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特别是冬天的几个月,斯通纳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重温这种虚幻不真实的状态。他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识从盛放它的躯体里移出来,他观察自己时,就像一个熟悉得有些古怪的陌生人在做着熟悉得有些古怪的事情,自己不得不做。这是一种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分裂。他知道,自己应该遭受其困扰,但他已经麻木,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事很重要。他已经四十二岁,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的身体瘦削得几乎跟年轻时一样了,那时他第一次怀着惊奇的敬畏感行走在校园里,校园从未彻底失去对自己的影响。年复一年,驼背不断加重,他开始学着放慢动作,这样手脚自带的那种农民的粗笨就好像刻意而为,而不是源自于骨子里的笨拙。随着时间的日积月累,他的长脸柔和了许多,尽管皮肉依然像熟过的皮子,已经不再紧紧地拉过棱角分明的颧骨,而且被眼角和嘴巴周围细细的皱纹衬托得松弛了好多。他的眼睛依然犀利和清澈,灰色的眼珠在脸盘上塌得更深了,那种精明的警觉已经藏去一半锋芒。他的头发,曾经是浅褐色的头发,现已变深,而且几丝灰色已经爬上太阳穴附近。他并不经常想到岁月,或者痛惜岁月的流逝,可是当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或者当他走近通向杰西楼某扇玻璃门里自己的影子时,他还是能辨认出由于一场轻微的打击而窜到身上的这些变化。

那年早春的一个午后,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一堆新生的作文摆在桌上。他手里拿着其中的一份报告,但并没有真正在看。像最近常干的那样,他凝视着窗外校园那块从办公室里能看到的地方。那天阳光明亮,杰西楼投出的影子在他观察的工夫,几乎爬到了四方形院子中心在有力、孤独的优雅中矗立的那五根圆柱的基部。笼罩在阴影中的院子的这部分呈深深的褐灰色,阴影边沿那边,冬天的草地泛着浅黑色,上面覆盖着一层隐约闪烁、暗淡之极的绿色薄膜。在蜷曲着绕在柱子周围的藤蔓蛛丝般黑色痕迹的映衬下,这些大理石柱散发着灿烂的白色。很快阴影就会爬上柱子,斯通纳想,基部将暗淡,那片黑色将不断攀爬上来,先是缓慢地,接着速度会更快,直到……他开始发觉有人站在身后。

他坐在椅子里转过身,抬头望去,是凯瑟琳·德里斯科尔,这位去年旁听他研讨班课的年轻助教。从那以后,尽管他们在走廊里偶尔相遇,点点头,两人其实并没有互相说过话。斯通纳感觉对这种正面相遇隐隐有些不快。他并不希望回想起研讨班以及由此接踵而来的一切。他把椅子往后一推,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德里斯科尔小姐。”他严肃地说,然后摆了下桌子旁边的那把椅子。她盯着看了斯通纳片刻。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想,她的脸格外苍白。她的头微微低了下,离开他,坐在他无意中动了下的那把椅子里。

斯通纳自己又坐下来,盯了她片刻,其实并没有看着她。接着,意识到自己的注视可能会被当作粗鲁,他试图笑一笑,嘴里含含糊糊地问了个毫无意义、随口而出有关她上的课的问题。

她回答得有些唐突。“你——你曾经说过,愿意看看我的论文,只要我认真写起来。”

“是的。”斯通纳说,点了下头。“我想会的。当然。”接着,他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膝盖上紧紧抓着一个文件夹。

“当然,如果你忙的话就算了。”她试探性地说。

“一点都不忙。”斯通纳说,尽量想在话语中带上点热情。“真不好意思。我并不想故意听上去心烦意乱。”

她犹豫地把文件夹拎到斯通纳跟前。他接住,拿起来,冲她笑着。“我想你可能会走得比这个更远。”他说。

“是的,”她说,“可是我重写了。我想用一种新的方法,而且——而且,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会很感激。”

斯通纳又冲她笑起来,点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在难堪的沉默中坐了会儿。

最后他说:“你什么时候需要拿回去?”

她摇摇头。“随时。只要你看完就可以。”

“我不会耽误你,”他说,“这个星期五怎么样?这样给我的时间会充足些。三点左右怎么样?”

她像刚才突然坐下来那样,又骤然站起来。“谢谢你,”她说,“我不想打扰你的。谢谢你。”她转身就走了,苗条,挺拔,走出办公室。

斯通纳把那个文件夹在手里捏了会儿,盯着看了看,接着又放在桌上,继续看他的新生论文。

那是星期二的一天,随后的两天,那部论文手稿原封不动地在他的桌上躺着。由于某些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原因,他害怕去打开那个文件夹,去开始阅读,而在几个月前,读这样的东西理应是一种愉悦的义务。他警觉地看着文件夹,好像是一个敌人诱骗他再次投入一场自己早已声明放弃的战争。

接着就到了星期五,他还是没有读。早晨,收拾八点钟那堂课用的书和纸时,他看着那东西埋怨似的躺在桌上。九点钟,乘回去的片刻工夫,他几乎决定要给主办公室德里斯科尔小姐的邮箱里留一张纸条请求再宽限一个星期,但最后决定在十一点的那堂课之前匆匆看一眼,等她下午过来时说些可以敷衍的评价。可是他仍然没有去读。就在自己必须离开去上课,上这一天最后一节课时,他从桌上抓过文件夹,塞在别的稿纸中间,匆匆穿过校园朝教室走去,正午,那堂课结束后,几个需要找他谈谈的学生拖住他不放,一点钟后才脱身。他怀着无情的决心向图书馆走去。他想找个没有人用的研习室,在与德里斯科尔约好的三点前花个把钟头把手稿匆匆读一遍。

可是,即便在图书馆昏暗、熟悉的宁静中,在他找到的隐藏在大书库底层没人的那间研习室里,他都心绪不宁,很难专心看自己带来的那些稿纸。他打开别的书,随意地读起有关段落来。他端坐在那里,吸着旧书散发出的霉味儿。最后,他长叹一口气,不能再拖延了,于是打开文件夹,匆匆扫起前几页来。

起初,只是思维某个紧张的棱角碰触下他读的东西,但渐渐地,这些词句自动强行向他涌来。他皱着眉,读得更仔细了。接着他被吸引住了,又返回开始的地方,注意力在这一页上流畅起来。没错,他自言自语,当然。她在研讨班专题报告里讲的内容都包括在这里了,但经过重新排列和组织,他只是模模糊糊瞥过的方面更加突出。天哪,他几乎有些惊叹地自言自语,翻页时手指激动得不停地发抖。

当他终于看完打印稿的最后一页纸时,在愉快的疲倦中向后仰去,盯着眼前灰色的水泥墙。虽然从开始读算起好像只过了几分钟,他还是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四点半了。他立刻站起来,匆匆收拾好手稿,紧紧张张地冲出图书馆。虽然知道太晚,无论怎么都没有意义了,他还是半跑着穿过校园朝杰西楼奔去。

他经过主办公室一路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站住,把头探进门厅。秘书——一个新来的女孩,劳曼克思最近刚雇的女孩——很不悦,几乎是无法忍受地对他说,“德里斯科尔小姐三点钟时在这儿想见你。她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点了点头,谢了谢这女孩,然后继续更加缓慢地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星期一可以把稿子还给她,到时再道歉。但是,读完稿子后的那股兴奋的余绪还没有消散,他烦躁不安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冲自己点头。最后,他走到书架前,翻找了会儿,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污黑的印刷字母:教工与工作人员手册,密苏里大学。他找到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名字,她没有装电话。他看了下她的住址,然后收起桌上的稿子,走出办公室。

从校园开始,朝城内方向过去大约要经过三个街区,排列着一长串巨大的老房子,几年前这里就已经改造成公寓了。这些房子里住满了老学生、年轻教工和大学行政人员,还有零零碎碎的城里人。凯瑟琳·德里斯科尔住的那幢房子就矗立在这些楼中间。这是一幢巨大的三层的灰色石质建筑,有好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入口和出口,带着角楼、凸窗,以及在楼的各个侧面都有的向外向上突出的阳台。斯通纳终于在这幢楼侧面的一个邮箱上找到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名字,那里有一截短短的水泥台阶通向下面地下室的一扇门。他犹豫片刻,然后敲了敲。

凯瑟琳·德里斯科尔打开门时,斯通纳几乎没有认出来。她把头发扎起来,漫不经心地在后面高高地束着,这样,她那双小小的白里透红的耳朵完全裸露在外。她戴了副黑边眼镜,镜片后面那双幽深的眼睛睁得很大,吃了一惊。她穿了件男式衬衫,脖领那里敞开着。她穿着黑色宽松裤,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显得更加苗条,更加优雅。

“我——我很抱歉,错过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斯通纳尴尬地说。他把文件夹向她递过去。“我想你也许周末会需要这个。”

她一时什么话都没说,毫无表情地看着斯通纳,咬着下嘴唇,然后从门口退了回去。“你不想进来吗?”

斯通纳跟着她穿过一个短短的、窄窄的过厅走进一间房里,天花板很低,光线暗淡,摆着一张低矮、只有正常四分之三大小的床,同时也当沙发用,前面放着一张同样低矮的长桌,一把孤零零的弹簧椅,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一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几本书敞开着搁在地板和沙发上,纸张在桌子上散得到处都是。

“太小了,”凯瑟琳说,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本书,“但是我也用不着太大的空间。”

斯通纳坐在沙发对面的那把弹簧椅里。她问斯通纳是否喝点咖啡,他说要。凯瑟琳走进起居室旁边的小厨房,他开始放松下来,打量着周围,听着她在厨房里活动时发出的宁静的声响。

她端来咖啡,放在精致的白色瓷杯里,搁在一只黑漆盘中,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他们小口喝着咖啡,僵硬地聊了会儿天。接着,斯通纳说起他读过的那部分稿子,感觉刚才在图书馆里出现的兴奋情绪又上来了。他身体向前倾过去,热烈地讲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开始自如地畅谈起来,都把自己掩藏在演说的装饰后面。凯瑟琳坐在沙发的边沿,眼睛流光溢彩,纤细的手指在咖啡桌上时而扣住,时而松开。斯通纳把椅子向前一挪,专注地朝她倾过去,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斯通纳可以伸手触碰到她。

他们谈到她的论文前几章引起的问题,谈到这项研究会导入什么方向,谈到这个课题的重要性。

“你千万不要放弃。”斯通纳说,声音里透着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冲动。“无论有时可能多么困难,你都千万别放弃。你放弃了可就太可惜了。噢,太好了,这个绝对毫无疑问。”

她沉默不语,有一刹那,甚至那种生动劲儿都从脸上消失了。她向后靠过去,离开些距离看着斯通纳,然后好像出神地说:“那次研讨班课——你说的一些东西——很有帮助。”

斯通纳笑着摇摇头。“你不需要上那门研讨班课。但我很高兴你能坐在那里旁听。那样挺好,我觉得。”

“噢,真是太惭愧了!”她突然说。“实在惭愧。那次研讨班课——你是——课结束后,我只好重新再来。真惭愧,他们应该——”由于陷入痛苦、烦燥、心绪混乱,她打住不说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向桌子走去。

斯通纳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吃了一惊,一时无语,过了会儿才说:“你不应该太在意。这种事经常发生。而且全都及时平息了。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他说出这句话后,忽然好像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说的是真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觉从身上揭掉了绝望的重负,那种沉重感他还没有充分地意识到。差不多是欢欣鼓舞,几乎是放声大笑,他又说:“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他们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没法像刚才那样畅所欲言了。斯通纳很快站起来,谢过她的咖啡,就要离去。凯瑟琳陪他走到门口,跟他道晚安时几乎都是匆匆忙忙。

外面已经漆黑,料峭的春寒弥漫在夜空中。斯通纳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在这样的冰凉中身体有种刺痛感。在这些公寓房参差不齐的轮廓那边,市里的灯火在悬浮于空气的薄雾中闪着光。角落的街灯虚弱地紧推着封闭在四周的黑暗。从那边的黑暗中传出的笑声忽然打破了寂静,延绵了好久才消失。后院燃烧的垃圾堆中冒出的烟味被薄雾留住。当他慢慢地穿过夜晚,呼吸着那股芳香气息,在舌尖上品尝着新鲜的夜晚时刻的空气时,似乎觉得走进去片刻就足够了,自己好像不需要太多。

就这样他有了自己的恋爱绯闻。

他对凯瑟琳的感情在心中缓缓苏醒。他发现自己总是寻找借口,在下午的时候去她的公寓。想到一本书的或者一篇文章的名字时,他就会记下来,而且故意避免在杰西楼的走廊里看见她,这样下午就可以去她住处告诉那本书的名字,然后喝杯咖啡,聊一聊。有一次他花了半天时间在图书馆查一个参考资料,这个资料可能会强化她论文第二章中他觉得有些吃不准的论点。又有一次,他辛苦地誊抄了一份很少人知道的拉丁文手稿的一部分,图书馆里有影印件,这样借着帮她翻译之机打发几个下午。

在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午后时光,凯瑟琳总是显得彬彬有礼,友好,克制。她非常感激斯通纳在自己的论文上花的时间,投入兴趣,希望不要影响他做重要的事情。斯通纳没有想过,她可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想法的教授,她很钦佩,而他的帮助虽然友好,但多少超出了职责范围。斯通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隐隐约约有些荒唐的人物,别人除了公事公办地对待外不会感兴趣。当他心里默认了自己对凯瑟琳的感情后,就尽量小心翼翼,不要以任何方式暴露出可能会被轻易察觉的感情。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周要去两三次凯瑟琳的家里,任何一次都不会待过两个小时。他害怕自己持续反复出现,她会变得厌烦,所以就尽量谨慎地确信自己能够真正帮到她的论文时才过去。他不无自嘲自娱地发觉,为了拜访她而做的准备,其殷勤程度堪比为讲课所做的准备。他心里对自己说,这就够了,他只满足于见到她,跟她说说话,只要她还能忍受自己的存在。

虽然他殷勤备至,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变得越来越压抑。很长时间,两人发现找不到任何话题可说,都啜着咖啡,远远地看着对方,说着“哦……”,话音中带着试探和警戒的意味。他们找出好多理由,在房间不安地走来走去,离开对方。他怀着自己不曾料到的强烈的悲哀心情默念,自己的拜访已经渐渐成为她的负担,而凯瑟琳的谦恭有礼不许她让他意识到这点。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如此,他已经做出决定,他要逐渐从她那里抽身而退,这样她也不会察觉到他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烦躁不安,好像他给过她全部力所能及的帮助。

随后的那一星期,他只去了一次凯瑟琳家,接下来的一星期,他压根儿就没有去过。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挣扎。下午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简直不得不从生理上克制自己别从桌边站起来,冲到外面,走到她的公寓去。有一两次,在过道里远远地看见凯瑟琳,那是她匆匆忙忙去上课或者上完课后出来的时候,斯通纳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样他们就不会打照面了。

过了会儿,一种麻木感袭来,他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过几天就会在楼里看到她,向她点头、微笑,也许还会拦住她一会儿,问她论文的进展如何。

后来,一天下午,在主办公室,他从邮箱里取邮件时,偶尔听到一个年轻助教跟另一个说,凯瑟琳生病了,已经有两天没来上课了。那种麻木感顿时消退,他感觉胸口刺痛,决心已定,克制力也离自己而去。他迅速回到办公室,以近乎绝望的急切心情看着书架,挑出一本书,走了出去。他走到凯瑟琳家时已经快喘得快没气了,所以就在大门口等了会儿。他换上一副微笑的表情,希望是热情的微笑,然后固定在脸上,敲了敲她的门。

凯瑟琳比平时还要苍白,眼睛周围有几处黑印,穿了件普通的深蓝色睡衣,头发完全从额头向后梳过去。

斯通纳发觉自己讲话时既紧张又傻里傻气,但也无法阻止言辞涌流而出。“你好,”他轻松明快地说,“我听说你生病了,我想应该顺便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我拿了本书,也许对你有帮助,好些了吗?我不想——”他听着这些声音从自己僵硬的微笑中翻滚而出,眼睛抑制不住打量着她的脸庞。

当他终于不说话时,凯瑟琳才从门口退回去,平静地说:“进来吧。”

一走进那间小小的起居室,他那紧张的傻里傻气立刻就没了。他坐在床对面的那把椅子里,凯瑟琳在他对面坐下时,感觉某种熟悉的轻松感又开始出现了。有那么片刻,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终于,凯瑟琳问道:“你想喝点咖啡吗?”

“不必麻烦你了。”斯通纳说。

“不麻烦。”凯瑟琳的声音有些生硬,而且带点他以前听到的愤怒腔。“我去热下就可以了。”

她走进厨房。斯通纳一个人坐在那个小房间里,闷闷不乐地盯着咖啡桌,心想自己不该来。他想就是这种愚蠢驱使男人干些这种事情。

凯瑟琳端着咖啡壶和两个杯子过来。她倒上咖啡,两个人坐着看着从黑色液体中冒出的蒸汽。她从压扁了的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着,紧张地吸了会儿。斯通纳开始想到他带来的那本书,还攥在手中。他把书放在他们中间的咖啡桌上。

“也许你可能对它兴趣不大,”他说,“不过,我是偶尔碰到点东西,也许对你有些帮助,我想——”

“我已经将近两星期没看到你了。”她说,然后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使劲拧了几下。

他吃了一惊,心慌意乱地说:“我特别忙——好多事情——”

“不要紧,”她说,“真的,没关系,我不该……”她用手掌抹了下额头。

斯通纳关心地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是发烧了:“真难过,你生病了。如果有什么我能——”

“我没有生病,”她说,又用一种镇定、沉思,几乎毫无主观色彩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我是极度、极度不开心。”

他还是不明白。这种直白、斩钉截铁的表达像一把尖刀般扎进他心里。他转过来稍微离开点凯瑟琳,迷惑不解地说:“很抱歉。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看有什么事情我能做……”

凯瑟琳抬起头,她表情僵硬,眼睛却泪水汪汪,闪闪发亮。“我不想为难你。实在抱歉。你大概觉得我很傻吧。”

“不。”斯通纳说。他又看了看凯瑟琳,看着她苍白的脸,似乎借助某种意志的努力,依然保持着毫无表情的姿态。接着,他看着自己那双瘦骨嶙峋、绞在一起、放在一只膝头的大手,几根手指生硬粗壮,关节就像长在黄褐色皮肉上的白色瘤节。

他终于沉重又缓慢地说:“很多方面,我都是个无知之徒。愚蠢的是我,不是你。我没有来看你是因为,我想——感觉我会变成一个讨人嫌的东西,可能未必是这样。”

“不是,”她说,“不是,不是这样。”

斯通纳仍然盯着她继续说:“我不想惹得你不方便,因为要应付——应付——我对你的感情,这个,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总来看你,迟早会露出痕迹来。”

她没有动,两行泪水从眼睑上方迸涌而出,从面颊上流下来,她也不去擦一下。

“我也许有些自私。我感觉除了让你尴尬,让我不愉快,不会有任何结果。你知道我的——处境。在我看来好像不可能,你会——对我产生任何感情,除了——”

“别说了,”她温柔又激烈地说,“噢,我亲爱的,别说了,坐过来吧。”

斯通纳发觉自己浑身颤抖着,像个笨拙的男孩般绕过咖啡桌,在她身边坐下。他们的手犹犹豫豫、笨拙地向对方伸出去,用了个拙劣、压抑的拥抱姿势紧紧搂在一起。两人一动不动,挨着坐了好长时间,好像稍微动一动就会放走他们之间通过单纯的抓握所保持的那种陌生又可怕的东西。

她的眼睛,斯通纳本以为是深褐色或者黑色的眼睛,其实是一种深深的紫罗兰色。有时这双眼睛会碰着房间里一盏昏暗的灯发出的光,然后湿漉漉地闪烁着光泽。他会把脑袋朝这边那边转来转去,这双眼睛在他的凝视下,会迎着他的活动而改变颜色,所以,即便在休息的时候,这双眼睛好像永远不会安静不动。她的皮肤,从一定距离看好像那么冰冷和苍白,其实里面却透着温暖的红润,像牛奶般半透明色底下流溢的光。就像这种半透明的肌肤,镇定、冷静和克制,他以前觉得这些品质就是她本人的写照,这些品质像面具般掩饰着热情、嬉戏和幽默,其强烈程度因为伪装它们的表面而使之成为可能。

四十三岁那年,斯通纳学会了别人——比他年轻的人——在他之前早就学会的东西:你最初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最终爱的那个人,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借助这个过程,一个人想去了解另一个人。

他们都很羞怯,对彼此的了解都缓慢而又带着试探的色彩。两个靠近了,然后分开,接触了然后又缩回,也不想给对方身上添加更多可能受欢迎的东西。一天又一天,那层保护他们的克制的皮层逐渐脱落,所以,最后,他们像许多极其羞怯的人一样,彼此向对方敞开,完美又无拘无束、惬意地撤去了保护,而且有绝对无拘无束的惬意感。

几乎每天下午,斯通纳上完课后就去她的公寓。他们做爱,说话,然后又做爱,像孩子玩游戏般不知疲倦。春天的日子延长了,他们渴望夏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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