回牲畜,道了声谢谢,跳下车,继续沿铁轨走下去。

“‘他们’要去拿下机场了,我听到消息了。”见习员说。会说这句话,不只是那些弹孔暗示他,帕是从北方一路战斗而来,也要斗下去。而且,见习员还看到帕的灰袄底下还穿了一件日式飞行衣,虽然只露出领子。

“他们”是谁?帕的脑海才生疑波,忽就清澈多了。那是有一群武装青年要攻下桃园机场。消息并非无用,至少他可以避开那里。他沿铁道走下去,踏着枕木,一枕木跨一步嫌小,两枕木一步又嫌大,不久抓到诀窍,途中经过一条被撞死的狗,尸体沾满苍蝇与蛆,时日已久,浓烈的尸臭让床顶上的两只牲畜猛打喷嚏,泪水直冒。尸臭发挥了效果,嗅觉短暂地失效后,忽然澄透百倍了。帕闻到枯草后的远处传来淡味,香味雅洁,那是山芙蓉,甚至能闻到花色在阳光下转红而泌出光泽呢!这时候路畔的杂木渐渐被瓦屋替代了,桃园火车站快到,遥远地就能看到月台边机关车的烟囱冒烟。牲畜激昂,绝对不是那些煤烟味刺激鼻腔,而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它们的老皇帝体味,刘金福独特的鱼腥草似汗馊味。猪快乐极了,在床板边不断跑,把锅碗与棉被顶下来,让帕忙着收拾。帕喜欢这种感觉,他知道只消把床放下,猪会像土狗一样冲出去,把猎物咬在嘴里猛甩。他得抓住这个时机。帕跳下铁轨,往铁道边的田间小路钻去,路上拦下一位牛车夫,杀价都免了,掏干了口袋的钱买下那辆又破又脏的牛车,便把眠床抛上去。

冬风吹拂下,这城市多么灰调干冷,快被灰尘称霸了,路树蒙上了一层薄灰纱。天干物燥,不要说是烛火,只要情绪上的怒火就可以烧毁整座城。但是尘埃扰乱不了牲畜的嗅觉,家猪跳下车,在道路跑,又快又狠,几乎是猪八戒进洞房般猴急。帕一把拧住猪的耳朵,骂它几句,怕它跑丢了。不过顾此失彼,公鸡的肾上腺分泌旺盛,挥翅就在空中盘桓了,边啼边飞,续航力与耐力真不凡。这下帕只能追下去,要拖着牛车,又要仰看公鸡方位,没多留意路况,几乎在路上横冲直撞,撞翻了水果摊与扛着工具箱修雨伞的人,还撞倒了一个扛米的人。米轰散了一地,阳光下灿亮。扛米的人要骂回去,看到帕满脸疤痕,还戴飞行盔,吓得自己唯唯诺诺。这些米是他跟着一群人闯入县府粮仓搬来的,对他而言,库粮是被官员平日污去的,顺理成章地拿来,顺理成章地被撞散,只怪自己倒霉了。倒是帕极为愧歉,要开口,扛米的人自己先低头离开。他弯身拾了一把米,继续追公鸡去。最后公鸡停在一座屋顶上,喘完气便鼓着翅膀,挺着喉咙大叫,声音清亮。帕骂了回去,要公鸡乖乖下来,不然他就爬上去抓它,怕他不敢上去吗?没关系,他会一根根地拆掉房梁。

骂完了,帕伸手把米呈出来。公鸡飞下来,顺着屋前的广场盘桓一圈,帕也转身看着鸡。忽然间,他吓坏了,广场是空的,气氛很诡异,他身陷在警察局前的广场。警局前摆了拒马,铁蒺藜挂着破衣服,大楼的窗户下埋伏着人影,枪管从缝隙中伸出,警局楼顶与二楼窗户也有埋伏,枪管发亮。广场四周蹲伏着拿菜刀与老式步枪的群众。广场中央趴了五个死人,到处有一摊红液,绝对不会把那当成打翻的红露酒或槟榔汁。不过,所有枪管与目光瞄在他身上时,帕感受到自己像掉入一缸蜡汁后爬出来的人,身体慢慢蜡干,硬邦邦的。好死不死的,天空盘桓的公鸡停在帕的手腕上,大力地啄米,尖锐的喙子啄破了手掌,米不是白的,是染满了鲜血。帕没有感受到疼,要是被枪管对着,还有心思管手疼吗?

“我是土公仔(葬仪社人员),不要开铳。”帕摊开手,展示那只断手。干这行的总有残缺。然后用那只断臂指着地上尸体,说:“我是来带走的。”

广场安静得像棺材,帕是里头唯一的活人。他希望有人响应,响应就是打破僵局。即使不肯也行,至少给他下台阶,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四周没人响应,对峙的双方都等对方先开口。

“师傅,带走他们。”一道闽南语的声音从墙墩后头传来。那人跳上墙,手上拿的镰刀在阳光下反光,给了帕明确而且感谢的手势。

另一头,一个外省籍的高阶警官从破窗口大喊:“行,带走。”

帕把公鸡放在牛车杠上,拖着车到尸体旁边。他真希望尸体会自己跳起来,说他只是装死,这样帕就省得干活了。可是只有尸体会这样躺,高掀的衣服露出肚脐,裤子快褪到胯下,晒着日光浴却满脸痛苦。有一具尸体的颈部戴了三条庙里求来的絭——折成八卦状、放入小红袋的平安符——求神太多,此人的命运成了三不管的辖区。都是男尸,帕搬上牛车。最后一具手中紧握着大锣,锣上沾了几枚弹孔。帕抬起他时,落地的锣发出声响。不料公鸡飞了过去,对铜锣猛啄,哐哐地响亮。声响跟战斗无关,像送葬之声。

帕把五具尸体拖出广场后就卸在街边,之后事不关己,转头就走。有人嫌尸体丢在这里不符程序,质疑他借此揩油,只好凑出红包钱,要他先带走尸体。帕说他不是服务不周全,事实上他不是葬仪社的,恰巧路过,免费服务。

不过帕的特别服务也得到回报了。公鸡长啼,跳下车猛跑,不过猪比它更快地钻过人缝,往墙边的那台铁马冲去。那是刘金福骑走的铁马。两只畜生的寻宝游戏完成了一部分,兜在铁马旁大叫,把它当阔别的好友。帕知道他阿公就在附近,跳上牛车从制高点往下看,没看到熟悉身影。他吼了起来,大叫阿公你在哪?声音之大,吓坏了大家。那呼吼的声音不是来自喉咙,来自体内深处,更深更沉的地方,透过喉咙放大到整个世界。帕不怕死,拖着牛车来到广场中央,吼声传得更远。紧张的气氛再度加温,躲在大楼内的警察不知道群众要下什么棋,再度把枪管对准帕与那些角落躁动的群众。帕的独角戏引起骚动,但是没有人响应。他把脚踏车牵到广场中央,高高举起,就像举着一把号召的旗帜。

“这是啥人的脚踏车?”帕大叫,并且技巧性地远避大楼内的机枪。

“我知,我知。”一个年轻人从水沟探出头来,大声回应,“那是从南崁溪桥头捡来的。”

“是你捡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指着那头的尸体说:“是他捡的,他死前说的。”

帕目珠金亮,凝视年轻人。他放下脚踏车,把地上那面挡过子弹的铜锣捡了起来,凭着一只手和嘴巴叼着,把铜片当毛巾拧,没拧出水,流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帕把那条狰狞的铜麻花丢地上时,广场的人都知道接下来帕说的话是命令,不是请求。

“你带路,去桥头。”帕对蹲在水沟的年轻人说,然后指着远处捡到铁马的尸体,说,“你也一起走。”

如果帕能回想起关牛窝的冬日山色。他会轻易发现,冬天的山景远胜春夏的蓬勃。春夏的树木盎然,这也绿,那也绿,拥挤又单调,大自然找不到别的颜色安插。到了冬天可精彩了,水瘦山寒,山径俨然,人在山里走,可以看到大自然最赤裸的原始,每株树都是一张脸,皱纹的,辉煌的,卑屈的,青春的,每棵树显露一段岁月流转的故事。有的树枯了整片,裸露了底下的山壁与野溪,视野干净缤纷。有的树叶酡醉,红的红,黄的黄,喝了上一季的秋阳似酒,醉了整个冬天。如果要在变叶的山漆、台湾榉、槭树、枫香中择一色爱之,榉带锈色,槭枫又过于腥燥,莫过于俗称“目浪子”的无患子迷人。不是因为它实用、能把种肉当肥皂用,而是它的叶子碰了冬阳就挥发叶绿素似的,透透亮亮,好嫩黄呀!是整座山唯一永续发亮的灯泡。

南崁溪的桥头边就有一株无患子。母株是某个平埔凯达格兰人在两百年前栽种的,作为水田地标,多年来的落种繁殖与风雨摧折,如今只剩此株,距离母株的栽地有两千余米了。它树龄约四十年,算是树王。桥头一带的洗衣妇喜欢聚集在那洗衣,再顽强的油渍或酱汁弄脏的衣服,捡几粒无患子,搓搓挪挪,南崁溪的水漂一漂,清洁溜溜了。方圆一公里内的居民,在冬阳下,衣色透出些微的黄光,透透亮亮,好嫩黄呀!他们甚少知道这原因是新洗的衫服并不干净,所谓“不干净”是藏含了那株树王的皂碱。仿佛凯达格兰人几经通婚与汉化,看似消失,其实血液已经藏含在附近居民的肉体深处。他们总在某个梦境的瞬间,恍惚的,隐性的,梦见有人在田埂栽下幼苗后,仰天看。这是他们集体潜意识的古老梦境。

帕没有梦过那个古老的梦,也没有注意到桥头边有棵老无患子。当他来到桥头时,一切都有了联结。他看到惊惧的一幕:有个老人躺在桥头下的溪边,那是他的阿公。他大腿骨折,身体多处流血,整个早晨或许更久的时间,都躺在那呻吟,直到喉咙也累了。帕停下牛车,把那具尸体留下,顶着床走下溪床。那个老人又老又皱,正闭上眼等死。说明白点,还是帕自己讨厌的人。帕摸摸刘金福的气息,差不多了,走快点,可以在刘金福过身前赶回关牛窝。人要死在自己的故乡,这是习俗,刘金福也会这样想。帕捡了细漂流木帮刘金福骨折处固定,拗了些枯草垫床,把刘金福轻轻抬上去。刘金福骨折的大腿与手碰触到床板,伤口滴血,他痛醒了,再度轻微地呻吟。

“我走不赢你,我输了。”刘金福说得小声,是说给自己听的。三月初的大游行那天,他确实混在人群中请愿。不过,看到帕大闹现场,他不由得惊恐,帕是过动儿的家神三太子转世,降生于斯大闹。他把帕藏在关牛窝深山,之后又牢牢绑在鬼屋,帕还是逃出来,把台北搞成一锅沸水。再下去,帕会毁了台北。刘金福得逃走,逃回关牛窝深山。他知道帕会追来,逃给他追,把他引回关牛窝深山就天下太平了。他拼老命地骑车追上往南的火车,火车在桃园市区就停驶了。他继续骑车,已筋疲力尽,失去判断力,在桃园市区迷路,犯错往北骑去,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栽在南崁溪。

“铁壳仔,把它拿过来,里头有向城隍爷求来的锦囊妙计。”刘金福提高音量,这是说给帕听的。

那个装蜜丝佛陀蜜粉的铁壳系在刘金福腰布里,向来是他北上时的皮夹,不见了,幸好在附近找到了,摔得歪七扭八。帕打开看,一条恩主公挂乾隆通宝的絭、一个佛银、一沓买不到什么的千元钞与几张折妥的纸。帕打开纸,那就是城隍爷的妙计了。第一张是死亡证明,上写着他的日本名,鹿野千拔。一九四四年六月初,战死于印度尼西亚的比亚克(Biak)岛。另一张是同僚的证明,说明鹿野千拔隶属于日本海军101燃料厂,支持印度尼西亚的比亚克岛的机场扩建。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七日,米军用舰炮与轰炸机瘫炸三天,之后大规模登陆。日军伤亡惨重,粮食断绝,八十名台湾籍与四十余名日本残兵撤退,在海边发动了一辆重十吨的“大发”登陆艇,西渡到新几内亚岛避难。搭船的人太多了,体能好的泡在海里抓住船舷好增加乘载量。夜里还好,日间成了美国战机的攻击目标,船艇顿时大火燃烧。抓在舷外的鹿野千拔在美机第三轮扫射时,大腿中弹,虽用丁字裤当绷带止血,仍死在海上。历时两天,最后有八人横渡成功,见证者是其中之一,松冈富宏,汉名陈阿水,原籍台北市。

帕看完,放回盒内,费了巧劲才阖上歪掉的盖子。现在铁盒是他的,包括死亡证明书。他死了,只是死得不够圆满,日军字典里只有玉碎没有“撤退”,撤退就是逃兵。不过那又如何,苟活才能传述此事。显然这件死亡不是虚构的,是见证者陈阿水把帕套在他亲身经历的死亡路线中。最重要的是,帕现在懂了,刘金福这次来台北耗费钱财与牲畜的目的,不是旅游,是为了打通关节,伪造他的死亡证明。这城市什么都买得到。唯有死亡,帕才真正自由,不受任何政权与权势的左右。他可以回关牛窝深山,永永远远不再下山了。

帕把铁盒里的钱给了带路的年轻人,感谢他找到刘金福,也希望他请人处理那具尸体。年轻人停顿,把钱收下后,忽然说:“有件事告诉你,他是被推下桥头的。”说罢,撒腿就跑,钻入了草丛中。

帕改而向刘金福询问。刘金福沉默一会,摇头说:“自家掉下来的,骑铁马赴不急转弯,撞上桥掉下来。”说罢,他不再说话。

这沉默不是肯定,反而挑衅帕的感受。要等答案来,不如去找答案。他顶着床回到桥上,把那台铁马翻了翻,它那么破,伤痕多得秤斤算,看不出端倪。他走上桥面观察,从五公尺地方跌落,大概也要有本事才没毙命。但是桥头另一边聚集几位群众,帕走过去询问,或许有眉目。

“紧走,有大尾的来了。”桥下传来声响,是跑掉的带路青年喊的。他渡过河而一身湿淋淋,对桥上的人喊了数次,还抛石头通报。

那群人除了一个穿日本军服的坐在桥栏杆,其他的站桥上,盘查三轮车、牛车与巴士上的人士,凡有外省人即殴打。整个早上,那些警察不是困在派出所据点,忙着与另一群民众对峙,不然就是弃械而逃。街上的人对动乱似乎习惯了,焚烧房子、死亡与随之而起的零星械斗,那像热闹的庙会活动,而非死亡的挣扎。而桥头是交通的动脉,在此绝对可以找到仇家,即使你们不认识。

那群人即使没听到桥下的警告,也瞧到帕来了。他们看到桥那头有个人衫服脏破,步伐傲慢,头顶纸船。船上有两只牲畜,一只是纸糊的猪,一只是纸扎的公鸡。船上躺了个稻草人,头发却是真的。船舷边挂着竹管做的脚踏车,金属漆上得栩栩如生。他们只能这样想,那是拿给丧家烧的,不然怎么可能整套顶在头上。帕来到时语气平静,不带怒气,问是谁把他的祖父打伤后推下桥。他们不敢回答,眼睁睁看着那条船多么具体,多么可怕,像是刚从南崁溪捞上来的,滴着河水与血水。河水是刘金福的泪水,他哭着喊,泪水从脸上滑落,从床缝渗下来,大部分流泻在帕的头上。“遽遽走。”刘金福尽力嘶吼,叫那群人快逃,但声音如此不堪,再大声也只有帕听懂。

帕会杀人的。刘金福改而求帕,呼喊帕的小名开始:“‘尚风牯’,停下来。阿公拜托你莫动手。”

帕动摇了,好久没听刘金福这样叫。“尚风牯”意思是像风流动的小孩,这是贱称,意谓小男孩难养。这是他的小名,但没有彻底动摇他。帕一个前去,抓住了其中的胖子,扭着领子,举起后丢下。

胖子重重跌落地上,木屐发出巨响。那木屐俗称“男子汉”,较厚实,通常是 迌人、总铺师或沙西米店的师傅才穿。“男子汉”笨拙,跑起来慢,打人却很实用。胖子落地,趁势拿它,狠狠敲帕的膝盖。

帕料想不到这胖子颇机灵,他的膝盖吃疼,害软了。一个重心不稳,整张床落地,帕机灵滚开,来不及闪的胖子成了夹心饼,也多亏胖子当肉垫缓冲,刘金福没震得痛。现在猪跑到桥栏杆边撒尿,公鸡在天空盘桓。纸扎的都活了,大家干瞪眼。而帕乘胜追击,一脚上下地猛踩着床沿,压得胖子的肚子打浪。他根本不顾刘金福的阻止。

这时候,那个坐在桥栏杆、穿日军服的年轻人,持收鞘的武士刀,一刀砍向帕的肩。帕腿往后蹦,滑了开,不过鞘尖划开帕的破衣,飞行衣露出来。路人大叫他也是日本飞行兵,难怪会戴飞行镜。

“是我打的,”带武士刀的年轻人说,“那老货仔穿着中山装,骑一台富士霸王,骑很紧,看就是好额人(有钱人)。我们拦下他,问个详细。”

帕闪过去,在对方举刀攻击前,抓住刀鞘折弯,丢下河床。“他自然不会回答,他听不懂日语与闽南语。”帕冷冷说道。帕接下来的攻击,把在场的人吓呆了,那只有洋人电影里才有的罗曼蒂克画面,他撂着穿日军服的人的后脑,狠狠地吻下去。唇齿相战开始了。帕无视对方的捶打,睁大眼,以舌头撞击,数度打开年轻人紧闭的牙齿。对方关了齿门。之后,帕用右上臂夹着对方脑勺,另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子。这招管用,年轻人张嘴呼吸。帕便把舌头长驱直入,上演法式舌战,最后把对方舌头抓过来,牙齿一紧,咬断了。然后放开他。

穿日军服的年轻人后退几步,勉强靠在桥栏杆边,全身发抖。他没打过这样荒唐的仗,失去初吻,失去礼仪,失去舌头,也大量失血。他张开口的刹那,鲜血直喷,成了血盆大口。只有年轻人知道失去舌头,围观的人骇然但没察觉,对他们而言,穿飞行衣的人会一种吸血的功夫。

“老货仔有回答。”被压在床下的胖子大吼,用悲伤无奈的口吻说,“他用国语说,‘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我们是娃儿,全部投降了,拜托不要开枪。’老货仔说,他是阿山仔,我们才打的。”

那是恩主公的锦囊妙计,时间暂停咒语。刘金福曾在山屋的油灯下抄念了数百回,告诫帕,危急时用,如今他也在急迫下念出来,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像小学生背书。咒语没能救他。或者说,那些妈祖婆的海上妙计、城隍爷的生死簿计划,全是他想出来,假托神意。自己不用,一旦打开来用已过期了。帕看着躺在床上的刘金福,又枯又瘦,桥头一带与他有相同体态的只有漂流木了。走吧!帕心想,转家吧!这个老人跟他一样是抹布命,东抹抹、西擦擦,破了,烂了,没关系,翻过来用又三年。刚刚看他要死了,现在能躺在床上流泪,懂得委屈,帕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避开围观者的目光。

那个胖子哭了,不像男子汉。穿日军服的人蹲在桥边,嘴角流血,止也止不住;其余的同伙有的跑了,留下来的也不知所措。帕把胖子从床底拉出来,又拦下台路过的黄包车,把穿军服的人拎上车,吐出嘴中的战利品——半截舌头,活生生蠕动——要他们快到医院把舌头缝上去。他们推着黄包车走,边走边喊,很快地消失在桥那头。胖子在后头追,赤脚跑几步后回头坚持穿上“男子汉”,用夸张的外八步伐跑,木屐发出巨响,远了还能听到声音。

“一下子,我们一下子就转到屋家。”帕蹲下身向刘金福说,盘起了床。能收拾的都上床去,包括两只牲畜与高贵血统的破铁马。

听帕这样说,刘金福的嗅觉沾满了森林的苔味,湿气重,夹杂些许苦腥。这味道太熟悉了,山屋都是这种绿苔,连碗底的脐盘与扣子孔都有这玩意。他不知道那不是苔味,是溢到鼻腔的血。他努力呼吸,被血呛伤了肺,那猛烈咳嗽让他陷入迷蒙的幻境,加速地挥霍了自己的余生。

帕带着一家子难逃。一只猪、一只鸡、一辆铁马、一位重伤的老人,全都挤在大眠床上。回家之路比预期的艰困,漫长崎岖,弥漫了烟硝味。帕终于承认了事实,他真是衰神,逃到哪,哪里都陷入动荡。吆喝的群众冲入警察局或军库抢出枪械,殴打外省人,到处有示威、叫嚣与血腥,要睡一觉不得安宁。可是,眠床上也没有安静过,刘金福有了幻视,把外头看成了五十年前的“走番仔返”战争。一八九五年日本人根据《马关条约》接收台湾澎湖,当年五月,北白川宫能久亲王领兵从基隆上岸,顺利进入台北城。此后日军南下的步履,在桃竹苗受挫,一批客籍的义军用肉体形成防波堤,阻碍了日军的枪浪炮潮。这段历史帕很熟,在山上时,刘金福常拿出来讲古。帕想到的画面是,刘金福坐在自己的坟头,拿竹枝当枪,传述战场故事,夕阳凑过脸来,照得皱纹与白发好清晰。刘金福的开场白是:“这不是讲古,我活这么久,只是要告诉你,我曾跟英雄一起过。”讲到底,不是这个死,就是那个亡,最后只剩刘金福成了不死英雄。等帕在练兵场当上军曹,才稍有体悟,刘金福的经验与那些关东军老兵一样,都罹患了类似“感染性战争”的症头——喜好把听来、另一批老兵的战争经验说成自己的,好强化自己的地位。

帕走不了直路线,兜来兜去,得听伏在床上的刘金福指挥。要是不依,刘金福便拉发绳,勒得他喉咙长出茧了。睡觉时间不定,有时白天睡在市场边,当众表演乞丐。他们还睡过庙桌下,只能把床当供桌让人摆上祭品。有时睡在只有刘金福知道的山洞,待在那一整天,帕找到几把发夹式的炼樟脑用刨刀,锈透了。刘金福说那是三十位脑丁的兵器,要用护铁腕干掉三个日本兵,却被洞口的一挺机枪堵死了,这山洞是他们的葬身地。第二天他们却被上千只的蝙蝠从那个坟墓赶出来,连忙到街道,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帕想用熟悉的汽缸节奏让刘金福回神。帕追上去,风向不对,煤烟往他这里罩来,害他边跑边咳。朦胧中他看到车上的一幕,一群人持棍,用闽南语盘问,是外省人就往外丢包,包括一个对不上话的少数民族乘客。那个少数民族乘客很生气地拿出车票,说他有买,从最后一节车厢追到最前头,对整车的人咆哮,可是爬上火车后躲入厕所。

他们没有回关牛窝,继续往南走。他们来到丰原,刘金福说这叫葫芦墩。他要帕顺着田路逃,越远越好,因为这里有个年轻人杀了一个化妆成和尚的日本间谍,随来的日军来屠村,把两百多个村民用枪扫射。沧海桑田,目前眼前没有田路,是一面学校围墙与松树。这可怪了,刘金福讲古时都说他在这跟日本人杀得天空起血雾,怎么到了现场就逃,帕便学鬼王的口气:

“你这竖子,把胆肝拿出来,用屁股打不倒四脚仔。”

刘金福听出是老长官的口气,惊骇说:“统领,我不逃,下次不敢了,我回失礼。”

“竖子就是竖子,讲讲看,这是第几次逃?”帕破口大骂。他可得意,模仿得连自己也叫好。要是这样能让刘金福回神,早日回关牛窝也好。

刘金福跪在床上求饶,自然不知道是床下的帕在装腔。这回帕懂了,他阿公不如想象中的勇敢,挺孬种的,怕东怕西,只能成为旗兵队,情况不对就跑,那两颗子弹就是被敌人自后方打中的吧!到了第九天,两子阿孙来到中部的八卦山,刘金福说胜利要来了,义军会合了南部来的大清国黑旗军,数千人要在这制高点痛击日本人。他们在这部署大铳,炮口嗓门轰不停,与日军较量。不过日军的一个冲锋队偷袭上了山头,像一根针把义军的阵势戳破了。更多的日军涌入山头,肉搏战与短距离的枪战开打,义军只能用竹竿与菜刀对付。刘金福把中了数十枪的统领背离战场不久,两个人都不行了,一个快累死,一个快死了。统领死前要刘金福挖下他的眼睛,放在彰化城墙上,终会看到日寇退出台湾的一天。刘金福不会挖目珠,两颗都挖烂了,他自责统领死后什么都会看不到,只好把那两颗烂眼珠吃下去,至少还能保存在他体内,如果在阴间相逢时还能还回。死去统领的眼眶还冒着血。刘金福以为他还有救,割了三十六个义军死尸的辫子,编成网子,与旗兵队把统领的尸体扛回关牛窝,并带回一尊小型的克鲁伯过山炮。帕也躺在地上,给刘金福挖下他事先在左眼眶里放的两颗石头,挖上两回。然后帕跳起来,高兴说:“挖完了,做得了,把统领扛回关牛窝去埋吧!”

“不能走那,四脚仔从那攻来。”刘金福大喊。

帕顾不得刘金福的指挥,戏演完,能回家了。他选了小径往山下跑,想到要回家就像个女人快乐地扭屁股,一路拨开杂草。刘金福在床上怒喊,说前头有日本人攻来,还把猪鸡丢下床,希望阻止地板神秘的移动。帕机灵地抓回鸡,但猪跑得太快,扭着屁股,身影在山径上显得有些邋遢。帕抓回猪时,双脚却陷入黏答答的泥沼中,他低头看,全身直冒汗,刘金福也是。眼前是二十六个死去的年轻人,他们手掌遭铁丝穿过反绑在背后,张着眼,缩在地上,脑壳上有枪洞,血水成淖了。这是国军枪决人犯的现场。帕这时用掩护的口气大喊,这些都是被日本人打死的义军。来不及了,刘金福被死亡的一幕吓醒,瞬间老了,那些在体内保存五十多年的热血与勇气也馊掉了。他害怕地说,帕,那些都是跟我一样的台湾人呀!

帕扛着刘金福跑了,朝关牛窝回去,一路跑得专心。胆怯的刘金福躺在床上流泪不停,足足念了二十六回《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死去的亡魂祈祷。当他念到第三十八回时,关牛窝快到了,这时被强风逼得眼眶里都是泪的家畜,张眼发出怪异的呼喊。帕朝前看去,一列红滚滚的火车在纵谷前进,几乎没有重量,安静地飘浮在夜路。帕抄小径往那列火车靠去,在一个上坡路段,他跳出来与列车近距离接触,刁蛮的机械运转与枪声传了过来。来不及了,那是一班溅满血的列车,一路前往关牛窝镇压群众暴乱的国军二十一军把枪管朝外射击,火光交加。帕下意识地用床挡下子弹,那一刻猪被射死,鸡也是。它们的脸上仍浮现欢迎的眼神,而且尸首掉进车轮下,被蹂躏成一摊泥肉。刘金福中了八枪,血水疯狂地从身体喷出来,死亡的恐惧没有困扰他,他念上第三十九回的《心经》是为了自己,祈求众神给他勇气与力量,因为他想趁还有一口气在,动手把八个枪眼里的铳子掏出来,如果可能,他也要把另外两颗日本铳子也挖了,不然他葬在这片地底下会躺不安稳。

但是,帕阻止了一切。在下坡路段,帕与火车迅速地分开了,扛着床往山谷跑去,跳进了关牛窝溪。他抱着刘金福在水中挣扎,乃至安静下来,帕要是不这样狠心做,他阿公可能会在自我刑罚中哀号得连脑袋都挖下来。帕哭了,整条溪水都是他的泪水似,而刘金福已淹死了,安安静静的。他们暂时沉入最深的水底,一个专属的空间,与世界暂时区隔了。最后,发绳断了,眠床顺着溪水离开关牛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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