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柜子里的情人

夏天雾霾一来,北京的有钱人就带着家人逃到地球上风景最美的地方去度假。这时候张大小姐就难免有点悲伤,她发现她的家一点都不像家,没有孩子,就没有去度假的理由,她妈妈和丈夫都是工作狂,觉得度假是浪费人生,睡觉也是浪费人生。有一次党小明对他的助手说:“想睡觉,等你死了再睡吧,活着就要奋斗!”自从他们在纽约普拉扎酒店的婚前蜜月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去玩过。有一次,张大小姐把党小明死拉硬拽地拖到法国碧蓝海岸的一幢别墅里面,党小明天天睡十二个钟头,一睁眼就要吃中餐,一喝葡萄酒就恶心,闻到奶酪就要吐,弄得张大小姐很没面子,只好把丈夫关在别墅里面一个人待着,自己和朋友出去玩。等她回来,发现她老公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哇啦哇啦地一边跟北京通电话,一边围着后院的游泳池溜达。外面有几个老外好奇地看着这个中国大款的一举一动。

母亲就更不可能跟她一起去度假,光审批手续和保卫措施就把去度假的兴致扫得一干二净。张大小姐是个孝顺孩子,总是想带妈妈出去玩,起初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母亲说等她退休了,可是她的官越做越大,现在她只能跟她女儿说:下辈子吧。以往张大小姐一直和Roger一起出去,由Roger安排豪华度假日程,张大小姐掏腰包。刚开始张燕很高兴,Roger是一个会享受的人,有时候有点冒险,比如去智利玩直升机滑雪,很刺激。几个夏天之后,张燕发现Roger在世界各个角落都能找到情人,从假期的第二周开始,她就成了灯泡,而且是能出钱的灯泡。这种感觉让张大小姐很不开心,但是又不好说什么。后来张大小姐开始把夏日度假变成一种员工福利,她亲自领队,带着自己最好的十几名员工去国外转悠。这也不是很理想,首先很累,她像个幼儿园阿姨,带着一群孩子逛大街。另外就是张大小姐很失望她的员工最喜欢的活动就是购物,对其他事情一律没兴趣。

今年,张大小姐突发奇想——带丁强出国度假,就他们俩。

“丁强,我求你办件事情,你做保安,知道哪家餐厅的饭好吃吗?”张大小姐假装有事找丁强。

“我也不知道,餐厅的饭是给客人吃的,我们吃盒饭。”

“哦……哦……”

“张总,我想学英文,您给推荐个学校吧。”

“真的吗?”张大小姐喜出望外,“那我来给你安排吧。”

就这样,丁强开始在颐堤港的华尔街英语上课了——每周六、日上午10点到12点。有时候他下课的时候会发现张大小姐拿着一杯咖啡在门外等着他。然后他俩会去吃点东西,聊会儿天。丁强一直对张燕有戒备心,他只想执行任务,不想再节外生枝,发生其他关系。尽管他的上司老陈总是在暗示丁强去利用张燕对他的好感。张大小姐对丁强的内心毫无觉察,可能像她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生活得太容易,失去了对一些小细节的敏感。所以张燕自我感觉良好,她觉得丁强既然接受了她的帮助,也就是接受了她。至少她可以跟他交朋友了,至于是否能发展为长期的情人,张大小姐一直有这个愿望和欲望,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再开始。

这个夏天的第一个雾霾天正好是一个周日,张大小姐等到丁强下课,在丁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纽约吗?”

老陈一天三包烟,霾不霾对他无所谓。他的肺早就习惯在污染环境下照常工作。老陈喜欢北京的夏天,他喜欢北京夏天憋着一场大雨的感觉,先就是热,然后湿度提升,开始闷,人就像在桑拿屋里一样,躺着不动也能大汗淋漓。老陈就喜欢这种天,他从来不开空调,他在办公室开着窗户,最多再把电风扇打开,然后,他可以安静地坐在那里看档案,汗珠从他额头顺着脸流到腮帮子,他拿毛巾一擦,自说自话道:舒服。

张大小姐邀请丁强去纽约的同时,老陈从办公室出来买中饭——他最喜欢的双蛋双脆煎饼。买了煎饼回单位,过了警卫岗哨,进了大院,他实在扛不住煎饼的香味,决定在大院里吃了它,反正是周日,没人来上班,于是乎,他就像民工一样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A6开进院子,里面出来一个个子不高的人,有两个人立即迎上去接他。

“您好,党总,首长好吗?我们领导在上面等您呢。”雾霾加上老花眼,老陈没认出来从车里出来的就是党小明,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党总很可能就是他十几年前追捕的那个走私犯。老陈突然站起来,嘴里还嚼着一口煎饼,快步走上去想看一下党小明的脸,结果被两个秘书挡住:“去,到院子外面吃东西,再过来,找你们工头儿开了你!”

老陈看着党小明走进大厅,两个秘书哈着腰给他按电梯,挡着电梯门,一直到党小明转身,和大厅外的老陈对视了两秒,电梯门就关上了。也就在那一瞬间,老陈非常肯定这个党小明就是十几年前他曾追捕过的走私犯。

回办公室的路上,老陈差点儿被嘴里那口煎饼噎着,一进门赶紧喝水,又差点儿被呛着,他知道党小明就是他的丧门星,只要跟他过手,老陈肯定倒霉。十几年前,老陈被派到宁波港去查走私案。走私的东西很多,小到BP机,大到汽车。当地的港务警察说,货柜最多的就是党小明的公司。老陈查了一下,这家公司主要业务就是进口洋垃圾,大部分是电子垃圾,公司有十几个垃圾场,雇用了几百名残疾人在垃圾场剥铜线,外皮扔掉,里面的铜线拿去回收。刚开始,党小明只是最上游的进垃圾、剥铜线;1999年的时候他似乎大开脑洞,开始对下游投资,买下了江浙一带不少电解铜工厂,也多少垄断了这一带铜的供应链。

党小明的账是老陈亲自查的,他一个人在港口,要求把党小明公司的货柜挨个儿打开检查,上千个货柜,而且里面全是垃圾,码头工人都跟他闹,像老陈这么查,港口就瘫痪了,先要去找到这些货柜,然后打开,如果里面包装不好,那垃圾就会撒得到处都是,还要清理。垃圾按吨进货的,少了重量还要赔偿。没有工人愿意跟老陈干这个活儿,特别是当时港务的负责人员,一口一个党总是省政协委员啦、是优秀企业家什么的。

老陈不管,他是北京来的,公安部直接派来查走私的。他谁都不理,不仅要打开货柜,还要把垃圾扒拉出来一大半,保证里面没藏着东西。就这么折腾了近百个货柜,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找到,反而把一个繁忙的宁波港区给折腾得够呛,该卸货的船被堵在锚地等着,该出港的船走不了,因为货柜不能按照预期安排装完。那个年代是中国进出口高峰年代,港口是最忙的地方,哪里容得下一个处级警官去瞎捣乱。

很快,老陈就接到领导的电话,把他训了一顿,港务局已经给部里打报告告状了。老陈只好改变方式,货柜不能在港口打开,他可以去党小明的垃圾场盯着,只是他只带了两个人,忙不过来,党小明的公司有时候一天能出几十个货柜,发到十几个不同的地方。也就在这个过程中,老陈发现党小明的一些货柜根本不在港务局的单子上,但是这些货柜明明是从港口出来的。老陈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但是港务局没人配合调查,所有人都一问三不知,说这是不可能的。老陈没办法,只好强行拦住一辆货车,打开之后发现垃圾里面居然埋了一辆尼桑车。当时老陈乐坏了,他太走运了,蹲点这么长时间,一点进展都没有,谁知道这种抽查居然让他瞎猫碰死耗子抓到赃物。他办的案子终于有点眉目了。

就是在搜到尼桑车的第二天,老陈去见了党小明。

那天党小明还特意穿着一套西装,深蓝色,大得像一个纸盒套在身上。党小明的小脑袋从领子里露出来,显得好像没有脖子。老陈当时觉得党小明的形象很滑稽,像个乌龟,随时可以把脑袋缩回西装里面不出来似的。但是党小明介绍他的企业的时候还是挺自信的,脑袋也一直伸在外面,用洪亮但是比一般男人高八度的嗓音告诉老陈他是一个纳税大户,也是省里雇用残疾人最多的企业。

“我帮政府做了很多事情的。”党小明说。

老陈让这个小老板滔滔不绝地讲个够,然后问他:“你走私多长时间了?”

“我没走私,我是废品回收。”党小明一下子就软了。老陈估计这要是在局里审他,八成早就尿裤子了。

“你不承认,那就跟我走吧。”老陈想把手铐拿出来吓唬党小明,但是他过来抓人的确没有跟地方公安打招呼,这样其实不符合公安的手续,何况他根本没有部里的任何文件允许他擅自搜查一个企业的货柜。这点,老陈自己也心虚。

“我不去。”党小明很倔地说,还一屁股坐下来,意思是说你有本事就把我拖走,我不自己跟你走。

老陈犹豫了一下,动手带人不是问题,但是带到哪里去呢?这一犹豫是老陈后悔了十几年的事情,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在想,当时哪怕把党小明带回他住的招待所,案子的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那天老陈手软了,一是自己手续不全,二是不知道把他带到哪里去。所以他把两个小助手留在那里看着党小明,他自己回去给部里打电话,给省里公安厅打招呼补办手续。忙活了一天,北京的领导说要去请示一下,省公安厅也说党小明是省政协的,真的抓也需要省委书记点头才可以。

老陈瞎忙活了一天,饭没吃,啥事也没办成。大概晚上九点他回到党小明的公司,发现他的两个助手早就被党小明的手下伺候得酒足饭饱,在公司会议室看电视呢,而党小明却没影儿了。两个小家伙酒劲没过,其中一个支支吾吾地说,党小明说要回家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老陈气得狠狠地抽了那助手一大嘴巴。

老陈回到他厕所旁边的办公室,心里各种滋味说不上来。没想到今天又见到党小明了。党小明似乎没变样,老陈注意到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不像人到中年了,而老陈他可是有了小啤酒肚子。当时穿西装像乌龟的走私犯,今天穿的可是意大利Brioni(布里奥尼)定制的西装,合身得很。而老陈却是一身淘来的运动装,难怪人家以为他是民工。“唉,人啊,”老陈自己唠叨着,“都有命。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时候,煎饼已经凉了,老陈也没胃口了。十几年前,党小明走私案让他这位公安部上升的新星一败涂地,被派到非洲某使馆管保安了。用当时一位副部长的话说:“你这么不懂事,就去非洲抓苍蝇去吧。”非洲一待就是八年,老婆离了,工资没涨,职位还是副处长,当时被他扇嘴巴的助理都副局级了。老陈在想,党小明现在是通天的人物了,他是不是该想想自己养老的事情,而不是再去翻这种老案子?这时候电话响了。

“喂。”老陈说话显得很无力,他在为自己担忧。

“头儿,是我,丁强。你在睡午觉吗?”

“没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头儿,张燕要带我去纽约!”丁强兴奋地说。

Roger自从和司徒二亮恢复关系了以后就不爱去上班。一是他恋爱了,二是他觉得很对不住张燕,他把张燕的故事当作他和司徒茶余饭后闲聊天的内容全告诉司徒了。尽管他无数次嘱咐司徒不能告诉任何人,Roger自己知道,他还是犯忌的。

还好司徒除了享受八卦,并没有什么其他表示。Roger愿意说,他就听着,从来不追问任何事情。这些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Roger把张燕的故事讲完后,司徒就打电话给他的客户,把张燕的过去和现在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对方只是对姜平回国、要给材料自首感兴趣,问了一下姜平是怎么死的。至于张燕现在和小警察有一腿,司徒的客户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哦、哦、哦”地哼哼了几声。司徒觉得很怪,这是多大的新闻啊,他的客户被党小明欺负了,而张燕又让党小明戴了绿帽子,而且里面还有一个前男友要回国自首,但是莫名其妙被杀了。这些只要媒体曝光,那党小明就晕菜了,全天二十四小时危机公关吧,哪里还有时间去收购什么银行,他就歇菜了。对于司徒来说,他为客户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案。

“那张大小姐现在还跟那个小警察有来往,”司徒提供信息时信心十足,“我撞上他们俩了。”

“哦。”

“这件事我可以先在微博上放放风,估计党小明会花钱把消息压下去。但是一旦传出来,我再去找《南方娱乐》的发稿,这样党小明就彻底慌了。”

“司徒,你真的觉得八卦能让党小明慌吗?”

客户这句话把司徒问住了。固然,他是靠八卦混日子的,但是这些一出手就是几百亿的人他搞不懂,到底什么能解决他客户的问题,司徒根本不知道;其实他的客户和党小明到底有什么过节儿,这里面到底牵涉到多大利益、多少人,他也不知道。他只靠两件事情吃饭,出卖信息、从局子里捞人。

“那我要不要让媒体动起来啊?”

“哈哈,哈哈,”对方大笑起来,“再说,再说。你问问你朋友姜平到底回来干什么来了。其他的再说。”

司徒的客户是他的发小,早年去香港发了财,据说财富堪比李家,只是做人很低调,不喜欢出头露面。司徒和他是互相咨询,至于香港股市操盘,司徒坚信这个哥们儿,因为他让司徒的钱翻了好几倍了,所以这哥们儿需要北京的消息,司徒肯定是有求必应的。但是客户对姜平如此感兴趣他没想到,姜平不过是一个没出道的艺术家,无名之辈,而且已经死了。

Roger对司徒来说不过是一个稍微“亲密”点的朋友,这个老外教了他不少东西——德彪西的音乐、达达主义的艺术作品等等,都挺好的,但是也就不过是装╳时候的谈资。他对Roger并没有任何感情,更不要说爱情。

在这个雾霾的周日,他还是要去找一次Roger,打听点姜平的事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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