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了,下港的黑狗兄

再度回到鬼屋,是四天后的事了。一进房,帕恨不得睡死,而且非常讨厌睡床,因为头上有一顶却被折磨得快死了。他趴在地上睡,打呼都嫌浪费力气,安安静静,口水流得好远。睡得很沉,唯一的梦是有只天牛带他来到光芒足以淹死人的王爷葵花海,在花海深处,他躺下,仰看天顶的紫色太阳,好美的颜色,清风柔腻,他就醒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鬼屋地板,是中午的阳光把他热醒了,他仍趴在地上,看着阳光中的尘埃,有着今夕是何夕之憾。忽然间,他笑了,看到梦中的紫色太阳,好清丽秀美呀,竟然躲在这残旧的鬼屋。帕爬了过去,那是一朵牵牛花。它的日语汉字叫朝颜,意思是逢晨光便开了。藤蔓十几日前从地板缝钻了出来,当时他还拿了玻璃杯罩起来避免踩伤它。现在它把玻璃杯踢开了,多么傲气十足,藤蔓勃发,嫩叶鲜翠,唯独以一蕊盛开之花来衬托此刻帕的视野。这种花粗鄙,到处是,到处烦人,有时整面墙或枯树都缠满这种绿色垃圾,帕从不正眼瞧,可是此时静观这朵却无比喜悦,而且藤蔓上爬了几只蚂蚁,还有蜜蜂飞来采蜜呢!

这是晴美的一天,帕等阳光撤走后,起身洗个澡,把几日来的污秽与霉运一并洗去。这时阳光从另一边的窗落入,再度来到室内,洗好澡的帕盘坐阳光下安静的餐饭,一锅干饭配肉松与酱菜,吃到流汗,是何等享受。剩下的饭倒给后院的家畜吃,弥补它们在家没人照顾。这锅饭是为什么男孩的母亲准备的,令帕满是愧歉。他把男孩带入城内四天,有三天陷入死境,这期间唯一的讯息是第一夜男孩曾摇电话回家,向母亲表示与帕去做生意。幸好有这通电话,也多亏他母亲接下来的日子相信帕会照顾好男孩,失联三日也没报警,不然在家埋伏的可能是那批特务。

吃完饭,帕赶紧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这。原因有二,一来他是锅热水,泼到哪,哪的秩序会遭殃,台北城已被他搞得死去活来了。二来,他再也不要跟刘金福一起生活了,那糟老头像条草绳无趣,还紧紧勒住他。至于要去哪,他还没个主意,先走就对了。出了后院,才爬上墙,心肚的牵挂爬上脑海,忽然就担心起刘金福怎么也数日不归呢?是被逮,或是悠哉城内?他心头又冒起了迟疑、猜测与不安的阴霾,那些浓烟足以瞎了自己思维,那个他立誓要一刀两断的老货仔,怎么会藕断丝连呢!他决定暂时待在院子,只要确定刘金福回房,就溜得一干二净。傍晚时,他把床搬到后门,晚上床已扛进房内了。他退守的依据是,只要确定刘金福平安回来,也就从此不相见了。

等待是漫长的,帕一夜辗转反侧,像是被滚烫的时间炸着的油条,越翻越感到情绪膨胀,睡眠断断续续的。隔天打早,阳光再度照在墙面上,那只剩一封信尚未寄出,帕坐在床沿发呆,把那封信拿来细读后折入信封。接下来的时间,他反复做一些事情,老是心不在焉,去到菜园替被啃得面疤疤的玻璃菜抓菜虫,或坐在窗台上看泥蜂筑巢,或看云相的变化,或拿小刀把床板里的子弹抠出来,甚至拿刀替猪锉修蹄甲。最后,他坐回牵牛花边,之后闭上眼,学着呼吸,宛如罗汉跏趺入定,让耳朵清明,剔除鬼屋内无意义的杂音,如咳嗽、撒尿与走路,帕几乎能听到附近几条巷内的活动音量,拼凑了庶民百态。先从中午开始说起吧!炊饭到了,妇人敲石取火,用打火石敲打另一颗包着薄烟纸的打火石,或用番仔火(火柴)划过磷片。烧煤球发出规律的吱吱声,烧木材会忽然炸出裂爆响。中午后,商贩推着板车陆续来。有个白俄人是被苏联红军驱逐的前露西亚贵族,从满洲流浪到台北,沿街“哗玲珑(卖布疋)”,吸引人的不是用敲锣叫卖,是街角休息时,以口琴吹奏沙皇时民谣《三套车》,音律凄缓,哀愁得仿佛能让淡水河成了家乡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傍晚时叫卖“飞翎机碗粿”的推车来了,用铁条敲着米国战机坠毁的铁片,哗啷啷的,故名之。更晚时,戴墨镜的按摩师由小孩引领来,吹着笛,幽晃晃的。小孩总是低头,他瞎了一只眼。卖烤地瓜用喊的,喊“烧番薯”或日语“亚企伊毛”,不用叫也知,底下铺炭的铁桶漫出香气,烤到皮缩泛糖的热番薯令人一时难眠。最后一摊由叫卖烧肉粽的表演,味道与叫声越来越浓,而后一街淡过一街,长韵结束了,巷子要安静很久。接着,卖早餐的在凌晨五点左右挑担过巷,伴着水壶汽笛的哔哔声,喊着面茶、米乳、菜头粿喔!尾音的喔得拉长。天光时刻,一辆三轮车停在丁字巷口,一个声色场所打滚的下班女人会到面茶摊坐。面茶是面粉炒猪油与糖,热水冲之,蕴一碗金乳色的汤气,又甜又香。女人没喝,端着茶碗,直到它不再冒烟才放下离开,现实给她一个理由可以这样,除了她,无人知晓原委。接下来,整个早上的叫卖声紧凑又饶富趣味,不是挑担就是推板车,吹木笛是卖豆腐,吹海螺的卖猪肉,海螺的高低声能分辨出是卖肥肉,还是瘦肉多的挑贩。喊着“补鼎煞火”的补锅碗老师傅一走,修雨伞、磨剪刀菜刀与卖女性小杂货的都出笼了。高潮是近午的摇小鼓的资源回收商,喊着歹铜坏铁破玻璃。整条街的小孩听了,恨不得能把房子举起来,卖力摇一摇,倒出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废铁环、铁钉与锈铗,换上些麦芽糖。战后缺玻璃原料,五片破玻璃能换一颗甘纳豆糖,这让孩子不惜自己的脚如磁铁般提供街上的玻璃片插入呢!

最难忘的是卖油条的女孩。她早晨五点与晚上九点走过巷子,打赤脚,在十字巷口喊:“烧ㄟ喔!烧ㄟ油糋粿。”又湿又冷的下雨天照卖,撑伞是要遮竹篮的油条,盖油条保温的布永远比自己的衫服厚。有时候女孩蹲在巷口哭,没人知道她为何哭,每个人都有值得自己在夜巷哭泣的故事,一个五岁女孩也有。帕有一回卖药回家在巷口巧遇女孩,便向她买油条。女孩掀开篮中的毛巾,油条都躺在泛着油光的厚报纸上。帕买了整篮,包括竹篮、毛巾与废报纸。女孩以为遇到怪叔叔,吓得提篮跑走,只留下怅然的帕。

与其说等刘金福,不如说是等待声音。这一等,又盘坐两日,少吃少喝,甚至处在半梦半醒间,梦见自己的一对耳朵像蝴蝶在数条巷子内盘桓,汲取声音的蜜,每种言语、碰撞与呼吸皆隐藏故事。然后,有股声音越来越响,大得他无法盘坐,便醒了,耳朵又停回头上。是有人敲门了。刘金福回来了?但他回来会拉门把直闯,非礼貌性敲门。门外有人喊,原来是为什么男孩敲门。帕睁眼瞧,四周好漆黑,唯有门缝下投来灯光,原来已夜晚。他起身应门,感到身体发芽似黏在地上,使上些力气扯,噼里啪啦地扯断根丝,打开门,走廊的光射来,让门里门外的人都吓到了。帕身上缠满了牵牛花藤,样子古怪。帕这才理解自己枯等已久,藤蔓上身了。

“我哥哥快过身(过世)了,你可以来看他吗?”为什么男孩希望帕来参加丧礼,口气一点也不难过,“你穿这身衫也不错,很黑猫。”

帕虚应式地笑笑,答应参加。不过得先盥洗沐浴。他到厕所大号,再用冷水冲个澡,趁身体发抖得快解体前赶快冲出来穿衣服。抖着抖着,身体这大冰块慢慢融化成暖流,通体舒畅。他回房开灯,地板爬满藤蔓,只留下中央他坐下时空荡荡的屁股痕。藤蔓的活力像废纸,一根火柴般的动力就能烧得旺盛,甚至爬出窗外,爬上那台脚踏车,没想到野藤真有生命力。这时候的帕才惊觉,伤口都不痛了,被铁丝穿洞的手掌愈合、红肿的脚筋消退、胸背的鞭痕已无刺痛,两天前才感到自己掉进绞肉机,今天伤痛就像花朵开尽,还有闲情洗冷水澡呢!自己果真是烂抹布的命,打断手骨颠倒勇,越破越敢往脏的地方走,说不怕死是唬人的,但烂命一条总能化险为夷。

盥洗好,穿上灰色袄衣与长裤,一身素朴。帕知道自己去拜访扶桑花少年得带些东西,就带牵牛花吧!他把电线圈放下,灯座降低,房间顿时充满藤蔓的暗影。他在“孵花”。帕心想,牵牛花遇朝阳会盛开,遇灯光也有相同效果吧!最后只开了几朵,恹恹缩缩的。等到帕心烦了,恨不得自行掰开那些花苞。最后草率为之,折了有花的藤,便到隔壁造访了。

扶桑花少年昏迷了一礼拜,今晚是他的最后一夜。

他五岁发病,被医生判定只剩六个月。多亏他父母的奔波,多活十余年,就算此刻被夺走,也不枉了。他父母邀大家来陪扶桑花少年,当作喜事一桩。少年斜躺床上,脑后垫个大枕头,身边衬托弟弟摘来的十二朵扶桑花。这花翻遍城里的每条街,更不会错过台北植物园,都是摘来的奇特品种,复瓣花、菊色瓣,甚至是花蕊上又开出花瓣的品系。十二位花精灵守护以自己为名的主人,气氛凝重。帕也受邀参加,但是他又邀了“它”加入。日本鬼特别装扮,穿巡官服、挂佩刀,腰骨挺直,这是它第一次跨出房门,几年来它在自己房间哭沙了喉咙,要不是帕刚刚威胁它要在脑壳再下根钉,它不会出来散心。

时间一点点耗去,没等到扶桑花少年长眠,有人先睡死,拼命打呼。活着太漫长,死亡又是瞬间,大家抓不住那关键时刻。或者说,扶桑花少年总是惦记什么而不愿走,他的脸颊下凹,眼皮微阖,醒不来也睡不去,这等下去,他身旁的十二朵扶桑花慢慢干枯了。

“死亡是醒来,不是睡着,他需要天亮。”日本鬼以过来人的经验分享,这里已死过的只有它。

“他要天亮才走。不是等到日头出来的那种,是内心的天亮。”帕说。

这考倒大家了。为什么男孩站了起来,在柜子里翻箱倒柜地拿出保温壶,又从父亲抽屉拿了钞票就往外冲。又枯坐半小时,不晓得男孩会变什么花样。之后传来纱门碰撞声音,男孩跑回来了,手中的保温瓶水银胆破了,身上脏兮兮,膝头磕破皮。他在房间里跳着,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像是内急找不到厕所。男孩最后拎起茶杯,把嘴中的水吐出来。杯缘跳着一串串的小气泡,这是汽水。他跑到三公里外的杂货店买来的,回程跑得急摔坏了瓶子,情急之下往地上吸,总算救回一口。

帕懂得这用意,这件事男孩曾对帕说过。有一回哥哥想喝汽水,弟弟推着轮椅到三公里外的商店看。汽水不是罐装,也不是从冰桶用勺子舀出来的,是更粗糙、由现场做的。老板用苏打粉、冰水与砂糖放入罐里摇,倒出来便是。他们连这种最便宜的都买不起,看进进出出的小孩在买。连续去三天,老板说他们兄弟是最佳活广告,眼神都是渴盼,让路人都想喝,就免费请他们喝一杯。哥哥含了一口,吓得马上吐掉,说气泡咬人。于是只把玻璃杯里的汽水拿来观察。哥哥说汽水是活的,毕毕剥剥说话,越说越小声。最后,哥哥说汽水死了,不会说话,之后他疯了似,把汽水倒入耳朵听,让老板再也不让他们进店里。回家的路上,哥哥语带难过地说:“下次还要来喝。”下次再也没有勇气与钱尝试了。

现在那杯“口水”就在那,放在少年的耳边,成了大家目光所在,反而让躺在那没剩几口气的扶桑花少年被遗忘。汽水跳着气泡,一串串,一颗颗,慢慢停了,最后成了一杯死水。少年的呼吸也越来越缓,似乎听到气泡的呼唤,有一部分的气息被带走了。

少年的母亲脑海闪过一个念过,说:“他要走了,他怕黑。”

少年爱晒太阳,他多么盼望血管能运送阳光而不是氧气。旅馆住户用延长电线把自己房内的电灯泡牵来,并拿出终极武器,烛光更强的灯泡——早期用电不是电表制,是灯泡制,向电火局申请几烛光灯泡便是,当然会偷用大灯泡,不要被抓包就行了——大家从各自房间搬来鹅蛋大的灯泡,一盏盏地亮,家具泛着一圈光。房内充满光,大家拎着灯泡,靠近扶桑花少年。少年脸上很安详,凹陷脸颊填满光,多年宿疾慢慢挥发,像朵含苞十年的扶桑花就要开花了。出门的帕这时回来,拎着木箱,打开后拨开里头的稻草与砻糠,露出一颗小玉西瓜大的玻璃球。哇!好大的电火球,为什么男孩大声惊呼。没错,这是关牛窝火车站广场的路灯灯泡,出发前被帕偷摘下来了。没人看过这货色,难免称赞,但中看不中用。因为帕把特殊的灯座从梁上垂下后,旋入灯泡,真惨,灯泡得了贫血症,钨丝抖着小光后熄了。帕点点头说,我们家乡的孩子称这电火球是星星,要是流星从天掉落,它就会亮。

“要是泄屎星(流星)不落来,或者天顶都是乌云呢?”为什么男孩急问。

“那就召唤它。”

帕说罢,便把为什么男孩扛上肩头。照着帕的教导,男孩脱下外衣,裹着电火球慢慢擦,顺着弧度,慢工撩拨,像刘金福站在关牛窝的火车顶上卖力干活。这是召唤星星的魔法,反正它一定会来。此时电火球忽暗乍亮,钨丝张眼,瞬间灿赤,电火球这下火起来了,来不及避开的人头发焦卷。太亮了,大家闭上眼仍躲不掉,女人找帽子、男人想打赤膊。为了提供足够的光,电火球把周围二十条巷子的电源吸过来,街道彻底黑暗。居民夺出门看,天河缭乱,满天都是星星。这也解释了这颗电火球在关牛窝得使用独立的水力发电系统,不然它会把整个村的电源榨干的。

最后,扶桑花少年谢了。

隔两天,帕决定进城去找刘金福。他从后院搬出板车,放上床,拿了些棉被与稻草遮掩。才跨出后院,便惊觉台北之大,要找出刘金福何其吃力,困难度不亚于在淡水河捞出一块大清国的城门砖。这并非不可能,但办法不是很牢靠。帕把后院仅存的一只猪与一只鸡抓了出来,先下手为强的训诫,说它们乱吃菜、乱刨土,骂得畜生也有感情了,低头不语。末了,帕才提及,它们的土皇帝现在在城里,需要它们帮忙找出。如果找到,他就侍奉它们一辈子,如果不帮忙找,它们只有流落街头的份,好点的下场逃得筋疲力尽而死,坏的是马上被人宰了。那两只畜生也懂得意思了,不是啼叫就是努嘴。

这就行了,牲畜的鼻子最灵敏,找人最行。帕把它们放上板车,加了条绳子拖动,慌慌忙忙上路,过了桥,来到城里。往哪去?他往一礼拜前最后见着刘金福的浴堂找起,除了街名之外每条路看似相同,越深入城里,不要说往前,连回头路也忘了。过了几条街帕就迷路了。“右转,拿筷子那边啦!”这时身后的板车传出声音,指示帕如何走。帕回头看,板车上有喉咙的只有家畜,而且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便大喊,你出来吧。

为什么男孩从稻草堆钻出头,脸上挂着预先准备好的歉意与笑容,还做鬼脸,立即消弭了帕的怒意,指导帕怎么走。不愧是人小鬼灵精一个,认路也行,很快找到浴堂。那儿空荡荡的,茶坊与酒楼关门,浴堂不冒蒸汽,空着的面茶摊只留下地面上垫平用的破砖,不到晚上,整条街的繁华与人群绝对不会苏醒。帕拦下一位恰巧走过的老太太,用闽南语询问刘金福下落,即使靠男孩在旁更仔细的描述,到头来还是徒劳了。帕体悟到,不过是须臾的分开,他已忘了刘金福的面貌,能讲出来的特征,满街都是这样的老人,唯独那份他们私藏的记忆与争执却难以传述。

还好有备用的“牲畜计划”。帕把猪抱下了车。那只猪以为要被屠宰了,嘶声大叫,四蹄乱挥,哪肯慷慨就戮。“夫库洛,莫惊。”帕叫唤这只猪的日语绰号。此猪小时候老是爱晚睡,才取了猫头鹰之名。接着帕搔了搔猪肚子安抚,待它情绪安稳,拿出刘金福穿过的衣物,要它凭此去找人。猪也懂得了,这里嗅嗅,那里闻闻,靠着那种神奇的“好鼻师”功夫寻找,在附近打转几圈后,终于踱出巷子了,让帕松了一口气。夫库洛先踅到公园,挖出刘金福拉过的屎,尽责地吃下去,又到电线杆下学刘金福撒尿,接下来学得可多了,毫无情状之下竟然在路上跌倒,对遥远的街口呆望,坐在行人椅上叹气,不然就是在骑楼下的水龙头喝水。慢慢地,帕懂了,夫库洛依据刘金福留下的气味在表演他的行旅。它不苟言笑的演员态度,太入戏了,搞得帕与男孩大笑。渐渐地,帕笑不出来,一只猪的表演隐藏另一个老人的无助,把几天前的模样活生生呈现:一个老头在骑楼下睡一晚,在墙角跌倒把头皮磕破了,一路咳一路扶着墙走,他还在死巷不明就里地号啕大哭,目汁把地湿透了。

“畜生,莫哭,再哭剁死你。”帕多次安慰猪无效,终于怒骂出声。但猪的情绪正紧,哭得要死不活。帕看了也难过,掉过头去,难过的是刘金福为什么难过呢!

男孩早早避开这幕,去买午餐,拿回几个报纸包的食物。帕也不打开瞧,拿了一口咬去,他大叫,音量不亚于咬到铁板,但呼喊来自惊喜,因为他口中有股浓郁爆炸了,让舌头与牙齿陷在美味的泥淖中忘了该如何运作。他连忙打开报纸,看见面包中夹了一块黄澄澄的爱玉冻,问男孩那是什么的。可丽姆(cream),男孩说,这是一种外国猪油,塞在“胖(面包)”里很好吃。帕连连点头,说欧米的猪就是不一样,挤出来的油都好吃。说罢,把面包塞入嘴,连沾了奶油的报纸也吃了,顿时有了力气。

有了吃,猪也会打回原形,不是戏子,而是抛着舌头的贪吃鬼,黏在帕身边巴望着。帕毫不吝啬地赏了个奶油面包,好犒赏它的演出。不过,吃了重咸,猪就馋相毕露,循着香味,跑到面包店前插队,抢着要刚出炉的烫嘴面包,帕怎么拉都拉不走。

面包店的排队人潮被猪逗得大笑,只好让它了,就在那时,帕依稀听到雄壮的鼓声。他不确定鼓声的来意,但是它极具引力,让那些街影斑驳中的人群也停下动作听。这加深了帕的猜测,没错,鼓声把台北街头造就成一条纵谷,人潮往那流去了。猪也放弃面包,往那移动。几分钟后,鼓声更近了,也更清楚了,帕走过去,在两条街外终于看见汹涌的人潮,足足有三千人,黑压压的看不见头尾。有男有女,有老人与小孩,规律地往同一方向移动,有的闲话家常,有的低声咒骂时局政治。人群中还穿梭各种小贩,有的是挑担卖面茶,炭煮的热水壶吱吱响;有的是满脸垢面的孩童,提篮叫卖熟鸡蛋或油条。他们的目的地是烟酒公卖局,抗议昨日缉私队在查缉私烟的过程开枪打死人。队伍最醒目的是那三十几具大鼓,直径两公尺,分置在牛车上。为首的是站在牛车上的大汉仔,打赤膊,头绑毛巾,瑟冽寒风中,身上有三斗火似的不畏寒。他周身敷满了汗水,胸肌随擂鼓的动作偾张,擂完一阵便用闽南语吼:

“日本人鸭霸,欺负我们,不过,人家做事有效率;国民政府也是鸭霸,但人家做事老牛拖车,摆烂又歪哥(贪污),对吗?”

“对喔!”众人附和,雄浑的声音流荡。

“我家的父母,我厝边的老大人,从小骂我,给我剉、给我干、给我谯,讲我是吃‘日本屎’大汉的;现在呢?国民政府连个屁都不给闻,好康的全给阿山仔拿去。对吗?”

“对喔!”众人再度附和,高举右手表达。

帕无意加入,留在街口看。那头猪却去凑热闹,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找掉落的食物吃。大家添笑闹,说畜生也来斗热闹抗议。猪越跑越远,帕可急了,想要去找回来,但是拖个稻草掩护的大床太招摇,任谁在街底都能看到这个招牌。忽然间,鼓声再度咚咚响,人群爆发出欢呼或咒骂声,三条街内的玻璃皆嗡嗡响。猪受到惊扰,往人潮的另一边蹿去,离开帕越远。那儿情况更糟了,有几个中年人把猪视为无主之物,又逗又笑,将皮带解下来作为活套,扯住猪的后腿。猪吓得尖叫,这和那些纠察员宣扬的要大家遵守秩序、别乱闹滋事,成了强烈对比。

帕再不出手,他的追踪器可能变成人家的桌肴。但是,他不能像劫囚般地扛起床和板车,大喝一声,使出摩西过红海的方式令人潮剖两半,大摇大摆地步走去抓猪,那样会使人潮温度沸腾无比,最后变成麦芽糖缠着他。他告诫自己,得再隐忍、再缩小,面对任何困境都得像面对正午的太阳卑微,眯眼低头,目的只不过是把刘金福从都市缝隙抠出来。男孩看出帕的难为处,跳下车,矮身钻过人群,和偷猪的人一番拉扯。这原本可以讨回的猪,却因为男孩大骂白目与目睭脱窗,对方找不到下台阶,不只恼羞成怒地不放皮带,还悍然往后拖。这下子,苦了猪,嘶声大叫,更娱乐了群众。男孩趁机飞扑,咬开了抓猪者的手。猪拖着皮带跑走,朝巷尾跑。男孩再扑一次,没抓到皮带,便追上去,一副抓回来就要杀了你的样子,难怪猪会跑得比较快。

猪跑了。帕见状,硬闯了,不顾那些自发性纠察人员的指挥,切入人潮。人流随之变形,人们接着咒骂与指责,无论如何,帕一径地低头点头,连忙称是赔罪。

近午的阳光正烈,整座都市的轮廓、斑驳与陈迹都照得无所遁形。阳光也穿过那不够厚的稻草,透出大眠床,上头的雕花、弹痕曝光了。人群先是笑闹,继而有人看出端倪,向他人询问以便强化自己的看法。事件慢慢发酵,人群窃窃私语,把目光投向帕。忽然间鼓声又响起,那个为首的大汉仔再度擂了起,鼓声与气势皆汪洋,绵密急切,这让其他的鼓手已跟不上,只能静听其变化。末了,轰隆一声,鼓声空壮,大汉仔便徒手按了鼓皮消除余韵,代之而起是用高分贝的音量大吼:

“坦克兄来了,我们有帮手了,今下就去公卖局讨个公道。”

坦克兄在哪?不久,众人才转过来,莫不是一礼拜那个顶眠床,自称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坏的电镀铁人。他像熔炽的流星倏然投入城市,搅呀翻的,搞得沸沸扬扬,即使转身而走,有关他的传说也从涟漪变成海啸似散开来。

“坦克兄,你来给我加持了。我们来打拼,可变天了,咱台湾囝仔可以出头天了。”大汉仔又喊了,每说完一句,擂一段急鼓。说罢,呼应像涟漪散开,直到整条街随之欢声,数千人不是鼓掌就是吼叫,有人从阁楼窗户挥手,有的商家在骑楼敲打铝盆,连野狗也吠着。在群众高呼的浪尖上,声音倏忽静下来,只见大汉仔高举鼓槌,杏眼圆睁,就等帕回应第一句后敲起惊天动地的鼓声,要把大家情绪擂出来。

板车上的公鸡啼了,发出无人懂的心声。它飞上稻草顶,扑打翅膀,震着琉璃光彩的羽毛,啼声透得远,最远的群众还误解状况而鼓掌。帕在装傻,那些群众对他而言成了空气,他继续拉板车,渡过人潮,低头用斗笠遮住眼神,额角紧张发汗。他走向长长巷道,随着男孩踪迹走去。一些人跟着帕去,但是随后踅回头,他们心中惊醒的是,不了解自己为何跟去。不久鼓声与欢呼声再度响起了,这跟帕无关了,彼此都分开好远了。帕终于松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只草鞋,露出又黑又厚的趾甲,忘了另一只掉到哪了。男孩最后拎着皮带回来了,带回坏消息,猪不见了。帕说没关系,只自责没跟紧。之后他爬上板车,抓下那只几乎快啼到嗽声的公鸡,令它闻闻皮带上的新鲜猪味,要它去找猪。公鸡跑了,样子滑稽,不时得张开翅膀平衡,它味觉差,常急躁得跑过头,不然就是飞到屋顶睥睨全市,叫两声。帕平日就看穿它的能力,才把它排上板凳球员的缘故,不得已才派下场。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帕对公鸡失去信心,两个小时内,它数度接近群众,被帕狠狠抓回来弹鸡冠惩罚,要它认真找。正当帕又要把钻入人群的公鸡抓回来时,他理解到了,这只鸡没怠忽过,因为它发现夫库洛混在人群里了。而猪混在里头的道理简单不过了,刘金福也在里头,向他念兹在兹的祖国抗议。

请愿人潮沿路焚烧物品、捣毁派出所、要求罢市,现在来到这栋数层楼高的建筑前抗议。建筑门窗紧锁,偶尔看得出人影在里头紧张移动,门前老早就架好拒马,或堆了桌子阻挡。群众的理智已奄奄一息,靠愤怒与不满支撑生命似,他们敲锣呐喊,鼓声吓人,几乎让人耳膜痛了。帕躲在远处的民户墙边,蹲在一株木瓜树后面探头,空气中飘着腐郁的瓜香。不过他只闻到群众的汗味,找不到猪的踪影,猪肯定在刘金福身边。一个老太婆站在帕身边,伸手讨钱,拿不到的情况下,发挥碎碎念的功夫。她说帕手中拎着的公鸡要是阉过,能夺下庙会的大鸡比赛奖。她还说,曾有只会飞的母鸡在城上空飞了三天不落,鸡最后因为屁股里憋太多鸡蛋而掉下来。她又说,这样蹲地上是找不到人家掉的东西,桥上风大,到桥下可以捡到许多被风吹落的东西,连婴儿都捡得到。帕不胜其扰,倒是为什么男孩快笑死了,而且这笑声成了老太婆说下去的助力。

情势突然间转变了,那些匍匐在楼顶沙包后的机枪手,在酒瓶、石头与数百只鞋子的攻击下,开枪还击了。那一刻,群众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停下动作与吼声,只剩一百公尺外面茶摊的水壶单调地响着。接下来大家躲入掩蔽物,整个广场到处是凌乱的物品,留下来只有死人、伤者与吓坏的人。帕心头一抽,但多年军事训练告诉他,越是急迫越要张大眼瞧,有了,那头猪在广场上,仍低着头到处嗅,尽责地找出刘金福往哪逃。帕看不到刘金福,只看见自己曾誓言要保护的猪陷于困境,他得去救它。他肌肉一紧,周身箍满活力,一手撩起大床,一脚踢开板车,人就冲了去。现在,广场上最醒目是移动中的帕。屋顶上的机枪手找到新目标,对帕开枪。大床挡下了子弹,或者说大床成了磁铁把子弹都吸过来。但是帕骂起猪,它老是追给他玩,不同情帕的处境。广场散落鞋子,在帕顺道为自己找一只合适的草鞋时,有人钩住他的脚踝,小声喊救人。那个青年捂着中弹的腹部,血淖了下身,躺地上剧烈地发抖。帕看了猪没跑远,先救人要紧,用断臂夹了青年,往后退到安全区。当他再度投身广场,机枪手又毫不留情地把子弹打来,帕照例用眠床挡下,正要抓住猪时,又有伤员求救了。如此来回十几趟,广场上的人都搬光了。当帕第十八次下场救猪时,四周躲得紧的群众探头,他们下不了场,却把情绪与掌声抛出来,为帕加油。几具死人躺在广场碍着帕抓猪。帕干脆连尸体也搬出来,不过眠床满是弹痕,里头塞满了机关枪子弹,有几处热情的冒烟,他退出广场时马上有几人权充消防员前来撒尿浇熄。他们告诉帕,这小角的他们来,大条的你去。帕又被人推下战场,拿床当盾,左冲右躲,忙着抓猪去。

咚!咚!咚!这时鼓声响起了,起初孱弱,继而雄壮起来。四周避难的人都把眼光照过去。只见广场中央那个躲在翻覆牛车下的大汉仔,把大鼓拨正,找不到鼓棒之下干脆用草鞋打;草鞋打烂了,索性用手擂,把气势迸出,鼓声轰了出去。末了,大汉仔收鼓,双臂往胸膛擂了起来,砰砰砰的响亮,把肺脯之气打出来,把多少的愤怒与不满拍出来,对着楼顶的机关手大喊:

“把我打呀!打不死我,明天,我的囝仔就出来做台湾的主人;打死了,我明天就去做有应公,来吧!”

鼓声不只激起群众,也把猪吸引过去,愣愣地听着。帕趁此抓着了猪,紧紧勒住不放,一抬头,只看见数公尺外的大汉仔神情激动。他握拳,敞开手的胸膛要跟楼顶的警察讨子弹似的,眼眶都是泪。

帕便解释说:“歹势,我来掠猪的。”

大汉仔误会了,又用拳头擂鼓,大喊:“阿山猪,我们来报仇了。”

群众也吼起来,大声敲击能出声的东西。

“好,那得要计划,先离开这再想吧!”帕推走大汉仔。双方一阵推挤,大汉仔觉得只有子弹与尸体的广场不利战斗,但是气势略胜了,可先退场了。帕一手勒了猪,一手抓大床,倒退着以屁股把大汉仔拱下场。他们退到一条街外的安全区,接受群众敬意,有人鼓掌,有人勾着大汉仔的肩认同。帕要离开,把床放上板车,叫男孩与牲畜躲在床板下,拉着走,木料屁股后头黏着百来位群众,赶也赶不走。帕坚持辞退来者,为首的大汉仔才再度表达谢意,深情说“坦克兄,再会了”,这意谓他们会再度见面的样子,而且很快,不是在下一条巷子,就是在下一场梦想中。之后大汉仔带着群众离开。他们都无路可退,各走各的路了,巷道多岔路,远行而分开了。

时局乱了,城市沦陷了,仿佛战燹是人类永远戒不掉的鸦片,总是隐忍一阵子后,剧烈发作才行。帕永远记得,这是在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二月底的事了,有时候他会换算成昭和二十二年。当时,广播电台被群众占领,放送街头的伤亡消息,数尽国民政府的腐败与特权,呼吁有“卵葩”的人都出来把阿山猪打倒。群众涌上街头包围警政、行政机关,叫嚣、抗议与攻击。帕继续在街道寻找刘金福,转过一条又一条街,任由猪带领他遇见奇特的景象:民众拦下公交车检查,有外省人即殴打,甚至趁火打劫商家。当他走到荣町时,看到民众大声叫喊,他们闯入一栋七层楼的百货公司,不用付钱就搬走东西,焚火烧了,飘出崭新家具与胭脂甜味。这栋楼战前叫菊元百货,战后由国民政府接收为新台公司,是台北最豪华的百货楼。帕想起来台北的目的就是要坐里头的流笼,现在大火燃烧,被浓烟熏败了。七重天烧了起来,一重一重烧上天,成了台北城最大的火把。

帕只能走避小巷子,穿过大街时,得左右观察后冲过去。武装军警与特务四处巡逻,在重要路口管制,用枪把可疑的束装民众打趴,到处有死伤。帕比较不怕警察,他们爱开枪,但是枪法较保守,以驱散为主。帕曾看见一台空警车,警察逃跑了。警车被推进一家外省人开的药房焚烧,空气中充满中药与汽油味。反而是军人与宪兵比较可怕,他们好像“二战”没打完的精力有了发泄渠道,在街道巷战。军卡来时发出轰隆隆声,那种声音让帕胆怯,连平时听到都不安。平时枪毙匪徒时,均由这种叫“阎王车”的军卡载送游行,一个人犯坐一台,车上配机枪与步枪戒护,要枪毙多少人就出动多少卡车游街。人犯由军警架在车斗前,被抓住发梢好抬头示众,五花大绑,背后插上亡命牌,一路被撬开嘴狂灌米酒麻醉。吸引群众后,把罪犯押送马场町枪毙。

在某个十字路口,帕看到十几辆的机车、轿车挤一起狂烧,大火狂焚,露出骨瘦如柴的铁架,不时发出爆裂声,排出浓浓的废气与橡胶焦味,让人担心车里头还有人。这时车道的另一头开来一辆公交车,驾驶拉着喇叭杠狂鸣,可是引擎却是很安静,因为它是被二十来个愤怒的群众推来的。公交车撞上火堆,迅速被火吞噬,驾驶往后跑,从车厢尾的窗户跳逃了。有围观的群众大喊,还有乘客在上面。一个旁观的中年人把手中的婴儿交给妻子,冲上去拍醒昏迷的乘客。乘客腹部的伤口流血,说话有浓烈的外省口音。中年人犹豫了一会,把他拉下车。不过军队很快赶来维持秩序。军卡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长串响,排气管又冒着黑烟。群众大声警告“阎王车”来了。军人直接从卡车上还击,整条街都是短促的回音。几秒钟后,子弹打中公交车上的中年人的脑袋,他往后跌仰,双脚钩在窗内,身体悬在车厢外。群众跑光了,只留下他的妻子悲颓地坐地上,手中的婴儿醒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婴儿动人的哭声,而他刚失去了父亲。然后什么声音都静了,只剩一家咖啡厅传来广播放送,收音机流泻出那卡诺的名曲《望你早归》。

帕躲在小巷子,背贴在砖墙呼吸,他不下场去了,怎么救都没用了。那被屋檐切割的天空,夕阳腴沃;一块卖呢绒布料的亚锌招牌晃着,上头还有个类似枪眼的小洞,风吹得呜呜大响。他感觉躲在房屋影子下的身体有些冷。他决定走了,慢慢退到三条巷子外,经过一个惊慌失措的母亲时,她面墙掩护着孩子哭了。然后,军卡的声响渐渐靠近,下一刻,又远了,可以听到引擎在很远的地方运转,直到消失。

“假使这时,你的囝仔走失了,要去叨位找?”帕问那位惊慌的母亲。

母亲把孩子拥得更死,反而是孩子很干脆地回答了:“转厝,我会转厝去找阿姆。”

动荡时刻,回家去,这句话具有安神作用。帕知道这就是答案,刘金福回家去了。相同问题帕稍早也问过为什么男孩,答案一样,不过帕认为男孩在揣摩他的内心缠结而顶多点头,不付诸实践。这时帕很笃定地告诉自己,回鬼屋去吧!刘金福或许就在那等待,总比在这混乱的城里瞎兜来得快。

帕转头回去,尽是捡小巷道走,避开军警的耳目与布线。一路上,板车木轮叩叩响,天空偶尔传来鸟叫。帕心思极为缭缠,一心只想回家,不久走上桥,过淡水河,晚上七点回到鬼屋。跳进屋后院,走过漆黑的菜园,帕尚未开后门就知道刘金福曾回来过,不过如今走了。因为他闻到一股草汁味从门缝漫出,那是踏破牵牛花藤的味道,表示刘金福回来过。而且刘金福要是留下来会点灯,走了便熄灯。果然,入房后打开灯看,屋内的东西稍事整理,最显目的是墙上画了一对牛角,潦草但昂然,使用花藤捏断的青汁涂上去。帕对着牛角愣了一下,仿佛对它说起话:

“我要回去关牛窝了,阿公正在回家的路上。”帕说起关牛窝时,内心涌起无限的暖意,那正是他需要的,填补了内心的裂缝。

为什么男孩沉默无语,看着眼前的大哥哥收拾东西,动作利落,把棉被等什物放上床,寻不着绳子捆绑,将就扯下牵牛花藤蔓使用。后院的铁马不见了,帕想那一定是刘金福骑走了。连日本鬼也感到离别的气氛,比往日提早出现,呜呜唱出高音泣曲。

末了,帕也把畜生放上床,顶了从后院离开,跨开步伐。他忽然说:“后院埋有日本鬼的骨头,就在化粪池边,记得你搬走的时候帮我拔掉它头上的铁钉。”接着很快消失在街角,一刻也待不下了,甚至没跟男孩说再见。

男孩追了过去,不了解帕为何急着走,连道别也不说。追过两条巷子,男孩失去帕的踪迹仍盲目追,在必须选择的某条岔路,有颗电火球躺在地上,男孩停下来捡。它框了月光,又圆又亮,手滑过玻璃会咕啾地响。男孩小心地往回走,很害怕帕留给他的灯泡只是幻影,或是肥皂泡泡般多使些力就破了。等他娴熟这大弹珠时,大胆抛接,且把它盛起来对准上弦月,看见玻璃壳上留下一枚大掌纹,清楚极了。那是挥手的姿势。之前累积的不解与微怒在那一刻被解开,男孩也对那大掌挥手。

“再会了,黑狗兄。”他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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