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和米格到学校,元旦联欢会。

满楼到处都能看到人,一个个很张扬地笑着,追逐着,我和米格就在从一楼走到四楼的一会儿,就被喷雪袭击了三次。推开班里的门,有一个盆掉了下来,里边装满了亮闪闪的玻璃纸片,下雪一样全洒在了我和米格的身上,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喷雪和彩带已经向我们喷了过来……

狼狈不堪的我们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拨掉,笑着,班里的人也在笑着。

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自从上初三以来。

我冲到人群中,抓住了刚才的一个主犯,小沫。我拉住了她羽绒服后面的帽子,她挣脱了几次也没挣脱得了我的魔爪,我笑,说给我拿彩带来!小沫一个劲地叫唤,但无论她怎么叫唤都是无用的,就像九月说的,我一点都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彩带递了过来,我高高举起来。小沫害怕了,低声叫了一下,告饶说,宇多我错了啊!我没理她,腾出抓她帽子的手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说承认错了也不好使!

宇多我求求你……哎呀,宇多!啊……

还没等她说完,彩带已经喷到了她的脑袋上,伴着我奸邪的笑声。

宇多,我不用猜就知道是你,又欺负小姑娘!我一回头,见是九月。我放开小沫,走上前去,说我就欺负小姑娘了,你能把我怎么的!九月说欺负小姑娘就不行。我笑,说那好,我欺负你吧。九月说你敢……啊,宇多你不是人……啊……

米格站在一旁,笑。

九月跑了,说宇多你等着。不一会儿,九月站到我班的门口,双手叉着腰说宇多你给我出来!我说出来就出来,怕你不成。于是提了一瓶喷雪走了出去,可刚跨出班级一步,就被埋伏在左右的一群女生围攻了,下场很惨烈。然后九月和那帮子女生笑着叫着跑开了。

双喜到了,少不了被我们喷一顿,尤其包子,还趁乱踢了两脚。

联欢会正式开始,几个班干部上去,一顿拽词,但这可比艺术节强多了,再怎么恶心也是自己家的人,看着舒心。

班里被那些女生们布置得很漂亮,很有气氛,黑板周围的小彩灯一闪一闪的,很好看。米格就坐在我的身边,在暧昧的灯光下,安静地笑着。黑板上,是双喜漂亮的鸟虫书,红色的底,黄色的框,尤其那个“欢”字,写得格外大。

然后就是节目,吹萨克斯的,跳舞的,上去耍活宝的,都有。这种场合少不了包子,跳到前面扯着嗓子使劲地号,调跑到了西伯利亚,可没人起哄,因为在这种场合里,唱得好的倒没什么意思了。

老高和永刚也进来凑了凑热闹,我们纷纷把水果瓜子什么的塞给他们,由于老高站得离我们近,所以收到的东西多一些。老高说,你们别都把东西给我,也给你们赵老师一点,虽说我比较招人喜欢,咱也不能拿老丈人不当亲爹啊!永刚听了,打了老高一拳说你说什么呢,要不要你的老脸了,同学们喜欢的是我!

这俩人,大过年的,又打起来了。

后面的几个节目都是请大家来玩的,不过大都是整人的,大家玩得不亦乐乎,最惨的是子滕和米格,他俩的智商比较低,所以净被别人玩来着。

过了很久吧,大家都玩累了,坐在座位上,脸上仍挂着笑,于是就这样,联欢会散了。

米格和我站在台阶上,望着整个白色的操场发呆。

小山坡上,我,米格,还有九月。

山上的雪很厚了,厚得可以没过膝盖,由于没有多少人来,所以山上的雪还很松软。我们靠在树上,望着漫山皑皑的白色,北风刮过,脸针扎一样的疼。

九月有些冷了,于是我便抓起她的手来,搓啊搓。米格抬手把九月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说这么冷天怎么不戴个帽子呢。九月笑,看着我们两个。九月说,你们知道么,跟你俩在一起,我是最幸福的,我没说什么,米格也没说什么。

2005年的最后一天,我们三个孩子,在白雪覆盖的小山坡上,玩耍,北风淹没了我们的笑声。

九月来到了我家,家里没人。我们瑟缩着跑进我的屋里,靠着热乎乎的暖气取暖。九月说,宇多,你的屋子好乱啊,跟猪窝似的,我说那你就收拾一下啊。九月说,去你的,找你老婆给你收拾去!我坏笑了一下,说你不就是我的娘子么,九月不理我。

九月看了看我的电脑,说宇多,你的电脑不错啊,我说一小般。九月说,你就是用这玩意在网上骗我的吧。我抬头看她,心里突然狠狠地疼起来,九月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九月低头,打开了我的电脑,顿时,屋子里又弥漫了朴树的声音,一曲《生如夏花》。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我在这里呀,就在这里呀,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

米格笑,低下了头。

很快,天黑了下来。手机响了,是包子,他问我说都谁在啊,我说我,米格还有九月。包子说哦,那就都出来吧,自由港,我们都在呢。我说干什么啊,包子说吃饭,你快点的,大过年的别扫人兴!

关了手机,站起身,对九月和米格说,穿衣服,自由港。

打车到自由港,见包子、小佳、子滕都在。包子见了我,在地上抄起一个雪块就向我撇了过来,说你们怎么才来啊,冻死我们了。我白了他一眼说你急什么急啊。

九月见没有小米,问子滕说小米怎么没出来啊,子滕说小米说她有点不舒服,不来了。九月哦了一声,然后转过头问包子说,咱们干什么去啊?包子说,吃饭。九月说,谁请客啊?反正我就带张嘴来的。

包子白了她一眼说,我请。

于是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跟在包子屁股后面走着,子滕走在中间,我和米格还有九月走在后面。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看见包子和小佳的背影,小佳挎着包子的胳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很温馨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包子追小佳那会儿,整个夏天,也是挺壮烈的。我笑出了声来,九月问我说你笑什么啊,我说没什么,想起以前的事了。

昏黄的路灯亮着,安静地映亮了雪花,耳边,汽车的声音驶过。

那是一个很小的店铺,牌子也已经很旧了:胖子牛肉面。

包子说,这家的牛肉面特别好吃,肉多还实惠,子滕说这里离小米家很近啊。九月立刻接话说那咱们去看看她吧,话刚说完,我拽了九月一下。九月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向我吐了吐舌头。

子滕说,还是别了吧。

店铺很小,只有八张桌子,都已经很破了,但擦得很干净。这时一个胖子从里边走了出来,我想这就应该是老板了,那胖子笑着说几位要些什么,包子说一人一碗牛肉面,肉要多。胖子说行,然后冲厨房喊了一嗓子说,牛肉面六碗!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坐,很快就好。

包子和小佳坐在那里眉来眼去的,弄得我们几个在旁边特别的尴尬。九月坐在我的身边,看着蒙着层水雾的玻璃发呆,筷子在她手里不停地转着,我也呆呆地看着她,九月真美。米格要了瓶可乐喝着,子滕身边少了小米,也没了精神。

过了很久,面还没有上来。包子有些不耐烦了,喊了一嗓子说,面好了没有!胖子说,马上就好了,先看会儿电视吧。

又是一会儿,包子受不了了,对子滕说,子滕,咱们看一看去,这也太慢了。

于是子滕站起身,向厨房走去。

过了一会儿,厨房传来了瓷器摔碎的声音:啪。

胖子闻声追了进去,一会儿厨房里边传来了胖子的训斥声。

子滕没回来,我们便也走到厨房去看看,但我们呆住了:里边被训斥的洗碗小工,是小米。

胖子还在训斥着,中心意思是摔坏的碗钱要在工资里扣。可是小米丝毫未把这些话听进耳朵里,她的眼睛一直盯在我们的身上,死死的。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圈红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圈噙满了泪水,打着转,顺着她滑嫩的皮肤掉落下来。

小米抬起胳膊拭去眼泪,跑了出去,子滕叫了一声小米,也追了出去。

胖子急了,说你给我回来!包子立刻掏出十块钱塞给胖子说不就一个破碗嘛,这些钱赔给你,够不够啊。胖子拿了钱,说够了够了。九月问胖子说,那个小姑娘在你这打工啊?胖子说是啊,家就住附近,在我这干挺长时间了。干活总心不在焉的,要不是看她可怜早,就不让她干了。

心里突然感到很难过,我想他们几个也应该很难过吧。

我们回到座位上,坐好,不说话。不一会儿,面上来了,我们都看着热腾腾的面上漂浮着的白气发呆,谁也不动筷子。不一会,九月哭了,哭得很伤心,眼泪掉进面里……

子滕回来了,面已经凉了,我看见子滕的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小米)

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他们看到,那些我的朋友们。老板在不停地骂我,我没有去理会,早就习惯了,可我受不了的是子滕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让我无法喘息。他的眼神,异样的深邃,可却仍然是以前那样的温柔,水一般的,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透过我的眼睛,直射入我的内心。于是我开始难过,特别的,然后就是很委屈的感觉,我知道我想哭了,我一直告诉着自己,小米,不可以哭,你不能哭。

我们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看见,子滕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我就哭了。

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抬起胳膊,拭去眼泪,冲了出去……

眼泪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出涌,我不断地用胳膊拭着眼泪,可怎么也拭不净。身后是子滕的声音,他在叫我的名字,他叫我小米,小米。他的声音很焦急,我听了心里更加委屈了,我想回过头去一把扑到他的怀里,使劲地哭着,但我又不想让子滕看见我的脸。

跑到了马路前,一辆辆的汽车从我面前驶过,明亮的车灯使我睁不开眼睛。

子滕的声音近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果然赶了过来。于是我便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耀眼的车灯,震耳的鸣笛,我看见一辆车飞快地向我驶来,很快。突然有一只大手把我抓住,一把把我揽进了怀里,我知道,是子滕,他身上的味道我好熟悉的。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着,子滕就那么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轻轻地。

我看见,子滕也哭了,他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溅在我的脸上,也是那么烫。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我原以为他会对我表白一次,说他是喜欢我的,说他是爱我的,可他没有。

子滕脱下他身上的羽绒服,披在我的身上,温柔地对我说天冷,别冻着。

于是我又开始哭,这就是我的子滕。我的,嗯。

我叫小米,嗯,小米。子滕说我的名字很好听,我喜欢听他叫我的名字,叫我小米,小米。

我没有爸爸,小时候,我就一直问着妈妈,爸爸在哪儿,可是每次问起时,妈妈都在哭,后来我就不问了。可大一点的时候,我开始从胡同里那些长舌妇的口中听出了点什么,对我指指点点的。她们说,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于是从小我就知道了,我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

我家住在一条小胡同里,里边住了好几家人,也有好多小孩子,可是他们都不跟我玩。他们说,他们的爸爸妈妈不让他们和我玩,说我脏。我回去把这些话告诉妈妈,并对她说我一点也不脏啊,妈妈不说话,抱着我,哭,簌簌地。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似乎都是在哭的,很少见她笑过。

家里很穷,穷得一塌糊涂,别的小孩子都有很多很多的好看的衣服,可是我没有,因为穷;别的小孩子都有很多很多好玩的玩具,可是我没有,因为穷;别的小孩子都可以吃很多很多的好吃的,可是我吃不到,也是因为穷……我好羡慕他们,好羡慕好羡慕,我也想拥有他们拥有的,哪怕是一点点。于是我想向我妈妈要,可是当我看到她的眼睛时,嘴巴就闭上了。

整个童年,我几乎都是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度过的,看着别的小孩子们幸福地玩耍。有时他们也会到我身边,围着我叫我小野种,有些男孩子还会用石子打我,我哭。

后来我长大了,那些孩子也长大了,不欺负我了,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但仍躲着我。每次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心里都有一种特别难受的感觉,仿佛他们的目光是些刀子,一刀刀地扎在我的心里。

长大了,一些事情我开始明白,一点点的。我从不向我妈要任何东西,尽管我是那么的渴望。

上了小学后,我开始发现,我和那些孩子的差距是那么的大。有时看见他们在一起炫耀家底时,我都躲得远远的看着他们,我并不讨厌他们,反而很羡慕他们。久而久之,那种羡慕多了一种酸楚,开始让我心烦意乱,那时我学到了一个词:嫉妒。我想,我嫉妒他们,凭什么他们有的而我就没有,这不公平,那时,我三年级。

以后的日子里,那种嫉妒便融入了我所有的血液,愈演愈烈。

我妈妈是给人当保姆的,每月挣不了多少钱,我继承了她勤俭节约的好习惯,学会了谨慎地花手里的每一分钱,学会了为了一个毛绒玩具和小贩侃上半个小时的价格,学会了到哪里买衣服便宜哪里的馒头个大。

我就这样地长大,生活在别人的冷眼与嘲笑中。

我妈妈很爱我,很爱很爱,她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受到最好的教育,不能让我像她一样。于是她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的积蓄供我上一所市里很好的初中,她甚至去找了那个男人,我的所谓的爸爸,我看见她回来的时候,脸上有着血红的巴掌印。

当我来到那所学校时,很惊讶,然而我连做梦都不敢想我会来到这样华丽的学校学习的。那里的学生都踩着我只在橱窗里见到过的鞋子推着铮亮的五光十色的公赛进进出出,我看到这些心里突然震撼了一下,有一种怅然若失酸溜溜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卑,然而在那些人当中,我穿得土得像个村姑。

一个打扮很精致的女孩子鄙视地瞥了我一眼,不屑地笑笑,她在嘲笑我。

于是我哭了,第一次为我的身世而哭,我飞快地回到了家,趴在床上使劲地哭着,我开始有些恨我妈妈,她不应该把我送到那里,这简直是逼我自杀。我觉得这绝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我要和她们一样。

我第一次找我妈妈哭了一顿,她也在哭,后来她借了很多钱给我,为我购置了一身漂亮的行头。我从未如此漂亮过,我笑了,然而我笑得很心疼。

我就开始和她们一样了,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吗?

后来,我认识了子滕,那是第一个让我的心跳忘了节奏的男孩子。我们在公共汽车上见的面,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了他,我想他也喜欢上了我,因为他一路上一直盯着我看,下车时我感觉到脸上烧烧的。后来我就经常在这个时候坐这趟车,经常看见他,就这样我们熟了,他说他叫杨子滕,杨子滕,好好听的名字。

当他向我表白的那刻,下着雨,我的心紧张的都要跳出来了。

我答应了他,在那个雨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子滕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很温柔的,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我,陪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这是第一个除了我妈妈以外对我这么好的人,他总是迁就我,很迁就很迁就,跟他在一起,我很快乐,然而以前我从没这么快乐过。于是我把我的一切告诉了他,他笑,摸着我的脑袋,我问他会嫌弃我么,他摇头。

那晚他送我回家,穿过窄小的胡同,那条胡同很长很黑,拐来拐去的似乎没有尽头。我说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很害怕,然后子滕便鼓足勇气抓起我的手说不怕有我呢,我低下头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没拒绝。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手牵手一前一后地走下去,我当时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拉着他的手,不放开。

还是那个下雨的夜,我第一次与那个我喜欢的男孩子牵手。

初三的时候,我转到了子滕的学校。我认识了子滕的朋友们,几个很奇怪的男孩子,但他们都很善良,还有九月,他们都对我很好。然而我也认识了另几个女孩子,我们也很快成了朋友,她们家里很富裕,经常拉我上街买一些东西,我没有拒绝,因为我从未把我的身世告诉任何人。

渐渐的,我爱上了这样浮华的生活,真的好爱。

可是家里没有钱,于是我便找了份兼职工作,尽管挣得很少,但也可以为我的生活添一些收入。

子滕依旧那么迁就我,他很讨厌我的朋友,并对我说了很多次要远离她们。可是她们总是缠着我,我不想和她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想放弃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到从前,我不想。

难道,这也是种奢望吗?

和米格回到家里,我们一人拿着一听可乐,坐在地上,安静的夜笼罩着我们。

米格看看墙上的表,二十三点五十九分,笑笑。米格说,宇多,还有不到一分钟,就是2006年了,我们又老了一岁。我没说什么,和米格一直盯着墙上的表发呆,看着最后的数字跳动着,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突然,时间蹦到了零点,上面的日期也变动了一下,一月一日。

心沉闷了一下,就像高空坠落下来的物体砸到地面上的撞击感,砰……

突然想起米格的话,老了,我们都老了,一秒钟前,我们十六岁,一秒钟后,我们十七岁了。

窗外突然划过焰火的美丽,擦亮了整个夜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