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电话

藏得最深的东西, 往往是最宝贝的东西。

殷炎看着面前的收影石和结婚证,想起殷禾祥说的那些事,难得犹豫了一下, 手指在两者之间挪了挪, 最后先摸上了结婚证。

结婚证就只是最普通的结婚证,稍显土气的红色外壳, 上面印着俗气的金色大字,并没有什么出彩精致到值得小心藏起来的地方。

他摩挲一下上面的字迹, 把结婚证轻轻翻开。

一张红色背景的大头合照露了出来, 打眼看去, 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陌生的,待细看几秒,殷炎才反应过来右边的男人是借尸还魂的自己, 而左边的……

那是一个眼神暗淡,表情空白的年轻男人,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和青涩,与其说是男人, 倒不如说是正在往青年过度的少年,头发有些乱,刘海还滑稽的缺了一块, 照片里露出来的衣领有些老旧,看起来似乎过得并不怎么好。

过得并不好。

心毫无征兆地紧缩了一下,他握着结婚证的手不自觉收紧,视线长久地落在照片上。

这是喻臻, 那位总是凶巴巴的邪魔前辈。

太不一样了,如果不是亲自接触过,只看照片的话,他几乎要以为喻臻也是借尸还魂的了。

他这样想着,视线又挪到了“自己”身上。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正适应这具借尸还魂来的身体。五官是陌生的,看不出什么,所以他把视线落在了“自己”的眼神上。

熟悉又陌生的平静眼神,是自己,却又不是。

现在的他,露不出这样看似平静,实则暗含满足喜悦的眼神。

是的,喜悦。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却能轻易分辨。

他有些怔忪。

修道多年,他被教导要尽量压制七情六欲,不要让感情掌控思维。又因为被寄予了厚望,所以平日里还被要求要喜怒不形于色。

很多年了,他闷头修炼,早已忘了喜悦是什么样的情绪。

可现在一个明显很喜悦的自己展现在了他眼前。

有点在意。能和邪魔前辈命运绑定,对于有记忆的他来说,是很开心的一件事吗?

他突然就有点相信邪魔前辈所说的自己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和自己神魂相连的说法了,照片中的邪魔前辈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自己完全不同。

心里莫名有点难受,他皱了皱眉,不习惯这样情绪浮动的感觉,把视线又挪到了收影石上。

他有预感,那里面的东西,应该也和邪魔前辈有关。

把结婚证收起,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把收影石拾起,贴上额头,身上灵气涌动。

意识迅速沉入一片白雾里,然后白雾拨开,露出一片夜光下美丽静谧的花海,紧接着身体一沉,他低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露台上,夜风吹过,还能闻到阵阵花香。

收影石作为修真物品,与普通的相机和摄像机有很大不同,它更像是VR虚拟体验机,能让人身临其境,重新感受一遍收影石内记录的景象。

有记忆的自己,藏起来的画面就是这个吗?一片花海?

殷炎皱眉,些微茫然,然后立刻,茫然打破。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花海中站起身,手里拿着花铲,叉着腰环顾一圈周围长势喜人的花,十分骄傲和喜悦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耀眼得即使是在夜晚,也仍让人觉得无法长久直视。

是喻臻,又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喻臻,他没有见过的喻臻。

殷炎有些愣。

“殷炎,这些傀儡真是太棒了!”

花海中的人突然笑着望了过来,画面抖动一下,记录的人明显是偷录,此时正在遮掩。

然而被记录的人却十分敏锐,立刻跑了过来,在露台之下仰头看过来,虎着脸问道:“你刚刚手里拿着什么?”

是故意装凶的模样,带点撒娇和亲昵的味道。

和面对他时的真凶完全不同。

因为只是录像,所以他的行为完全无法自我控制,只能被动随着影响记录稍微侧了侧身,平静回道:“是傀儡石,苗圃很大,只这几个傀儡,我怕你不够用。”

下面的喻臻十分好忽悠的相信了,凶巴巴的模样褪去,又快活地笑了起来,说道:“够了够了,这苗圃算什么大。你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吧,我还想再忙一会。”说着说着脸稍微红了,似乎有些羞愧于自己的贪玩。

殷炎发现自己似乎笑了一下,虽然只是脸部表情的细微改变,但确实是笑了,还微微弯腰更靠近他一点,回道:“没事,我陪着你。”

喻臻闻言明显笑得更开心了,定定看他一眼,转身跑回了苗圃里。

殷炎彻底懵了。

脸红、害羞,满含亲昵意味的微笑,日常温馨的对话……他和邪魔前辈曾经是这样相处的吗?这么……亲昵?

他的视线不自觉跟着喻臻走,画面中的他也和他做着同样的动作,遵从心底的希望看向了花海中的喻臻。

微笑着和傀儡说着什么的喻臻,抱起虚无亲密逗弄的喻臻,哼着歌摆弄花草的喻臻,时不时笑着望过来的喻臻……收影石一直追着喻臻的身影,他也就一幕一幕地看着,把关于喻臻的这些画面全部看进了眼里。

所有事物似乎都虚化了,整个月色浮动的画面里,只有那个带着笑的身影无比清晰。

不知不觉晨光渐起,已经跑到苗圃角落的喻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低头开始揉眼睛。收影石画面一动,天旋地转间已经快速靠近喻臻,然后……他亲吻了喻臻。

轰!

像是有一把火焰直接在脑子里燃了起来,殷炎回神,反射性后退想拉开距离,然而收影石里的他却不受控制,仍按照画面记录的情景,亲吻过喻臻后伸臂抱住他,直接带着他缩地成寸,回到了一间装修偏古风的卧室里。

“困了就睡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甚至感受到了喻臻乖乖缩在他怀里的充实触感和对方身上的浅淡花香。

心脏噗通噗通狂跳起来,他像是被人夺走了身体主控权的寄宿体,眼睁睁看着喻臻在他怀里依赖地蹭了蹭,然后放心靠在他身上,再次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那我先睡一会……殷炎,你真好。”

声音到后面已经低了下去,这一晚笑得美好的人就这么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画面消失,他的意识被弹出了收影石。

一室安静,耳边只有自己不再平静的心跳声。

良久,仿佛化成一尊雕像的殷炎终于放下了贴在额头的收影石,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嘴唇。

失忆前的自己和邪魔前辈……果然不是仇人关系。

砰!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他像个做坏事差点被家长发现的孩子一样,手指一收迅速收起桌上的东西,强制平静地坐在座位上,抬眼朝着办公室门口看去,说道:“进来之前记得敲——”

“敲什么?你敢让我这个前辈敲门?”喻臻故意凶巴巴,大摇大摆状走进来,视线扫过他干净得毛都没有的办公桌,横挑鼻子竖挑眼,“你就是这么上班的?面前连个文件都没有?你到底还想不想还原主的因果了?”

一个活生生的喻臻,身上也带着淡淡花香,却没有笑得很开心,也没有眼神带着害羞亲昵,反而凶巴巴的喻臻。

殷炎闭嘴,深深看着他,接触到他完全不带亲近意味的眼神,心里突然一闷,垂眼说道:“爸拉着我谈了一天事情,刚刚才放我回办公室,文件还没来得及整理过来。”

一句略带委屈的解释,虽然本人完全没察觉到,正享受“前辈”待遇的喻臻也没察觉到。

喻臻看着他平静垂眼,几乎是逆来顺受的模样,突然觉得这么一直欺负他好像也不好,低咳一声,放缓表情招手说道:“走了,带你去吃晚饭,今天算是带你熟悉一下公司环境,从明天开始,你自己过来上班,明白?”

殷炎又看向他,见他说完就转了身,连眼神都不给自己一个,忍不住握了握手上的戒指。

明明过去曾那么亲密,现在却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和他呆在一起?只是因为他失去了一段记忆?没有记忆就这么……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快跟上来!”

不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回神,眼神暗了暗,收敛情绪起身跟上。

进了电梯后,两人的距离变得靠近。

一股隐隐委屈的情绪传递了过来,喻臻一愣,侧头看殷炎。

殷炎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看不出心里真正的情绪。

喻臻默默往殷炎身边挪了挪。

花香靠近,收影石中的亲密闪过脑海,现在对两人关系无比在意的殷炎几乎是虎躯一震,唰一下扭头朝喻臻看了过去。

喻臻被他炯炯有神的视线唬了一跳,唰一下退远,反射性皱眉装凶:“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对我很不满?”

“……没有。”殷炎回答,看一眼两人之间迅速拉开的距离,收回视线盯着电梯门,力求平静地说道:“你身上有灵草的气息,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灵草?”喻臻被转移注意力,抬袖子闻了闻,想起下午戳了半天的那盆小盆栽,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说道:“哦,那个啊,我苗圃里养了一些灵草的杂交品种,会沾到气息不奇怪。”

殷炎点头表示明白,用余光观察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秒、两秒、三秒……他收回视线,眉眼下压。

没有,躲远的喻臻没有再挪回来,就站在了离他最远的位置。

邪魔前辈果然很讨厌没有记忆的自己。

叮,电梯门在中层开启,从门外进来一个人。

殷炎动作比脑子快,侧跨一步靠近喻臻,做出了给外面的人空出位置的举动。

结果喻臻嗖一下往前一步重新拉开了和他的距离,热情地朝着电梯外的人笑着打招呼:“好巧,咱们又见面了。”

电梯外的曹兴东愣住,傻傻看了喻臻的笑脸几秒,猛地回神,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稍显迟疑地迈步进来,飞快地看一眼殷炎,回招呼道:“殷经理,喻部长,你们好。”

这称呼太过客气,喻臻一愣,笑着说道:“我们是校友,你喊我喻臻就好了,对了,我听说你被调去了池南手下当助理?他很有能力,你可以多跟着他学点东西。”

曹兴东局促地站在角落距离两人最远的位置,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接话说道:“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这么好的机会也不会落到我头上,谢谢。”

喻臻闻言连忙摆手,说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有能力,我可没对外说过你是我的校友。”

说到这想起刘仙仙曾被邹城景找人接触跟踪的事情,笑容敛了敛,又问道:“对了,最近有没有人骚扰你,或者向你打听我的事情?前一阵有人想找我麻烦,到处联系和我有过交集的人,我当时就想联系你,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没有!”这话却像是戳中了曹兴东的某根敏感神经一样,他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大声打断他的话后惊慌地看他一眼,用力摇头,回道:“没有,没有人找我打听你的下落,我也没向公司其他人透露过你是H大毕业的,我什么都没说,真的!我、我……”

说到一半刚好电梯到达一楼,他突然住了口,像是怕被人看到自己和喻臻在交谈一样,朝喻臻难看地笑了笑,转身正对着门,等门一开就匆匆离开了。

他这一系列反应实在太可疑,喻臻脸上笑容消失,微微皱眉。

曹兴东的反应这么大,难道他果然也被骚扰了?

“殷炎,我……”他反射性侧头想跟殷炎说这件事,视线接触到殷炎皱眉目送曹兴东离开的探究表情,又默默闭上了嘴。

现在的殷炎把一切都忘了,跟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殷炎却已经收回视线侧头朝他看了过去,刚好把他突然黯淡下来的眼神收入眼里,心里又是一闷,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很有用一样,说道:“他在撒谎。”

“啊?哦……我知道。”喻臻点头,收回了视线,朝电梯外走去,心情有点低落。

曹兴东的表现那么明显,傻子才发现不了他在说谎。

殷炎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嘴角慢慢拉平,迈步跟了上去。

两人早上是别墅那边安排的司机送到公司的,现在下班回家,司机不在,所以变成了喻臻开车——现在暂时失忆的宗主又失去了他的开车技能。

“今晚你把开车学一下,明天自己开车上班,你是成年人了,要学会独立。”等车拐上了大路,喻臻又开启了前辈说教模式。

殷炎侧头看他,没有说话。

喻臻当他默认了,当初的殷炎学车可是很快的,车技也很稳,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晚饭就不回家吃了,做起来太麻烦,我们去外面吃。”喻臻继续说着,熟练地把车朝着附近的日料店拐去。

殷炎还是不说话,良久,直到前方出现日料店的招牌了,才开口说道:“这家店,你和没失忆的我一起来吃过吗?”

喻臻闻言先是一愣,视线挪到前面的日料店上,停好车,想起当初殷炎带他过来吃饭的情景,回道:“吃过。”

当时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想尝尝日料,结果殷炎全部记在了心里,特意带他过来吃。

他的眉眼不自觉温柔下来,心里酸酸涨涨的,想起从前,既觉得甜蜜,又有点难过。

殷炎总是这样,做的比说的多。

……为什么不多说一点呢,多说一点,或许两人就不用折腾这么久了。

殷炎看着他垂眼陷入自己思绪的样子,微微皱眉,说道:“我们回家吃。”

“什么?”喻臻回神,没听清楚他的话。

“回家吃,外面不卫生。”年轻的宗主大人默默憋气,给出的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强调道:“我不喜欢吃生食。”

喻臻看着他,想起现在他这死样子也是因为不说只做才搞出来的,也憋气了,说道:“小孩子家家的,挑什么食,就吃这个!”

“可我不喜欢吃生食。”殷炎再次强调。

骗谁呢!还不喜欢,一起过了两辈子,他能不知道自家师父和爱人喜不喜欢吃生食?再说了,日料又不止是生食!

“那你看着我吃,不知道尊重前辈的家伙,你自个饿着吧。”他拉开车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十分潇洒。

惨遭抛弃的殷炎直勾勾看着他离开,坚持着坐在车里一秒、两秒、三秒……垂眼,乖乖拉开车门下车,默默跟了上去。

不行,他必须跟着邪魔前辈,弄清楚两人的关系。

一顿饭在沉默中开始,又在沉默中结束,之后两人沉默地回家,进家门后喻臻沉默地缩地成寸,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回了苗圃。

再次惨遭抛弃的殷炎站在玄关处,安静几秒,唤道:“虚无。”

白猫没有出现,黑塔也没有出现,家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人理他。

他看着地上属于喻臻的家居拖鞋,弯腰摆好,迈步走入客厅坐到沙发上,想再分析一下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思想却总是无法集中,脑中时不时闪过喻臻的脸。

不对劲,他现在的状态。

他试图打坐静心,却没用,犹豫了一会,又把收影石取了出来,贴上了额头。

“殷炎!”

“……殷炎,你真好。”

笑着的喻臻,语气亲昵的喻臻,被亲吻时害羞闭眼的喻臻,十分放心在他怀里睡着的喻臻……无数个喻臻在眼前闪过,他脸上的表情不自觉放松。

画面结束,他挪开收影石,面对他的只有满室冷清的空气。

他靠在沙发上,回忆这两天的生活。

凶巴巴的喻臻,语气嘲讽不耐的喻臻,总是和他保持距离的喻臻,不愿意和他同处一室的喻臻……还是无数个喻臻闪过脑海,他慢慢皱起了眉。

明明是只见过几面的人,却已经这么鲜活地存在在了他的脑海里。

记忆消失了,爱的本能却不会变,那是深刻在灵魂里的东西。

殷炎又摸上了戒指,思绪难得的有些乱。

邪魔前辈似乎一点都不喜欢没有记忆的自己,连相处都懒得相处。可是为什么?有记忆或者没有记忆,不都是他吗?

是因为现在的他没有以后的他优秀吗?

他这样想着,眉头皱得更紧,手指一动收起收影石,想起离开公司时喻臻那黯然的眼神,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客厅里。

夜半,喻臻睡得正香的时候,脸突然被摸了摸,然后熟悉的气息靠近。

熟悉的气息?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昏暗晃动的视野里,是殷炎压下来的身体。他先是茫然两秒,然后唰一下睁开眼,躲开殷炎伸过来的手,爬起身震惊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不是应该在独守空闺,感受寂寞吗!

手被躲开,殷炎顿了顿,坐回来,伸手开了灯,环顾一圈这个在收影石里见过的房间,视线不自觉瞟过喻臻的嘴唇,平静回道:“小乐告诉我的,喻臻,我有事找你。”

喻臻无语看他两秒,妥协地抹了把脸,说道:“什么事,是家里有什么东西不会用吗?”

殷炎摇头,突然起身,趁他不注意伸臂迅速抱紧他,挥手掩住两人的身形,缩地成寸,到达了一间出租屋的门外。

喻臻:“!!!”

“这里是曹兴东的住处。”殷炎落地后识趣松手,指了指面前关着的老旧防盗门,说道:“他正在打电话,你也许该听一听。”

曹兴东?

喻臻被转移了注意力,皱眉把灵气朝内铺了过去。

安静几秒后,曹兴东带着憋屈和愤怒的声音响起。

“王猛,我真的不知道喻臻在哪里!都说了我在B市遇到的那个喻臻是从国外回来的,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而已!我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快被你逼疯了。”

“你说是同名同姓就是同名同姓?两人长那么像你还想骗我?要不是喻臻弄出的香水系列上了新闻,你是不是准备一直骗我?曹兴东我告诉你,这事我跟你没完!你等着,我这就回国去找你,见一见你公司那个同名同姓!”

“不是,王猛你想干什么!你——”

“嘟嘟嘟……”

“可恶……”曹兴东低咒,紧接着是几声撞东西的闷响,似乎是他在气急的情况下用力砸了几下什么。

喻臻狠狠皱眉,一道灵气挥过去,闷响消失,他直接缩地成寸进到屋内,找到在灵气的影响下晕倒在床上的曹兴东,上前给他盖好了被子,然后看向了他手边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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