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我独自来到小山坡,见山顶米格和九月面对面站着,我悄悄走开了。到下山时,我突然感到很难过。

一个人在西联转悠,心里空落落的,是啊,已经习惯了有九月的日子。我继续往前走着,看着各种表情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每路过一个店铺,就想起与九月在一起做的一件事情,每走一步,就想起一句九月说过的话。

那个路灯下,九月与我和米格见面;那个电话亭,我给九月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淑女屋,九月穿着那条白色的长裙舞动着……我笑,此刻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人挡了我的去路,我向旁边迈了一步,谁知那人又挡了我的路,我抬头,是双喜。

他说,臭小子,一个人在这晃悠什么呢?我说怎么的,我在哪儿晃悠你还管啊。双喜说我当然得管了,我是你老师啊,我说你这是侵犯公民的人身自由权的行为,我有权起诉你。双喜说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老师我最烦的就是政治。

双喜说,怎么了,郁闷啊?我笑,说你怎么知道。

双喜说没点本事配给你当老师么,平时跟米格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恨不得裤衩都穿一条,现在拆开了,不是郁闷还是什么呢。

我笑了一下。

双喜说你别笑,我说得对不对吧。我点头。

双喜搂着我的肩膀,说走,咱哥俩喝点去。

我白了他一眼说,就你那点酒量还跟我喝呢!

我,双喜,面前一桌的啤酒瓶子。真是高估了双喜的酒量,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喝酒跟娘们似的,几下子舌头就长了。

以后有什么事吧,跟老哥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哎呀,感情问题,你个老外,跟你说也白说。

你小瞧我……虽说咱一个对象都没有,但咱怎么说也是情场老……老手啊……跟哥说!

你说说,啊,七班的九月你知道吧……我,喜欢她那么长时间,有一天……我喝多了,没控制住,就跟人家表白了……可是她,喜欢的是米格!米格又喜欢人家,现在弄的,挺僵的……

小子,一看你就不行,还嫩。这点小事就郁闷,跟你讲啊,感情这个问题,它就得顺其自然,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弄都不是你的。听老哥的,该怎么办怎么办,爱怎么办怎么办,慢慢发展呗……现在吧,没多长时间就中考了,你和米格那小子都是上一中的好材料,都给我好好学,别因为这点屁大的小事,耽误了前程……你们考上一中了吧,你们光荣,老哥我也有奖金呢……

少跟我扯那套!

那天我和双喜谈了很多,也喝了很多,他说得对,不应该被这些琐事而困扰。

很快,开学了,学校里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到处疯跑着初一初二的满脸稚嫩的小孩子。

初三加了课,每天要上到八点,每天踩着昏黄的路灯回家。我和米格两个人,一前一后,谁也不说一句话,繁重的学业已经把我们压得麻木了。

一张张麻木而且疲劳的脸,我们的初三。

九月就像乒乓球一样,被我和米格推来推去。再不见我们三人横行于学校的模样了,一个人同九月说话,另一个人定会识趣地避开。我感觉,连我和米格之间,似乎也疏远了许多,被隔了一层无形的墙,慢慢地,把我们撕扯开,骨肉分离。

双喜说,你们两个人表面上是互相退让给对方机会,其实是在争夺。

考了几次试,成绩又被甩得很远,于是那帮老师又急了,忙教育我们说都什么时候了不能再掉链子了……

我们沉浸在一张又一张的卷子一次又一次的测试中,活得充实。米格放弃了他的文字,放弃了朴树,放弃了他的理想,他说,我想做个庸人了,做庸人好。

日子一天天过着,飞快。白天一天比一天长了,也一天比一天温暖了,不久,我们脱掉了外衣。

子滕日渐消沉了,远离了我们,突然感到很悲哀。双喜说没有一辈子的朋友,一切都会改变的。突然发现,我们的双喜像个圣人,怎么看怎么像,而且越看越像,譬如说,历史上的圣人都比较丑……

包子和小佳不是学习的料,天天混日子过,而小米彻底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踪迹,她整天和一群打扮得妖艳的女孩子在一起,也开始变得妖艳起来。但小米天生丽质,怎么打扮都比其他人漂亮。

米格说,她就这么地堕落了。

卷子,卷子,卷子;中考,中考,中考;前途,前途,前途……

天啊,我们的日子如此扭曲。

就这样,我们混混沌沌地将要送走春天,以扭曲的姿态张开手臂迎接这个春末夏初。

小山坡已经变得郁郁葱葱,重新演绎出它曾经落寞的繁华,但那繁华还很年轻,不是那么成熟。我和米格还有九月,各坐在一棵树下,彼此互不相见,抬头望着云淡风轻的天空……

树上,我们刻下的字,已经越过我们的头顶,那是树的伤疤。九月说,难道我们三个,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米格,我的好兄弟,难道我们十多年的感情,真的就要断送在这一年里吗?

食堂里,我们围一桌安静地吃饭。这时我们身后小米的那些朋友走过,端着菜嘻嘻哈哈地议论着:“昨天小米怎么样啊?”“哎呀,被于雷弄了好几次,都起不来床了!”“是吗,这么厉害啊……”

我们几个人都愣住了。包子放下筷子,站起来,向那几个女的走去,小佳拦他,但没拦住。

这时子滕打完饭回来,坐到了我的身边,低头吃起饭来。我们看着他,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子滕抬头,说你们看我干什么啊,我说没什么,吃饭,吃饭……于是大家又重新吃了起来。

为什么米饭好像沙子,这么难咽呢。

包子回来了,铁青着脸,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子滕,没说什么。

中午回到班级,包子把我和米格叫了出来。

我们站在墙角,包子给我们讲了小米的事情,一边讲还一边骂……最后他背过身,用拳头使劲砸着墙壁,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仍一边骂着……米格望天,叹了一口气,我看见,他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米格对我说,宇多,走。

他拉着我来到七班,把头探进去,说我找你班莫小米。

小米站在米格的面前。他看着小米,死死地盯着,他说,小米,我送你点东西。说完,啪的一巴掌,打在小米的脸上,清脆的一声响,米格说,这是代子滕给你的。

啪!这是代你妈给你的。

啪!这是代你给你的。

小米没有哭,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米格,她那双水一样的眼睛里充满了冷漠与麻木,还有仇恨。小米说,打得好,我就是这样不要脸的贱货,就这么不要脸!

(小米)

于雷在我的身上沾了荤腥就开始变得更加大胆,更加得寸进尺,经常带我去开房。

我依旧那么虚荣,尽管受了如此多的委屈,但依然咬牙挺了过来,没有把这些告诉任何人。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妈妈经常在角落里叹气,但从来没埋怨过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败家,也很对不起我的妈妈。

有一次办完事后我对于雷说,我最近缺钱。于雷笑了,从钱包里夹出一沓钱说,连以前的也一起算上。说完笑着走了,依然笑得那么放荡。我从容地穿好衣服,拿起桌上的钱凝视了一会儿塞进了兜里。

那刻,我知道,我开始真正地而且彻底地堕落。

我去商店挑了些好看的衣服,回到家把剩下的钱给我妈。我妈问我说这些钱是哪儿来的,我说这你别问了,给你你就拿着,先把债还清。

后来我缺钱了就去找于雷做,当然也会去找别的男人,只要他们有钱……

再后来我妈知道了这件事,一下子昏了过去。醒来时,我对我妈说,开通点吧,都什么年代了,这很正常。我妈就哭,一天到晚地哭,最后她的眼睛就瞎了。

有时我会想到以前,呵呵,以前的我,多么的傻,然而现在的我,多么的不要脸。

有时我还会想到子滕,他现在还好吧,有没有找到新的归宿呢。

这是条不归路,走过的路已经消失,而我无法回头,只有一往直前地走向迷惘的远方,尽管那是万丈深渊……

米格说,子滕失眠,我把所有的安眠药都给了他。我笑,说真没想到,小米会变成这样。

是啊,时光真疯狂,也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小米还清纯得像一杯水,轻轻一挑逗就会脸红,然而现在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米格说,宇多,将来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说,不知道。

米格说,我们未来,真渺茫。

九月坐在我们的不远处,看着山下的远景。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

在想什么?

想我们以前的事情。

说说看。

以前这个小山坡,大片大片耀眼的绿色,以前的天,云淡风轻。以前的我们,就在这云淡风轻的季节里,在这大片大片耀眼的绿色里奔跑,打闹,多么有意思。宇多,以前的日子,怎么一去不复返了呢?

都在变。

宇多,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嗯,像以前一样地喜欢。

你还想让我答应你了吗?

不想了。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的,是因为米格。宇多,其实我现在仍喜欢着米格,而我也不想让他答应我,因为你。宇多,我一直是把你当哥哥看的。有时我真的想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子,该多好。

九月说,宇多,你和米格两个人,似乎陌生了许多。如果因为我,让你们变得这样,我宁愿离开。

我不说话,看着漫山的绿色,轻轻哼唱着,朴树。

我们躺在青草上仰望,看日子在飘荡。我们像那朵云彩一样,来不及回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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