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向生而死,向死而生

伏虎山上有位神医。

年轻俊朗,医术高明,施医布药从不取分文。除了经常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喜欢找村民试药外,整体来说就是个活菩萨一样的存在。

而近两日,神医身边又多了一位容貌过分昳丽的年轻人。

唇红齿白的,虽然不经常笑,但一双眼睛就如同一池清水,望进去春意盎然,暖暖地荡漾着洪波,无限温柔沉静。

与个性直爽豪迈的荣神医比起来,新来的木先生则要好说话得多。

……最主要的是先生眉眼过于俊秀了,生得太好看,单是看了就叫人心情愉悦。

若能得先生亲手递药,喝他亲手煮的汤,则干脆连身上的病痛都能给忘了。

……

今日没什么事,不用下山看病或者送药,顾景愿早早起来,先去山下挑了两桶水回来,又去后山将药田浇了浇,再将院子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等荣清起床的时候,顾景愿已经料理好了一切,正坐在院子里,一边看着晾晒草药,一边翻看着他的医书。

荣清:“……”

一早起来,便看见如画般优美雅致之人坐在那里看书,荣清还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顾大人没来的时候,他这地方乱成了一团。

倒是也有两个小童负责生活起居,可以帮忙打理。

但那俩都是荣神医在山下捡回来的孤儿,年纪小不懂事,他这一院子的药草和摆设还都是宝贝,怕被人不小心碰了,便不许他们进院打扫。

他自己平时研究各种药草,也自然顾及不了这些生活细节,时间长了院子已经乱得下不去脚。

但顾景愿来了不过两日,这里便变得空前整洁。

关键是顾大人聪明,记性好。

什么东西只要跟他说一遍,他便全能记住。

哪些东西要特别保存,放在哪里,药草要如何翻晒、选择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给什么药苗浇水……

他全记得。

根本不用人担心院子会被弄乱,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东西被毁坏。

顾景愿从来不会出错。

“你起这么早啊。”荣清抻了个懒腰。

“是荣兄起得太晚了。”顾景愿指了指头顶日上三竿的太阳。

下山的时候顾景愿会用荣神医的一些小易容术,将眉骨上的疤痕遮住。

他那疤乍看上去挺骇人的,一道红痕配上一张惊世绝艳的面孔,妖冶过人,辨识度太高,并不适合出现在人烟密集处。

倒是只有两个人的山上他便懒得弄了。

如今那道疤就挂在顾大人过分漂亮的眉眼上,随着的他眼睛轻轻弯起一个姣好的弧度。

会让人觉得顾景愿这样的人,其实是长在森林里的妖怪。

荣清只看了一眼便别开眼,又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了顾景愿身边的摇椅上,摇了摇。

他是搞医术的,又极爱钻研,动不动就会弄得很晚,起得自然也晚。

但不能否定,一起床就看见这么整洁的院子,还是忍不住心旷神怡。

荣清说:“要不曜阳你以后就在我这里住吧,本神医需要你这样的学徒。”

顾景愿轻轻笑了一下,并未作答。

荣清一把将他手中的医书扯过去查看。

“……你昨日不是还在看药草典籍吗?今日怎么改成穴位了?”

“那本看完了。”顾景愿老实说。

“……”

荣清默默地将那本书还给了他。

“当学徒是不错,但本神医突然有了压力,恐怕过个一年半载便要被你超过了……”

“荣神医谬赞了。”顾景愿被他逗笑,身体都现在竹子编制的摇椅里,也随他一起摇啊摇。

今日的风有些大,还有些冷,但日头高高地挂在天边,碧蓝如洗的天空还有朵朵白云飘过,实在是个好天气。

顾景愿看着看着,便走神了。

等他再回过神时,是听荣清在问他:“你昨夜又没睡好吗?”

顾景愿说:“服了荣兄的药,睡得还行。”

荣清已经自动将他的手腕捏住,把起了脉,而后说道:“你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去医。”

顾景愿轻轻笑了,摇头:“或许世上并没有可以医我的心药。”

两个人随即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荣清说:“唉,想那么多干嘛呢,人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你看看我活的不也很辛苦吗,没事儿还要想着怎么赚钱,拿银子请人来我这儿试药。”

顾景愿又笑了,觉得他说得有理。

他现在并没有不快乐。

一直以来都没有。

只是觉得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可如今每天打扫院子照顾药苗,一忙便也是一天,其实也并没有很无聊。

除了夜里……会睡不着以外,已经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

荣清说:“你别光笑,不如先资助我点儿?以曜阳的家底儿和能耐,想赚银子还不容易?”

顾景愿没什么意见。他说:“好啊。”

“真的?”

“若荣兄不是在各处免费施医布药,也不会如此拮据。就当是……为那些患病者付的诊费吧。”顾景愿说,“还有我在这里吃住的费用。”

“那能有几个钱。”看了看这干净整洁的院子,荣清感慨:“我恨不得你永远都住在这里……对了,你真的过些时日就要去南部吗?”

“嗯。”顾景愿点头。

他已经在昌国那边购置了些房产,也置办了产业,只等到……

“昌人喜欢舞文弄墨,那边的确适合你。”荣清说着又叹气,“可惜我这后山养的那些药苗让我动弹不得,要不然我准与你一起去。”

顾景愿便说:“那我便先去那边打理,等一切安置妥当了,这批药苗也出了土,荣兄正好过来。”

荣清思索:“……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那这京城的事情,曜阳也都处理完了?”

“嗯。”顾景愿再次点头。

认真回答的样子也显得过分乖巧。

他在京中的宅子原本就是朝廷分发的,府中下人又少,返还卖身契付了遣散费便没什么需要打理的了。

递完了辞呈,回去简单收拾了下包袱,第二天顾景愿便独自来到了伏虎山投奔荣神医。

只是他人还没出城,圣旨便已经传遍了京师。

到了昨日,连荣清都知道皇上封他为向阳侯的事情了。

荣清对顾景愿和小皇帝的事情并不了解,他也不想提。

他觉得顾景愿离开了更好。

或许到了南部,看看山水江南,一切就会变好了。

只是……

“可是你那个弟弟……我是真怕他又出来捣什么乱,将你好不容易稳住的江山给……”

荣清是爱憎分明之人,他知道顾景愿的身世,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咬牙切齿。

但顾景愿听了,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只是摇了摇头,颇无所谓的模样,像是并不担忧。

即便这次大宜出面帮了程阴灼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甚至还会换来一些利益,以至于边境获得短暂的和平……

再说顾景愿也不是说走就走。

他对皇上一直多有观察和测试,已然确信皇上除了在某些方面会有些偏激外,在国事上还是十分拎得清。

他不会为了昔日那点情分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点毋庸置疑。

程阴灼亦不会在京城久留。

等他一走,大宜便重新恢复宁静了。

至于北戎……

那边的事,他连操心的资格都没有。

这般想着,顾景愿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茫然,又很快回神,不禁嘲笑起了自己。

或许刚下来还有点不习惯,所以还是会动不动就胡思乱想。

顾景愿摇头的幅度变大了一些:“无论是北戎还是大宜的事,都与我再无瓜葛。”

江山不是要靠他一个人守护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守住的。

若是他真有那个能耐,也不会沦落至此。

最主要的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现在都已经不叫顾景愿了……

“我倒不是担心大宜的事情。”荣清也并非土生土长的大宜人,他一个行医看病的,也顾及不了天下大事。

他说:“我就是单纯看你那弟弟不顺眼,他凭什么……当初你被驱逐的时候他在哪儿?现在怎么还好意思冒充你!……”

“荣兄……”

眼皮抖动了一下,顾景愿不由自主地叫了他一声,又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荣清自知失言,声势也小了一些,只是仍是心中有气。

“小皇帝也是个睁眼瞎,先前临走之时你就应该把什么都告诉他!”

“告诉他又如何?”对于这一点,顾景愿表现得很淡然。

年少时的情谊也不过是只是一场记忆罢了。

他过去帮他一把,也不过是觉得对方可怜,后来又将对方视作朋友,如此而已。

从始至终,他都从未指望对方还他什么。

因此对方曾经没有来帮他也好、没有认出他也好……

他都不怨他。

也不愿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再说他来大宜朝已经是另一个篇章了。

比起被对方认出,他宁愿这样更好。

过去的那个他都已经不在了,也变不回去了。

现如今,风华绝代都快化成了朽木枯骨、行尸走肉。

他这副模样,还是别被任何人知晓了罢。

就算是……对尊严的最后一点挽救。

相逢何必曾相识。

“皇上是一个好人。”顾景愿说,“也是一个好皇帝。”

他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

像是快睡着了一样。

这天是那样蓝。

吹在脸上的风又是那般祥和宁静。

倒叫他有些分不清,过去在京城里的日子,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一场梦境。

尤其是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他对龙彦昭说的话,其实现在想起,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宁愿把什么都说清楚。

让皇上感到羞辱和愤怒,进而彻底将顾景愿这个人关闭在心门之外。

……宁愿如此。

也不想要在对方那里留一个什么美好的念想之类的。

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达歉意的方式吧。

皇上是一个好人。

也会是个好皇上。

有一颗赤子之心,内心坚韧豁达。能辨识忠奸善恶,又心胸宽广,容纳百川。

都是令他羡慕至极的品性。

可有时候,皇上又很容易感情用事,行事冲动。

并且很喜欢把依赖和欣赏视为喜欢。

即便事实已经证明并非如此。只是连皇上自己都不愿承认罢了。

顾景愿不希望皇上再次依赖上他,也很害怕对方会欣赏他。

为此,才不惜把最卑劣的一面展现给他。

当然很讽刺的是,那也的确是他最真实的一面。

……

如果身体本身就代表着罪恶。

那他又该跑去哪里,又如何脱掉这副躯壳?

风变得猛烈了一些。

打在脸上,刮的人皮肤生疼。

寒风里,顾景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没有再想。

又过了一日,是荣清定期下山给村民问诊的日子。

顾景愿随他同行,在切脉问诊上帮不上什么忙,打个下手或者帮帮村民的忙还是能做到的。

一忙便是一天。

到了晚上,回到山中,还能忙里偷闲地坐在院内,赏赏荣神医亲自栽培的花卉,喝一壶去年酿造的桃花酒。

这生活却也惬意。

只是夜晚的山风依旧很大,顾景愿不小心便眯了眼睛。

“你那眼睛太大。”荣神医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来过来,本神医替你看看……或许是睫毛掉进去了。”

顾景愿依旧坐在摇椅上,乖乖地仰着头任由大夫查看。

夜晚的院中只点了几个灯笼,灯火不是很明亮,荣清要凑得很近、仔细去看才行。

所以等龙彦昭快马加鞭地赶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顾景愿半倒在竹椅上,被人压着……

且两个人的头还凑得很近……

刚刚爬上山的人猛地深吸口气。

他太熟悉顾景愿的身形了。

对方那消瘦的侧影,还有明媚突出的五官轮廓……还有他那身艳色的红衣!

以至于离得老远他也能一眼看见对方!

简直是化成灰都认得!

原本来之前还发誓绝不发火的皇上这会儿只觉得气血在不住向上翻涌。

眼看着远处俩人凑在一块儿“缠缠绵绵”,深吸的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了,龙彦昭作势就要上前。

不过幸好,这次小侯爷不放心地跟过来了。

卓阳青一把拉住他:“陛下!陛下您现在这般冲过去,那不得直接打起来啊!到时候顾大人指定又要被你吓跑了!”

“那你倒是说说,朕该如何!”

满脑袋都是那俩人贴在一起的身影,龙彦昭妒火中烧,自然脾气不好。

但他又隐隐知道卓阳青此时拉住他是对的,若他真的冲上前去,便真就无法挽回了……

“影卫们不是说只是同行同住,但也不是住同一个屋!那明显只是顾大人的一个朋友而已,若您现在过去,恐怕什么都不能挽回了!”

卓阳青苦口婆心。

他跟过来也不过是听洪公公说皇上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外加上圣上近来脾气暴躁异常,实在不放心,才跟着过来的。

却没想到到头来还要教圣上怎么追老婆!

明明他还是个单身青年好吗!

好说歹说,伙同影卫们一起将陛下拖到远离那处院落的后山上,龙彦昭一脚踹掉了一根儿树杈。

“……”

看着眼窝深陷、眼球颧骨突出,周身还裹挟着一阵燥郁之气的皇上,小侯爷忍了半天,没忍住:“不是臣说,陛下您现在的样子……顾大人见了怕是会被吓到。”

龙彦昭继续踹树。

“……其实有影卫们跟着,也知道顾大人并没有……呃,找到新的朋友,您大可不必过来走这一遭。”

皇上倒是不踹了,只是站在山坳上,只身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风尘仆仆,看上去像一匹孤狼。

小侯爷搔了搔自己的面颊。

继续道:“与其来看这一眼,不如您先确定下……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若你还在气顾大人利用欺骗了你……”

猛地对上龙彦昭一双赤红的双眼,卓阳青连忙改口:“当然,以陛下的肚量,别的君王做不到,但这种事陛下是不可能放不下的。”

联想起近日来京城里风靡的才子佳人的话本情节,卓阳青说:“那么陛下现在这般牵肠挂肚,其实还是舍不得顾大人……”

“呵,舍不得?”皇上低笑了一声,似乎被卓阳青这种说法给惊到了。

“朕不是舍不得顾大人,朕只是要找他问个明白,朕想知道……”

想知道顾景愿此时看他,到底是充满嘲弄的,还是仍旧风轻云淡……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问不问都没有意义。

因为无论哪一种,龙彦昭都接受不了。

不仅仅是作为九五之尊,被人玩弄于鼓掌,面子和尊严上过不去。

还因为……那个人是顾景愿啊。

这么多天过去,龙彦昭已经认清了一件事,他是生气,但气的也是自己的愚昧和迟钝。

竟丝毫未发觉对方的心思。

更气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对方。

若他不喜欢顾景愿,杀了放了也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第二日再上朝,他还是那个将天下尽收于眼底的皇帝。

可偏偏……

一旦喜欢上了一个人,便会想要赢得对方的目光、赏识和崇拜。

以前他想做个好皇帝,是想做给母后看。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那么在意太后的目光和态度了,他更想做一个好皇帝,是因为……

恨铁不成钢。

恨不得一脚将老树踹断,皇上身影摇曳了两下,又狠狠地敲了敲自己锐痛的太阳穴。

所以他跑来这里干嘛呢,自取其辱?

皇上嗤笑了一声。

这种时候最该做的,的确是放顾景愿离开。

不仅仅是放他离京,还要将他从自己的心里放出去。

可是……

他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还是让他始终都无法相信,顾景愿会因为一时好玩,就做出这么大一个局,愚弄了整个大宜王朝,一玩就是三年。

每当要告诉自己别傻了,别再为对方找借口的时候,他眼前便会出现那双泪眼。

继而心上便会像刀割一样疼痛。

愤怒恨念都比不上这种心疼。

即便龙彦昭也很疑惑,为什么如此,他还是会为顾景愿感到心疼。

……

虽然后来,龙彦昭无比庆幸,他当初并没有就这样放弃顾景愿。

因为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顾景愿的眼眸为什么会那般灵动、雪亮澄澈,像会说话?

或许那是他的魂魄,在向外做最后的求救.

顾景愿听见了院子外面的响动,而后便总有些走神。

荣清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他酒量连顾景愿都不如。

顾景愿后来也没有了喝酒的兴致,见荣神医喝醉,他将对方扶回了房里,又回了自己屋,准备休息。

他依旧习惯留一盏烛火入睡。

只是纵然白天很累,还喝了酒,也依旧无法入眠。

顾景愿便侧卧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那一片烛光。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墙上突然出现了一片暗影。

顾景愿第一时间发现了,立即回身查看,只是还没看清来人,他眼睛便被人用大手蒙住。

龙涎香的气味混入鼻息间,顾景愿被人点了穴。

动不了也说不了话,眼睛还被人蒙着。

他听见那个人说:“嘘,阿愿别动。”

原本熟悉的嗓音变得极度暗哑。

“朕……明日沐休。”

“来……跟你说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