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宣战是伊迪丝在父亲死后去圣路易斯的“家”里待的那几个星期开始发生的变化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另一个变化,即斯通纳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好老师而在内心逐渐酿成的变化加剧了,并最终释放出尖刃和野蛮。

伊迪丝在父亲的葬礼上奇怪地无动于衷。在各种繁复的礼仪上,她都直挺挺地坐着,板着脸,从父亲遗体旁边过去时表情毫无改变,遗体在装饰华丽的棺材里显得雍容华贵,丰满圆胖。可是在墓地,棺材沉入用人工草席遮掩的狭窄的土坑时,她低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捧在手中,直到有人碰了下她的肩膀才抬起。

葬礼过后,她在自己从前住过的老房子里待了几天,那是她从小长大的房间。她只是在早饭和晚饭的时候才见到母亲。客人们都以为她是因为悲伤而离群索居。“他们是很亲近的,”伊迪丝的母亲费解地说,“要比表面看上去更亲近。”

可是,在那间屋子里,伊迪丝随意地走来走去,好像是第一次进来,抚摸着墙壁和窗户,试探着它们的坚固程度。她有一只装满了从阁楼上拿下来的童年时代的东西的箱子。她翻遍梳妆台的抽屉,这些抽屉十多年来未曾动过。她怀着某种愉悦的闲情逸致翻看着自己的东西,亲抚着它们,把东西这样那样转来转去,带着几近仪式感的关怀检查着,好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时间。她无意中发现了童年时收到的一封信,从头到尾读了遍,好像是第一次读。她又看了一个早已忘记的玩具人,她冲着玩具微笑,抚摸着脸蛋上过彩的瓷质,好像又变成了收到一件礼物的孩子。

最后,她把所有童年时代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堆。一堆是自己收集的玩具和小玩意儿,还有学校朋友的私密照片和书信,以及一段时间从远方的亲戚那里收到的各种礼物。另一堆是父亲送给她,或者直接间接与他有关的东西。她对这堆东西格外上心。她有条不紊,无动于衷,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地把这些东西逐一放在这里,然后彻底捣坏。信件和衣服,包括那些玩偶上的填充物,针垫和照片,她放在火炉里烧了,玩偶,陶泥和瓷质的头、手、胳臂、脚,她都在火炉上捣成粉末。焚烧和捣碎后残存的东西,她扫成一堆,从自己卧室旁边的卫生间的池子里冲下去。

这桩活儿干完后——屋里的烟雾消除了,炉台打扫了,不多的几件残余物品放回五斗柜里——伊迪丝·博斯特威克·斯通纳坐在自己的小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模样,镜子的银光背面很薄,而且已经斑驳脱落,所以,照出的她的形象并不完整,或者压根儿就照不出来,弄出的她的脸的样子残缺不全,很好玩。她已经三十岁了。青春的光泽开始从她的头发上掉落,细细的皱纹开始出现在眼睛周围,脸上的皮肤开始紧紧地绷在尖削的颧骨周围。她冲镜子里的形象点了点头,突然站起来,走下楼,愉快地而且简直亲密地跟母亲说起话来,这可是几天来第一次这样。

她想(她说)要让自己内心有个改变。她这个样子已经太久了。她说起自己的童年,说起自己的婚姻。从她讲出来但又模糊和不确定的东西里,逐渐确定出一个自己渴望实现的样子。跟母亲在圣路易斯待的差不多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决心全力以赴地去实现那个愿望。

她从母亲那里借了笔钱,母亲权当冲动之下送了件礼物。她买了整套全新的衣服,把自己从哥伦比亚带来的衣服全烧了;她把头发剪短了,做成当时流行的式样;她买来化妆品和香水,每天在自己的屋子里学着使用。她学会了抽烟,她训练出一种全新的说话口吻,那是一种冷淡、含糊的英国味道,而且略微有些尖利。她带着这些控制得游刃有余的外在变化以及内心另一种隐秘和潜在的变化回到哥伦比亚。

回到哥伦比亚的最初几个月里,她活跃得近乎暴躁,似乎再也没有必要对自己假装病了或者虚弱不堪。她参加了一个小型剧团,热情地投入到分配给自己的工作中,她设计、描画舞台背景,给剧团筹集资金,甚至还在制作方面发挥着一些小作用。斯通纳下午回家时,发现客厅里坐满了她的朋友,这些陌生人都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擅入者,他对这些人礼貌地点点头,就退到自己的书房中去了,在那里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闷声闷气地在慷慨激辩,就在墙壁那边。

伊迪丝买了架二手的直立式钢琴,放在起居室里,靠着把这间屋子与斯通纳的书房隔开的那面墙。她在结婚前不久就放弃了钢琴,现在几乎是重新开始,练习着音阶,辛苦地做着对她来说已经太困难的练习,有时一天弹两三个钟头,经常是在晚上,把格蕾斯放到床上后弹。

斯通纳邀请到他书房里谈话的学生规模变得越来越大,而且聚会更加频繁。伊迪丝不再满足于继续待在楼上,远离这些聚会。她执意要给他们斟茶倒咖啡,做完后就自个儿坐在房间里。她说话高声,一派开心的样子,设法把话题转到她在小剧院的工作,或者她的音乐、绘画、雕塑上来,后者(她宣布)自己将重新捡起来,只要一找到时间。这些学生既不解又难为情,渐渐不来了,斯通纳开始在大学咖啡馆或者散布在校园周围的某家小咖啡店里请他们喝咖啡聚会。

他没有跟伊迪丝讲起自己的新动向,她的活动在他心里只是激起一些小小的烦恼,她好像很开心,尽管也许有那么点故意的味道。最终,是他自己对伊迪丝选择的新的生活方向负有连带责任。他已经无法从他们一起的生活以及婚姻中为她找到任何意义。因此,对她来说去追寻在那些与他毫无关系的领域里自己能找到的意义,并且走上他无法追随的道路,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作为一个老师,斯通纳取得了崭新的成功,而且在优秀的研究生中日益受欢迎,在这一事实的大胆激励下,1930年夏天,他开始着手写一本新书。现在,他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书房里度过。他和伊迪丝两人互相还保留着共用那间卧室的表面默契,但他很少去那间屋子,晚上更不去。他就睡在书房的沙发上,甚至把衣服放在他在书房一角打造的一个小小的壁柜里。

他可以跟格蕾斯在一起。跟母亲第一次长时间不在身边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养成的习惯一样,孩子很多时候都跟父亲在书房里待着。斯通纳甚至给她支了张桌子和椅子,这样她就有个地方可以读书和做家庭作业了。他们一起吃饭的次数比不止两个人的时候要多。伊迪丝经常长时间不在家里,不出去的时候又频繁地举办小型派对招待剧团的那些朋友,这些聚会根本不把一个小孩的存在当回事儿。

后来,忽然间,伊迪丝开始在家里待着了。他们三个人又开始一起吃饭,伊迪丝甚至做出一些举动,想收拾屋子。屋子很安静,连那架钢琴都不使用了,所以琴键上蒙了层灰尘。

他们很少谈论自己或者互相谈论时,又进入一起生活的那个点,以免让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微弱的平衡打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和对后果反复考虑后,斯通纳终于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们坐在餐桌边,格蕾斯找了个借口,拿了本书回到斯通纳的书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迪丝问。

“你的朋友们,”斯通纳说,“他们有段时间没来了,你好像也不再参与你们的戏剧工作。我只是纳闷,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伊迪丝差不多用一种男性的姿态,从身边自己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用她抽了一半的另一根烟头点燃。她深深地吸了口,没有从嘴唇上拿掉烟,然后把脑袋向后仰过去,这样,当她看着斯通纳时,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带着好奇和算计的神情。

“没出什么事儿,”她说,“我只是厌倦了他们和那种工作。难道总有那么多坏事儿吗?”

“不是,”斯通纳说,“我只是觉得也许你感觉不舒服了或者什么的。”

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然后迅速离开饭桌回到书房,格蕾斯正坐在自己的书桌旁边,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桌灯的光亮在她的头发中闪烁着,投射出她那张严肃的小脸清晰的轮廓。去年来,她成熟多了,斯通纳想,顷刻间一种小小的舒服的伤感涌上喉头。他笑了笑,静悄悄地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没过多久,他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了。黄昏之前,他已经赶完了例行的课堂工作,作业批改好了,未来整整一周的讲稿都准备好了。他想,晚上接下来的时间,以及未来几个晚上,他将有空闲时间写自己的那本书。他要在这本新书里写什么,目前还不清楚,总体上,他希望能超越第一部著作,无论时间还是跨度。他想研究英国文艺复兴,同时把古典和中世纪的影响的研究延伸到那个时代。他还处于规划研究阶段,而且这个阶段给了他巨大的快感——从各种备选方法中进行选择,某些手段的否定,掩藏在各种未曾探索过的可能性中的神秘和不确定性,选择的后果……可以预见的各种可能性让他欣喜备至,自己都心神不安。他从桌边站起来,踱了会儿步,然后怀着压抑的愉悦心情跟女儿说起话来,女儿从书本上抬起头,应答着他。

女儿感染了他的情绪,他说的几句话逗得孩子哈哈大笑。接着两个人一起毫无意义地笑起来,好像都成了小孩子。忽然,书房的门打开了,从起居室里照过来的强光像溪水般流进书房每个暗淡的角落。伊迪丝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光中。

“格蕾斯,”她吐词清晰又缓慢地说,“父亲要工作了。你别打搅。”

斯通纳和女儿刹那间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撞入吃惊不已,两个人既不动弹也不说话。接着斯通纳又应付着说:“没事儿,伊迪丝,她不影响我。”

他好像无话可讲了,伊迪丝说:“格蕾斯,听见我说的了吗?赶快出来。”

格蕾斯满脸困惑,从椅子上下来,穿过书房。走到正中间时,她站住不动了,先是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伊迪丝又发话了,但斯通纳设法打断她。

“没关系,格蕾斯,”他尽量温柔地说,“没关系。到你妈妈那儿去吧。”

格蕾斯穿过书房门,走进起居室时,伊迪丝对丈夫说,“这孩子太放任自流了。这样沉默寡言、怕羞内向对她来说太不自然了。她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她应该更活泼些,多跟同龄的孩子玩。你难道没有看出她多不开心吗?”

不等斯通纳回答,她就关上了门。

斯通纳好长时间都没有动一下。他盯着书桌,上面摆满了笔记和打开的书。他慢慢穿过书房,漫无目标地重新规整了下那些纸张和书籍。他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站了好几分钟,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接着他又转过身,走到格蕾斯的小桌前,他在桌前站了片刻,就像站在自己桌前那样。他关了桌上的灯,于是桌面变成一片灰色,没有了生命,接着他走过去来到沙发前,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的心头渐渐升起某种憎恶感,所以,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肯在心里承认伊迪丝干的事;当他最终确认了那种承认时,自己几乎毫不惊讶。伊迪丝是施展这种聪明和技巧进行竞争的高手,他还找不出合理的证据抱怨。那天晚上,她突然而且几乎是残忍地撞进书房后,回想起来这种撞入貌似一场意外的袭击,此后,伊迪丝的策略变得更加曲折,更加悄无声息和克制。这种策略把自己伪装成爱和关心,所以,他根本无可反击。

现在,伊迪丝几乎整天都待在家里。早上和晌午的时候,格蕾斯在学校期间,她全身心地投入,来重新装饰格蕾斯的卧室。她把那张小桌从斯通纳的卧室里搬走,重新倒饬,刷成一种浅粉红色,在桌面的边上装了一道宽宽的配着波浪纹丝缎的带子,这样一来,它跟孩子长期使用的那张桌子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一天下午,格蕾斯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伊迪丝翻遍了斯通纳给孩子买的所有衣服,把大多数衣服都给拆解了,答应格蕾斯这个周末两人进城用更合适、“更女孩子气”的东西去换掉这些碎片。她们还真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虽然疲惫但又洋洋得意的伊迪丝带着一个大包裹和精疲力竭、穿了件浆得干硬、有着无数褶饰的新衣服、极不自在的女儿打道回府,在泡泡裙边下面,女儿的两条细腿像可怜的柴棍般踉跄着。

伊迪丝给女儿买了许多娃娃、玩具,女儿跟这些东西玩儿时她就在身边走来跑去的,好像这样做就是尽责任;她开始给孩子上钢琴课,孩子练习时她们并排坐在条椅上;她只是在非常偶然的场合,给孩子办几场小小的聚会,都是邻居的孩子参加,都穿着僵硬、正式的衣服,都心怀恨意,闷闷不乐。她还严格监控女儿阅读、做家庭作业,绝不允许孩子学习,除非在她指定的时间里。

现在,伊迪丝的客人都是街坊邻居的母亲们。她们早晨就过来,在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喝咖啡、聊天。下午,她们又带来自己的孩子,看着孩子们在宽敞的起居室里玩耍,在玩耍和奔跑声中漫无目标地聊着天。

有那么一次,噪声中出现了一阵暂时的宁静,斯通纳听到伊迪丝说:“可怜的格蕾斯。她那么喜爱父亲,可他却没有多少时间花在她身上。他总是忙工作,你们知道。他又开始写一本新书……”

他有些好奇,而且几乎是超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捧着一本书,开始颤抖起来。等他把双手深深地塞进衣服兜里,紧紧攥住,握着放在兜里控制住后,双手才不再颤抖。

现在斯通纳已经很少见到女儿。三个人经常一起吃饭,但在那种场合他几乎不敢跟女儿说话,因为如果他说了,格蕾斯回答了,伊迪丝很快就会找到什么茬子说格蕾斯坐在桌边的姿势不对,或者坐在椅子里样子不好,话说得那么尖刻,在随后吃饭的时间里女儿沉默不语,垂头丧气。

格蕾斯本来就纤细的身子变得越来越瘦,伊迪丝有时温和地嘲笑她“正在长大但还没有出脱”。她的目光越来越戒备,几乎是警惕了,曾经那么文静的表情,现在有时隐隐约约透露出郁郁寡欢,另一方面又开心和活跃得快要滑向歇斯底里的边缘。她已经很少微笑了,虽然经常放声大笑。她微笑的时候,好像一个幽灵从脸上飘然掠过。有一回,伊迪丝在楼上,斯通纳和女儿迎面从起居室里相遇。格蕾斯冲他羞怯地笑了笑,他不由自主地在地板上跪下来,抱住孩子。他感觉格蕾斯身子僵硬,发现她的脸上茫然无措,而且有些害怕。他温柔地站起来离开孩子,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退回书房了。

那天早上这事过去后,他在餐桌旁一直坐到格蕾斯去上学,即便他知道九点的课会迟到。看着格蕾斯走出大门后,伊迪丝还没有回餐室,他知道她在躲自己。他走进起居室,妻子坐在沙发的一头,端着一杯咖啡,手里拿着一根烟。

他开门见山说:“伊迪丝,我不知道格蕾斯怎么了。”

顷刻间,她好像捡到了话头,说:“你什么意思?”

他自行坐到沙发的另一端,跟伊迪丝离得远远的。一种无奈感涌上心头。“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疲惫地说,“我们还是放了她,别把她逼得太厉害了。”

伊迪丝在杯托里把手里的烟拧灭了。“格蕾斯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现在有许多朋友,忙的事儿多着呢。我知道你很忙,顾不上这些事,可是——你肯定看出来了,最近她外向多了。而且经常笑声不断。以前她可从来不笑的。几乎不笑。”

斯通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了,”伊迪丝说,“我是母亲。”

而且她真的相信,斯通纳意识到。他摇摇头。

“我心里始终不肯承认这点,”他有些镇定地说,“但你其实挺讨厌我,是吗,伊迪丝?”

“什么?”她话音中透出的惊奇是真的。“噢,威利!”她清晰地放声大笑,而且抑制不住。“别犯傻了。当然不讨厌。你是我丈夫。”

“不要利用孩子,”他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你再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了,你知道这点。其他任何东西。可是,如果你继续利用格蕾斯,我就要——”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打住了。过了会儿,伊迪丝说,“你想要什么?”她平静地说,没有任何挑战意味。“你能做的无非是离开我,而你永远不会这样做。我们都知道这点。”

他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他什么也不看地站起来走进书房。他从壁柜里取出外套,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公文包。当他穿过起居室时,伊迪丝又跟他说话了。

“威利,我并不想伤害格蕾斯。你应该知道这个的。我爱她。她是我亲生的女儿。”

他知道这话是真心的,她是爱着孩子。这种真切的顿悟几乎让他要哭出来。他摇摇头,走了出去,踏进外面的恶劣天气中。

晚上,他回家后发现,白天的时候,伊迪丝在本地一个杂工的帮助下,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搬出书房,把他的书桌和沙发全都挤压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然后用他的衣服、纸张和所有的书围起来。

因为在家里要待的时间更多,伊迪丝决定(她告诉他的)重又捡起绘画和雕塑爱好。斯通纳的书房,由于光线从北边照来,能够给她送来屋里唯一真正优质的照明效果。她知道他不会介意挪动,他可以用屋后那间玻璃装饰的向阳的门廊,那里要比书房离起居室更远些,将更加安静,适合做自己的事情。

可是那个玻璃门廊太小了,无论如何摆放,都放不下他的那些书,而且也没有空间摆放曾经放在书房里的桌子或者沙发,所以他只好把这两样东西都存在地窖里。冬天的时候,很难在那间玻璃门廊里取暖,夏天的时候,他知道,太阳会透过围住门廊的玻璃板照射进来,所以,那里将几乎无法待下去。但他仍然在那里工作了几个月。他弄来一张小桌,权当书桌使用。他又买了个便携式散热器,稍微缓解下晚上透进薄薄的楔形护墙板的冷气。夜里,他就裹一条毯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了。

过了几个月相对平静但并不舒服的日子后,当斯通纳下午从大学回来后,他开始发现,七零八落地有些家用碎东西——比如破损的灯,地毯碎片,小匣子,小装饰品的盒子——胡乱扔在他目前当书房用的房间。

“地窖里太潮湿了,”伊迪丝说,“全都毁坏了。我把它们在这里放一段时间,你不介意吧?”

春天的一天下午,斯通纳冒着瓢泼大雨回到家里,发现好像一块玻璃破了,雨损坏了他的好几本书,而且弄得他的许多笔记字迹看不清了。几个星期后,他进去时发现格蕾斯和她的几个朋友被放进那间屋子里玩儿,而且还发现,更多的笔记和那部新书的前几页手稿被撕掉,完全损坏了。“我只是让他们进去待一会儿,”伊迪丝说,“他们总得找个地方玩儿。可是我想不出去哪儿好。你应该告诉格蕾斯。我跟她讲过你的工作有多么重要来着。”

斯通纳后来也不追究了。他尽可能把更多的书搬到大学自己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是跟另外三个年轻讲师共用的。从那以后,他在大学里待的时间跟以前在家里待的时间一样多了,只是当渴望尽快看一眼女儿或者想跟她说句话的孤独感让自己无法继续在办公室待下去时,才早早回家。

可是他在办公室里的空间只能容纳一小部分书,手稿书写工作经常因为没有必要的文本参考而中断,而且他的一个办公室同事,一个非常热情的年轻人,有晚上安排学生讨论的习惯。那些在整个办公室里举行的咝咝咝的艰苦谈话经常让他分心,他发现很难全神贯注。他对自己那本书的写作也没有了兴致,工作进展缓慢,几乎要停滞了。最后,他意识到,那已经成为一个避难所,一个港湾,一个晚上去办公室的借口。他阅读、研究,终于从中找到了点儿安慰,找到了点儿乐趣,甚至那个古老的愉悦的幽灵,也在他做的其中,这是一种没有具体目标的学问探求。

伊迪丝早已松懈了她的追求和对格蕾斯着迷般的关心,所以,这孩子又开始偶尔笑一笑,甚至能放松地跟他说说话了。这样,他发现生活下去不仅是可能的,甚至偶尔有些欢乐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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