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天

第二天,众人按往常的时间聚到一起,请吉普赛人首领接着讲他的故事,他便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乌斯卡里斯夫人此前的真实经历,托莱多现在都已心知肚明。但在一段时间内,他爱恶作剧似的和她谈弗拉丝克塔·科纳德斯的事,就好像在讲另一位他有心结识的迷人女郎。按他的口气,这位女郎或许是唯一可以给他带来幸福的人,也是可以让他就此定性、不再见异思迁的人。不过,托莱多最终还是厌倦了男女间的私情,他和乌斯卡里斯夫人的关系也渐渐断了。

托莱多的家族一直沐浴朝廷的圣恩。马耳他骑士团在卡斯蒂利亚大区的负责人职务空缺后,朝廷有意栽培他上任,于是骑士赶紧起程去马耳他。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失去了保护人,而布斯克罗斯设下诡计想陷害我那个身为制墨高手的父亲,也就没人可以干预了。于是,我将整个阴谋都看在眼里,却无法出手阻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刚开始讲我的故事时就说过,每天早上,我父亲都会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接着,他又会来到朝向垂直小街的另一座阳台,等邻居面对着他出现后,问候一句“Agour”。要是没能和人打声招呼,他是不肯回屋的。邻居也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于是纷纷抓紧时间露面,接受他的致意。但除此之外,他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日常来往。

这些善良的邻居后来搬了家,取而代之的是两位西米安托女士,她们是堂罗克·布斯克罗斯的远房亲戚。西米安托夫人是姑妈,四十岁上下,五官显得还很年轻,面相温和,但有点故作正经。西米安托小姐是侄女,身材颀长,长相出众,眼睛相当秀美,一双玉臂更是美得令人赞叹。

这所房子刚空下来,两位女士便搬了进去。第二天,我父亲来到朝向垂直小街的阳台上时,很高兴地发现,自己有了两位新邻居。她们接受了他的致意,并带着极为优雅的神情向他回礼。这意外的一幕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他还是转身进了屋,两位女士也没有继续逗留。

他们保持这种方式,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个星期的招呼。到了这星期的最后一天,我父亲发现,西米安托小姐的房间里有一样让他感到无比好奇的东西。这是个小玻璃柜,柜子里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水晶瓶:其中一部分瓶子装满了色泽艳丽的颜料,看起来是用于染色的,另一部分瓶子装着金色、银色或青铜色的沙粒,最后还有一些瓶子装的是金色的清漆。玻璃柜就放在窗户旁边。西米安托小姐上身只穿着件简单的紧身胸衣,就开始忙来忙去,她一会儿取出这个小瓶子,一会儿又去找另一个。她到底用这些瓶子来干什么呢?我父亲猜不出来,也没有侧面打探消息的习惯——他遇到事情宁可不清不楚,糊里糊涂。

有一天,西米安托小姐紧靠在窗边写东西。她用的墨看起来太浓了,她于是往里面添了点水,但墨一下子又变得很淡,没办法再继续使用了。我父亲被她举手投足间优雅的仪态所打动,便装了瓶墨水,派女仆送给她。女仆回来时,除了转达对方一再的谢意外,还带了个纸盒,盒子里放了十二根西班牙蜡[1]做成的火漆蜡棒,每根颜色都不同,盒子上印着漂亮的图案,还配了些精彩至极的格言警句。西米安托小姐成日里在忙些什么,我父亲这下子全明白了:她忙的事和他本人的工作很接近,而且可以说是互为补充的。按照行家的看法,制蜡的工艺比制墨的工艺更考究、更完善。他怀着满心的仰慕之情折好一个信封,拿出笔,蘸上自己精美的墨水,写了个地址,然后用刚刚拿到的新蜡,小心翼翼地把印章盖上去。印章盖得可以说非常完美,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看个不停。

当天晚上,他去了趟莫雷诺书店。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带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纸盒子,盒子里也放着十二根西班牙蜡做成的火漆蜡棒。他取出蜡棒现场试验了一下,所有人都连声赞许。这件事让我父亲犯了一晚上嘀咕,夜里做梦也梦到了西班牙蜡。

第二天早上,他和往常一样来到阳台,与邻居打招呼。他甚至已经张开口准备多说几句了,但最后还是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便默默地回到了房间。不过,他还是选了个最佳的位置,观察西米安托小姐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只见那位丽人举着个放大镜,细细察看女仆擦拭过的家具。她发现了一小撮灰尘,便马上把女仆找回来重擦。我父亲原本就注重自己房间里的整洁,现在看到自己可爱的女邻居也这么爱干净,对她的尊重不免又增添了许多。

我说过,我父亲每天主要干的事就是抽抽雪茄,点点行人的人数,或是算算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瓦片的数量,但他现在已经没办法再花几个小时做这些事了。几分钟不到,他就分了心,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他不断拉向那座朝向垂直小街的阳台。

最先注意到这一转变的人是布斯克罗斯,他好几次当着我的面言之凿凿地说,堂费利佩·德·阿瓦多罗很快将以自己的真名面对世人,那个“大墨坛”的外号就要离他而去了。尽管我不太懂法律方面的事情,但我能猜出来,我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对我来说肯定不会是件好事。我于是跑去找姨妈达拉诺萨,请她无论如何做点什么,以防止出现不幸的结局。我姨妈听了我告诉她的消息后,极为难过,赶紧去找自己的舅父桑特斯。可是,这位德亚底安修士答复说,婚姻是很神圣的圣事,他无权干涉。不过,他还是许诺,他会留意此事的进展,以确保我的利益不受任何损害。

托莱多骑士已经移居马耳他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因此,我只能无力地静观事态发展,甚至偶尔还会助推一下。布斯克罗斯从不去见他这两个亲戚,只与她们保持信件沟通,他委托送信的那个人往往就是我。

西米安托夫人既不上别人家,也不接受别人来自己家做客,而我父亲更是近似于足不出户。他并没有随便更改自己原先的起居安排,也没有随便放弃去戏院的老习惯,但只要天上出现一点点雾,他就可以拿来当不出门的借口。这段日子以来,他基本上片刻不离朝向垂直小街的那半边屋子,从早到晚地看西米安托小姐弄她的瓶子,或是西班牙蜡做成的火漆蜡棒。她那双露在外面的秀美玉臂一直晃来晃去,让他浮想联翩,他已经完全无法再想别的事了。

对面出现的一个新玩意儿再度引发了他的好奇心:这是个形状和他的墨坛颇有几分相似的坛子,但体积要小得多,坛子放在一张铁制的三脚桌上,三脚桌下点着几盏灯,使温度始终保持在微热的区间。没过多久,旁边又多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坛子。第二天,我父亲上阳台说完“Agour”之后,张开口,准备询问这些坛子的用途,但他实在没有说话的习惯,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屋里。

好奇心一直折磨着他,他决定派女仆再给西米安托小姐送一瓶墨。女仆回来时带了三个小水晶瓶,里面分别装着红墨、绿墨和蓝墨。

第二天,我父亲去了趟莫雷诺书店。他在那里见到一个在财政部任职的人,此人胳膊下夹着张财务状况表,上面有几条纵栏是用红墨水填的,项目名称用的是蓝墨水,线框用的是绿墨水。这位财政部职员说,这套墨是他一人独有的,他可以打赌,没人能拿得出和他一样的墨。

此时,来了个我父亲从没见过的人。他走到我父亲身边,说道:“阿瓦多罗大人,您是制作黑墨的大行家,不过,这些颜色的墨您做得了吗?”

我父亲不喜欢别人质问他,顿时显得无比难堪。他张开口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也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径直回家找到他那三个瓶子又带来,瓶子里的东西让众人惊叹不已。财政部职员在征得我父亲许可后,各取了一点样品。赞美声让我父亲无比陶醉,他暗暗将这份荣耀归功于美丽的西米安托小姐,但直至此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一回到家,他就找出那本谈墨水制作法的书,经过仔细查阅,他发现有三处地方谈到制作绿墨,七处谈到红墨,两处谈到蓝墨,所有这些内容乱糟糟地全进了他的脑子。可是,只要他一想事,西米安托小姐的那双玉臂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他身上某些沉睡良久的感觉又苏醒了,它们向他发出信号,要让他感应到它们的威力。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和两位美丽的女士打完招呼后,终于下定决心,要询问她们的姓名。但他张开口之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只好回到自己的屋里。

接着,他又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那座阳台。他发现,街上来了位衣着较为考究的男子,男子的手上提着个黑色的瓶子。他明白,此人肯定是来向他求墨的,他于是把坛子里的墨好好地搅拌了一遍,以保证接出来的墨在质量上没有瑕疵。坛子的开关阀现在是安在坛身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这样可以确保永远不会出现大块的墨渣。那个陌生人进了屋,我父亲替他把瓶子倒满。但这个人并没有走,他把墨瓶放在一张桌子上,然后坐下来,问我父亲他可不可以抽根雪茄。我父亲本想回答他,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陌生人便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雪茄,就着桌子上的一盏灯把烟给点着了。

这个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无情的布斯克罗斯。“阿瓦多罗大人,”他对我父亲说道,“您在这里造的,是一种给世间带来过诸多罪恶的液体。借助它,人们设计过多少阴谋,筹划过多少背叛,玩弄过多少骗人的把戏,又出版过多少糟糕的书!所有这些罪恶,全是在墨的流动间完成的。更何况,人们还能用墨来传情,于是破坏夫妻间幸福、损害夫妻间名誉的那些暗地里的勾当,全和墨有牵连。对我这个观点,您做何感想,阿瓦多罗大人?您一句话也不说。当然,通常情况下,您就是一句话也不说的。这也没什么,我就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吧,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啊,过来吧,阿瓦多罗先生,请您坐在这把椅子上,我会把我的想法说给您听的。我敢说,从我这个墨瓶里,将来会出来……”

布斯克罗斯一边说,一边猛地将墨瓶推了一把,墨全泼到了我父亲的膝盖上,他赶紧擦拭一番,然后换了条裤子。再回来时,他发现布斯克罗斯正举着帽子等他,看起来是要向他告辞。我父亲见他要走,心里很高兴,便去为他开门。布斯克罗斯确实出了门,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对了,”他对我父亲说道,“阿瓦多罗大人,我们都忘了,我的瓶子现在是空的了。不过,您就别费这个事了,我自己来操作吧。”

布斯克罗斯取了只漏斗套在瓶口,然后打开开关阀。瓶子装满,我父亲再次去开门,布斯克罗斯跟着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我父亲突然发现,开关一直是开着的,墨已经漫进房间。我父亲赶紧跑去关开关,但就在此时,布斯克罗斯又回来了,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这里弄成了一锅粥。他再次把墨瓶摆到桌上,然后在原先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他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雪茄,就着桌子上的灯把烟给点着了。

“对了,阿瓦多罗大人,”他对我父亲说道,“我听别人说,您儿子曾经摔进过这个坛子。我敢担保,假如他会游泳,就肯定不会有事。不过,您是从哪儿弄来这个坛子的?我觉得产地应该是埃尔托沃索吧。土质真是出类拔萃啊,那里的人一般用这种土坛炼硝石。这土的硬度和石头差不多。请允许我用这根杵来测试一下。”

我父亲想阻止他的测试,但布斯克罗斯已经举起杵朝坛子猛敲了一下,坛子应声裂开,墨像瀑布一样喷涌而出,将我父亲从上到下浇了个遍,也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浇了个遍,布斯克罗斯同样不能幸免,被浇得全身都是墨渍。

我父亲平日里是极少极少开口的,但这一次他终于拼尽全力放声高叫。两个女邻居闻声而出,在自家的阳台上探头张望。

“啊,女士们!”布斯克罗斯叫道,“刚才这里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事件,大坛子碎了,房间被墨淹了,大墨坛大人再也无法忍受了。女士们,请你们展现基督徒的爱德,来做做善事,把他接到你们的房间去吧。”

女士们欣然接受了提议。我父亲尽管非常慌乱,但得知自己有机会接近那位美丽的女士时,心中还是有几分暗喜。他感觉,西米安托小姐已伸出那双秀美的玉臂远远地迎候他,并向他露出了最亲切的笑容。

布斯克罗斯扔了件外套搭在我父亲肩头,让他去两位西米安托女士的家。他前脚刚进她们的家门,后脚便跟来一条坏消息:他家楼下是一位布料商的店铺,店主人上来对他说,墨渗进店铺,自己已派人找司法人员来核算损失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人上来向他传话,房东也无法忍受他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就这样,我父亲被逐出了自己的住所。他全身上下都是墨渍,那副模样说是天底下最凄惨的样子也不为过。

“您不必悲伤,阿瓦多罗大人,”布斯克罗斯对他说道,“两位女士家里有间她们一直没用过的空房间,房间是对着院子的。我会找人把您的衣物都搬过去。您在她们家住一定会很开心,那里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墨,跟您的黑墨不相上下。不过,我建议您暂时别着急出门,因为您要是去莫雷诺书店,那里每个人都会让您把墨坛打碎的经过说一遍,可您又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您看,这一带所有爱看热闹的人现在都上您屋子里来了,他们都想看看黑墨洪水的壮观景象,到了明天,这件事就会成为全马德里人的唯一谈资。”

我父亲非常沮丧,但西米安托小姐一个亲切的眼神抛过来,他又恢复了勇气,安心搬进新居。他还没在那儿待多久,西米安托夫人就过来找他,并对他说,经过和侄女的一番商讨,她们决定把正对大街的那个房间挪出来给他住。我父亲原本就喜欢清点行人的人数,或是计算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瓦片的数量,自然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个交换。两位女士问他,那些色料是否可以依旧放在原处,他点了点头,以示同意。不过,三个墨坛还是被转移到整个屋子当中的客厅里。西米安托小姐从此进进出出,取取放放她的那些色料,但她一句话也没说过。屋子里一片沉寂,我父亲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

八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九天,布斯克罗斯来看我父亲,并对他说道:“大人,我来向您宣布一件大好事,这件事您肯定早就暗中期许,却不敢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来——您已经打动了西米安托小姐的芳心。她答应把一生托付给您,我给您带了份文件过来,您要是愿意在这个星期天张贴结婚告示的话,您就在文件上把您的名字签上。”

我父亲非常吃惊,想反问几句,但布斯克罗斯没有留给他时间。

“阿瓦多罗大人,”布斯克罗斯接着说道,“您这第二次婚姻已经算不上是秘密了,消息在马德里城里都传开了。所以说,万一您想推迟婚事,就得上我家来一趟。西米安托小姐的亲戚到时候会聚在我家里,听您讲述推迟婚事的理由,这个礼数您是免不掉的。”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与一大家子人对峙,我父亲就感到非常沮丧。他想说点什么,但布斯克罗斯没有留给他时间。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想说的我也很理解,您希望由西米安托小姐亲口向您宣布这件幸福的大事——我看到她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那么,我就先行告退,请二位自便。”

西米安托小姐带着副略显尴尬的神情进来了,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的父亲。她取了几瓶色料,然后默默地开始拌色。她的羞涩为堂费利佩壮了胆,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视线再也无法转移到别处,而且看她的眼神也和往日不同。

那份与结婚公告相关的文件被布斯克罗斯留在桌子上,西米安托小姐浑身颤抖地走过去,拿起文件读了一遍。她随后用手蒙住眼睛,泪水从指间流下来。自从妻子去世以来,我父亲从没有哭过,更没有让别人哭过。看到有人为自己流下热泪,他深为感动,可对方究竟是因何而哭,他完全猜不透。

西米安托小姐是为了文件里的内容而哭,还是因为他没有签名才哭的?她到底是愿意嫁给他还是不愿意呢?不管怎么说,她一直哭个不停:任凭她这么哭下去,实在太过残忍;让她解释清楚,又必须费一番口舌。我父亲干脆拿起一支笔,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西米安托小姐吻了吻他的手,拿起文件走了。

惯常的工作时间一到,西米安托小姐就重新出现在客厅。她一言不发地吻了下我父亲的手,随后又做起西班牙蜡。我父亲抽起雪茄,数起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的瓦片。将近正午的时候,我舅公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来了,他带了份结婚契约,契约上把我的权益也讲得清清楚楚。我父亲在上面签了名,西米安托小姐也签了名,她吻了吻我父亲的手,然后接着做起西班牙蜡。

大墨坛毁了之后,我父亲再也不敢去戏院了,莫雷诺书店就更不必提了。这种与外界隔绝的遁世生活让他心生倦意。签完契约后的第四天,布斯克罗斯提出带我父亲坐马车兜兜风。我父亲接受了建议。他们跨过曼萨纳雷斯河,来到一所方济各会的小教堂前。布斯克罗斯请我父亲下车。两人步入教堂,西米安托小姐早已在门内等候。我父亲张开口,想说他本以为这只是次简单的兜风,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牵着西米安托小姐的手,将她带到神坛前。

从教堂出来,这对新婚夫妇登上一辆精美的马车,回到马德里。两人在一幢漂亮的房子前下了车,房子里正在举办舞会。阿瓦多罗夫人和相貌最帅气的一位年轻男子跳起了开场舞,他们跳的是凡丹戈舞,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在我父亲心目中,他妻子的形象还停留在吻他的手的时候,那时候的她温柔安静,看起来百依百顺,可这样的形象他再也没机会见到了。舞池里的是个极端活跃、爱高声喧哗又浮躁不定的女子。我父亲独自坐在一旁,他不找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找他说话。不过,这种处世方式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开心。

舞会间隙有冷肉和冷饮助兴,我父亲吃饱喝足后产生了睡意。他偷偷问妻子,是不是到了回家的时候了。妻子对他说,回家的时候早过了,这房子就是他的家。我父亲猜想,这房子或许是他妻子的一份嫁妆,他于是爬上楼,走进卧室,自顾自睡了。

第二天早上,阿瓦多罗先生和夫人被布斯克罗斯叫醒了。

“先生,您现在是我亲爱的表亲了,”他对我父亲说道,“我这么称呼您,是因为您妻子是我在这世上关系最近的女亲戚,她母亲是莱昂王国布斯克罗斯家族的后人,而这个家族属于我们家族的一个分支。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不愿和您谈您的个人事务,但从今天开始,我想好好关心一下这方面的事,而且要胜过对我自己事务的关心,这对我来说是件挺容易办到的事,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事务。说到您,阿瓦多罗先生,我花了番工夫,终于准确地打听出您的收入,以及十六年来您的财产使用情况,相关的文件材料全在这儿了。从您第一次结婚起,您每年有一笔四千皮斯托尔的收入,但您并没有将这笔钱全花掉:您自己只用六百皮斯托尔,还留了两百皮斯托尔当您儿子的教育费。这样的话,每年您都会剩下三千两百皮斯托尔,您把这笔钱存进了同业公会的银行。利息您都交给了德亚底安修士赫罗尼莫,让他用来行善。您这个行为我无法指责,但说实话,这些钱花在穷人身上让我很恼火,今后他们再也别想做这个指望了。您每年四千皮斯托尔的收入,我们可比您会花多了,您在同业公会银行这十六年来积攒的五点一二万皮斯托尔,我们是这样支配的:买这幢房子花了一点八万皮斯托尔,我承认,这个价格有点贵,但卖主是我的亲戚,而我的亲戚也就是您阿瓦多罗大人的亲戚;阿瓦多罗夫人佩戴的项链和耳环您都看到了,它们的价值是八千皮斯托尔,既然我们的交情和兄弟差不多了,那我就算成一万吧,道理我改天再和您详细说明。我们现在还剩下二点三二万皮斯托尔。您那位恶魔般的德亚底安修士,他留了五千给您那个淘气的儿子,只要他还能再露面,这笔钱就归他;我们又花了五千来为您添置新房的家当;此外,跟您说句老实话,您妻子的嫁妆只有六件衬衣,再加上六双袜子。您会对我说,就算是这样,您无论如何还剩下了五千皮斯托尔,尽管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这笔钱。好吧,为了帮您走出困境,我同意把这笔钱借给您,利息我们马上就可以商量好。阿瓦多罗大人,这里是一份全权委托书,您肯定愿意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上面。”

布斯克罗斯的这番话让我父亲惊讶万分,他一直回不过神来。他张开口想反问几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最后躺回床上,拿睡帽盖住了眼睛。

“太好了,”布斯克罗斯说道,“用戴睡帽装睡的方式来摆脱我,您可不是头一个。这套把戏我早就习惯了,我现在口袋里也一直放着顶睡帽。我先在这沙发上躺一会儿,等这个盹儿打完,我们就回过头来谈这份全权委托书。假如您愿意,我们还可以把您的亲戚和我的亲戚都召集过来,大家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父亲将头埋在枕头里,一边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一边盘算重归安宁的脱身之法。他隐约看到一条出路:要是让妻子随心所欲、自由行事,他或许还能按以前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每天到戏院看看戏,然后再去莫雷诺书店转转,甚至还可以干干制墨的老本行。想到这里,他稍许宽慰了点,他于是掀起睡帽睁开眼睛,示意要在全权委托书上签字。

他签好字,然后做出要下床的动作。

“请稍等一会儿,阿瓦多罗大人,”布斯克罗斯对他说道;“在您起床前,最好先让我把您今天的日程安排对您说一下。我认为,这样的安排您听了后一定会满意的,更何况今天和未来所有的日子一样,只是您丰富多彩的快乐生活中的一环。首先,我会给您带来一副漂亮的绣花护腿,外加一整套马服马裤,一匹宝马良驹正在大门口等着您,等会儿我们一起骑马,慢慢转到普拉多大道去。阿瓦多罗夫人随后会坐马车赶到,您将来会发现,她有一些朋友是上流社会里的名士,这些人自然也将是您阿瓦多罗大人的朋友。说实话,这些人现在对她已经不如以前那般热情了,但他们看到她与您这样一位成就斐然的人物结为夫妻,自然会抛却偏见,迷途知返。我现在就敢把话放给您听:朝廷里那些一流的贵族老爷们将来都会来找您,他们会主动迎合您,会张开双臂拥抱您——我该怎么说呢?他们会用尽全力拥抱您,抱得您透不气来。”

听到这里,我父亲昏了过去,或者至少可以说,他陷入了一种呆若木鸡、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的状态,与真正的昏迷已是大同小异。

布斯克罗斯完全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在这些贵族老爷当中,肯定会有几位主动赏您面子,光临此地尝尝您家宴的滋味。是的,阿瓦多罗大人,他们会这样赏您面子的,而这也是我对您的期待,到时候,您就会看到您妻子是如何尽主人之道的。啊!我说句实话,您还根本不了解这个会制作西班牙蜡的女人。您什么话也不说啊,阿瓦多罗大人?您让我一个人说下去,这样也对。好吧,比方说,您喜欢看西班牙的喜剧,但您或许从来没去看过意大利歌剧,那可是宫里面时兴的娱乐。好吧,您今天晚上就去看一场吧。猜猜看,您会坐在什么样的包厢里面?您会坐在伊哈尔公爵的包厢里面,这样,您的身份至少也是个高级侍官啊。有了这个交情,您就可以成为公爵阁下的熟人,并参加他的晚会。在晚会上,您可以见到朝廷里的文武百官,所有人都会和您说话,您可要准备好答词哦。”

我父亲此时已恢复神志,但他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渗冷汗。他的胳膊开始变得僵硬,脖子不断挛缩,头也耷拉下来,他的眼球暴突,胸膛像受到重压一样透不过气来,沉重艰难的呼吸声清晰可辨,身体的抽搐也越来越明显。布斯克罗斯终于发现了我父亲的状况,他找人来帮忙后,自己就赶紧去了普拉多大道,而我那位后妈随后便与他会合。

我父亲陷入了昏睡的状态。苏醒后,他几乎谁都不认识了,只有他妻子和布斯克罗斯是例外。但他一看到他们,脸上就写满愤怒。除此之外,他始终很平静,一言不发,只是拒绝下床。在情势所迫不得不下床的那一刻,他仿佛彻骨生寒,一连打了半个小时的哆嗦。很快,他的病情就进一步加重。他只能咽下极少量的食物,食道的痉挛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舌头冰凉肿胀,眼神黯淡无光并透着惊恐;他的皮肤变成了褐黄色,上面布满白色的疙瘩。

我以仆从的名义混进我父亲的房子。眼睁睁看着他的病情一步步发展,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和叹息。我姨妈达拉诺萨也加入了这次机密行动,她在病床前守护了好多个夜晚。病人看起来并没有认出她。至于我的后妈,很显然,她的存在会给病人造成极大的痛苦。赫罗尼莫神父请她到外省转一转,布斯克罗斯也跟着她一起走了。

为了帮这个不幸的人解除心病,我想出了最后一招,这一招也的确起到了短暂的疗效。有一天,我父亲的视线越过半开半掩的房门,进入对面的房间,他看到一个非常近似于他以前那只墨坛的坛子。坛子旁放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配料,以及为配料称重的天平。我父亲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他下床来到桌边,让人递了把椅子扶他坐下。由于他身体非常虚弱,他就让别人在他面前操作,自己监督整个流程。到了第二天,他就能亲自动手帮点小忙了。再到第三天,他的精神更好,参与程度更高。

但几天后,他便开始发烧。这次发烧和他先前的病并无关联,症状也不是非常严重,但他身体过于虚弱,扛不住任何一点小病。他去世了。尽管大家在最后时刻想尽办法勾起他的回忆,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认出我来。我父亲是个天生没有充足体力和脑力的人,这使得他的生命活力甚至达不到普通人的正常水平,他的人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以往,他是出于某种本能,选择了一条适合他的生活道路。别人想把他抛进繁华喧闹的俗世圈子里,没想到竟让他送了命。

该回过头来讲讲我自己的事了。我两年的悔罪时光基本结束了,教廷考虑到弗莱·赫罗尼莫的身份,允许我重新使用自己的本名,附加的条件是我要去马耳他,在骑士团的战船上服役,随船出一次海。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条件,希望能在那里和托莱多封地骑士重逢,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他的家仆,而更接近于一种和他平等的关系。破破烂烂的衣服我确实也穿够了,在姨妈达拉诺萨家里,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个遍,最后穿上身的是一套很显富贵的行头,她在旁边看着我,乐开了花。我是在大清早出发的。我改头换面得如此彻底,自然要避开好事者的好奇目光。我在巴塞罗那上船,经过一段短途航行,最终抵达马耳他。和骑士的重逢让我感到无比开心,甚至超出我此前的预期。

骑士向我保证说,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是乔装打扮的,根本没有看走过眼,而且他早已做好准备,等我以真面目示人后,就和我以友相称。他担任一艘战船的船长。他把我带到他的船上,我们一起在海上航行了四个月,并没有给柏柏尔人制造太多麻烦,因为他们都乘坐轻便的小船,能轻而易举地从我们身边溜走。

我少年时期的故事到这里就全部讲完了。我是事无巨细全都对诸位讲述了一遍的,因为每件事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我眼前还会依稀浮现出萨努多神父那肃穆的身影,还有布尔戈斯那些德亚底安修士住的教师宿舍。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还在圣洛克教堂的大门前吃栗子,当高贵的托莱多从我面前走过时,我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接下来,我要向诸位讲述我青年时期的奇遇,但不会再用如此细致的方式了。那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每当思绪将我牵引到这段人生时,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杂乱纷呈的种种激情,我能听到的,只有这些激情如风暴袭来时发出的嘈杂声响。当时充斥在我内心的那些情感,那些带我升华、助我感受到隐秘幸福的情感,现如今都已沉没在被遗忘的记忆深渊里。的确,透过往事的迷雾,我能看到一缕缕明媚的阳光,这阳光所代表的,是两情相悦的爱,但我爱的那些女子,已经融合为一个模糊的群像。我现在能感觉到的,只是一个个美丽温柔的少妇,一个个乐观开朗的少女,她们向我走来,将雪白的玉臂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还看到一个个招人厌烦的陪媪,面对让人感动的爱情画面,她们无力抵抗,最后,她们把原本应该由她们永远拆散的情人撮合到了一起。我看到窗边的灯火,那是一颗炽热的心在焦急等待时向我发出的信号;我还看到一道道通往密室的楼梯,楼梯的尽头是我将要进入的暗室。那一段段让我体会到人间极乐的美好时光啊!凌晨四点,报时的钟声敲响,第一缕阳光露出天际,情人到了必须分别的时刻。唉!情到深处,纵使离别,也显得甜蜜动人。在我看来,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到哪里都一样,这是全世界相通的事。我的这些爱情奇遇,诸位应该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不过,我第一次动真情的故事,想必大家还是愿意听的。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些令人惊诧、让人震撼的情节,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神奇。

只是今天天色已晚,我还需要花点时间想想我这个部落的事。所以,请诸位允许我明天再接着往下讲吧。

* * *

[1] 译注:西班牙蜡是17世纪由佩皮尼昂(现法国城市,当时属西班牙)的一位贵族发明的蜡,据说配方源于他在东印度群岛的旅行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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