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就这么过了一夜,我们都忘记了是如何入睡的了。子滕蜷缩在沙发上,脸上仍留着昨晚的泪痕,包子睡到了地上,打着呼噜,震天响。我是靠在沙发上睡着的,旁边是九月和米格,九月轻轻靠在米格的肩上,睡得很安详。九月的脸上,也留着泪痕,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猫,让人心疼,我想摇醒他们,但看看时间还早。

打开门,站在台阶上,外面的天有些凉。

好久没下过像昨夜那么大的雨了,下了一整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外面的空气清新而且潮湿,弥漫着泥土和湿木的香味。四周遍处是坑坑洼洼的小水泡,记得小的时候,很喜欢到小水泡里去啪啪地踩,溅起水花,溅到自己的身上,溅到别人的身上,很快乐。

路两旁的树,被冲刷了一夜,葱郁了许多。我看着叶子上晶莹的水珠,滑落,一颗,两颗……

不知什么时候,米格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跟我一样注视着那些滑落的水珠。

我说,醒了?米格说,嗯。

九月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我们身边,米格看见她,对她笑笑。

米格说,昨晚的雨好大。我说是啊。米格说,出去走走,我说行,米格转过头对九月说,去么?九月点点头。

雨后的清晨是宁静的,空气清新得一尘不染,到处都能听见欢快的鸟叫。

九月安静地走在我和米格的中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其实她安静的样子很好看的,乖乖的招人喜欢。我发现原来九月是这么喜欢走在我们中间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米格似乎都没有察觉,我们的中间多了一个她,然而从前从来都是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的。

九月抬起头,看看我,看看米格,又低下了头。

九月说,昨天子滕他……好吓人。

一颗水珠掉下来,打在九月的头发上……

我说,子滕以前从来不发火的,他的脾气很好。九月,要我说呢,昨天你做的……的确有些过了,不应该那么对小米。

九月说,我也知道昨天是我不对,可是子滕……

我说,没事的,不用怕,他昨晚是太激动了,今天就好了,他从来不记仇的,不像你这么小肚鸡肠,呵呵。

九月抬头看米格,米格看着她,点了点头。我看见,九月笑了。

回来时,子滕和包子都醒了。

九月走到子滕面前,对子滕说,子滕,那个……昨天呢,是我不对,对不起……然后就睁着两只大眼睛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等着子滕劈头盖脸的责骂,可是子滕只笑笑,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昨天我太激动了。

九月高兴了,说你不生我气啦?子滕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你应该向小米道歉。

子滕的眼神,有些黯淡。

九月说,嗯,我会的。

看着九月的样子,我有些难受的感觉。不知为什么,认识她后总时常跳出些莫名的情感,萦绕在我心头。

包子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嘛!九月点点头。包子说,看看,这孩子多乖。为了弥补你对我兄弟造成的精神伤害,这样吧,你去跟小佳说一说,我俩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上去给了包子一拳说你真是不要你那张脸了。

我们都笑。

六点时,九月让我和米格陪她回家去取书包,包子说我们也去吧,然后一起上学,反正待着没事干。

到九月家,九月噔噔噔跑上了楼,不一会就拎着书包下来了。

我对九月说,夜不归宿,你老妈没把你屁股打开花了啊?九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他们不在家。我说是么,那我可得向你妈反映反映了,九月说你敢,借你俩胆!我说本来是不敢,可被你这么一吓,倒吓出胆了,今天我就打电话。九月说宇多我打死你,我一下子蹿到了前面,笑着说你打不着。九月气得追了上去,说你站住,看我不打死你的!我说打不着,就是打不着……

米格看着疯跑的我们,笑。

我对九月说,你怎么不哭鼻子了啊?九月说我才不哭呢,我说不知道谁,昨天晚上哭成那样,我们都差点被水冲走!九月忍着笑说谁啊这么能哭啊,我说我怎么知道是谁,小狗呗。九月说好啊宇多你骂我是小狗,我说我可没说是你自己承认的!

到班里时,看见双喜对我们很阴险地笑着。

我说你笑什么啊,双喜说高兴呗,不能笑啊,我说当然能了,你是老师啊。双喜说,小兔崽子,跟我贫嘴。你们今天来得都挺齐啊,没迟到,我笑笑说那是!

上课时我发现双喜笑得比以往灿烂得多,情绪也异常地高涨,对待我们十分温柔。双喜说,最近要来一批实习小老师,我带两个,都是我们学校的。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哎呀,你们不知道啊,全市的师范就属我们那儿的美女最多!我们在下面恍然大悟,原来双喜是另有企图,我说今早上怎么笑那么奸邪呢。

包子说老师啊,你也跟我混这么长时间了,就不能有点出息啊……

包子的话没说完,一个黑板擦飞了过去,砸在他的脸上,弄得包子一头的粉笔灰。双喜说别跟我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呢你?包子我告诉你,今天咱也就这么着了,要实习老师来了你要再跟我皮实咱就走着瞧!

包子笑了,站起来,挺胸抬头,说,是,保证不辜负老师的厚望,让老师的终身大事,顺利进行!

双喜笑了,点点头说这才乖。

站在走廊的窗前眺望,操场上那些可怜的初一孩子仍在加紧训练着,眯着眼睛站在毒辣的太阳下面,汗珠从脸上渗出,一滴滴掉下。有时候看见他们的样子,我也会很心疼,因为那种艰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的。米格说,站在这里看他们,总有一种沧桑感,我白了他一眼说你装什么老。

双喜又说,明天不上课。班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敲桌子的,叫嚷的,乱成了一锅粥。

双喜又说,后天就开学了,大家都回去准备一下。

班里静了下来。

双喜把手插进兜里,笑了一下,说,后天,你们就真正上初三了。

然后班里的那帮家伙就开始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特别壮烈。我看见,米格一直望着窗外那棵树发呆,他说,八月结束了。我说,是啊,结束了。

结束了,这个夏天。

放学后,我们四个就背着大书包在大街上游荡,寻摸着弄点什么东西以果腹,包子说这么过下去我那点钱挺不了多久,天天吃饭店太贵了。

子滕说,那咱们就买菜做饭,包子说得了吧你真有那份闲心,咱们四个大老爷们哪会做饭啊。子滕说我会啊,包子说嗯,也就蛋炒饭,再就鸡蛋炒西红柿,我可不吃。米格说,那咱们就吃方便面。

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最终我们几个全票通过了米格的建议。

于是我们四个赶去超市,扛着两箱康师傅出来了。

回到包子家,包子的手机响了,包子接起手机哼哼哈哈一阵后,对我们说,找我出去喝酒的,你们去不?我问包子说都有谁啊,包子说咱班的谁谁,还有谁谁,五班的小谁,还有三中的小谁四中的谁谁谁还有他弟弟……一大帮子人,多半都不认识。我说都不认识去了干吗啊,包子说去了不就认识了嘛,米格说包子认识的都没什么好人。

包子瞄了我们一眼说你们不去拉倒,然后问子滕说你去吗?

子滕说不去,在家学习。包子说那我自己去。

包子走后,我们就都上楼,子滕把书包扔在地上拿起一堆乱七八糟不知名的练习册做了起来,我和米格都笑了,子滕总是这么勤奋。米格从柜子里拿出笔记本,插上电源,打开,坐在床上安静地写起他的文章,笔记本键盘的声音很沉闷,不像台式机键盘那样清脆。

我打开包子床前的电脑,上网,九月在线,我笑了。

——呦,娘子在啊。

——在哪里,在哪里啊,你的娘子在哪里呀?我怎么没看见啊!

——少跟我得色,打死你。对了,昨天你怎么没有上线啊?

——昨天住一朋友家了。

——哦,是男的朋友还是女的朋友啊?

——切,用你管。

——怎么不用我管了,你是我娘子,当然要管了。

——不是!

——就是,你甭想耍赖。

——算了,跟你这种无赖说不明白。

——怎么跟你相公说话呢,怎么这么不乖呢。

——无语……

——呵呵。

——昨天,我把子滕的女朋友说哭了,子滕发了很大的火,好吓人啊。

——是么,你怎么惹到人家了?

——我就看出她的包是假的,说了一下嘛。

——这就是你不对了嘛,女孩子家家的,最在乎面子了,你这么说她,她脸上当然挂不住了。

——哦,你说,她会记仇吗?

——不好说啊,瞧你净给你相公我惹祸,那么不乖。

——去你的。你说我不淑女吗?

——谁说的?不啊……

——就是宇多他瞎说,还有米格,也帮着宇多说话,一点也不向着我,讨厌死了。

——哎呀,你不是说他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么,帮他说话是应该的。

——切,说我不淑女……

——那俩小子在哪儿呢,跟相公说,敢说我娘子不淑女,太放肆了!我家娘子哪里是不淑女,明明是泼妇嘛!

——你个混蛋,连你都骂我!不理你了!

——啊呀,娘子我错了啊。

——哼!

我笑出了声来,赶紧捂着嘴。米格抬头看我,说你没事成天跟她抬杠有意思吗。我说挺有意思的,你也一起来啊?米格说我可没你那么有瘾。我说,这小丫头,挺有意思。米格笑笑,没说什么,低头继续敲着自己的东西。

我起身,去冰箱里拿了听可乐回来,喝了几口,感觉有些冷,对米格你能不能把冷气关了,我这儿都冻死了。

米格头也不抬地说,冻死了还喝可乐。说完米格从床上站起来,抢过我手里的可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又把可乐塞回来。我晃了晃发现没多少了,说米格你怎么给我喝没了啊,米格说没啊,还留一口呢。我无语,一口把剩下那点底端了,把罐子冲米格的脑袋扔过去……

米格叫了一声,说你拿罐子砸我干什么啊。我笑,坐回电脑旁。

子滕走进屋来,跟我说宇多你看这道题怎么做啊,我见他手里的是数学题,跟他说数学题问米格,那么恶心的玩意我懒得做。于是子滕拿着题去问米格……

QQ上,九月的头像在闪动。

——喂,你怎么不说话啦?

——你不是不理我了么,我怕你烦啊。

——你好烦人啊!

——你看,我说么,你那么烦我。走了,伤自尊了!

——走吧,没人拦你!

——哎呀,娘子你就这么绝情啊,也不挽留一下……

——我发现你怎么和宇多一样贫啊。

——是吗,就是那个成天和你吵架的家伙?

——嗯,我一直不明白,他和米格两个人,怎么可能是朋友。

——呵呵,朋友没界限的嘛,什么人都可以。

——不是,他们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我低头,看着九月的话,发呆。这时米格合上笔记本,从床上下来,冲我过来了,我的手下意识地把对话框关掉了。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很难受,我对九月说我先下了,以后再聊,然后关掉QQ。

然后我转身对米格说,又没灵感了?米格点点头。我笑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别急,没灵感就先歇歇。米格说好。

我看着米格那张好看的脸,心里一直想着九月。

嗯,九月。

包子回来时,醉醺醺的,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晚上,我和米格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一言不发,屋子里还是弥漫着朴树的声音。

我知道,米格又在难过了,我从不问他为什么难过,因为那样会使他更加难过。

九月一直问米格他文字里那些悲伤是从哪里来的,他笑笑说不知道。其实米格的悲伤,就来源于他的文字,还有那来自心底的寂寞,可是我也始终读不懂米格的那份伤痛。米格很脆弱,脆弱得一片飘落的叶子都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有时恍惚觉得,米格就像是我的弟弟……

朴树的大男孩的声音,仍萦绕在我们耳畔,一遍一遍。

米格安静了下来,我看见,他睡在我的怀里,眼角还残存着眼泪。

米格。

米格摇醒我时,天已经亮了。

我说这么早你又干什么啊,米格说不早了,都十点了。我起身,感觉屋里静悄悄的,我问米格说包子和子滕呢,米格说都出去了。我说哦。

米格把衣服丢给我,说陪我出去。我说去哪儿啊,他说,小山坡。

小山坡上,我和米格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浮云飘散。

米格说,宇多,你看啊,八月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就是九月,九月是这个夏天一切繁华的尽头。

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