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系临时系主任,这个职位,在阿切尔·斯隆去世后由戈登·费奇担任,后来一年又一年地顺延,直到系里所有的人都渐渐习惯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无政府状态,因此有时有些课排进计划,有人去教,有时做出几项新的员工任命,系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备受关注,在这种状态下,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总体上大家都能理解,要尽快任命一个新的长久的系主任,这样就可以让费奇接任文理学院的院长,这个职位他其实还没有掌握实权。乔赛亚·克莱蒙特威胁不会死,虽然在大楼里已经很少再见到他蹒跚而行。

系里的员工都各行其是,教着前一年上的课,课间互相串串办公室的门子。他们只在每学期开始的时候才集体正式聚会一次,戈登·费奇称之为临时系务会。在那种场合,研究生院的院长会给发些备忘录,要求他们给快要完成学业的研究生举行答辩和论文考试。

这种考试占去斯通纳越来越多的时间。让他吃惊的是,作为一个老师,他开始享受某种的适度的声望了,他得拒绝要来上他开的拉丁传统和文艺复兴文学的研究生班的学生,他的本科生概论课总是人满为患。几个研究生要求他指导论文,还有些请他担任自己的论文答辩会委员。

1931年秋季,研讨班甚至在报名之前就差不多人满了,许多学生在前一学年末或者暑期就安排好了上斯通纳的课。新学期开始一个星期,而且在研讨班已经举行过一次讨论后,一个学生走进斯通纳的办公室,请求允许上这门课。

斯通纳坐在办公室桌前,眼前放着一份研讨班的学生名单,他正打算为他们确定研讨班的任务,这是桩很棘手的事儿,因为许多人都是新生。这是九月的一天下午,他开着靠桌的窗户,大楼的正面沉浸在阴影中,所以,前面的绿色草坪映现出大楼的精确形象,半圆形的拱顶和不规则的屋顶轮廓线让绿色变得更暗淡,不知不觉地向外爬出校园,留在外面。一阵凉爽的微风穿过窗户流进来,带来秋天清新的芳香。

一阵敲门声传来,他转向开着的门说,“进来。”

从过道的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出现在办公室的明亮中。斯通纳对着那片黑暗昏昏欲睡地眨巴了几下眼,认出是一个学生,他在楼道里见过,但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的左臂僵硬地垂在体侧,走路时拖着左脚。他脸色苍白,面庞圆乎乎的,角质边的眼镜也是圆的,稀薄的黑发在一侧精准地分开,紧贴着倒向圆圆的头骨。

“是斯通纳博士吗?”他问道,声音细弱又短促,他说话时发音清清楚楚。

“是的,”斯通纳说,“你找个椅子坐会儿吧?”

年轻人放低身段坐在斯通纳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木质靠背椅里,他的双腿呈一条直线状伸出来,那只永远拧成一个半握拳头的左手,放在那条腿上。他笑着,快速地摆着脑袋,用一种奇怪的自贬口吻说:“你也许不认识我,先生,我叫查尔斯·沃尔克。我是二年级的博士生,协助劳曼克思博士工作。”

“哦,沃尔克先生,”斯通纳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嗯,我来这儿是想请你帮个忙,先生。”沃尔克又笑了,“我知道你研讨班的人已经满了,可是我非常想上这门课。”他停顿了下,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劳曼克思博士建议我来跟你说一说。”

“我明白了,”斯通纳说,“你主攻的专业是什么,沃尔克先生?”

“浪漫派诗人,”沃尔克说,“劳曼克思博士将担任我的论文导师。”

斯通纳点点头。“你打算多久完成必须的课业要求?”

“我希望在两年内吧。”沃尔克说。

“哦,这样会更从容些。”斯通纳说。“我每年都开研讨班的课。现在真是太满了,作为一个研讨班几乎都办不下去了,不止一个人要完成这个活儿。如果真想上这门课,你干吗不等到明年呢?”

沃尔克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嗯,坦率地讲,”他说,然后又绽放出微笑,“我是一场误会的受害者。当然,全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每个博士生为了拿到学位至少得上过四个研讨班的课,我去年压根就没有上过一个班。你知道,他们不许每学期选修的研讨班课超过一个以上,所以,如果要两年内毕业,我这个学期就得选一门研讨班的课。”

斯通纳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所以你并不是真正对拉丁传统的影响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了?”

“噢,感兴趣,先生。真的感兴趣,这门课对我的论文会有很大帮助。”

“沃尔克先生,你应该知道,这是一门非常专业化的课,我并不鼓励人们去听,除非他们有特别的兴趣。”

“是的,先生,”沃尔克说,“我向你保证,我真的有特别的兴趣。”

斯通纳点点头,“你的拉丁文怎么样?”

沃尔克晃了晃头。“哦,挺好,只是,我还没有参加拉丁文考试,但阅读拉丁文没问题。”

“你会法语或者德语吗?”

“噢,会,先生。同样,我还没有参加考试,我想今年底同时都能过,不过,我能流畅地阅读这两种语言。”沃尔克停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劳曼克思先生说,他认为我肯定能跟上研讨班的课。”

斯通纳叹了口气。“很好,”他说,“大量的阅读内容都将是拉丁文学的,有少量法语和德语,但没有这些你也能过。我会给你一个阅读书目,下周三我们再商量你的研讨题目。”

沃尔克热情地谢过斯通纳,然后有些困难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对付阅读我不会有问题,”他说,“我向你保证,让我上你的课,你不会后悔的,先生。”

斯通纳看着他,微微有些惊讶。“这种情况我还没碰到过,沃尔克先生,”他干巴巴地说,“星期三见。”

研讨班的课在杰西楼南侧的一间小小的地下室里开起来。阴湿但不见得多么难闻的气味从水泥墙里渗出来,在光秃秃的水泥地板上,脚步发出空洞的细音拖过去。仅有的一只灯泡从屋子正中间的天花板上挂下来,发着光芒,所以,那些在正中间坐在带桌椅子里的学生在那道强光中昏昏欲睡,但墙壁都呈暗灰色,角落里几乎全为黑色,好像光滑、没有涂过颜色的水泥吸着从天花板上倾斜而下的光。

在第二次星期三的研讨班上,斯通纳晚几分钟走进教室,跟学生们讲完话后,他开始把书和纸摆在那张方方正正地矗立在一堵黑墙中心位置前脏乎乎的橡木桌上。他看了眼散落在教室各处的这一小群人。有些他认识,有两个博士生,他负责指导他们的学习,另外四个是系里的硕士生,跟他读完本科生的课,剩余的学生有些是想拿现代语言的高级学位的候选生,有一个是在写经院哲学论文的学哲学的学生,另外一个是位中年妇女,一个高中老师,想利用公休时间拿一个硕士文凭,最后一个是位长着黑头发的年轻女子,系里新来的讲师,在东部一所大学读完必修课程后,在完成一篇论文期间找了份工作干两年。她问斯通纳能不能来听研讨班的课,他同意说不妨来听听。查尔斯·沃尔克不在这群人中。斯通纳等了好几分钟,翻阅着那些稿纸,后来他清了清嗓子说开始讲课。

“在第一堂课上,我们讨论了这门课的范围,决定把中世纪拉丁传统的研究限定在文科七艺的前三艺上——即语法、修辞和论理。”他停顿了下,看着这几张脸——带着试探、好奇的表情,如同面具——全专心向着他,听着他讲的内容。

“这种限定对你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也许严苛得有些愚蠢,可是我不怀疑,我们会发现有足够多的东西可供我们掌握,哪怕只是浮光掠影地追溯下这三学科到16世纪。重要的是我们会认识到语法、修辞、论理这些艺术对一个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的人是很有意义的,我们在当代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点,即便没有受过历史想象力的训练。对这样一个学者而言,举例说,语法艺术就不仅仅是一种对言语各个部分的机械处理。从希腊化时代晚期到整个中世纪,对语法的研究和实践不仅仅包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提到的‘书面的艺术’。同时还包括,而且这点变得至为重要,包括诗歌技术得体性的研究,对诗歌形式和内容的诠释,以及风格的微妙特点,乃至区别于修辞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对这个主题渐渐热络起来,发觉几个学生已经向前倾过来,停下来不记笔记了。他继续说:“再者,如果我们生活在20世纪,被问到这三艺中哪项最重要,我们可能会选择论理,或者修辞——我们最不可能选择的是语法。可是罗马和中世纪的学者——包括诗人——几乎肯定会认为语法最重要。我们必须记住——”

一声响亮的噪音打断了他的演说。门打开了,查尔斯·沃尔克走进教室;他关门时夹在那条残疾的胳臂底下的书滑落下来,砸到地板上。他笨拙地弯下腰,那条坏腿在身后拖着,慢慢地收拾起书和纸。接着他自己把身子拉直了,拖着步子走过教室,他的脚刮擦光水泥地时发出一阵响亮刺耳的嘶嘶声,在教室里听上去空洞地咝咝作响。他在前排找了把椅子坐下。

沃尔克把自己弄安稳了,把带椅桌上的纸和书都弄整齐后,斯通纳继续往下讲:“我们必须记住,中世纪的语法概念要比古希腊晚期或者罗马时代的概念更宽泛。它不仅包括正确讲话的科学和诠释的艺术,同时还包括现代的类比、词源学、陈述、结构的方法,诗体所许可的条件,以及那种条件下的多种例外——甚至隐喻语言或者言语的修辞格。”

斯通纳继续继续讲着,勾勒着他名之为语法的范畴,这时他的目光从全班同学头上掠过去,他发觉,沃尔克进来时他忘了要讲的东西,而且也知道得过会儿才能说服它们自行出来。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好奇地落在沃尔克的身上,他急躁地记了会儿笔记后,逐渐把铅笔扔在笔记本上,眼睛盯着斯通纳,带着一丝茫然的不悦。沃尔克终于举起手,斯通纳说完刚开了个头的句子,朝他点点头。

“先生,”沃尔克说,“请原谅我,我真不懂。怎么可能——”他停顿了下,让嘴巴绕着那个词扭曲起来,“语法跟诗歌有关系?我是说本质的关系。真正的诗歌。”

斯通纳温和地说:“在你进来之前,我就解释过了,沃尔克先生,语法这个术语对罗马和中世纪的修辞学家而言,都有着比今天更为宽泛综合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语法意味着——”他停顿了下,意识到他又要重复刚才讲的部分了,他感觉学生们开始烦躁地骚动起来。“我认为,这种关系,随着我们继续讲下去,等我们看到文艺复兴中后期的诗人,甚至剧作家是何等受惠于拉丁的修辞学家后,你就会越来越清楚。”

“他们全都这样吗,先生?”沃尔克笑着在椅子里向后靠过去。“萨缪尔·约翰逊不是说过莎士比亚本人跟拉丁文和希腊传统都没多大关系吗?”

当某种尽量克制的笑声在教室里扰动时,斯通纳感觉一种怜悯涌上心头。“你当然是指本·琼森了。”

沃尔克摘掉眼镜,擦了擦,无奈地眨了几下眼。“当然了,”他说,“舌头打滑了。”

虽然沃尔克打断了好几次,斯通纳还是设法把课讲完,没有碰到太严重的困难,还能顺当地布置第一篇报告的作业。这堂课他提前将近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看到沃尔克拖着腿脸上挂着一丝不变的咧嘴而笑的表情向他走来时,他就匆忙离开教室。他咔嗒咔嗒地从地下室踏上木楼梯,然后一次登上两级通向二楼的光滑的大理石楼梯。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沃尔克像狗一般慢腾腾地尾随其后,试图在他飞翔的时候追上来。一股羞愧和内疚感从心中急速地奔涌而出,弥漫全身。

到了第三层后,斯通纳直接走进劳曼克思的办公室。劳曼克思正跟一个学生谈话。斯通纳把脑袋伸进门去说:“霍利,你们结束后我能过来找你一会儿吗?”

劳曼克思和蔼地招招手。“进来吧。我们马上就谈完了。”

斯通纳走进去,当劳曼克思和那位学生在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假装看着放在书架上的那一排排书。学生走了后,斯通纳在学生空下的那把椅子里坐下。劳曼克思好奇地盯着他。

“是一个学生的事儿,”斯通纳说,“查尔斯·沃尔克。他说是你打发过来找我的。”

劳曼克思把手指尖扣在一块儿,边点头边专注地望着指尖。“没错。我确实建议过,他也许会在你的研讨班上受益匪浅——什么专题来着——拉丁传统。”

“你能给我介绍些他的情况吗?”

劳曼克思抬起头不看手了,盯着天花板,下嘴唇英明地伸出来。“是个好学生。一个极其出色的学生,我可以这样说。他在写有关雪莱和古希腊理念论的论文。可以想象将非常精彩,真的很精彩。可能算不上人们所说的那种——”他在斟酌这个词时稍事犹豫,“扎实过硬,但肯定极具想象力。你询问他的情况有什么具体原因吗?”

“有,”斯通纳说,“他在今天专题研讨班上的举止相当鲁莽。我在想,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用意,不禁让我联系起来。”

劳曼克思刚才还摆出的和蔼消失了,那副更为熟悉的嘲讽式面具从他脸上溜过。“噢,这个,”他带着一丝冷淡的微笑说,“年轻人都是这样,莽撞又傻乎乎的。由于各种你可以理解的原因,沃尔克有些怕生,这很尴尬。所以有时会表现出防卫性,而且过于武断自信。跟我们大家一样,他有自己的问题。但是我希望,不要根据他那些完全可以理解的心理困扰来评判他的学术和批评能力。”他直视着斯通纳说,带着某种欢快的恶意,“你也大概注意到了,他是个跛子。”

“也许吧。”斯通纳意味深长地说。他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起来。“我觉得,对我来说如此受到关注,真是太快了点。我只是想来跟你确认下。”

忽然,劳曼克思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几乎带着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导致的颤抖。“你会发现他是一个超常的学生。我向你保证,你会发现他是个出色的学生。”

斯通纳凝视了他片刻,不解地皱着眉头,然后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研讨班每星期聚一次。最初的几次课堂聚会,沃尔克总是用各种问题和意见打断授课,而这些问题和评论让人很为难,远远超出了讨论的主题,以至于斯通纳在如何应对这些东西时不知所措。很快,沃尔克的问题和声明就迎来哄堂大笑,或者被学生自己就尖刻地予以蔑视掉,过了几个星期,当研讨班的同学在他周围群情激动时,他就完全不说话了,只是坐在那里,面带难以释怀的愤慨和遭到侮辱后的清高劲儿。斯通纳心想,如果沃尔克的愤怒和憎恨中,有什么东西不要如此赤裸裸,那样也许还会显得很有趣。

虽然有沃尔克搅局,研讨班的教学还是很成功的,是斯通纳教过的最好的课之一。几乎从一开始,这门课的主题的意味就抓住了学生,当一个人发觉近在手边的主题其实就在一个更宏观的主题的中心里,而且当一个人强烈地感觉到对这个主题的探寻很可能引向——什么地方,人们还并不知道时,都会有种恍然若悟的感觉。研讨班自发组织,而且学生都极其投入,斯通纳自己都变成了其中的一员,跟他们一样勤奋地探究着。甚至那位旁听生——那位完成自己的论文期间在哥伦比亚暂时逗留的年轻助教——都提出能否做一个研讨题目的报告。她认为,自己偶然遇到的东西或许对别人也有价值。她名叫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大概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斯通纳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她,直到下课后跟他说起做报告的事,并问他自己的论文写完后是否愿意读一读,这才留心起来。斯通纳说很乐意她做报告,也很乐意读她的论文。

研讨班的报告计划安排在本学期的后半段,即圣诞假期过后。沃尔克报告的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和中世纪拉丁传统”,应该在本学期早些时候做,但一直拖着,跟斯通纳解释说,很难找到需要的参考书,大学图书馆里借不着。

可以理解,德里斯科尔小姐,作为一个旁听生,将在正式注册学生做完后才会做自己的报告。但是,斯通纳同意研讨班报告的最后一天,在本学期结束前两周截止,沃尔克又恳求允许他宽限一周:他生病了,眼睛不舒服,一本最关键的著作还没有通过馆际借阅拿到手。所以,德里斯科尔小姐就在沃尔克空出的那天做了报告。

她的报告题目是“多纳图斯与文艺复兴悲剧”。她的中心论点是莎士比亚对多纳图斯传统的借鉴,这种传统在中世纪时代的语法和各种手册中持续存在了很久。她开讲后没多久,斯通纳就知道这个报告会很不错,他兴奋地听着,这种激动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她讲完报告后,全班开始讨论。其他学生走出教室后,斯通纳让她多留了会儿。

“德里斯科尔小姐,我只是想说——”他停顿了下,顷刻间尴尬和不自然的浪潮冒了出来。她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斯通纳,在头发黑色边际的衬托下,她的脸蛋显得格外白皙,头发紧紧地往后梳过去,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小小的圆髻。斯通纳接着说,“我只是想说,你的报告,就我所知,可以说是对这个主题最好的讨论了,我真的很感激,你主动来做这个报告。”

她没有答话,表情毫无变化,但斯通纳刹那间以为她生气了,她的眼睛背后闪烁着某种激情。接着她脸色立刻潮红,低下头,然后匆匆离去,斯通纳不知道这是生气了还是认可。斯通纳慢慢走出教室,心绪难平,感觉困惑不解,害怕自己如此笨拙可能会冒犯了她。

斯通纳曾尽可能温和地提醒过沃尔克,下个星期三必须得提交报告了,如果还想要这门课的分数的话。如他隐约所料,沃尔克对这样的提醒态度冷淡,而且故作恭敬,实则生气,反复说了各种推迟的原因和困难,同时向斯通纳保证,没有必要担心,他的报告快写好了。

星期三最后一堂课,斯通纳因为被一个不顾一切缠着的本科生耽误,迟到了几分钟,这个本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待着不走,希望保证他的大二概论课能得一个C,这样就不会被蹬出他参加的联谊会了。斯通纳匆匆下了楼,走进研讨班的地下教室,微微有些气喘。他发现查尔斯·沃尔克坐在自己讲桌前,傲慢又沮丧地看着这群学生。显然,他完全沉浸在某种隐秘的异想天开中。他转过来面向斯通纳,不逊地盯着,好像一个教授在制服一个粗暴好闹的新生。接着沃尔克的表情撑不住了。他说:“我们正要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开始呢。”——他在最后一刻把话打住,让一丝微笑溜过嘴唇,接着抖了抖脑袋,又说了句,让斯通纳知道不过是开玩笑——“先生。”

斯通纳盯了他片刻,然后转向全班。“很抱歉我迟到了,你们都知道,沃尔克先生今天要宣读他的研讨班报告,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与中世纪拉丁传统’。”他在第一排找了个座位,挨着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下。

查尔斯·沃尔克胡乱拨弄了几下眼前放在桌上的几页纸,弄出某种超然感,让这种表情浮现在脸上。他用右手食指敲了敲稿纸,然后朝远离斯通纳和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坐的位置的教室一角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不时扫几眼放在桌上的那叠纸,开始讲了。

“当我们面对文学中的谜题,面对它难以描述的魅力时,我们有责任去揭示这种力量和谜题的根源。但是,说到底,有什么用呢?文学作品在我们面前抛出一张深沉的面纱,我们无法测度。在它面前,我们只有崇拜,在它的摇晃中无可奈何。谁会有那种愚勇揭起那块面纱,去揭开那原本无法揭开的东西,去抵达不可抵达的境界?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

他的声音忽高又忽低,右手向外伸出,手指灵活地向上弯曲着,身体随着话语的节奏摆动着,眼睛微微上翻,好像在做一场招魂法会。他说的话和做的动作里有种怪异的熟悉感。斯通纳忽然想起那是什么。这是霍利斯·劳曼克思——或者,是对他的一种泛泛的拙劣模仿,而且毫无疑问出自拙劣的模仿,它不是某种轻蔑或者不喜欢的姿态,而是尊重和喜爱的姿态。

沃尔克把声音降到一种交谈的程度,对着教室的后墙发表着演讲,声调中带着理性的镇定与平和。“最近,我们听过一篇报告,就学术思想而言,肯定称得上极为出色。下面的评论并非针对个人。我想举一个观点。我们在这篇报告中听到一种解释,声称是对这种神秘性以及莎士比亚艺术中激昂的抒情性的一种解释。好吧,我要对你们说。”——他伸出一根食指朝观众戳过去,好像要钉住大家——“我要对你们说,事实并非如此。”他往椅子后面一靠,查看着桌上的稿纸。“有人要我们相信,某个多纳图斯——四世纪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罗马语法学家——有人要我们相信,这样一个人,一个学究,有足够的力量裁决艺术史上某位最伟大天才之一的作品。对此,难道我们就不能质疑这种理论吗?我们就一定不能质疑吗?”

愤怒,简单,愚钝,这些念头从斯通纳心中涌起,完全占据了他在初听这篇报告时的复杂感觉。他马上就要冲动起来,想打断这场正在上演的闹剧。斯通纳知道,如果他不立刻阻止沃尔克,就无异于纵容他随心所欲地继续讲下去。斯通纳的头微微转过来些,这样就能看清凯瑟琳·德里斯科尔的脸。这张脸安静,不带任何表情,除了一丝礼貌和超然的好奇,那双幽深的眼睛用一种漫不经心、像是倦怠的神色看着沃尔克。斯通纳偷偷地看了她几眼,他发现自己在琢磨她会有何感想,她希望自己采取什么行动。他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做好决定。他等了太久,居然没有去打断,而沃尔克却正滔滔不绝地大谈吐之而后快的东西。

“……那座雄伟的大厦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那座大厦的基石就是十九世纪的伟大诗歌。证据问题,与文学批评迥异的乏味的学术路径特有的东西也令人遗憾地缺乏。提供了什么证据认为莎士比亚甚至读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罗马语法学家的东西?我们必须记住,是本·琼森——”他稍微犹豫了下,“是本·琼森本人,莎士比亚的朋友和同时代人,说过他没有多少拉丁和希腊的东西。可以肯定的是,琼森把莎士比亚偶像化了,在偶像崇拜的这个方面,他并没有给这位伟大的朋友添加任何没有的东西。相反,他想像我这样指出,莎士比亚激昂的抒情性跟挑灯夜战无关,而是跟一个天才本性卓越,想超越规矩和俗世的律法有关。跟那些更为逊色的诗人不同。莎士比亚并不是天生有着不为人知的羞怯,把自己的温柔浪费在荒凉的空中;那种神秘源泉的养分,所有的诗人都从那里去寻找自己的养料,这位不朽的吟游诗人,又何必要需要这些荒唐可笑的规则,乃至只能从一种语法里去寻找它们?即便他读过多纳图斯的著作,这对他又有什么意义?这位天才是极其稀罕的,他自身就定规矩,无需类似这种向我们描述的‘传统’的支撑,无论它类属于拉丁还是多纳图斯,或者别的什么。天才,激昂,自由,必须……”

等斯通纳已经适应了愤怒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悄然产生了一股并不情愿和别扭的佩服之情。无论言辞多么华丽和不够精确,这个人在修辞和虚构方面的本领留下令人惊异的印象;无论多么怪诞,他的气质还是真实的。他眼中有几许冷漠、算计和警惕,有几许毫无必要的鲁莽,同时却又高度谨慎。斯通纳开始觉得他是临时虚张声势,气派如此宏大和无所畏惧,乃至根本就没有现成的手段应付它。

因为,连教室里心不在焉的学生们都很清楚,沃尔克是在进行一场纯属即兴的表演。斯通纳怀疑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想得很清楚的观点要表达,直到在桌边坐下,以那种冷漠、傲慢的表情看着学生时才知道要讲什么。很显然,他前面放的那叠纸不过是一叠纸而已;讲到热烈激动时,甚至都不看一眼在场的同学们,快要结束演讲时,他既兴奋又冲动,完全把同学们推开,离他远远的。

他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快要结束时,班里的同学都忧虑地面面相觑,简直感觉大家好像陷入某种危险境地,好像琢磨着要逃离,他们小心地回避着,不要去看斯通纳或者这位年轻的女子,她无动于衷地坐在他旁边。突然,好像感觉到了这种不安,沃尔克的演讲收尾了,往桌子后面的椅子背上一靠,然后得意地微笑起来。

沃尔克停止演说的刹那,斯通纳就站起来宣布下课,虽然他并不知道现在已经到了时间,他这样做隐隐约约是为沃尔克着想,这样,就没人有机会去讨论他讲的东西了。接着斯通纳走到沃尔克还坐着的桌子前,问他是不是还要待一会儿。沃尔克的思绪好像还在别的地方,淡淡地点了点头。接着斯通纳转身跟在几个落在后面的学生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他看见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就要走了,一个人在过道里走着。斯通纳叫了声她的名字,她站住时,斯通纳走上前去,站在她面前。他跟她说话时,感觉上星期夸赞她的报告时出现的那种不自然又来了。

“德里斯科尔小姐,我——我很抱歉。其实这很不公平。我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也许我应该及早出面阻止。”

她仍然不回答,脸上同样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她看着斯通纳,就像从教室里远远地看着沃尔克那样。

“说来,”他继续说,而且还更加难为情了,“我很难过,他攻击了你。”

这时她笑了。这是一种慢慢绽放的微笑,先从眼睛里开始,接着在嘴角绽开,最后她的整个脸都萦绕在灿烂、暗自克制和亲密的愉悦中。斯通纳几乎从这种突如其来和不由自主的热情中缩了回去。

“噢,那不是针对我,”她说,收敛的笑声中一丝细微的颤抖让她低沉的声音带上某种特质。“根本就不是针对我。他想攻击的是你。几乎就没有涉及我。”

斯通纳感觉连自己都不知道携带的痛悔和担忧的重负从身上揭掉了,这种放松几乎是生理上的,他感觉脚下顿时轻了,而且还有那么点小小的轻浮。他放声大笑。

“当然了,”他说,“当然是这样。”

那丝微笑很快从她脸上淡去,她严肃地看了斯通纳一会儿,接着摆摆头,转身离去,迅速走进过道。她身材纤细,笔直,举止低调谦逊。斯通纳站在那里朝走廊看了好一阵子,直到她消失。接着他叹息一声,回到沃尔克还等待的教室。

沃尔克在那张桌子前没有挪动。他盯着斯通纳笑着,脸上带着一种顺服和傲慢兼有的奇怪表情。斯通纳在自己几分钟前腾空的椅子里坐下,好奇地打量着沃尔克。

“怎么了,先生?”沃尔克说。

“你想解释一下吗?”斯通纳平静地问。

沃尔克的圆脸掠过一副受到伤害的惊讶神色:“你是什么意思,先生?”

“沃尔克先生,请吧,”斯通纳疲惫地说,“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们都疲倦了。你愿意对今天下午的表演解释一下吗?”

“我肯定,先生,没有故意冒犯的意思。”他摘掉眼镜,迅速擦了擦,接着他脸上那种赤裸裸的粗俗让斯通纳吃了一惊。“我说了,我的意见并不是针对个人。如果有被伤害的感觉,我很乐意向那位年轻女士解释——”

“沃尔克先生,”斯通纳说,“你知道,关键不是这个。”

“这位年轻女士向你抱怨过吗?”沃尔克问道。他把眼镜戴回去时,手指不停地抖着。戴好眼镜后,他的脸又做出生气的愁苦表情。“其实,先生,一个学生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伤害,这种责怪不应该——”

“沃尔克先生!”斯通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要失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与这位年轻女士毫无关系,或者跟我自己,跟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只跟你的表演有关。我还想等着听你做出个解释来呢。”

“这样的话,我恐怕完全不理解了,先生,除非……”

“除非什么,沃尔克先生?”

“除非这只是个不同意的问题,”沃尔克先生说,“我明白,自己的观点与你不合,可是我向来认为意见不同是很健康的事情。我以为你心胸开阔足够——”

“我不希望你回避问题。”斯通纳说。他的声音冷漠又平淡。“好吧,给你布置的研讨题目是什么?”

“你生气了。”沃尔克说。

“没错,我生气了。给你布置的研讨题目是什么?”

沃尔克开始生硬地正经和礼貌起来。“我的题目是‘古希腊历史主义与中世纪拉丁传统’,先生。”

“你什么时候完成这个报告的,沃尔克先生?”

“两天前,我跟你说过,差不多在两周前就完成了,可是我要通过内部图书馆借的一本书没有借到,直到——”

“沃尔克先生,如果你的报告是差不多两星期前完成的,你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报告完全建立在德里斯科尔小姐的报告之上,而且这个报告是上个星期刚做的?”

“我做了大量修改,先生,在最后时刻。”他的声音开始透出浓重的讽刺味儿。“我认为,这是可以的吧。而且我还不时地脱稿发挥。我注意到,别的学生也这样做,我想这个特权也同样会给我。”

斯通纳克制住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冲动。“沃尔克先生,能解释一下你对德里斯科尔小姐报告的抨击,与古希腊历史主义在中世纪拉丁传统中的延续有什么关系吗?”

“我是间接靠近主题的,先生,”沃尔克说,“我想,我们可以在形成概念的过程中,允许有一定范围的回旋余地吧。”

斯通纳沉默片刻,接着又疲惫地说,“沃尔克先生,我不喜欢给一个研究生打不及格。特别是不喜欢给一个自己头脑中有点东西的学生打不及格。”

“先生!”沃尔克愤怒地说。

“可是你不让我打不及格却很难。现在,我想到的恐怕只有不多的几个方案可供你选择。我可以给你这门课未完成,咱们达成谅解,你在未来三个星期里提交一篇让人满意、以已经布置的这个题目为主题的报告。”

“可是,先生,”沃尔克说,“我已经做过报告了。如果我同意再做一篇,就等于承认——我就等于承认——”

“好吧,”斯通纳说,“那么,如果你给我看看手稿——今天下午你发挥用的这份手稿——我再看看事情能否挽救。”

“先生。”沃尔克大声喊道,“我还拿不准现在就让它脱手。初稿非常粗糙。”

斯通纳以某种毫不留情,不依不饶的赤裸裸继续说:“没关系。我会从中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的。”

沃尔克狡黠地看着他。“告诉我,先生,你可曾请别的什么人把手稿交给你吗?”

“没有。”斯通纳说。

“那么,”沃尔克得意地,几乎是快乐地说,“原则上,我肯定也拒绝把我的手稿交给你。除非你要求其他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手稿交上来。”

斯通纳定定地看了他会儿。“很好,沃尔克先生。你已经作出决定了。那就这样吧。”

沃尔克说:“我怎么理解这话呢,先生?这门课我能得什么分数?”

斯通纳忽然大笑一声。“沃尔克先生,你真让我好奇。你当然会得一个F。”

沃尔克试图把自己的圆脸拉长了。他露出烈士般耐心备至的痛苦说:“我明白了。很好,先生。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好为自己的信念忍受痛苦。”

“还要为自己的懒惰和不诚实以及无知忍受痛苦,”斯通纳说,“沃尔克先生,这样讲可能非常肤浅,可我还是要郑重劝告你,重新审视一下你在这里的位置。我严重怀疑,你是否在研究生学业中有位置。”

沃尔克第一次真动情了,愤怒让自己显得几近清高。“斯通纳先生,你太过分了!你不能故意这样做!”

“我肯定就是故意的。”斯通纳说。

沃尔克刹那间安静下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斯通纳,然后说:“我愿意接受你给我的分数。但是你必须明白我无法接受这个。你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是的,沃尔克先生。”斯通纳无力地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好了,希望你谅解我……”他已经向门口走去。

可是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的声音又让斯通纳站住不走了。他回过头。沃尔克的脸变成了一种深红色,皮肤肿胀,所以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就像两个小小的圆点。“斯通纳先生!”他又大喊了一声。“这事没完。相信我,这事没完!”

斯通纳麻木地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失神地点点头,转过身,走出教室来到走廊上。他步履沉重,双脚在光光的水泥地板上慢腾腾地拖着。他的感觉已经透支了,感觉非常苍老和疲惫。

中世纪大学的三学科,即文科七门中的前三门:语法、修辞、论理。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死后)至公元前1世纪。

萨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曾编辑出版莎士比亚作品集。

多纳图斯(Aelius Donatus),活动于约公元前4世纪的修辞家和语法学家。他所著的两本语法书在中世纪仍在使用,并成为后来至现代的语法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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