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争执

萧云清又去了大牢, 楚红秀嘴里正叼着一个大饼, 见他进来,松了饼,桃花眼弯起。

萧云清冷道:“你的师兄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心。”

楚红秀也不意外:“他要是不狠心,如何当得这魔教至尊。不过他再狠心, 也狠不过你,不像你又是捅刀, 又是在怨鬼魔窟以身做饵, 置心上人于死地。”

萧云清不想和他讨论这些,道:“你这条命既然没有什么用,就别在这吃闲饭了, 赶紧滚吧。”

楚红秀低头瞧了一眼手里的饼, 一甩手抛在身后,拍拍屁|股起身, 牵扯到一身伤痛,龇牙咧嘴,但仍记得对着萧云清行一个大礼:“多些师嫂放水。”

本来已经走到牢门外的萧云清闻言身形停住, 对旁边的守卫道:“打一顿再放。”

*

易世阁里,众派吵得不可开交,萧云清坐在首座,瞧着满堂剑拔弩张, 气氛僵硬,一阵头疼。

这些人连日来为了解毒的事多番争执,今日激愤终于升至顶点。

“盟主, 您是不是该给大伙解释一下,为什么好不容易抓住了楚红秀又给放回去?没有了谈判的筹码咱们的解药怎么办?现在毒发死了那么多人,他的命是命,咱们的命不是命吗?”

“是啊,我们这些人跟着你可是忠心不二,你至少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法?”萧云清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谈判失败了,再留他有害无益。”

“他是魔教红华魔君,凌无夜不同意交换,咱们就拉他做垫背杀了他,何必放走?”

“杀了他?”萧云清冷笑:“杀了他,你们中的可就不止是食心花了。”

说不定是邪王那万千种奇花毒草里,最令他们生不如死的一种。

一提食心花,人声安静了不少,或许是萧云清的话让他们想起自身还中着毒,怒意催发随时要命,不得不冷静些。

鲁掌门劝道:“各位掌门,现在是危难时候,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要相信盟主,可不能乱了阵脚。”

清音掌门也起身道:“鲁掌门说的不错,这么久以来,盟主与我们一同经历了多少危险,又有哪一次不是带着大家出生入死共渡难关的,大家再给他一些时间,总会想到办法的。”

众人互望,不再说话。

一人出声道:“说得好,出生入死共渡难关,的确,每一次经历危险的时候,盟主都在其中,可是这一次,就难说了。”

清音掌门转身,只见七杀掌门柳汐扶腰站起来。

“从前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同生共死,可这一次,盟主可没有和其他人一样中毒啊。”

在座之人闻言,面色微变。

柳汐继续道:“并不是我不愿意相信盟主,只是有些事情,盟主从未正面解释过。为何诸派中毒独独萧家无事?而放走红华魔君我们又能遭什么殃?萧盟主,这全都说不过去啊。我们这些人,命都快没有了,再怎么遭殃也是死,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

几名中毒的掌门跳了起来,神情十分激动。

“对啊!”

“柳掌门说的没错啊!我们横竖是个死啊!”

吵闹声起,更甚之前,众座激愤,宛如传染一般,越来越多的人起身。

死亡,尤其是未知时间的死亡,往往是一个恐怖的杀手,它慢慢消磨人的冷静,丁点的疑虑也极易使人变得消极和绝望,怨恨滋生蔓延,控制人的所有思想和行动。

萧云清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神情可怖的脸,第一次失望和生气;第一次觉得他竟是为着这样一群人费尽心机、彻夜不眠;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人性的胆小懦弱和势利奸诈,没想到仍会被今日的千人丑态打击到。

他何尝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思,这咄咄相逼非要他给出个交代的嘴脸,无非就是以为他和凌无夜有所勾结,想迫他向凌无夜示弱拿到解药罢了。

自私,虚伪。

黑狼岭上那些背后议论之词又在脑海响起,萧云清忽然有些心累。

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原来他的哥哥萧听雨一直是以这样一种心情面对这些人的。

*

清晨的阳光和煦,照在紧闭的大门上,印上一层柔光。

关闭了一天一夜的房门终于打开,靠在门边的秋池立即直起身,小心窥视出门之人的脸色。

见对方神色平淡,似乎已将昨天的不愉快放下了,他顿时放心了不少,道:“这么早要出门吗?”

“我去一趟陆云山庄。”萧云清道。

陆云山庄里,陆林正对着下人发火,因为怨鬼魔窟暗中袭击萧云清一事,他被萧云清罚了半年禁闭,出不得房门。

他终日在房间内无所事事,又自诩是个重要之人,觉得时日荒废,心情暴躁。

正拿着下人出气,外面有人传萧二公子来了。他怔了一会,整个人都精神不少,快步行到门口,正逢那道清冷的白色身影经过。

那人不经意往这边瞟了一眼。

陆林只觉得焦躁的心情被这冷眼浇灌,竟心旷神怡起来。

他原本想故作高冷,不予理会,毕竟没谁会感恩一个处罚自己的人,但想到到底是自己害他落下去回来伤病那么久,而且陷害萧家继承人,仅仅挨上个百来棍,关几个月禁闭已经算是轻的了,确实没有什么资格怪这人不给好脸色。

现在这人还亲自来看他……

陆林正要说些傲娇的话,没想萧云清就这么看了一眼,直接过去了。

竟不是来看他的!

陆林摔门回了房里,一挥袖将一屋子茶具玉瓷扫了个粉碎。

萧云清随着领路的侍女入了乘云苑,见到了柳汐。

她正坐在椅子上小睡,旁边的侍女将她轻声唤醒,柳汐见到他来,露出笑容:“稀客呢,盟主。”

一旁的侍女给萧云清沏完茶,得了主子示意,领着一屋子下人恭身退下。

萧云清落了座道:“我们算是旧识了,你怀孕我应该来看你。”

柳汐笑:“竟是来关心我的,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昨天的事,来找我算账的,毕竟你现在为了食心花疫的事忙得很,没有时间关心别人。”

萧云清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子美丽不减,愈发娇柔妩媚,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魅色尽显,风韵动人。若说从前她还有些故作成熟,现在便真正的蜕化。

蜕化成一个彻底被仇恨和复兴重任吞噬的人。

“你好像料定了我会来找你,”萧云清看了那茶杯一眼:“我若真是来找你算账,你也不会怕,你若是怕,早就没有那许多的动作了。”

柳汐笑意更浓:“因为我知道你不敢动我,毕竟我怀着陆家的骨肉。陆家一直是萧家的左右臂,你初登武林盟主之位,暂时还不能失去陆家的支持。”

她悠然起身,扶着腰走了两步:“你不但现在治不了我,即便我生下孩子,也是陆家少爷的母亲,你依然不能把我怎么样。除非,萧家想和陆家翻脸。”

挑衅,以及自信。

“你一直都很聪明,也很清楚我会做什么样的决定,”萧云清手指在茶杯边缘摩挲,带了些把玩之意:“我现在总算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赞同我做武林盟主了。”

柳汐道:“自然是希望你走上和凌无夜针锋相对没有退路的境地,毕竟我说过,我一点也不希望看到你们双宿双飞,”她慢悠悠地瞧了萧云清面前的茶一眼:“茶凉了,盟主不喝吗?”

喝,自然是要喝的,不但要喝,而且非喝不可,只有喝下去,那些质疑的声音才会立即消失。

他只有和其他人一样,中了这食心花毒,人心才会安定下来,他才能稳住局势,筹谋下一步。

柳汐太了解他,也太了解凌无夜了,萧云清甚至得承认,她在报仇这件事上,算计得滴水不漏。

*

萧云清早已离去,柳汐维持着那副自信的姿态未动,直到脸上的笑容僵硬,她才靠在了椅背,换做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

目光落在隆起的腹部,她眼里又是一阵嫌恶,可她心情却是好的,因为她刚凭借这个孽胎打赢了一场胜仗。

那两个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在一起了,无论是萧云清拼尽全力与凌无夜决一死战夺得解药,还是他靠着向凌无夜邀宠得到解药,他的结局注定悲伤。

要么和最爱的人阴阳两隔,要么勾结魔教的污名加身,只需她再加一点外力,坐实了这一场食心花疫是因他而起,萧云清再也无法在武林立足,必从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沦为万人唾骂的低贱之人。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低贱呢。

柳汐脸上露出诡魅的笑容,那是一种满足的、了却了长久以来心结的释然,她甚至清楚此刻自己脸上定然是一种在别人看起来疯魔的神态。

一张皱纹深刻的脸映入眼帘,带着担忧和怜惜。

陆危蹲下身来,拉过她细嫩的手道:“何必非要他的命不可,你动了他,我又要如何才能护住你。”

柳汐沉默片刻,又换上平日里盈盈的笑意:“夫君无需担心陆云山庄的安危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着想。他是凌无夜唯一不舍得下手的人,把他推在前面,凌无夜就算手握整个魔教也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奉上解药。我这是在救所有人,想必萧庄主也是能体谅的。”

“汐儿,”陆危看着心爱的娇妻,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你是我的夫人,不管你放不下什么事,也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你只需记得,你我夫妻同心,万事都有为夫和你一起担着。”

“夫君……”柳汐一脸感动地偎依过去:“夫君对我好,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放心,我以后做事定会与你商量,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以后,或许没有以后了,说不定萧云清就死在这场食心花疫中了。

她笑。

*

食心花疫在继续蔓延,死的人越来越多,被送到炎凰山庄的人也越来越多。萧云清和秋池走在庄苑里,所见之处一片凄凉,人人眼中灰暗绝望。

一名萧家心腹疾步行来,将一封信呈给萧云清,萧云清看了信封落款,是燕黎亲笔来信。

萧听雨毒发了。

心腹在一旁道:“据闻大公子早上得知一个消息,知晓后立即毒发了,到现在都没醒,燕黎从早上发飙到现在,把燕王家的药师全都抓过去了。”

萧云清中食心花毒不久,未过适应期,听到这话,当下目眩了好一阵,强行压下心口那股上涌的热血之气道:“怎么会这样,他的情况不是一直很稳定吗?”

这些中毒的人里,论心性修养,最不可能毒发的就是萧听雨。

想到这里,萧云清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对秋池道:“去查查到底是谁把我中毒的事告诉他的。”

秋池叹气道:“萧家的事情,尤其是你的事情,想要瞒过他本来就不大可能。”

该死。

萧云清一拳锤在石柱上。

他竟然被凌无夜逼到这个地步!

萧云清折返回了栖凰苑,关在屋中一下午,再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秋池跟着他走到僻静无人之处,不放心道:“你真要一个人去见那个人吗?”

萧云清点头:“这是我们的约定,如果我回不来,你就通知阁老会召集人马攻打魔教,战死好过被魔教毒死,至少在武林册上,不那么难看。”

秋池抓着他的袖子道:“你千万要回来,我一定等着你。”

萧云清摸着他的头道:“别等我,我若回不来,凌无夜也一定回不去,我必为你们除去此战最大的阻力,这样的殊荣,你该为我高兴。”

秋池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半晌点头:“嗯!”

太阳渐落西山,萧云清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秋池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五指深抠在树干里,他毅然抽手往回走,忽然瞧见一个背影消失在拐角。

“奇怪,那不是鲁掌门的女儿吗,她在这种地方干什么?”他皱眉。

*

鲁鸢儿跟着那名飞花门弟子拐过两处月门,只觉四周越发安静,不见人影,道:“这位兄弟,你说那位毒发的师弟究竟在哪?”

倒不是她心急,而是外面还有许多人等着她回去医治。

这次情形严重,萧家药王阁虽然倾巢出动,终究人手有限,她虽然是个临时来修习的外姓弟子,亦自告奋勇参与援手,连日来一直帮助中毒弟子稳住病情。

带路的飞花弟子闻言,果然停下身道:“已经到了。”

两人前方的花墙后走出一群飞花弟子,为首一人娇声笑道:“好久不见了,鲁家的死丫头。”

鲁鸢儿瞧见他们这架势,心里升上一丝不好的预感:“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看了一眼几人身后,并没有什么毒发的弟子,心下明白过来:“你们居然谎报病情把我骗来。”

流心一脸冷漠,也不答她,径自对身边的人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几个飞花门弟子将鲁鸢儿的手脚抓住,流心示意一名弟子上前。

那弟子抽出匕首,将自己的手臂割出一条伤口。

鲁鸢儿是个修医的,近日又在这场食心花疫中日夜照顾病患,立即反应过来,极力挣扎叫道:“流心,你敢这么对我,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流心冷笑道:“你爹一个三流山庄的庄主,给我飞花门提鞋都不配,别以为他天天围着萧云清打转,跟一条狗一样的媚颜讨好,就真的鸡犬升天了,”

她大笑起来:“萧云清现在自身难保,武林盟主的位子都快保不住了,还有什么闲功夫管你们父女两,给我动手!”

几个人把鲁鸢儿按在地上,那名割血的弟子走过去,拧住她的下颚,将牙撬开,把血灌了进去。

带着铁锈味和腥气的温热液体入腹,鲁鸢儿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拼命地挣扎,却挣脱不开那群人的禁锢。

等到喂完血,她早已浑身颤抖,终于,她崩溃地发出一声尖叫,痛哭起来。

流心走过去,抓起她的头发,对着她的脸狠狠抽了一耳光,又不解气地连扇了几十个耳光,才把她当做废弃物一般扔弃在地上,居高临下道:“贱女人,让你知道惹我的下场。”

*

山顶的冷风吹得人衣炔翻飞,萧云清凝望前方凭崖远眺的背影,默了片刻,走上前。

“是来向我求饶的?”凌无夜未回头,语气淡漠。

“你是不是想多了。”萧云清冷哼。

凌无夜转身:“那就是来找我决一死战了,”摊开一手:“请便。”

萧云清道:“你这样太卑鄙了。”

凌无夜:“区区这样你就受不了了,还敢夸口。我可还没使力,若是后面的手段都用上,你可不是要哭鼻子。”

萧云清一把抓过他的衣领:“你以为我惧怕你那些手段,不过是一死又有什么好怕?若不是为了一个人,我根本不会来见你。”

凌无夜垂目望他,嘴角勾起讥讽的笑:“萧听雨毒发了?”

“托你的福,”萧云清冷道:“你此刻想必十分得意。”

“所以?”

“解药给我,你答应十年之内不进犯我地界,我可以和你协约免去两方一战。”

凌无夜:“你在说笑吗?你觉得我会答应?我占尽先机,捏死你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为什么想不通要撤手?莫不是萧盟主以为仅凭美貌,就足以让本座毫无条件的同意?”

萧云清清眸直视他:“你不是想睡我?我让你睡一次,你把解药给我,如何?”

凌无夜笑了一声,随即朗声长笑,末了,敛了笑伸手抓过萧云清,眯起眼:“你可真是金贵,你以为现在的你还像以前那般值钱?我从前那么放下身段地纵着你,你连看都不看一眼,现在知道服软了?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何必那般作践我们之间的情分。”

萧云清就任他这般抓着,也不反驳:“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到底答不答应?”

凌无夜挑眉:“怎么,不答应,你就要翻脸,你又吃了那种药来和我决一死战?”

萧云清神情淡然:“就算不用药,我也有办法留下你。凌无夜,我不想与你走到今天这地步,可我实在没有办法。这忘情峰,名字也好,就让你我的孽缘终结于此。”

寒冰自两人脚底凝结而上,蔓延至膝盖,却迅速消退下去。

萧云清吃了一惊,凌无夜冷道:“你以为我还会被你制住第二次?”

往前一拉,将萧云清锢在怀里,脸庞逼近,与他鼻息相对:“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萧云清探查内息,果然已经空空荡荡,那被擒住的手腕使不上半点力气,顿时心凉如水,暗道,罢了。

没有想到,最后竟要用那种粉身碎骨的方式结束两人的性命。

凄惶之情生起,萧云清喉间一甜,吐出一大口血,将凌无夜胸前染红一片。

凌无夜脸上寒霜凝结,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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