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以前,他在办公室里凝视着窗外在自己空洞的注视中闪烁不定和空洞化的风景时打发的时间,现在都跟凯瑟琳一起度过。每天早晨,他早早地就去办公室,焦躁地坐上十到十五分钟,然后,由于无法安静下来,就漫步走出杰西楼,穿过校园去图书馆,在那里的书架中浏览十到十五分钟。最后,好像成为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他从自我强加的怀疑状态解脱出来,从图书馆的侧门溜出来,一路走到凯瑟琳住的那幢楼。

凯瑟琳经常工作到深夜,有时,早晨,他到公寓时,发现她刚刚睡醒,还带着睡眠的温暖和性感,那件深蓝色的睡袍里面一丝不挂,她穿上就过来开门。在这样的早晨,他们经常几乎来不及说话就开始做爱,走到那张自然乱糟糟、还带着凯瑟琳睡觉时留下的余温的窄床前。

她的身材修长、纤细、满怀温柔的激情,他抚摸时,笨拙的手在肉体上好像活了起来。有时,他会凝视着她的身体,像是一座结实的金银宝藏,交给他保管,他粗硬的手指抚弄着大腿以及腹部潮湿、隐约散发着粉红色光泽的皮肤,惊叹着她那小小的硬实的乳房,精巧而细腻。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不了解另一个人的身体。他甚至想到,这就是他经常把另一个人的自我与随身携带这个自我的躯体分离开来的原因。最后他又想到,几乎是决定性地领悟到,自己从未怀着任何亲密或者信任,乃至人类托付的温暖去了解过另一个人。

像所有的情人那样,他们谈了许多自己的事情,好像可以借此理解造就了他们的这个世界。

“我的天,我怎么就贪恋上你了,”凯瑟琳有一次说,“我经常看到你站在教室前面,这样伟岸、可爱和笨拙,我经常强烈地贪恋你的某些东西。你从来不知道,你知道吗?”

“不知道,”斯通纳说,“我想你是一个非常得体的年轻女子。”

她愉快地大笑起来。“得体,没错!”她变得稍微严肃些,然后像回忆往事般微笑着。“我想是的,噢,我们没有理由不得体的时候,在自己看来显得多么得体!只有在爱的时候才会对自己有所了解。有时,跟你一起,我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浪的荡妇,世界上最饥渴和忠实的荡妇。你觉得这样得体吗?”

“不,”斯通纳说,然后伸手揽过她,“过来。”

斯通纳得知,她以前有过一个情人,那是她大学高年级的时候,而且了结时非常糟糕,充满了泪水、指责和背叛。

“大多数恋爱都是悲惨结束的。”两个人一时都沉闷不响了。

斯通纳很震惊,得知她之前有过一个情人时自己居然感到惊讶。他意识到,在自己开始觉得他们走到一起前,两人并没有真正好好地生活过。“他是个挺害羞的男孩,”凯瑟琳说,“我想,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你,只是他总觉得痛苦和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经常在去宿舍的路尽头一棵大树下等我,因为太害羞,不敢出现在人很多的地方。我们经常散步行走好几英里,一直走到乡村,在那里我们就不会看到任何人。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甚至做爱的时候。”

斯通纳几乎能够看到这个模糊的身影,没有脸,没有名。他的吃惊化作悲哀,对这个不知名的男孩有种宽宏的同情心,这个男孩由于某种不明原因的迷茫痛苦,抛弃了的人又被斯通纳拥有了。

有时,在做完爱后随之而来的那种昏昏欲睡的懒惰状态,斯通纳在一种自以为缓缓、温柔的感觉和不匆不忙的思绪流动中躺着,在那种流动状态,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出声讲话,或者只是辨认出情感和思想最终附着其上的那些语词。

他幻想过好多完美情景,幻想过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很多世界,半信半疑地相信实现的可能性。“那些,”他说,“能够实现就好了。”然后继续构思某种可能性,不比他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更有吸引力。这是他们两个人都不曾说出口的默契,即那些他们想象和构思的可能性都是爱的示意,是对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的颂扬。

他们现在一起过的生活,以前谁都没有真正想象过。他们从激情中萌发,再到情欲,再到深情,这种深情在时时刻刻不断自我翻新着。

“情欲和学问,”凯瑟琳曾经说,“真是全都有了,不是吗?”

在斯通纳看来,完全就是这样,认为这个是他早已明白的东西。

因为他们在一起生活,那个夏天并不全用来做爱和交谈。他们学会了在一起而不必非要说话,养成安静的习惯。斯通纳经常带些书到凯瑟琳的公寓,然后把书放在那里,最后只好多装了一个书架来存那些书。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斯通纳发现自己又回到曾经拥有但却抛弃的书房里。凯瑟琳继续写那本要当作学位论文的书。她经常在靠墙的那张小桌子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低着头全神贯注在书本和纸张上,纤细苍白的脖颈弯弯的,从习惯穿着的那条深蓝色睡袍里流动出来。斯通纳蜷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神情同样专注。

有时他们会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朝对方笑笑,然后接着读书。有时,斯通纳会把头从书上抬起来,凝视的目光停留在凯瑟琳脊背优美的曲线上,停留在总是垂着一撮头发的纤细的脖颈上。接着,一种缓慢、舒服的欲望像无风状态般从全身流过,他就起身站在凯瑟琳后面,把胳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会竖直身子,把头往后靠在他的胸脯上,他的双手向下伸进宽松的睡袍中,轻柔地抚摸她的乳房。然后他们又开始做爱,安静地躺一会儿,接着继续看书研究,好像他们的爱情和学问是一个过程。

这是那年夏天他们学到的被称为“成见”的奇谈怪事之一。他们是在这样一种传统中成长起来的:这种传统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告诉他们,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是分离的,而且事实上也是互相为敌的。他们相信,虽然从来没有真正深思过,在某种程度上选择其中一个就要以牺牲另一个为代价。那种其中一方强化另一方的事在他们身上从未发生过。由于这种具体表现是在认识到这个真理之前就出现的,这似乎是一种专属他们的发现。他们开始收集这种怪异的“成见”,把它们当金银宝贝般积藏起来,这种东西有助于把他们从这个灌输给他们这些意见的世界孤立出来,有助于以某种微不足道却感人的方式拉在一起。

然而,还有另外一种斯通纳意识到却没有跟凯瑟琳讲起过的怪事。这种怪事与他跟妻子和女儿的关系有关。

按照“成见”,他和妻女的关系应该随着那种成见描述为他的“绯闻”的向前发展,会持续恶化。但事情并非如此。相反,好像还在持续地改善。他长时间不在仍然不得已称之为“家”的地方,似乎让他与伊迪丝和格蕾斯比前些年更亲近。他开始对伊迪丝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友谊感,近乎钟情,他们甚至时不时聊些没什么具体内容的事情。那年夏天,她甚至清理了玻璃门廊,修理了天气原因造成的损坏,还在那里放了张白天休息的床。这样他就不必再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了。

有时,周末,她会去拜访邻居,让格蕾斯单独跟父亲在一起。偶尔,在他看来伊迪丝还会出去很久,跟女儿去乡下散步。离开家后,格蕾斯那种生硬、警惕的拘谨就会掉落,有时还会露出斯通纳几乎忘却的沉静和充满魅力的微笑。去年,她的个头长得很快,而且很瘦。

只有通过意志的刻意努力,他才能让自己想到他在欺骗伊迪丝。他生活中的两部分是分开的,分离的程度到了一种生活能够分离的最大限度。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反省能力是很弱的,而且善于自我欺骗,他还是难以让自己相信,他在伤害着感觉应该对其负责的什么人。

他没有那种掩饰的本领,也没想到过掩饰与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关系,也没想到过故意表现给什么人去看。在他看来,外面的人似乎不可能会察觉他们的关系,更别说对之兴趣盎然了。

因此,那年夏天快到头时,他发现伊迪丝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而且她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有种深深而又漠然的震惊。

一天早晨,他喝早咖啡时磨蹭了很长时间,跟格蕾斯说着话,伊迪丝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件事。伊迪丝话音有些尖厉,告诉格蕾斯吃早餐时不要拖拖拉拉,别浪费时间,还要练习学一个小时的钢琴呢。斯通纳看着女儿细瘦、笔直的身影走出餐室,心不在焉地等着,直到最后听见那架老钢琴发出响亮的乐音。

“唉,”伊迪丝说,声音里仍然带着些微那种尖厉,“今天早上你恐怕要有些迟到了吧?”

斯通纳询问般转向伊迪丝,脸上仍然带着恍惚的表情。

伊迪丝说:“你的小同事不生气吗,如果你让她等着的话?”

他感觉嘴唇开始麻木起来。“什么?”他问道,“什么意思?”

“噢,威利,”伊迪丝说完放纵地大笑起来,“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风流?得了,我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听说过但忘了。”

在震惊和混乱中,斯通纳脑子只抓住一个词,他说话时,声音听上去烦恼中带点任性。“你不明白,”他说,“没有——风流,像你说的那样,那是——”

“噢,威利,”她说完又大笑一声,“你显得这么惊慌,噢,这种事儿我全知道。你这种年龄的男人就这么回事。这也很自然,我想。至少他们说是这样。”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又勉为其难地说:“伊迪丝,如果你想谈谈这事儿——”

“不想!”她说,话音中带着一丝恐惧。“没有什么好谈的,完全没有。”

从那以后或者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谈过这件事。大多数时候,伊迪丝总是维持这样的假设,是工作让他经常不在家,但是,偶然,而且几乎是漫不经心,她会说出一直存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想法。有时她调侃地说出来,带点逗乐的亲切劲儿;有时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好像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最普通的聊天话题;有时她说起来很任性,好像什么琐事让她很烦恼。

她说:“噢。男人一旦过了四十都会这样。可是说真的,威利,你年龄大得足以当她的父亲了,你不觉得吗?”

他没有想过,面对外人,面对这个世界,他要显得像什么样子。一时间,他认为自己显示出的样子就是他必须显示的样子。伊迪丝说的就是他看到的部分。他看到过一个身影,轻快地穿梭在吸烟室的轶事中,穿过廉价小说的书页——一个可怜的小伙子进入中年,被妻子误解,试图让青春重放光彩,找了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姑娘,笨拙、傻乎乎地找到自己不曾有过的青春,一个愚笨、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丑,世人出于别扭、同情、蔑视而耻笑着这个人。他极力凑近看着这个身影,可是他看的时间越长,这个身影变得越不怎么熟悉。他看到的不是自己,他忽然明白,这个影子谁都不是。

但是,斯通纳知道,外面的世界悄然向他逼近,也在逼近凯瑟琳,同时也逼近他们以为属于自己的那个小窝了。他悲伤无奈地看着这种逼近,却不能说出口,甚至对凯瑟琳也说不出口。

秋季学期在那年九月开始,但仍然是绚丽多彩、温和的夏天的天气。一场早霜过后,九月便到了。斯通纳又回来教他的课,满怀很久不曾体验过的渴望;连即将面对三百多张新生的脸都无法暗淡他焕发的生气。

他跟凯瑟琳的生活还是如同从前,只是,随着学生和更多教工回来,他开始觉得有必要学着谨慎小心些。夏天的时候,凯瑟琳住的那幢老房子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他们差不多可以完全与世隔绝地待在一起,不用害怕被人看到。现在,中午后斯通纳去她住的地方时得更加小心,靠近房子时就已经在街上东张西望了,然后鬼鬼祟祟地走下那条楼梯,朝通向她房间的天井走去。

他们想到故作姿态,谈到公开蔑视。他们各自说,是受到诱惑干出些激烈的事情,故意表演。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没有真正的欲望这样做。他们只想这样在一起不被人关注,只想独来独往。他们知道,想要这样,就不能独自待着,他们怀疑办不到独来独往。他们想象可以小心谨慎,但几乎马上想到,他们的恋情会被怀疑到。他们决定不要在大学里互相遇着,在公开场合实在无法避免遇到时,就一本正经打个招呼,其中的讽刺意味,他们并不觉得有多明显。

但是,他们的恋情被人知道了,而且在秋季学期开始后很快就被知道了。被发现很可能是因为人们对这种事有种天生的洞察力,因为两人谁都没有向外传递过有关私生活的任何信号。也许是某人胡乱猜想,跟别的什么人说的话一拍即合,这又导致人们对他们两个的关注更加严密,反过来又……他们知道,别人的猜度是没完没了的,但他们在继续制造着猜度。

有些迹象,他们判断已经表明被发现了。有一次,在两个男研究生后面,斯通纳听到一个半羡慕半蔑视地说:“老斯通纳,借上帝的光,谁敢相信?”——还看到他们在针对世风既嘲讽又不解地摇着脑袋。凯瑟琳的个别熟人拐弯抹角地提到斯通纳,不请自来给她说些自己恋爱生活的知心话。

让他们惊讶的是,两人好像都不当回事。没有人拒绝跟他们说话,没有人给他们黑脸。他们不是天生要被这个他们害怕的世界折磨的。他们开始相信,可以生活在自以为对他们的爱情充满敌意的世界,在那里自尊又舒服地活着。

圣诞节假期,伊迪丝决定带上格蕾斯去看看住在圣路易斯的母亲,这是斯通纳和凯瑟琳一起生活来唯一一次能够长时间相处的一段日子。

两人各自有意无意地让人知道,圣诞节假期他们将离开大学。凯瑟琳想去东部看亲戚,斯通纳要去堪萨斯城的资料中心和博物馆做研究。他们选择在不同的时候分乘不同的巴士,最后在奥扎克湖相聚,那是大奥扎克地区偏僻的山地度假村。他们是村子唯一旅舍的唯一客人,那间旅舍依然常年开放。他们一起待了十天。

到之前就已经下了三天大雪,住的那段时间又开始下了,所以,他们住在那里期间,那些缓缓起伏的小山一直都是白白的。

他们开了个带卧室、起居室、小厨房的小木屋,好像是从别的木屋里挪过来的,在那里可以俯视冬天几个月里还结着冰的湖。早晨,他们一醒来就发现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在厚厚的毛毯下面身体暖暖的,散发着情欲的奢靡。他们把头探出毛毯,看着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的大云团。他们像孩子般大笑着,把被单从头顶上拉过来,然后更加亲密地压在一起。他们有时做爱,有时整个早晨都待在床上说话,直到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穿过来。有时只要一醒来斯通纳就从床上蹦起,揭掉凯瑟琳赤裸裸的身体上的被单,当他在那个巨大的壁炉里点燃火时,就冲着她的尖叫声大笑不已。接着他们又在壁炉前相偎在一起,身上只裹着一条毛毯,等着被逐渐大起来的火苗以及身体的自然温度给暖热了。

虽然很冷,他们还是差不多每天都要在林子里散步。高大的松树,在白雪的映衬下看上去黑中带绿,树梢气派地指向淡蓝色、干净无云的天空,偶尔,某条树枝上雪块悄然移动,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反而强化了四周的寂静,就像一只孤独的鸟儿唧唧喳喳的鸣叫反而突出了他们散步的地方的幽深孤独。有一回,他们看见一头鹿从更高的山上跑下来找吃的。这是一只幼鹿,在黝黑的松树和白雪的映衬下,焦黄色的皮毛显得光彩夺目。这头小鹿离他们有50码,面朝他们,一只前爪轻轻地从雪地上提起来,小小的耳朵向前扑着,黄褐色的眼睛格外圆,而且眼神柔和得不可思议。谁都没有动。小鹿斜着精致的脸蛋,好像带着礼貌的质疑看着他们。接着,小鹿不慌不忙转身离去,高高地抬着脚走出雪地,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精确,一路发出尖细的踩踏声。

下午,他们就去旅舍的主办公室,那里也当度假村的综合商店和饭馆用。他们在那里要了杯咖啡,然后随便跟过来的人聊聊天,顺便买些做晚饭用的食材,他们一般都是在小木屋里做饭吃的。

晚上,他们有时点亮油灯,读会儿书,但更多时候坐在壁炉前叠好的地毯上聊天说话,然后默默地看着圆木上火苗千变万化地飞舞,看着火光在对方的脸上飞舞。

一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快要结束的时候,凯瑟琳平静地说,几乎是出神地说:“比尔,如果我们不曾拥有过别的任何东西,至少还有这一星期。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挺孩子气的?”

“听着是什么没什么关系。”斯通纳说。他点点头。“这是真心话。”

“那我就想说,”凯瑟琳说,“我们至少有过这一星期。”

最后那天早晨,凯瑟琳把家具都摆顺了,开始慢腾腾又仔细地清理住过的地方。她摘掉戴的婚戒,塞在墙壁和壁炉之间的一条缝里。她尴尬地笑了笑。“我想,”她说,“在这里留下点我们自己的东西,留下点我知道会存放在这里的东西,只要这地方还存在。这样做可能挺傻的。”

斯通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把凯瑟琳揽在怀里,走出小木屋,踩着雪穿过去,向旅舍办公室走去,那儿将有巴士接上他们,带他们回哥伦比亚。

二月底的一天下午,第二学期开学后没几天,斯通纳接到戈登·费奇的秘书打来的一个电话,说院长找他谈谈,问他下午或者明天上午能否过来。斯通纳说可以——电话挂断后,他一只手按着话筒坐了会儿,接着又叹口气,独自点点头,然后下楼去了费奇的办公室。

戈登·费奇穿着长袖衬衣,领带松开着。他在转椅里向后靠着,双手交叉放在脑袋后面。斯通纳走进房间时,他和气地点点头,指着放在桌子旁边一角的那把包着皮革的摇椅。

“放松些,比尔。你最近怎么样?”

斯通纳点点头。“挺好。”

“课挺忙的吗?”

斯通纳干巴巴地说:“原则上是这样。课表排得满满的。”

“我知道,”费奇说,然后摇摇头,“我不能干涉到那个地步,你知道。但这真是太糟糕了。”

“没关系。”斯通纳有些不耐烦地说。

“唉。”费奇从椅子上直立起身子,双手交叉着放在前面的桌上。“这次让你过来没什么正事,比尔。我只想跟你聊会儿天。”

沉默了好久。斯通纳温和地说:“怎么回事儿,戈登?”

戈登·费奇叹了口气,接着忽然说:“好吧。我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跟你说说。有这么些流言蜚语。作为一个院长,这也不是我非得关注的事儿,可是——嗯,有时我还不得不关注,我想应该跟你说说——作为一个朋友,关心你——免得酿成什么严重的事儿来。”

斯通纳点了点头说:“什么流言蜚语?”

“噢,见鬼,比尔。你和德里斯科尔姑娘的事。你知道。”

“嗯,”斯通纳说,“我知道。我只想知道这事会传到什么程度了。”

“也没那么严重。无非是含沙射影,议论之类的。”

“我明白了,”斯通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费奇认真地叠着一张纸。“是认真的吗,比尔?”

斯通纳点点头,望着窗外。“认真的,我想。”

“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

费奇忽然猛地一使劲把刚才仔细叠起来的纸揉碎了,扔进废纸篓里。他说:“在理论上,你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儿。在理论上,你可以操任何人,只要你想,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不影响到你的教学,就不应该有事。可是,见鬼,你的生活不是自己随心所欲就想过的。是——噢,见鬼。你知道我的意思。”

斯通纳笑了。“我想我明白。”

“这事不好办。伊迪丝怎么办?”

“显然,”斯通纳说,“她对待整个这件事不像其他任何人那样特别当回事儿。说来真有意思,戈登。我不相信我们相处得会比去年更好。”

费奇骤然大笑了一声。“你闹不明白,对吗?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离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不知道。也许会吧。但伊迪丝会极力反对。那将成一团糟。”

“格蕾斯呢?”

斯通纳忽然感觉喉咙间一阵刺痛袭来,他知道表情透露出自己的感受了。“这是——另外一码事。我不知道,戈登。”

费奇不带个人感情地说,好像在讨论别人的事。“你也许会从离婚中获得新生——如果不是那么乱的话。那会相当麻烦棘手,但你可能会有安度过去的胜算。而且如果这个——跟德里斯科尔姑娘的事没有那么严肃的话,如果你只是随便上上床什么的,那可能会好办。可是你已经把脖子伸出去了,比尔,你是求之不得。”

“我想是吧。”斯通纳说。

停顿片刻。“这是我碰到的破事儿,”费奇沉重地说,“有时我想,我根本就不适合处理这种事。”

斯通纳笑了。“戴夫·马斯特思曾说你还不够混账,所以不会真正混得有多成功。”

“也许他说得对,”费奇说,“可我经常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

“别担心,戈登,”斯通纳说,“我理解你的处境。如果我能让你好过一些我——”他打住后猛烈地摇了摇头,“可是我现在束手无策。我只有等待。看看……”

费奇点点头,也不看斯通纳。他盯着桌面,好像那是一场灭顶之灾,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他逼近。斯通纳等了会儿,看费奇不再说什么时就悄然站起,走出办公室。

因为跟戈登·费奇的这次谈话,那天下午,斯通纳去凯瑟琳的公寓时晚了些。他根本不当回事儿地打量了下大街,就走到人行道上,自个儿进去了。凯瑟琳正在等他,她没有换衣服,几乎是一本正经地等着,笔直地坐在那里,警觉地坐在沙发上。

“你来晚了。”她平淡地说。

“对不起,”他说,“我有些事耽误了。”

凯瑟琳点了支烟,手微微颤抖着。她看了看火柴,吐出一口烟吹灭。她说:“我的一个助教同事特意告诉我,今天下午费奇院长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斯通纳说,“所以我耽搁了。”

“是跟我们有关吗?”

斯通纳点点头。“他听到了些事情。“

“我想就是这事儿。”凯瑟琳说,“我的助教朋友好像也知道点什么,她又不肯说。噢,天哪,比尔!”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斯通纳说,“戈登是我的老朋友。我其实相信他想保护我们。我相信,只要能够,他就会。”

有那么片刻凯瑟琳不吱声。她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平静地说:“现在才刚刚开始。我想了很多,希望他们放过我们,我想,我们其实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情况实在太糟,”斯通纳说,“我们可以离开。我们可以采取行动。”

“噢,比尔!”凯瑟琳小声笑起来,听上去沙哑又温柔。她从沙发上坐起来。“你是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任何人能想象得出的最亲爱的爱人。我不会让他们打扰我们。我不会!”

随后的几个星期,两人在一起待的时间跟以前一样多。他们采取了一种一年前还无法实施的策略,以从前没有意识到的坚强,实施躲闪、回避等战术,像个兵力单薄却志在必胜的、足智多谋的将军般摆布着自己的力量。他们开始真的谨慎起来,小心起来,在这样的操控中享受着阴郁的快感。斯通纳只在天黑后才去她家里,这时不会有人看见他进去。白天的时候,在课间的时候,凯瑟琳故意跟更年轻的男同事现身在咖啡店,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反而因为这种共同的决心更有激情了。他们心里对自己说,而且对彼此说,他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了;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发觉这是真的,发觉彼此安慰的话更贴心。他们实现了亲密,兑现了承诺。

他们生活其中的是一个暗淡的世界,他们把自己好的那部分带到这个世界——所以不久,外面那个人来熙往,语声哗然的世界,不断变化和持续运动的世界,在他们看来都是假的虚幻的。他们的生活在两个世界之间被截然分开,在他们看来这好像天经地义,就应该生活在这种分裂里。

隆冬时节和早春的几个月里,他们生活在一起时找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静谧。随着外面的世界向他们关闭,他们渐渐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了。他们享受的那种幸福无需向对方言说,也无须想到它。在凯瑟琳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里,像藏在那幢宏伟的老房子底下的洞穴,他们好像觉得自己游离于时间之外,在一个他们自己发现并且没有时间的宇宙中生活着。

后来,四月底的一天,戈登·费奇又叫斯通纳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斯通纳怀着不愿承认的知情导致的麻木感走下去。

其实随后发生的事情简单之极,斯通纳应该提前料到,却没有料到。

“是劳曼克思,”费奇说,“不知怎么,这婊子养的抓住这事不放了。”

斯通纳点点头。“我早就应该想到这点。我应该料到这个。你觉得我去跟他谈谈有什么好处吗?”

费奇摇摇头,穿过办公室,在窗户前站住。晌午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脸上的汗水亮晶晶的。他疲倦地说:“你不懂,比尔。劳曼克思是不会这样玩儿的。连你的名字都压根没提。他是在借德里斯科尔姑娘下手。”

“他什么?”斯通纳茫然地问道。

“你真得佩服他,”费奇说,“不知怎么,他知道我对这事完全知情。所以他昨天冷不防过来,你知道,告诉我说他要开除德里斯科尔姑娘,还警告我说这里可能藏着一桩丑事。”

“不行!”斯通纳说。他抓着摇椅皮扶手的手疼了起来。

费奇继续说:“据劳曼克思讲,经常有学生抱怨,还有些城里的居民,说好像总看见有男人出入她的公寓——明目张胆,举止轻佻——诸如此类的事吧。噢,他干得真漂亮,他个人不反对——他非常欣赏这姑娘,事实上——但他要为英文系和大学的声誉着想。我们理解这种必须向中产阶级主流的教条俯首听命的必要性,承认到处是学者的社区应该是反对清教伦理的叛逆者的避风港,最后说,现实些讲,我们也无可奈何。他说希望这事先拖着,到这个学期结束时再说,但他怀疑自己能否办得到。而且这婊子养的自始至终都知道我们绝对互相通过气。”

斯通纳喉头一紧,都说不出话来。他含含糊糊地咳了两下,试了试自己的声音,仍然稳定平缓。“当然,他的用意非常清楚。”

“我想是吧。”费奇说。

“我知道,他恨我,”斯通纳超然地说,“可我从未想到——我做梦都没想到他会——”

“我也没有。”费奇说。他走到桌子旁边,沉重地坐了下去。“我毫无办法了,比尔。我真的无可奈何。如果劳曼克思找投诉的人,他们立刻会出现。后续的东西他绝对准备好了,你知道。如果什么话传到校长那里——”他摇摇头。

“如果拒绝辞职,你想会怎么样?如果我们就是拒不害怕呢?”

“他会对那姑娘下狠手,”费奇平静地说,“而且,可能你也会貌似无意中被拖进去。这很清楚。”

“那么,”斯通纳说,“看来好像没什么办法了。”

“比尔。”费奇说,然后又沉默不语了。他把头搁在紧握的拳头上,闷声闷气地说,“还有个机会。只有一个。我可以拦住他,如果你——如果德里斯科尔只要——”

“不行,”斯通纳说,“我觉得做不出来。说真的,我觉得做不出来。”

“见鬼!”费奇的声音有些恼火。“他算计得很准!想一想吧,你能怎么样?现在是四月,差不多五月了,一年的这个时间你能找到什么活儿可干?——就算你能找到的话?”

“我不知道,”斯通纳说,“有些事……”

“伊迪丝怎么办?你认为她会屈服吗?不吵不闹让你离婚吗?还有格蕾斯?如果你一走了之,在这个地方,对她会有什么影响?还有凯瑟琳?你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会对你们大家产生什么影响?”

斯通纳不发一语,内心油然而起一种虚无感,有种凋谢、败落的感觉。他最后说:“你能给我一星期的时间吗?我得想一想。一个星期怎么样?”

费奇点点头。“至少我还可以拖他那么久。但不能再长了。很抱歉,比尔,你是知道的。”

“是。”斯通纳从椅子里起来站了片刻,试了试腿部沉甸甸的麻木感。“我会告诉你,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他走出办公室,踏进漫长走廊的黑暗中,步履沉重地走进阳光里,走进外面开阔的世界,无论他从哪里转过身,这个世界都像一座监狱。

多年以后,在那些离奇古怪的时刻,他会回想跟戈登·费奇谈完话后的那些日子,几乎完全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死人,除了顽强的习惯性意志,什么都无法让他焕发活力。但是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意识到地点、人物,那几天从他身边流过去的事件。他知道,他向公众的关切展示的是一种掩饰自己处境的面貌。他还继续上课,跟同事打招呼,参加各种不得不参加的会——日复一日,他碰到的人没有一个觉得出了什么差错。

但是,从戈登·费奇的办公室出来的刹那,他就知道,从自己生命某个小小的中心滋长出的麻木深处知道,他生命的某个部分结束了,而且自己的这个部分离死亡如此之近,他几乎是从容不迫地看着它逼近。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在初春的午后明媚清新的温暖中穿过校园。沿着人行道边和前院里的茱萸树正鲜花盛开,在他的注视中像柔软的云朵般颤抖着,透明又细薄,即将凋谢的百合花芳的香气弥漫在空中。

当他走到凯瑟琳的公寓时又很开心,既狂热又麻木。他把凯瑟琳提的跟院长最近见面的事儿放到一边,他强迫她大笑,他心怀无法量度的悲伤看着他们最后欢乐的努力,就像生命利用死亡的躯体跳的一场舞蹈。

但是,他们最后仍然要说话,他知道。虽然他们说的话就像在知悉的隐私中一遍又一遍彩排过的一场表演。他们通过符合语法规则的惯用法来揭示那种知悉:他们从完成时向前推进——“我们现在很快乐,不是吗?”——再到过去时——“我们以前很快乐——比任何人都更快乐,我想”——最后抵达语篇的必然要求。

跟费奇谈完话后的那几天,在某个半歇斯底里欢乐暂时中断的宁静时刻,他们选择这个时候,是因为把它看做通过最后在一起的几天反观自己的最适宜的时候,凯瑟琳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吧,是吗?”

“没有了。”斯通纳平静地说。

“还有多久?”凯瑟琳问。

“几天,两三天吧。”

凯瑟琳点点头。“我过去以为自己可能忍受不了。但我现在麻木了。什么感觉都没了。”

“我知道。”斯通纳说。沉默片刻。“你知道,如果有什么事——不管什么我能做的事,我都会——”

“别,”她说,“我当然知道。”

他在沙发上往后靠过去,看着低矮、昏暗的天花板,那是他们的世界的天空。他平静地说,“如果我把这一切都抛弃了——如果我放弃了,一走了之——你会跟我走吗,会吗?”

“会。”她说。

“可是你知道,我做不到,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因为那,”斯通纳自我解释说,“那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乎可以肯定我就不能教书了,而你——而你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两个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都会——一文不名。”

“什么都不是了。”她说。

“我们至少现在可以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还能做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是——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是。”凯瑟琳说。

“因为从长远看,”斯通纳说,“不是因为伊迪丝,甚至不是因为格蕾斯,或者注定要失去格蕾斯,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对你或者我来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非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害怕我们自我的毁灭,以及我们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

“我知道。”凯瑟琳说。

“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属于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早知道这点。我相信我们是知道的,但我们得退出来一点儿,假装一点儿,这样才能——”

“我知道,”凯瑟琳说,“我始终很明白这点,我想。即便假装,我还是知道,有时,有时,我们会……我知道了。”她停了下,定定地看着斯通纳,眼睛忽然泪光闪闪。“可是太倒霉了,比尔!真倒霉!”

两个人都不再多说什么。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样彼此都不用看着对方的脸,然后又开始做爱,这样就用不着说话。他们怀着非常默契的温柔旧情和因为即将失去而更加的强烈心情做着爱。最后,在那个小屋黑暗的夜色中,他们默默无语、安静地躺着,身体轻轻挨着。过了很久,凯瑟琳的呼吸才平稳起来,好像睡着了。斯通纳悄无声息地起来,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没有叫醒她就走出屋子。他在哥伦比亚宁静、空荡的大街上走着,直到东方开始露出第一丝灰暗的光线,然后直接朝大学校园走去。他在杰西楼前的石阶上坐下,看着从东边过来的那束光爬上院子中间那几根巨大的石柱上。他想到自己出生前的那场大火,焚毁了老楼的那场大火。他被遗留的景象弄得隐隐约约有些伤感。等天大亮了,他就走进大楼,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在那里一直等到第一堂课开始。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凯瑟琳·德里斯科尔。他离开后,凯瑟琳当天晚上就起了床,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用纸箱装好自己的书,给公寓楼的管理员留了句话,告诉他把这些东西寄到哪里。她把自己批改好的成绩单寄给系办,顺便寄出取消这周以及下半学期课程的通知,以及辞职书。那天下午两点,她搭上火车踏上了离开哥伦比亚的旅程。

她肯定早就开始计划自己的离去了,斯通纳后来意识到,他很感激自己不知道,感激她最后没有留下字条说些已经没法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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