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远去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 江怀越却还是站在原处, 一步都不曾动。

昏暗中, 院门半开半闭着,在寒风吹袭下不住吱呀作响。

他站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走向门口。每走一步, 心都像被某种坚冷之物重重捶打一下,那种钝痛, 让他难以呼吸。

地上的玄黑斗篷上, 柔软的狐绒在风中微微簌动, 曾经带着她的体温, 现在却被弃置在门口。

在那上面, 那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寂寞地睡着。

通体翠绿无瑕, 莹润似春暖芳草含露。

忽然觉得很是可笑。

第二次了, 被她就这样丢回, 不带任何温度。

若说第一次丢回是因为他不愿接受她的示好,而惹她生气,那么这一次呢?

在此之前, 他是怀着那么惶恐不安的心, 在面对馥君的声声指责之后, 硬是装出从容自然的样子,匆忙间翻找出了这对曾被她丢回来的耳坠, 亲自去淡粉楼找她。

他从来都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内心波动,无论是喜悦,是憧憬, 还是悲伤。

一切可能会给他带来不良后果的感情波动,全都被压制到无可感知。

可是当馥君说出那些话语,他的心被刺得千疮百孔,却不能反驳一句,他甚至明白她讲得都是对的。正因为都有理有据,才更让他无法辩解。可是相思她还是喜欢这对耳坠呀,她只是纯粹地喜欢,就像她曾经一次次勇敢地、不顾一切地投向他,含着温暖说:我喜欢你呀,大人。

他本不愿相信所谓爱恋,从少年时期渐渐意识到自己非但不会有后代,就连身体也已经与寻常男子截然不同,甚至在众人眼里算不上男人开始,他就一直觉得那些缠绵,那些亲密,那些令人痴狂令人沉醉而甘之如饴的爱恋,这辈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

他总是冷眼看着别人对食,看着杨明顺与小穗偷偷摸摸亲亲我我,那些是他们愿意相信,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曲终人散。而他不相信,也不愿接受女人的怜悯。

可是相思说,我喜欢你呀大人,真的喜欢你呀。

那么年轻富有生机的相思,活色生香的,无论是哭着生气着还是笑着缠在身边,都美好得为他开启了全新的天地。她是山间的清泉滋润了冰雪覆盖的荒原,她不遗余力地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从开始就喜欢你,哪怕我见过你栽赃陷害,哪怕我知道你是内宦,你就是我的大人。

我的,心爱的大人。

再多的回避与抵抗最终抵不过一颦一怒,一笑一恼。她是引人着魔的罂粟,让他暂时抛却了晦暗,无法自拔地陷入了甘酿温泉。

可是她现在走了,走得失魂落魄,形如奔逃。将他独自留在西厂,原本属于他的地界。

怪她吗?没法怪她。

从馥君来到西厂对他说出那番话,他的心里就压上了巨石。只是他还在抗争着,用自己的方式,默不作声承受着重压,他以为尽了全力去翻案,给了她们自由,会使得馥君有所改观。可也正是因为进入东厂密室,导致事情连环崩盘,他杀曹经义,没有一点后悔与害怕,可是杀义母,却成为了横亘心间的一根刺。

可她居然还质问他。是的,他是杀了义父与义母,但那是为了什么?

那种陷入黑暗,独自行走于漫无边际的旷野间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全身。

从得知姐姐失踪,再到看到她的尸首,他已经感觉到这段感情可能快要终结了。尽管如此,他没再流露出多少温情,只是尽力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他不想就那样弃置相思不顾。

可她还是戴着这对耳坠,披着那件玄黑斗篷来了。

一看到她的时候,江怀越的心就更冷了,他知道,她应该,是来分手的。

长久以来形成的自尊与敏感容不得他说出半点挽留祈求的话语,他甚至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故作温柔。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便自己屈身留下了她,心里的嫌隙已经产生,该走的,始终都会走。

又或许,她本来就不该闯入这片阴暗。她的世界里,尽管也历经坎坷,却终究还是满溢着美酒芬芳笙歌暖意,而他的世界,充斥着的只是阴谋残害,争权夺利。

江怀越捡起耳坠和斗篷,慢慢地走出了苍凉院落。

他回到了自己在西厂的住所。

推开书房门,满室萧条,他依旧没有点灯,只是将斗篷与耳坠,放在了桌上。

拉开抽屉,里面有她当初送给他的银色盒子,雕花绞丝的,里面盛满了嫣红红豆。

他拿起盒子,房门外却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督公……”他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道,“宫里万岁爷有旨意,叫您立刻觐见。”

江怀越抬起眼,望着黑魆魆的窗外,蹙起双眉。

“来人有没有说是何事?”

“没有,而且也不是余公公来传话,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太监。”

他双手交叉,凝神远望片刻,起身道:“我进宫,你留下。”

*

夜风寒冷,相思几乎是手脚冰凉地逃出西缉事厂的。

直至坐在了马车内,听着车轮声声,她还是浑身发寒。

虽然在未到西厂之前,心里已经隐约有决绝之意,可是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那面流光镜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全是他。

初遇时静静闭目休憩的他,穿着蟒袍闯入高焕府邸的他,追踪至游船之上,强行将她逼至角落,生涩而疯狂地吻她的,也是他。

可是为什么,从他这一次出宫开始,就变得那样冷漠。她被人围攻欺辱了,姐姐失踪了,她以为江怀越会义愤填膺,但他没有。姐姐的尸首被发现了,她以为他终于会给自己倚靠了,但他还是没有。

在得知有可能是贵妃派人出来找她麻烦后,江怀越就显得格外冷静,即便是站在他身边,也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他就好像陌生得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她戴着耳坠,披着斗篷来了。

她是多么希望,大人在看到这熟悉的东西后,能够给予她一点点感情的回应。哪怕他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没做成,只要在言语上或者行动上,让她感到他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那也就够了。

然而还是没用。

他冷得像冰,用那双漂亮幽黑的眼睛看着她,逻辑缜密地分析事情,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始终都是西厂提督,而不是她的爱人,江怀越。

她错得离谱,甚至在无法忍受这种冰凉的感觉,逃到门口时,还因为不忍而回头。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去,没有一丝想要挽留的心念。

除了落荒而逃,她还能怎样?

马车颠簸着,将她送到了城东的寺庙。她在最后给姐姐的灵位上了香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那花花世界,还是自己能留驻的场所吗?

偌大的北京城,宛如荒凉原野,野草丛生。

她想带着姐姐回到南京,回到属于她们的故乡。可是她走不了,姐姐已经被安葬在城外。生于金粉佳丽地,葬于朔风寒凉处,这就是姐姐的归宿,而她的归宿,又在何处?

她收拾了祭奠用的纸钱,再度登上马车,请车夫将她送出了城门。清寒夜风间,钟鼓声绵长幽然,她坐着车子,最终抵达了那条河流畔。

当日,她曾经和姐姐在一起祭拜父母,也曾经和江怀越一起叩拜哀悼。

现在只剩她一人。

就在这条河流一侧的高地上,有累累坟茔,是京城教坊司女子的安葬地。所有无家可归,飘零一生的乐妓,最终都化为一抔黄土,沉睡在此。

无论生前是名动朝野的绝色花魁,还是默默无闻蹉跎至死的平凡乐女,都伴着这条环城穿流的河水,静静安息。

她和姐姐当初在选择寒衣节祭奠场所的时候,就知道这条河流最终往南而去,会流经南京,归于大海。

当时她们朝着河流祭奠父母,将纸钱与寒衣的灰烬撒入其间,希望能带着眷恋回到南京。而今她独自一人重回此处,对着滚滚逝去的水浪,神思木然。

眼泪无声落下,她缓慢地跪在了河边,点燃纸钱,看着灰烬飞扬,肆意飘舞。

像一只一只残破虚弱的蝴蝶,试图在寒风中挣扎,最后还是坠于暗沉沉的水中。

远处清角吹寒,高城望断,隐隐约约间,有浓烟直上云霄,转眼弥漫了天际。

相思错愕地望着浓烟升起的方向。

茫茫夜幕间,有迅疾马蹄声杂乱迫近,如狂风般,冲向这边。

*

朔风吹过乾清宫檐角铜铃,一串串轻音细碎,摇动了心境。

暖意渐升的宫室内,灯火通明,承景帝坐在卧榻之上,随意翻阅手边奏章,一抬眼,望到江怀越躬身入内,眉间微微一蹙。

他向承景帝叩拜行礼,虽然动作不减恭谨,以往眉宇间的神采却明显黯淡消退。

“不知万岁有何紧要的事情吩咐?”江怀越低声问道。

承景帝注视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怀越,你最近忙碌得很。”

江怀越眼帘一低:“万岁是说太后寿宴的事情吗?臣虽然忙碌了许久,但看到太后高兴,也彰显了万岁孝心拳拳,自然是苦而有乐。”

承景帝笑了笑,抚着书卷道:“难为你了……一边要忙着料理寿宴各项事务,一边还要盘查一百多号太监宫女,这大内之中,离开了你真是无法转动。”

江怀越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他在七天中盘查那么多人,虽然小心谨慎,但还是有人将此秘密告知了君王。然而他早有预计,因此从容应答道:“启禀万岁,臣确实是暗中核查了许多人,但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臣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未及禀告给万岁,也是迫不得已。”

承景帝冷哂:“到底是怎样的无奈,你倒是解释清楚。”

“有人自称是贵妃娘娘的手下,私自出宫招摇撞骗,臣也是秘密得知了此事,因为当时万岁正忙于与各路藩王以及勋臣故旧畅谈,臣若是将此告知万岁与贵妃娘娘,恐怕影响二位心情。因此便想着私下查探清楚之后,直接将这胆大的奴才抓出来,再请万岁处置。”江怀越说罢,又叩首道,“臣考虑不到,不该隐瞒不报,如今还请万岁恕罪!”

“那人可曾抓到?”

“还未……其实那其中为首的白裙女子脸上带伤,只是臣却未曾发现谁的脸上也有伤痕,因此耽搁了下来。”

“伤痕,又是怎么来的?”承景帝又翻阅起书卷,不经意地问。

江怀越想到相思,心中不免抽痛。但神色如常,毫无波动。“是那个被欺骗欺辱的少女与之搏斗时,用簪子划伤了她。”

“少女?她们自称宫内人,为何要去欺骗一个少女?”

“为谋取财物。”江怀越硬着心肠,“那是个教坊女子,恐怕是被人盯上的。”

承景帝缓缓站起,持着书卷行至他面前,微微俯身道:“她叫什么?”

江怀越一怔,笑了一笑:“万岁,那只是个寻常教坊女子,臣倒也没在意她的花名。”

“寻常教坊女子?”承景帝冷冷反诘,“你不是还陪着她回到轻烟楼,管起官妓横死郊外的案子来了吗?当初怂恿朕勾销她的乐籍,想还她自由身的,岂非也是你,江怀越?”

江怀越手指一紧,旋即伏地叩拜:“万岁,臣只是与她结识了不久,因见她孤苦可怜,有一丝怜悯之心!但臣故此说的假冒宫人之事,确实并非虚假!”

承景帝却迫视着他,继续道:“这孤苦可怜的女孩儿,姓云名静琬,年方十七,乃原南京兵部尚书之女,你说说看,朕得到的这些讯息,是否准确?而在此之前,东厂暗室曾有人进入,那也并非是你的义父,而是你自己借故入内。江怀越,你如此执著地出现在云家遗孤身边,所为的,究竟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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