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三问

一场秋雨过后, 夏天正式结束了。

休闲馆终于布置完毕,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开了馆。

喻臻站在最高层的窗边,看着隔壁学校的学生们好奇靠近休闲馆的身影, 眼前一花, 竟隐约看到一群身穿白袍的少年正懵懂新奇地跨入一座巍峨山门。

“哇,这里就是问天宗吗?”

“我们进了这里, 就会变成神仙吗?”

“带我回来的仙长特别温柔,我要拜他为师!”

“别想了, 咱们可没有主动挑师父的权利, 都是仙长们挑我们。”

“如果资质差了, 说不定连拜师都没得拜,只能做最下等的杂役,给仙长们干活。”

“哇, 那不是很惨。”

“对啊,很惨的,进了这山门,就再也没法回家了。”

“呜呜, 我想爹娘了。”

咚——

有威严厚重的钟声从无尽远的云梯上方传来,画面变幻,他变成了少年中的一个, 听到钟声后反射性仰头,看到了天际云雾散开,仿佛仙境开启的山门大开之景。

问天宗,到了。

“喻臻!”

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反射性回头,幻象散去,眼前还是观星台内熟悉的布置,阳光透过窗户斜照,照出一室俗世景象。

“你身为活动主办人之一,不下去帮忙,怎么站在这发呆?这么明显的躲懒可不行啊。”伍轩开玩笑说着,也跟着透过窗户看一眼外面学生扎堆涌入的画面,啧啧感叹:“你和殷炎可真狡猾,居然想出一个‘学生认领一株馆内植物便可免费入馆’的活动,一下子就把隔壁的潜在学生顾客全拉了过来,顺便在周围家长堆里宣传了一把,赚了个好口碑。”

喻臻回神,收敛心神,笑了笑说道:“这休闲馆本就是为了造福学生建立的,能得到他们的喜欢,我很开心。”

“得了得了,听得我都要忍不住开始歌颂真善美了,快下去吧,活动马上要开始了,我看殷炎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殷炎。

喻臻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初,应了一声,边领着伍轩往下走,边给他介绍沿途各个区域的功能布置。

转到楼下之后,周围明显热闹起来,伍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告别喻臻去其他地方参观了。

喻臻笑着目送他离开,转身走到二楼到一楼的楼梯处,垂目往下看,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殷炎……在下面。

大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抬手按住额头,微微皱眉。

梦境越来越频繁之后,头疼的毛病也卷土重来,并愈演愈烈。更糟糕的是,这头疼的毛病似乎还认人,每次在看到殷炎后都会变得更加严重。

他忍了好几天,本以为症状会慢慢好转,结果却越来越糟,现在已经发展到只是想到殷炎的名字就会头疼了。

不应该的,不可以这样,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心里泛上来一股稍显烦躁的自厌情绪,他用力扯了扯头发,试图用身体的疼痛压下大脑内部的疼痛。

“殷炎!”

有人在唤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大脑中的疼痛猛地泛滥炸开,他闷哼一声,伸手扶住了楼梯把手。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得想个办法,还有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幻觉,也必须想办法处理掉。

他抬手拍了拍额头,挣扎着直起身,转身朝着角落处走去。

一楼楼梯口,殷炎仰头朝着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刚准备迈步上去,就被追上来的步辰按住了肩膀。

“殷炎!殷炎你先等等。”步辰拉回他,满脸都是无奈,说道:“这次真的对不住,实在是我妈她……我知道阿姨办公室里的那盆花很珍贵,是新培育的品种,就那么一盆,我也不要那个,就是……唉,就是你家喻臻那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养得比较好的花?能不能想办法匀一盆给我?价钱都没问题的,我妈马上过生日,你看……”

“这个得问喻臻的意见,你想买花的事,我会跟他说的。”殷炎回答,又看了一眼楼上,说道:“我去找一个喻臻,失陪。”

“诶诶诶,好好,谢谢了兄弟!回头我再找喻臻说说,这次麻烦你们了。”步辰忙松开他,心里大石落了地,终于露出个笑来。

仇飞倩办公室里那盆渐变的粉白玫瑰实在太招眼了,撩动了一众B市爱花大佬们的心。他妈也没逃过,心心念念的想要。

只可惜新品种的花实在太珍贵,也太难得,如果不是看他老妈想花想得都要生病了,他也不会厚着脸皮找好朋友开这个口。

告别步辰,殷炎走上二楼,先在二楼楼梯口停了停,摸了摸栏杆,然后转身,顺着喻臻的气息追去。

追踪到书画馆的一个没有监控的角落时,喻臻的气息突然断了,殷炎停步,沉默了一会,唤道:“虚无。”

白猫出现,半隐着身形。

“去守着他,不要现出身形,他最近可能不太想看到你。”

“喵……”虚无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苗圃内,喻臻侧躺在露台的躺椅上,手捂着额头。

“小臻。”麻姑出现,担心地蹲下来看着他,想安抚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担忧问道:“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事。”喻臻忍着头疼朝她笑笑,摸出手机给她,说道:“帮我给殷炎发条消息,告诉他我突然犯困,先回苗圃休息了,拜托他多看着点休闲馆那边。”

麻姑看着他稍显苍白的脸色,皱眉接过手机,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了角落。

等她走远后,喻臻立刻低下头,取出几颗菩提莲全部剥开吃掉,又吃了几颗药丸,坐起身,强逼着自己打坐,进入入定状态。

也许这样就不疼了,在殷炎忙完休闲馆的事找过来之前,他必须恢复正常。

灵气裹着药草清香在身体里流转,他的意识慢慢沉入丹田,化入了莹白花海里。

“这里是铜须幻境。”

穿着黑袍的修长身影站在他身前,俯瞰着脚下翻滚着的黑色云海。

“玉贞,修行一途最难过的便是心魔业障,这铜须幻境里并无什么实质的危险,却能诱出人心底或许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欲望。在幻境里,唯一能伤到你的只有你自己。记住,欲望可追,但要守住本心。”

风声猎猎,掀起了身前人精致的袍角。

他站在黑袍人身后,不自觉伸手,试图抓住那飞过来的一角衣摆。

“玉贞?”

说的话没有得到回应,黑袍人突然回首看了过来。

他一惊,像是做坏事被大人发现了的小孩,慌忙收回手,红着脸规规矩矩站着,诺诺点头应是。

黑袍人看到了他的小动作,转身正对着他。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责备时,黑袍人手指一动,变出了一个由黑色绸缎做成的小网,放到了他手上。

“你如此孩子心性,为师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入这幻境。”

绸缎入手微凉,但对方擦过的指尖却是暖的。

“你身上有我下的防护阵法,若实在无法突破心障,可用这罗网罩住自己,坚持一瞬,为师会去带你出来。”

他收紧手,仰头看着对方看过来的温暖视线,心脏鼓动着,终于忍不住做出了这段时间一直想对对方做的事,伸臂抱住了他。

“师父,我会平安回来的。”

被抱住的人明显僵了一下,似是很不习惯和人如此亲密,但听到他的话,又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回抱住他,拍他脊背。

“为师等你。”

就为了这一句等你,他义无反顾地进入幻境,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突破着幻境迷雾。

世人都道铜须幻境可怕,其中八层欲望迷障,能完全逃脱获得道心馈赠的人只有万之一二。但他却觉得还好,他前几十年活得单调苍白,后几年过得悲惨混乱,虽然心有魔障,还身带煞气,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层的渴求。

甚至一度,他连活着都不想求了。

所以没什么可怕的,欲望可伤人,但当你无欲无求时,又有什么可以伤到你。

生老病死,权势金钱,善恶功过……一切如浮云过眼,六层转瞬跨过,他停在第七层迷障之外,冥思苦想,也只猜到这里面可能关着他心底的仇恨。

他想报仇,这是他这几十年的人生中,唯一曾经强烈想要的东西。

可是这才是第七层,如果这里关着的是仇恨,那最上面的第八层又是什么?他心底还有什么自己没察觉到的执念欲求吗?

还是说,这第七层关着的其实是其他的东西?

他紧了紧手中的小网,不再多想,坚定地跨步进去。

师父说过,受到伤害后想报仇是正常的,对仇人有恶念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不用怕,所以没关系。哪怕前方是刀身火海,只要心有希望,只要前方有人在等,他就可以咬牙挺过去。

迷障拨开,后山禁阵出现在面前,他身体一僵,仰头看向云端纵酒谈笑的长老们,迎头而上。

师父在外面,所以有些事,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到底是经过怎样一番纠结痛苦挣扎压抑才走过第七层,已经是个不想回忆的噩梦,当他破开第七层的迷障,一身狼狈地站在第八层迷障面前时,突然坐到地上撑着头笑了。

啊,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师父说得对,有仇就去报好了,有怨就去发泄,等仇报了,怨也发泄了,再干干净净地去追求新生。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真好啊……能遇到师父。”他珍惜地摸了摸即使自己满身狼狈,也小心地没让它沾染上一丝污秽的小网,站起身,带着笑容朝着第八层走去。

报仇大关都过了,他相信已经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了。

第八层迷障开启,里面是桃源仙境,和仙境中静静望过来的师父。

“玉贞。”对方开口,朝他伸出了手,“过来,到师父这里来。”

他疑惑,难道幻境已经结束了?

他边想边朝前迈步,走到一半又猛地停下,脸上不自觉挂上的笑容消失,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不,师父今天穿的不是这身法袍。

这是幻境,是可以诱导出人心底最深处欲望的幻境。眼前的桃源和师父都不是真的,是……幻境反射出的他心底最深的欲望。

他心底最深的欲望……是师父?

心像是泡在了一池冰水里,他浑身发抖,不敢置信。

不、不可以。

许许多多个细节闪过脑海,那些不自觉想要靠近的心情,那些伸手想要触碰的动作,那满腔为了对方便无所畏惧的勇气……还有进来前,那个情不自禁的拥抱。

不。

他蹲下身,不敢再看前方的幻境一眼,抱住了头。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那是师父啊,是他最最好的师父啊,他居然对悉心照顾他救赎他的师父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怎么可以。

要逃,要离开,这是幻境,是假的,他没有这么卑鄙,没有用自己肮脏的双手试图玷污神明。

“玉贞,到师父这里来。”

不!你是假的!是骗子!师父还在等着我,我要出去!出去!

轰——

黑云翻滚,第八层的反噬来得突然又惨烈,他被卷入其中,摆脱不能。

他终究没有成功突破幻境获得道心馈赠,成为那特殊的万分之一二。他只是个卑鄙的世俗之人,怀揣着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对朝他伸出援手的人生出了贪念。

“对不起……”他满身重伤地被黑袍人从迷障里带出,羞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怕软弱和狼狈被对方看见,“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停道歉,满心痛苦绝望。

“没关系,失败很正常。”黑袍人摸了摸他的头,力道温柔。

他心脏紧缩,用力摇头。

不是因为失败才道歉的,不是的。

“为师说过,想报仇是正常的,无需过多在意。”那人却以为他是被报仇之心关在了迷障里,温声劝导,细心抚慰,“待你再强大一点,为师就放你出去报仇,除了这个心魔。”

不是,不是因为报仇。

他想否定,摇头的动作却停下,良久,点了点头,挪开了手,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长相一般,把他的五官看在了心底。

“好。”他说,语气坚定:“我会加油……除掉这个心魔,师父,别对我失望。”

清冷的双眼看过来,像是神明从天际向凡人投注目光。

“为师永远不会对你失望。”他黑发黑袍,玉冠长发,五官完美似仙,面无表情,语气却是低沉温柔的,“玉贞,谁也没有权力对你失望,人生是你的,能对你失望的,只有你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

他第一次不认同师父的话,看着他的眼睛,偷偷伸手捏住了他的袍角。

人生确实是他的,但如果有朝一日面前这个人对他露出失望嫌恶的表情,那他大概不会再有勇气把这人生走下去。

师父,我心慕你,你知道吗?

幻象碎裂,丹田花海中的花朵突然开始反复凋谢又反复开放,四周灵气震荡,熟悉的气息保护在四周,让人心安。

他睁开眼,果然看到一双平静的眼睛正静静看着自己。

殷炎。

他开口,无声呼唤,然后闭眼,把剩下的话语压在了嗓子里。

我是该这么唤你,还是该换一个称呼,尊敬地称你一声……师父。

四周震荡的灵气翻卷着把他包围,丹田中的古书被灵气冲刷,再次漂浮到了丹田上空,随着花朵的凋谢开放徐徐翻页,隐隐有金光闪烁。

意识被拽入一片浓雾里,幻象又起,他重新站在了铜须幻境第八层迷障前,迈步进入。

桃源重现,那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桃源之中,静静朝他看了过来。

“玉贞。”对方朝他伸出了手,轻声呼唤,“过来,到师父这里来。”

他看着对方,没有上前,仔细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说道:“殷炎,原来真正的你长这样……真好看。”

风华绝世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次换对方不动了。

“可我暂时还是更喜欢你‘殷炎’的样子。”他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扯了扯身上的古装,撇撇嘴,“难怪你那么会做衣服,原来上辈子练过。”

“玉贞。”

“是喻臻。”他打断对方的话,又看向他,后退了一步,“殷炎,我不喜欢你穿成这样喊我,换回来吧,换回来,我就过去。”

对方看着他不动,良久,身形一闪,变成了殷炎的样子。

喻臻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开心地扑过去抱住他,把头埋入他怀里,闭上了眼睛:“真好……师父,我想只做喻臻,你依我好不好?”

对方没有说话,伸臂抱住了他。

他收紧手臂,继续说道:“你依我,我们就可以办婚礼了。”

“好。”

熟悉的平静语气,却不是平日里天天听的那道微凉声音。

“即便是在幻境里,你也对我这么好。”喻臻叹息,手腕一转,变出了桃木剑,直接插入了怀中人的背心,“可惜,都是假的……殷炎,喻臻很爱你。”

轰——

灵气倒灌入丹田,书页疯狂翻动,幻境散去,一抹金光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落入古书之上。

灵魂融合带来的暖意游走全身,他舒服长叹,花海花朵齐放,古书透体而出。他睁开眼,挥手把古书握在掌心,轻轻翻开,果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了一行金色大字——第三问:仙人心。

大道三千,何为心之所向?

字迹出现又消失,古书化为金光钻入眉心,他闭目收势,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次睁开眼,看向对面同样盘坐,为他护法的殷炎,手一转,出现了一把铜钱。

“这《农经》先是让我思索人生七苦,然后让我回望人生的来路,刚刚,它又让我展望未来,想清楚未来要走哪条路。”

他说着,倒腾着铜钱,眯眼笑了笑,“我觉得这《农经》多半是你弄的,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我想问你一个。真心话大冒险,要玩吗?”

殷炎把他所有的小动作和细微的表情看在眼里,点了点头,说道:“你先。”

“就知道你会让着我。”喻臻一点不客气地把铜钱抛入半空,让它们自由落体。

哗啦啦,五枚铜钱,全部正面。

“到你了。”他抬手撑住下巴,并不见抛出清一色之后的开心兴奋。

殷炎伸手,没有用灵气,而是亲自抛洒了铜钱。

哗啦啦,五枚铜钱,全部反面。

“我输了。”殷炎收回手,看向他,说道:“我选真心话。”

喻臻直直看着地上的五枚铜钱,脸上伪装出的笑容消失了,良久,抬眼看他,问道:“你曾说你上辈子喜欢过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秋风吹过,花香浮动。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这一天快要结束了。

两人相对而坐,很近,却又很远。

“他并无确切姓名,幼时只有一个小名为二宝,父姓柳,所以乡亲称呼他为柳二。”殷炎的声音响在风里,飘飘荡荡的,被带出去了很远,“收他为徒后,我为他取道号玉贞,此后,他对外的自称一直是柳玉贞。”

“他用我为他取的道号,作了大名。”

柳玉贞,太过遥远的称呼。

喻臻眼神有些飘远,手指无意识地吸回铜钱把玩,良久,把视线投向他,笑着说道:“殷炎,我肚子饿了,想吃八宝兔丁。”

殷炎深深看着他,起身,靠近后试探着伸手摸向他的头。

喻臻没有躲,还是笑看着他。

殷炎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手放上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回道:“我给你做。”

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你还留在这里,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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