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包子打电话过来说初一的小屁孩们已经开始军训了,让我和米格来阅兵,子滕和小米都在。

和米格到学校时,见他们都坐在草坪那里,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我们走过去,包子说怎么才来啊,子滕对我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他身边的小米,看着我们,笑了一下。小米今天穿得很漂亮,淡蓝色的长裙,很适合她。包子就不一样了,还是那么不伦不类,像个流氓。

操场上,一群初一新生都在毒辣的阳光底下晒着站队列,不许动一下,如果有动的,教官上去冲屁股就是一脚。突然想起我们上初一那会儿,也军训,我和米格聪明,到医院随便找了个医生塞了二十块钱就开了两张病毒性痢疾的病单,然后大摇大摆地跟双喜请假,双喜看了看病单看了看我们,说回家歇着吧,好好休息。于是军训那半个月,我和米格躺在充满冷气的房间里,悠闲自在。军训了几天后,包子和子滕来我家探望我们的病情,见我们俩悠哉游哉的样子当时就急了,说你俩在家里舒舒服服猫着让我俩在学校受罪,太缺德了!我们看了看包子,人真瘦了一大圈,也黑了不少,子滕也造得没精打采的,看来这军训还真不是人遭的罪。

包子说不行我也得去医院开个病危通知单了,问子滕去不去,子滕说我可不去。然而第二天双喜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叫我们赶紧去军训,原来包子的病单被双喜看穿了,那小子找个骨科大夫开了个脚脖子扭伤的证明,找双喜请假时装得挺像,一瘸一拐的,可双喜那边通过后他一时激动基本上是飞出学校的……于是在每天上午军训完后,我们仨单独在操场上站了一下午。

包子指着那群初一的小孩说这站的是什么玩意,哪有咱们当年站得直。

米格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子滕和小米俩人眉目传着情,传来传去格外热乎。包子在旁边看着,心里不知道多酸了,说你俩轻点,都电到我了。子滕说包子不要嫉妒,找小佳去啊。我和米格都笑了。

包子很是郁闷,说子滕你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小米笑出了声来,但立刻把嘴捂上了。

包子站起身,坐到小米的另一侧,坏笑了一下。包子说,小米啊,你不知道啊,子滕这小子,八岁还尿床呢!小米笑了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啊。包子说,这事他还能跟你说?也就我吧。子滕说别老把你的光荣历史往我脑袋上扣,到底是谁在幼儿园尿床经常被罚站?米格接了一句:是包子。

小米很奇怪地看着包子。

包子说这事咱先不说,子滕小时候的坏事多着呢,什么用剪刀剪女生辫子,掀女生裙子,没事在人家女生脸上亲一下,哎呀反正可多了。小米你不知道啊,子滕小时候啊,每次考试都鼻涕往袖子上一蹭伸出手跟我说借我抄抄呗,你说他也不嫌丢人。还有,他小时候不听话,一天被他妈揍八遍……

包子滔滔不绝地讲着子滕的罪行,小米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最后,包子跟小米说,小米啊,我看你还是另找个好人家得了,跟这小子真委屈你了。子滕在旁边,看着包子,脸都绿了。我笑,说行了子滕别生气了,包子受刺激了。

米格说,包子我给你留点面子,实话我们就不说了。

小米笑倒下了……

包子不说话了,说行,你们就合伙攻击我吧,说完扭过头继续看初一小孩军训。

他们开始绕着操场一遍遍训练行进走,教官一二一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包子说,学校真他妈没人性,迫害完咱们也就算了,现在还来残害祖国美好的下一代,丧尽天良啊。

我们各忙各的,米格抬头望天,我闭着眼睛把身子靠在树上休息,子滕和小米在一起讲着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情话,谁也不理包子。

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的空隙星星点点地洒在我们身上,风掠起我们的衣襟,伴着草香,还有我们身上的味道。头上的天,好蓝好蓝,还有那阳光,也好晃眼睛。

回到家里,在网上跟九月吵架。

老妈站在我旁边,跟我说宇多啊,都上初三了,也该收收心了,别老整天想着玩,也学学习啊。你看看我们单位你赵姨家的孩子,就非常用功,天天学到十二点多。我说哎呀就他的分,我扣掉一百分都比他高呢。我妈说但是人家勤奋啊,你瞧瞧你,天天不学习,早晚有一天被人家撵过去。我说,妈,等他撵过去再说啊。

我妈没电了,直用手指头戳我的脑袋。

我妈和米格妈一直对我和米格成天不学习却有那么漂亮的分数感到质疑,但我们的分数也是让她们自豪的,是她们炫耀的资本。我妈说这样挺不公平的,别的孩子拼吐血都打不上的分我俩轻松就打过了。这点也是老师们质疑的,可是分数摆在那儿呢,他们说不出什么来,所以我们俩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写作业只要过了他们给我们定下的分数线就行。

语文课上,双喜站在讲台前面讲着第六单元的古词,手舞足蹈的样子像只猴子。

讲到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时,双喜说,这是豪放派的代表作,你们慢慢品读,就会发现写的特别有味道,然后我们若有所思地一遍遍吟了起来。读了一会后,双喜把包子叫起来谈一谈对这首词的看法。

包子说这词读起来是感到很开阔,立意也很新,不过读诗词要从多方面去考虑,这才能看见里边实质的东西。双喜一听来了精神马上说那你说怎么个从多方面考虑法呢?

包子说,你看这词的背景,当时苏轼是被贬作一个类似于县级市的市长那样的官,穷得叮当响,怎么能“锦帽貂裘”呢,很不现实嘛,其实也就是大棉袄大狗皮帽子。再看这句“千骑卷平冈”,一个小县级市能有多少人啊,其实也就去了五六个老干部骑匹老马凑凑热闹。还有“亲射虎,看孙郎”这句,苏轼当时都老得不行了,老骨头一把的跟人家孙权比射老虎干什么啊,再说了,就我这体格射个老虎都困难呢,何况他了,其实就是射了一只小白兔,到底射没射中词里没提。最气人的是“西北望,射天狼”这句,教参里非说表达词人报国的雄心壮志,你说人家苏轼既然都被贬官了说明他跟领导的人际关系搞得不好,你连领导马屁都拍不好还谈什么报国啊,人家用不用你还是个问题呢……

然后包子不做声了,良久,双喜说,完啦?包子说,完啦。

双喜撇出来一句话:思维畸形。

我们都笑了。

双喜继续讲课,刷刷刷一会儿把十首词全讲完了。双喜讲课总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从不磨蹭。双喜说,好了这十首词讲完了,你们回去背一下,注意要会默写,字别写错了。看看表,还有十五分钟才下课,于是双喜就趴在讲台上跟我们胡侃。

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双喜随便一扯就把话题扯到他的个人问题上来了。

双喜说,你们说老师我,不错吧?

我们说,还行吧。

双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刺猬头,叹了口气,说咱一表人才,没人要,太可惜了。

包子说,老师,吹牛要注意场合,我们这上课呢……

双喜说,你小子给我歇会。

双喜又换了个造型,背靠着黑板,看着外面的天感慨道:哎,我命不犯桃花……

下课铃响了,双喜拿着书出去了,一步三叹。不行了,双喜愁死我们了。

包子蹿到子滕面前,递给他一封信说给小佳送去。我说哥们你还追啊,包子信誓旦旦地说那怎么了,我可是认真的!我笑了说你哪次不是认真的啊。米格把信从子滕手里拿过来说我来看看包子又写什么歪诗了,打开后米格叫了一声,说包子你抄我的文章!包子鄙视地瞅着米格说,你急什么,我这不看你写得好么,就摘了几句,天下文章一大抄嘛。米格无语。

突然,子滕捂着肚子说不行,我得去厕所。然后把包子的信塞到我手里说宇多,你送吧,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瞄了一眼包子,包子说宇多,你将就点,为了兄弟的终身大事,不能含糊啊。

我看米格,米格说,走吧。

到四班找小佳,她班同学说她出去了,于是我们去操场找。操场上,初一小孩还在军训,一帮初三的女生围着看,跟在动物园参观动物似的,想想我们初一时也是被这么参观的。

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米格!

我们转身望去,见九月在那里又蹦又跳地向我们招手,很高兴的样子。我看着她,笑。

她颠颠地向我们跑来说你们干什么去啊,我说,替我班包子送情书。

啊,是给小佳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哎呀,你班包子的事啊,我们都知道了。他写的诗小佳看完就撕了。

是吗,这小子有没有戏啊?

有什么戏啊,根本不可能。

我看米格,米格笑了一下。我说得了,看这小子造化了,小佳在哪儿呢,我把包子的信给她。九月说你把信给我吧,一会儿我看见小佳再给她,我说行,把信给了九月。

九月看了看米格,抬脚狠狠地踩了米格一脚。米格说你干什么啊。

九月对米格说,你见我怎么不说话啊?米格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啊。九月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以后见到我必须问好。看你要再见我不说话,我就打死你!米格不说话。九月推了米格一下说你听见没有啊,米格说,哦。

我说,你别老欺负米格。九月说,我愿意!紧接着又踢了米格一脚。米格很无奈地看着九月。

我伸出手,冲着九月的脑袋上狠弹了一下,九月哎呀地叫了一声。揉着脑袋撅着嘴说宇多你干什么啊。我笑,说替米格打你。九月举手就要打我,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动弹不了了,我说你就这点小力气吧,我可不惯着你。

九月鬼叫着说哎呀你轻点,给我捏疼了!我忙松开手,她趁机在我脑袋上打了一下,然后跑开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说,你别给我跑!

米格在我旁边,笑。我也笑了,眯起眼睛。

回到班里时,包子忙凑过来问怎么样了。我说没见到小佳,把信给她朋友了,人家说了,你没戏。

包子听后,不说话了,低头装深沉,我和米格就站那看着他。

深沉了好半天,包子终于丢出来一句话:面对尖锐的社会舆论,只有勇敢面对的,才是真正的勇者,而我……

没等他说完,我们就一哄而散。

永刚进来时,依旧春风满面,估计仍沉浸在快要当爹的喜悦中呢。站在讲台上笑了好一会,说,上课。

这节课学的是拉瓦锡的空气成分测定的实验,永刚站在前面吐沫星子横飞地讲着当时拉瓦锡是如何把一大堆水银放在炉子上烤十二天直至变红的,然后从下面掏出一大堆东西来给我们再现一下这个实验,我们来了兴趣。

永刚拿着一个试管一边检查它的气密性一边自言自语地感慨:“哎呀,化学这个东西,就是有意思。”

我们听了,全用很奇怪的眼光瞅着永刚,跟看怪物似的。

永刚说,学化学比你们学的那个什么数学有用得多。数学那个玩意翻过来调过去就是那十个阿拉伯数字,你加我我减你的,再就画个正方形、画个三角形叫你求这个多长那个多长,没意义,没有化学这样丰富。我就见到过一道数学题,说是一个水池子,这个管子放水,那个管子灌水,问多长时间灌满,你说出题这人脑袋是不是灌水了,没事闲的。由此可见,搞数学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这时有几个小气泡从导管口冒出,永刚看了看说还行,不漏气。然后点燃一块红磷扔进了试管里,塞上塞子,顿时试管里充满了白烟。他说,这个夹子得等到试管恢复到室温后再打开,不然红磷燃烧放热里边的空气膨胀,进来的水就不足五分之一了。我们低头,把他的话记在书上。

永刚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学数学的人,都是傻子,就说你们老高吧,从小就跟我是初中同学,一起上的高中,大学。他啊,就成天做数学题,感觉自己还挺高尚的,竟然瞧不起我们学化学的,到最后考试时,不还得照我抄嘛!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嘛,理数不分家,全靠化学拉。就是说你学好了化学,数学物理那些东西就全通了。

——老师,以后我们就学化学了!

永刚笑了,说其实我也不是逼着你们学化学,在学习化学之余呢,也要抽空看看语文啊英语什么的,现在上面不是提倡那个全面发展嘛。你不能总把精力全放在化学上,化学再有意思也不能天天学啊,每天抽出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就够了,至于数学,学不学,都没什么意义。

我就一直不明白,永刚怎么就和我们老高有这么大的仇。

米格一直看着他的笔在指间飞快地转着,突然掉了,落在桌子上,啪的一声……

放学铃响了,班里的人站起身,纷纷往出走。

饭馆里,我和米格坐在角落的桌子边上,等着包子和子滕买饭回来。

这时,我看见九月和几个女生端着盘子进来了,其中有小佳。九月见到我,瞪了我一眼,然后仰着头坐到了我们身后的位子上,坐下时,她故意用肘子狠打了我一下。我回头愤愤地瞅她,她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包子和子滕也端着盘子回来了,子滕把盛得满的一盘给了米格,另一盘多些的给了我,自己留最少的一盘。包子见自己盘里的菜比米格的少,就把自己的和米格的调换了一下。米格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突然包子看见了对面的小佳,立刻来了精神,叫了一声小佳的名字,很大声地。

屋里的人都瞅包子,我们赶紧低头吃饭……

包子大摇大摆地端着盘子坐到九月她们那桌,小佳的旁边。

小佳没理包子,只白了他一眼,身子向旁边移了移。

谁知包子又不知廉耻地向小佳那里移了移,看着她嘿嘿地傻乐。小佳噌地站起身,把勺子摔在桌子上,扭身走了。包子说,小佳你别走啊!这下刚才没瞅包子的人都扭头看包子了……

九月站起身说,你能不能不老缠着小佳啊,人家不喜欢你你就死了心算了!

坏了坏了,这下可丢大人了,我们把头压得更低了,使劲往嘴里扒着饭。

包子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我们都回头看包子,见他的表情阴森得吓人。我说这下包子是真受打击了,说完我们三个站起身,把包子往门外拽……

出了饭馆后我们围着包子看,包子突然说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吓了一跳,见包子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才开口说你小子刚才阴着个脸干什么啊,吓死我们了。

包子笑了,小声对我说,当时人那么多看着不好收场,所以装一下深沉。

我抬起拳头给了包子一下子。

子滕说我还以为你被刺激到了呢,米格笑了,说他脸皮这么厚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刺激呢。

包子说,对了,刚才那个女的什么来头?

我说,她是九月。

就是米格那个网友?怎么这么厉害……

回到学校时,看见一帮子人围着公告板议论纷纷,我们也凑上去看,见上面有人题了一首诗:

安得放假千万天,大庇天下初三学子尽欢颜,小憩不起貌安然。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日,我一人上课受罪死亦足!

这明显是快被学校逼疯的一种体现,逼疯一般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沉默,后一阶段是爆发。然而写诗的这位仁兄就是在初二下半学期沉默了半年后终于在初三爆发了出来。像杜甫这样忧国忧民的诗人是伟大的,同理,这位仁兄也是,大庇天下初三学子尽欢颜,呵呵。

包子大叫了一声说写得好啊,都快赶上我一半了!我和米格笑了笑,走了。上楼时心里一直在想着那首诗,心里突然感到很难受,说不出的。

米格说,写诗的那个人,心里更多的是悲哀。说完看了看我,笑了,低头走自己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