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四季轮转,百年弹指。

中洲炀城,热闹的长街上走来两位青年。

其中一人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另一人面若冷霜,看上去颇为苍白,似有病容。

“若此行顺利,我们应能在龙殿找到龙骨,有了龙骨入药,就能彻底转化妖圣果。”温文男子颇有些忧心忡忡:“到时候,你就可直接冲击返虚,身上的诅咒之力必能破除。”

“你也不用心急,就算得不到龙骨,我靠自己修炼也能突破境界。”冷面男子安慰道:“无非多耗些时日。”

两人俨然是景岳与秦燕支所化,前者低声道:“可我们现在最耗不起的便是时间。”

秦燕支:“如今魔道并没有得到四颗妖圣果,妖族与魔道互通的几处秘境已被尽数拔除,定妖山又有其他正道把守,可说是斩断了妖魔间所有的通道。除非妖族还有秘法突破结界,否则,他们不可能再送妖圣果给韩广,魔胎没了妖圣果催化,至少为正道多留两千年时间。”

景岳没作声,记忆回到百年前。

当日,流风将他和秦燕支等人带走,半途遇上正往蜀西赶的一叶,一行人匆匆回转。

很快,一叶便召来正道诸多大能,共商“魔胎”之事,由于事态极其严重,凡正道返虚以上,包括正闭死关的空妙,都齐聚寒云宗。

他们一共商讨了三天三夜,魔胎既已成定数,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其一,压制魔道,削弱魔道气运,为正道争取时间。

其二,储备力量,等魔胎降生,趁他虚弱将之除掉。

第四日,空妙准备返回三界寺,景岳将转生莲台交还对方。

据空妙所说,三界寺的确有一名高僧于不久前圆寂,死时胸口有残留魔气,很淡,若非空妙佛法高深,几乎就要忽略。

而这位高僧,恰好可接触转生莲台,想来便是魔道所说的“钉子”。

可高僧从小在寺中长大,而魔道的安排却只是在百年前,也就意味着,高僧百年前就被控制,或者说被替代了。

奇怪的是,从高僧尸首判断,他确实死于近期,说明幕后之人竟能操控活人,其手法神秘,多半与修罗塔传承者有关。

正道中谁都没料到,魔修竟能卧底在空妙眼皮子底下而不被觉察,一时人人自危,里里外外又是一次清洗,但并没有查出什么来。

他们无处泄愤,只能又上鬼伏宗屠戮一番,可韩广早已不知所踪。

没了韩广的控制,护山大阵也就是个摆设,加上鬼伏宗此前就被流风拆了一遍,这次过后,更成一片废墟。

鬼伏宗弟子四散而逃,已经百年没露过面。

而在空妙返回三界寺时,受伤不重的魏阵图征得红鸾同意,带着阮酒的残魂和两枚妖圣果,随空妙一同离去。

但秦燕支由于伤势过重,尚未苏醒,万铭剑宗只好将他留在寒云宗暂且养伤。

那时候的秦燕支丹田灵台都受了伤,就连太清也虚弱得化不成人形。景岳每日都伴在对方身边,他虽相信秦燕支会醒过来,却又总害怕秦燕支醒不过来。

如此患得患失,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感受。

不久后,蓝凤恢复能量,日日夜夜向秦燕支灌注生机之气,一年后,秦燕支终于醒来。

可秦燕支境界已跌落,他本已触摸到洞天上境的边缘,当时却已跌落至洞天下境。但他受了韩广奋力一击,又被鬼伏宗护山大阵的诅咒所伤,能保住灵台和丹田已是万幸。

秦燕支性格坚毅,加上有万铭剑宗与寒云宗天材地宝的滋补,修为一直在缓慢恢复。

如今百年已过,前不久,他已突破小境,再次恢复洞天中境。

但很可惜,秦燕支诅咒未除,对于修炼是一大隐患,为此,景岳百般尝试,试图将妖圣果炼化为人族可吸收之物,有了妖圣果的强大助力,秦燕支必能康复。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渐渐摸到了方向,只是,还缺一味龙骨。

龙骨,自然只有龙殿才有。

若论起渊源,龙族也有妖族血脉,甚至,他们还是妖族先祖。

但龙族与妖族早已割裂,且素有旧怨,千万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人界。可龙族与人族同样疏离,他们就像个旁观者,从不插手人族中事,不论正魔两道斗得多厉害,龙族都不曾过问。

就连当年妖圣入侵人族,龙族也没有半点表示。

因此,想要找龙族求骨,显然不可行。

恰在这时,外界传出了龙墓秘境将开的消息,这件事还是由龙族主动透露,大多人都是第一回 听说。

而要进龙墓,只需要得到一枚龙衍石,也就是很多年前,景岳在拍卖会上用一万灵石得到的那枚石头。

可他只有一颗龙衍石,又不放心秦燕支独自去,便想再得一颗。

但龙衍石只有在龙墓开启前夕,会毫无规律地出现在禹东,且数量极为稀少,因此,两人才离开极北,前往禹东陆洲。

他们此时会在出现在中洲,则是当年景岳心神恍惚之下,忘记将那位夺舍失败的魔修神魂交给空妙,只有再跑一趟三界寺。

——既然应了,就要做到,这也是简单的因果。

景岳还未从回忆中醒过神,忽听一人道:“喂,前头那个,你的鸟卖不卖,我出一百灵石。”

“……”景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而他肩上原本正打着瞌睡的蓝凤,忽然间昂首挺胸,不可一世,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有人不但想要把它从景景身边抢走,还只愿付出一百灵石。

蓝凤感觉凤格受辱!

“景景不能没有叽叽的,景景也不能忍受叽叽被羞辱!”

景岳:“……”

他转过头,就见个练气期的修士一脸倨傲,眼睛直勾勾盯着蓝凤。

“你跟我说话?”景岳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正是。”那修士理所当然地应道:“我家主人乃是景月公子,他素来喜爱蓝鸟,若你的鸟儿能被他相中,也是你的荣幸。”

景岳&蓝凤:???

秦燕支:“……”

他们正茫然,周围百姓却已小声议论起来。

“原来是景月公子,难怪会想要这只蓝鸟,我观这鸟生得油光水滑,可比他那只更好,也更像景老祖所养那只。”

“嘁,就他那种人,哪怕真得到景老祖的爱宠,也比上景老祖万分之一的气度!”

“你小声点儿成吗?想死了哦?”

“我又没胡说。”刚刚言语嘲讽的人不屑地看了眼景岳,“啧啧,如今世风日下,啥人都想靠歪门邪道走捷径,养蓝鸟之人也愈发多了。”

“是啊,我听说,还有人故意为家里的鸟儿染色呢……”

……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更是让景岳和秦燕支一头雾水,但不妨碍景岳干脆地拒绝:“不卖。”

蓝凤顿时高兴地蹭了蹭景岳的脖子,它就知道,景景舍不得它!

那修士神色一凝,又重复道:“我家公子,可是景月。”

景岳:“哪个景岳?总不是寒云宗那个吧?其他的,我都不认识。”

修士被堵了一句,恼羞成怒道:“你身在炀城,竟不知景月公子,还敢对公子不敬,你、你,你是在玩火!”

“这句话,叽叽熟!”蓝凤瞬间激动,“这可是纯爱小说里的金句!”

景岳自动忽略了蓝凤乱七八糟的一番话,转回身就要走。

“喂!站住!”修士估计觉得丢人,又见两人好似没有修为的凡人,伸手就想来抓。

秦燕支好似背后生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轻挥一袖,伴随“咔嚓”一声响,修士的手便折了。

街上立刻传来修士的惨叫声,他终于明白两人并非他能招惹,于是阴鸷地瞪了两人背影一眼,捂着手臂匆匆跑了。

给我等着!修士恨恨地想。

景岳和秦燕支都不曾将修士放在心上,也无心关注其中隐情,但蓝凤不同。

它几番撒娇,终于得到景岳首肯,欢呼着追上了修士。

没多久,蓝凤又飞了回来,毛脸上莫名兴奋。

“景景!叽叽给你说……”

原来,城中有一男子,因生得与景岳有四五分相似,被炀城唯一一位金丹女修看中,从此一步登天。

男子深知金丹女修为何看上他,为了延续宠爱,他便更名为景月,又全心模仿景岳,但他毕竟没见过寒云宗这位年纪轻轻的老祖,关于对方的种种都只能从小道消息里听来,参照的也顶多是坊市上那些关于景岳的画册。

即便如此,金丹女修依旧喜爱非常,平日里万事都依着他。

故而,景月在城中威名愈盛,人人知他喜爱蓝鸟,越像景老祖那只越好。大多人接触不到金丹真人,便想另走捷径,以至于炀城里养蓝鸟的人也多了起来。

而刚刚那名练气修士,也是想买走蓝凤向景月献宝。

“他还回去告状了呢!”蓝凤说完,得意洋洋地仰着头,一副等景岳来夸它的样子。

景岳:“……”

蓝凤的话让他窒息,半晌才道:“你是说,有个与我相似之人,成了一位女修的男宠?”

“景景,叽叽去见了,那人及不上你万一,半分都不像!”蓝凤信誓旦旦道。

“怎么了?”秦燕支突然开口。

景岳犹豫一瞬,觉得还是别让秦燕支知道为好,但蓝凤直接出卖了他,对着秦燕支比划起来。

一人一凤之间经过多年相处,如今已能艰难地交流了。

这段内容太过复杂,蓝凤不厌其烦地比了三次,秦燕支终于领悟。

他转头看向景岳,表情似乎很平静,但景岳知道,秦燕支心里不高兴了。

景岳忙拉住秦燕支的手,“咱们赶紧去找魏道友和小酒吧,何必为这等事浪费时间。”

秦燕支顿了顿,勉强点了点头。

两人之所以会来炀城,是因魏阵图如今就住在城外不远的村子里,当年对方护着阮酒的残魂去了三界寺,由空妙亲自做法,将阮酒超度。

前几年,魏阵图传来消息,说阮酒残魂已固,投生到了一户农家中。

如此,景岳和秦燕支才想趁着这次机会,顺道来看一看。

然等他们见到魏阵图,却发现对方憔悴了许多,眼中也少了往日神采。

魏阵图偶见故人,面上带着淡淡的惊喜,“阿景,秦真君,你们竟来了。”

两人被请入房中,景岳扫了眼屋中陈设,心知这里只有魏阵图一人居住,便问道:“小酒呢?”

魏阵图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他与这一世的爹娘一起。”

景岳奇道:“你没将他接来?”

魏阵图摇摇头,“他这一生没有灵根,即便我带走他,他也不过百年寿数,我又何必强改他命定的因果?”

“那你便打算一直守着他?等他下次轮回。”

魏阵图:“至少能护他平安顺遂。”

景岳叹了口气,“我想见见他。”

魏阵图当然不会拒绝,领着两人往村子里走。

可当他们经过田埂,却见到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个四五岁的男童,那男童眼睛红肿,哭得几乎断气,模样倒是生得白净而清秀,与阮酒有七八分相似。

男童语带哭腔道:“我没有喜欢秀秀姐姐,是秀秀姐姐要和我一起玩。”

半大孩子里最高最胖的一人道:“呸!秀秀姐姐才不喜欢你,你就是只跟屁虫!”

“我不是!”男童泪如贯珠地辩驳。

“你就是!爱哭鬼!跟屁虫!娘娘腔!”

魏阵图眼见阮酒受欺负,正打算上前解围,就见一只小黑狗突然蹿来出来,护在男童身前,对着小胖子叫个不停。

小胖子吓得退了一步,随即又恼怒起来,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小黑狗。

小黑狗被石头砸中,痛叫一声,但仍没有离开。

“旺财!”男童惊呼一声,冲上去抱住小黑狗。

小胖子气不过,对身旁几人道:“给我砸它!”

几个大点儿的孩子见狗只会叫,根本不咬人,便笑嘻嘻地应了,他们正要摸石头,却听一声闷响。

只见男童猛地一扑,竟将小胖子扑倒在地,又抓又挠,又咬又揍,小拳头挥个不停,眼里分明还噙着泪,出手却满是狠意。

小胖子或许受了惊吓,不但没有还手,还被男童给打哭了。

其他人也愣在当场,直到听见小胖子的哭声,才纷纷想要上前助拳,但他们身前却多出三人。

孩子们一瞧,三人都是大人,显然不是他们能欺负的,于是毫无义气地分散跑掉,没人理会仍被男童按住狂揍的小胖子。

景岳闷笑道:“还真是我们熟悉的小酒啊。”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一怔,脑子里闪过些什么,但仔细一想又无迹可寻。

他单手一捞,将阮酒拦腰抱起来,阮酒还不断扭动着双腿双手,试图挣扎。

“别闹,乖。”

或许是景岳的声音太温柔,阮酒竟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又开始哭了。

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几人都有些无语。

魏阵图上前扶起小胖子,替他拍掉身上的土,道:“以后别欺负人了。”

小胖又惊又怕,大哭着跑走了。

等小胖子背影消失,景岳才将阮酒放下来,后者奶声奶气道:“谢谢叔叔。”

景岳:“……”

秦燕支:“……”

魏阵图忍不住笑出声,却见阮酒两颗葡萄般的眼珠子一错不错盯着他,“叔叔,我见过你,你也住村子里。”

魏阵图:“………………”

这下轮到景岳笑了,他弯下身,对阮酒道:“你叫什么?”

阮酒糯糯回道:“我叫毛毛!”

于是,景岳沉默了。

魏阵图小声补充道:“他叫魏大毛。”

……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阮酒好奇地瞪大眼,“叔叔怎么知道?”

魏阵图:“叔叔……不是,哥哥无所不知。”

阮酒还欲再问,却听他娘叫他,于是扭身就跑,等跑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又转过身,只盯着魏阵图道:“哥哥,再见。”

“再见。”魏阵图笑着挥挥手,我们会一直再见。

等阮酒矮墩墩的身形消失,几人才转道回去,景岳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对魏阵图道:“魏道友,你留在此地,可不要荒废了修炼。”

魏阵图:“多谢提点,我不会的。”

景岳笑了笑,先一步出门,秦燕支却停了下来。

魏阵图面露不解,却听秦燕支问:“阮酒这一世,你不打算插手吗?”

魏阵图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点头。

秦燕支:“他有一天会长大,喜欢上别的人,或许也会成亲生子,他不记得你。”

说完,秦燕支便跟上前方的景岳,留魏阵图独自站在原地,细碎的阳光洒下,照出一地斑驳。

另一边,景岳和秦燕支刚走出村子,就见一抬八人大轿横在前方。轿子四面都是轻纱,依稀可见轿中人的模样,从面相看来,还真与景岳有些相似。

轿中人口气很大,“留下你的蓝鸟,我出五千灵石。”

五千灵石,可以买一件中品的法器,比此前那名练气修士的开价足足高了数十倍,但蓝凤依旧不满,“五千灵石,连叽叽一根凤毛都休想得到!”

景岳想到白雾峰上叽叽随处掉的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此时,有人掀开了轿帘,景岳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而对方肩上也停着一只蓝鸟,看上去颇为灵性。

蓝凤生气地想要扑过去,“山寨景景就算了,还敢山寨叽叽!”

景岳一把抓住它,却听秦燕支对轿中人道:“只怕你承受不起。”

秦燕支所说是实话,蓝凤乃神兽,若是气运不强的修士得到它,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会被蓝凤的气势压制,从而处处不顺。

但轿中人显然误会了,他只当秦燕支看不起他,红唇轻抿,眼中生出怒意。

但他不敢动手抢,因为他看不出两人修为,只知道他们能轻易打杀练气期的修士,于是,他暗示地看向几名手下。

这些人都是金丹女修安排给他护身所用,修为至少筑基中境。

他想,那两人再如何抢,也胜不了这七八名筑基修士吧?

想他景月自从跟了真人,还从未在炀城中受过轻慢,此仇怎能不报?

然而现实给了景月沉重一击,只见面容冷淡的男子广袖一挥,还未来得及动手的护卫们便摔得四脚朝天,景月心里一紧,他几乎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必有金丹修为!

不是他只能想到金丹,而是炀城不大,至少这几十年来,他从未见过一位紫府修士。

在炀城,就只有一位金丹,正是他的主人!

突然,景月听见一声细响,似乎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随即,他整个人往下一沉,屁股摔在地上,而四周则是散落的木条——他的轿子,塌了。

双方此时正堵在村子入城的唯一一条路上,周围不知何时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人,此时皆是低低窃笑。

景月又羞又恼,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令牌,稍一催动,令牌发出亮光。

不需片刻,便听一人遥遥喊道:“谁敢对我月儿不敬?!”

来人正是蓝凤此前提过的金丹女修,对方也不看景秦二人,手一托便扶起了景月,“月儿,你没事吧?”

景月双目含泪,欲言又止。

女修:“哼!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缓缓转身,审视着眼前两人,却不知从她出现那一刻,秦燕支就盯上了她。

然不等双方交手,百十片飞叶凭空而现,女修大惊,单手抱住景月迅速躲闪,可也不慎受了轻伤。

女修惊怒交加,正欲出手,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手一松,任怀中人再次摔在地上,只愣愣看着那位肩上停着一只骄傲蓝鸟的修士。

她见过许多许多的蓝鸟,但只有这一只,是能以飞叶伤人的,就像景老祖那一只。

而后,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光芒刺目,虽并未斩中她,但她却失去了光明。

黑暗中,她听见一人道:“燕支,别为他们浪费时间了,走吧。”

众人惊愕之余,景岳和秦燕支已御剑飞天,消失在浩瀚晴空。

也从这一天起,靠山寨上位的景月公子彻底失业。

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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