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仰躺着,眼前是片天花板。

这天花板的形状有些奇特,呈圆弧造型,与两侧墙壁连为一体。材质似乎是铝合金,板块交接处可看到一排排紧邻相间的圆钉。

床底不断送来细微震动,传遍我的全身。壁面及地板外头不时传来忽强忽弱的轰隆声。

起初,我以为自己置身于K2之中,因为弧形天花板与K2有几分相似。我静静凝视着天花板,等待进入下一程序。不一会儿,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我猛地坐起,床和原本的不同。

不是铺海绵胶垫的人形床,而是在连墙铁杆上系帆布搭起的简陋折叠床。

更诡异的是,我居然穿着衣服。

细条纹长裤、淡蓝衬衫、深蓝袜子。

我一手按压胸口,一手抓住床缘。隔着薄薄的衬衫,感觉得到心跳。深呼吸数次,我重新观察周围环境。

我在飞机上?

这里像轻型飞机的货舱。空间呈半弧形,前后各有一道能勉强通过的窄门。从弯曲的天花板到墙壁,全由铝合金板拼凑成。床旁的墙上吊着一件外套,纹路和我身上的裤子一模一样。

我跨下床,触碰到地板上的鞋子。拿起一试,刚好合脚。

我愈来愈相信自己在飞机内。除身体感受到的细微震动,还听得见螺旋桨的转动声。房间不时左右摇晃,发出嘎嘎声响。

接着,我取过墙上的外套,发现胸前口袋里塞着一条领带。

我不由得深吸口气,吞吞口水。

这就是K2的能耐吗?

难以置信,眼前所见皆实际存在。外套、鞋子、床铺、墙壁、天花板、前方的小门,一切与真的无异,我只能这么想。

但无庸置疑,这是K2的世界。

否则何以我会在飞机上,还这身打扮?服装和鞋子都不符我的品味,是谁帮忙换穿的?

不,其实是K2为我模拟出一套衣服。

我的衣服仍放在隔壁房的置物柜,包含内裤跟手表。

“…………”

我往左腕一摸,察觉戴着陌生的表。我的表是精工牌,但这支是欧米茄,造型也非我所好。

这都是K2制造出的,现实中的我应该光溜溜地躺在海绵胶垫里,悬浮于绿色球体内。

我看到的是K2直接投射在视网膜上的影像,声音来自高性能耳机,感受到的震动当然也是假的,全是虚拟的。

但是,逼真程度远远超越我的预期。这完美的虚构世界令我不寒而栗。

一年半前那场体验,我戴着试作手套拿起一把看不见的钥匙。如今加上视觉,更显真实,连铝合金墙壁及天花板上的细微刮痕,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隔着衬衫抚摸胸口,就像抚摸一件浆得过硬的衬衫。混麻布料,平滑光亮的珍珠色塑胶钮扣。稍稍使劲,隔着衬衫也能自然地感受到掌心的压力。

不管是手或胸口的感觉,都是模拟出来的。事实上,K2里根本没有这件淡蓝衬衫。

我有些无法适应,忍不住深呼吸好几次。

为什么……我会在飞机上?脑海忽然浮现疑问。

我应该已置身于《大脑病变》游戏,但原作并非由飞机发端。

不知为何我会出现在此处,感觉犹如罹患失忆症。

现下,我还是上杉彰彦吗?

不,不对。我是《大脑病变》的主角。

一直待在房里也不是办法,打开房门,游戏才能进展下去。

于是,我走到门边。只见门上贴着一块写着红字的四方形铜片:

警告

一旦迈出此门,任何人皆不得回头。

我点点头,顿时安心不少。这是我写的,当然字句与原著多少有些出入。《大脑病变》是为游戏书量身打造,所以当初的设定是印在机密文书的封面上。原文如下:

警告

非经许可不得阅览。

阅览完毕须立即焚毁。

意思其实是一样的。

我将外套换到左手,握住门把,深呼吸后转开。

一对男女同时抬头望向我。

“嗨,你醒啦。”男人打招呼。

看来门后是轻型飞机的休憩室。灰色地毯上摆着一张金属矮桌,周围则是四座高背单人沙发。另一侧有排小型吧台,两人拿着酒杯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当然有窗户,隔着圆窗看得见流动的云及蔚蓝的天空。我走近俯瞰,白云底下露出汪洋大海。

“快到了。”

男人说,我转头望着他。

“你睡得好熟。”女人微笑站起身。“要喝点什么吗?”

“不……”我原打算拒绝,转念改口:“不必太麻烦,啤酒之类的就好。”

“坐吧。”女人走向吧台。

游戏中的食物和饮料自然也是虚拟的,我非常好奇究竟能不能吃东西。当初海绵胶垫曾入口,想来舌头及牙齿也能模拟体验。但喉咙呢?就算“喝”进嘴里,大概也无法通过喉咙。

“感觉如何?”

我一坐下,男人便提出和笹森贵美子相同的问题。他梳着伏贴的大背头,似乎已年过三十五,身穿鲜红衬衫搭暗红外套,拿白兰地酒杯的手腕戴着金链,一副流氓样。

“请用。”

女人在桌上放下一杯啤酒。她漂亮得足以参加选美比赛,一副空姊打扮,衣料紧贴着肌肤,身材展露无遗。

“你先出去。”男人说。

“是。”女人点点头,打开吧台旁的门走往前舱。从门口望去,看得见驾驶座。

我拿起杯子啜饮,是百威啤酒的味道。用玻璃杯喝啤酒,实在不符合我的习惯。

“…………”

一口吞下,我大吃一惊,啤酒竟滑过喉咙。

“不好喝吗?”男人察觉我的诧异。

“不是……”

我摇摇头一饮而尽,冰冷的啤酒通过食道。我凝视着杯底的泡沫,难以言喻的不适应感又涌上心头。

真的能喝……

K2连“喝”这个行为都能完全模拟。

“任务指令,你都明白了吗?”

我一愣,望向男人。

“他们没告诉你细节?”

男人双手交抱胸前,观察我的反应。

我将杯子放回桌上,摇摇头。

当然,我是原作者,对《大脑病变》的剧情了若指掌,也非常清楚“任务”的内容。但是,我决定佯装不知,或许游戏的设定与原作有所出入。

“我不清楚。”

“好,那就由我来说明吧。”

男人拿起沙发旁的公事包放在膝上,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面。

“你晓得这件事吗?”

我仔细端详照片,只见一些散落在海中的金属碎片,似乎是场空难。

“看来像飞航事故?”我问道。

男人点头。“这是半年前发生的惨剧。一架从开罗起飞,预定往喀拉蚩的印度航空DC10客机,突然在波斯湾上空失速,坠落海面。乘客及空服员共两百一十二人尽皆罹难,至今仍找不出失事原因。”

男人又递出一张照片。这次是男性半身照,右下方有明显的钢印痕迹,应是放大的证件照。

照片里的男子皮肤晒得和黑人一样,却明显是东方面孔。

“遗体之中找到这位阿卜杜·卡萨姆。照片取自他持有的默齐玛夫共和国护照,但该国事后声明此为假护照。”

“默齐玛夫共和国……”

我复诵一遍,不禁感到十分怀念。这是我在原作中杜撰的国名。

“听过吗?”

“这国家在哪里?”

“非洲西海岸,是个面积约两百平方公里,人口两万五千的小国。我们现正飞往默齐玛夫的艾玛机场。”

“…………”

至此,我终于有进入自己作品的实感。真是不可思议,当初以打字机敲出的剧情,居然化为现实。

“你应该看得出,他的外貌与阿卜杜·卡萨姆的名字不相称。再瞧瞧另一张。”

男人又递来一张半身照。

“这是同一个人,只是肤色较白?”

“对,他是日本人,也是我们的同伴,代号‘月形’。”

“月形?”

我疑惑地望着男人。这和我的设定不同,原本使用的是“Moon”。不过,“月形”听来确实较像日本特务。

“当然不是本名,只是在组织里的称呼而已。派月形到默齐玛夫,是为查探一个人的消息。”

“谁?”

“约翰·巴德。你晓得吗?”

“不。”我摇头。

男人往沙发一靠,双手交握胸前。

“对方若还活着,今年应该五十八岁。”

“若还活着?”

“巴德博士目前生死不明。他是美籍科学家,生物电子工学的权威。他的论文《A、B神经系统竞争理论》在全世界掀起旋风,并获得美国科技成就奖,其后他在奥克拉荷马州立工科大学持续进行研究。十二年前,他到丹麦参加国际神经物理学研讨会,却与女儿帕梅拉一同失去下落。”

“十二年前?”

“对,当时巴德博士四十六岁,女儿帕梅拉十九岁。大约五年前,英国建筑师吉姆·威斯特声称,旅非途中曾在默齐玛夫共和国见到巴德博士,甚至短暂交谈过,由于无法确认他遇到的究竟是不是巴德博士,为厘清真相,组织指派月形负责调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吉姆·威斯特在归国四天后的那个星期日,死于交通事故。”

“…………”

我静静听着。男人一副扑克脸,或许是设定患有鼻窦炎,他不时发出喷气声,形成独特的腔调。

他的言谈举止煞有其事。我不禁思考,饰演这男人的演员是谁?每个登场人物都有个诠释者。虽然眼前的男人是由精密电脑动画合成,但行为情报应是取样自演员的影片。

当然,拍摄方式绝不同于一般的演戏。男人的台词及动作必须随我的回答及反应而改变。

梶谷孝行提过,游戏资料庞杂到得以Peta为单位计算,恐怕并非夸饰。

“月形伪装成医师,前往默齐玛夫共和国的日本大使馆,持续搜寻巴德博士的下落。但两年后的某天,他突然从大使馆里消失。”

“那么,大约是三年前发生的事?”

“严格讲,是两年八个月前。组织于是遣另一名代号‘夏目’的特务接手,追查月形及巴德博士失踪的真相。不过,‘夏目’在数个月后也失联。”

此时,飞机突然剧烈震动,广播传来女人的话声:

“本机将在数分钟后抵达艾玛机场。请将座位转回前方,并系上安全带。接下来的时间禁止吸烟,敬请配合,谢谢。”

见男人把沙发转向机首,我也照做。喀啦一声固定后,我拉起沙发旁的安全带,扣在腰间。

“半年前,月形化名为卡萨姆,搭上飞往喀拉蚩的印航DC加客机。”男人面朝前方继续道:“虽不清楚他此行的用意,但透过解剖遗体,我们发现惊人的事实。”

“解剖?”

“他的大脑中有块超小型电子机板。”

“电子机板……”

“他的头盖骨有明显的外科手术痕迹。我们取出电子机板分析,发现月形的大脑很可能受那机板控制。”

“大脑受到控制……”

忽然一阵轰隆声,机体大幅晃动,似乎已准备着陆。窗外的机翼下方可看见红褐色的街景。

“美国某组织二十年前起便致力于一项相当危险的研究,”男人接着说,“试图以程式操控人类的大脑及肉体。受制电子回路的大脑,配上训练有素的肉体,将打造出最完美的战士。这项残忍研究的核心人物,就是约翰·巴德。”

“…………”

机体与跑道接触的瞬间,我的身体随之震动。机体微微弹起又落下,发出刺耳声响,终于慢慢停止。

我望向窗外,跑道的另一侧看得见土黄色的管制塔。塔后是一大片蔚蓝天空,万里无云。

男人解开安全带,转头告诉我:“假如巴德博士已在默齐玛夫共和国完成研究,将是我们极大的威胁。”

“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跟着解开安全带,拿起桌上的月形照片问道。

“确认此一威胁的真实性。若确实存在,就将其抹除。这便是你的任务。去日本大使馆瞧瞧,他们应该已帮你打理好一切。”

男人说完伸出手,我起身握住,热气及湿气从掌心传来。

“祝你好运。”

“你不一起行动?”

男人摇头。“我得随飞机折返,获准入境的只有你。”

此时,驾驶舱旁的门打开,刚刚那个穿空姐制服的女人走进来。她对我微微一笑,抓住墙上的握柄一扭,椭圆形舱门砰地滑向机外。舱门开启,外头的热气猛然钻入机内。

“请慢走。”

她回头说,我忍不住吞口口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心知肚明,所以更加紧张。这将是趟非常严苛的冒险。

舱门正下方有座约两阶高的台阶。我一脚跨出舱门,忍不住回首。

“祝你好运。”

男人重复一次,女人依然带着微笑。

日照强烈,我不由得眯起双眼。我步下阶梯,踏上默齐玛夫的国土。

柏油跑道上停着一辆吉普车,坐在驾驶座的黑人士兵向我招手。

“请上车。”他的口音十分奇妙。

我点点头,乘上吉普车后座。车门一关,吉普车便朝土黄色管制塔缓缓发进。

机场坐落于荒野中,设备简陋,只有一条跑道及宛如泥巴糊成的管制塔。

天空一片云也没有,干燥的空气中混杂着砂粒。伸手往唇上一抹,手背尽是粗糙的砂子。

我在吉普车上挺直腰杆。

“…………”

瞬间,伴随着一阵晕眩,我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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