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天
一大早，众人就重新聚到洞里。利百加首先表示，布斯克罗斯在讲故事时确实非常有技巧。
“为了达到恐吓科纳德斯的效果，”她解释道，“换作一个普通的耍阴谋的人，无非就是找几个帮手披上裹尸布，扮作幽灵混入他家。这样的确会收到一定成效，但只要科纳德斯镇定下来，然后平静地思考一番，效果就不会再延续。布斯克罗斯选的是另一条路：他试图只用言语来影响科纳德斯。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无神论者埃瓦斯的故事，耶稣会士格拉纳达[1]在自己作品的注释中曾专门提起此事。那个自称受永罚的朝圣者，他假扮埃瓦斯的儿子，通过亲口讲故事的方式，可以进一步对科纳德斯的心灵制造严重打击。”
“您的结论下得太早了，”老首领说道，“朝圣者完全可能就是无神论者埃瓦斯的儿子，毫无疑问，他讲的故事并没有在您提到的作品里出现过，那本书记载的主要是埃瓦斯临终前的种种细节。所以，还是请您多给点耐心，等故事讲到结局时再做判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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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注：这里究竟是指雅各·德·格拉纳达（Jacques de Granada，1572-1632），西班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神学大全》的评注者，还是指鲁伊斯·德·格拉纳达（Louis de Granada，1505-1588），西班牙多明我会传道者？
由其本人之子即受永罚的朝圣者讲述的迭戈·埃瓦斯的故事（续）
埃瓦斯于是过起自食其力的生活，不再为衣食烦忧。别人交给他的工作，他早上花几个小时就能做完。他真正用心面对的，是那项浩大的工程，为此他要倾尽自己的才华，但同时也能感受到知识的所有乐趣。我们这位雄心勃勃的全才作家决定写一本八开本的作品，每门学科各列一卷。他注意到，语言是区分人类与其他生物的根本属性，他便把第一卷献给万国语法。在文稿中，他陈述道，在世界上各种语言当中，一段话的不同部分会有不同的表达法，思想萌芽后成形的方式也不尽相同，这种种表达法，这种种成形的方式，造就了语法结构的千变万化。
接着，埃瓦斯从人的自身思维转向人的周边万物带给人的各种观念。他第二卷写的是自然史概论；第三卷是动物学，即关于动物的知识；第四卷是鸟类学，即关于鸟类的知识；第五卷是鱼类学，即关于鱼的知识；第六卷是昆虫学，即关于昆虫的知识；第七卷是蠕虫学，即关于蠕虫的知识；第八卷是贝类学，即关于贝类动物的知识；第九卷是植物学；第十卷是地质学，即关于大地结构的知识；第十一卷是岩石学，即关于石头的知识；第十二卷是化石学，即关于化石的知识；第十三卷是冶金学，即在矿石中提取、加工金属的技术和知识；第十四卷是试金学，即检验矿石的技术和知识。
第十五卷又重新回到人自身，讲述的是生理学，即人体的知识。第十六卷是解剖学；第十七卷是肌肉学即关于肌肉的知识；第十八卷是骨学；第十九卷是神经学；第二十卷是静脉学，即关于静脉系统的知识。
第二十一卷是医学的总体介绍。随后几卷则分别是：第二十二卷的疾病分类学，即各种疾病的知识；第二十三卷的病因学，即关于各种疾病成因的知识；第二十四卷的病理学，即各种疾病发生发展过程的知识；第二十五卷的征候学，即关于各种症状的知识；第二十六卷的临床医学，即对临床病人观察治疗的方法；第二十七卷的治疗学，即治愈病人的技术（这也是所有技术中最难的一种）；第二十八卷是饮食学，即饮食方面的知识；第二十九卷是卫生学，即保持健康的技术；第三十卷是外科学；第三十一卷是药学；第三十二卷是兽医学。
接下来在第三十三卷里，谈到的是普通物理学；第三十四卷是特殊物理学；第三十五卷是实验物理学；第三十六卷是气象学；第三十七卷是化学；第三十八卷是与化学相关的一些伪科学，比如说炼金术；第三十九卷是赫尔墨斯的神秘哲学。
讲述完这些自然科学后，埃瓦斯开始转向与战争有关的学科，毕竟人们都认为，战争状态也是人类社会的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于是，第四十卷谈的是战略学，即战争的艺术；第四十一卷是设营术，即安营扎寨的技巧；第四十二卷谈的是防御工事；第四十三卷谈的是地下战争，即布雷的技艺；第四十四卷是烟火制造术，即制造信号弹的技艺；第四十五卷是弹道学，即抛掷或发射重物的技术：火炮让弹道学走上了迷途，埃瓦斯通过对古代武器的深入研究，可以说让这门学问又获得了新生[1]。
在此之后，埃瓦斯又回过头来讲和平时期的技艺。第四十六卷讲的是民用建筑；第四十七卷是造船学；第四十八卷是军舰制造；第四十九卷是航海学。
接着，埃瓦斯开始审视社会环境中的人。他的第五十卷是用来讲立法的；第五十一卷谈民法；第五十二卷谈刑法；第五十三卷谈政治权利；第五十四卷谈历史；第五十五卷是神话学；第五十六卷是年代学；第五十七卷是传记学；第五十八卷是考古学即古物的各种知识；第五十九卷是钱币学；第六十卷是纹章学；第六十一卷是文书学，即宪章和各种官方文件的知识；第六十二卷是外交学，即驻外使馆的学问和外事谈判的技巧；第六十三卷是语文学，即各种语言的总体知识；第六十四卷是目录学，即书和出版物的学问。
再往下，埃瓦斯又回到思维的艺术。他在第六十五卷里谈逻辑学；在第六十六卷谈修辞学；在第六十七卷谈伦理学即伦理道德；在第六十八卷谈感性学，分析的是我们通过感官接收到的感觉。
随后是第六十九卷，谈的是神智学，即与信仰相联系的关于智慧的研究；第七十卷是神学总论，并进一步划分为第七十一卷的教义，第七十二卷的争论即对共同教义产生不同解释的争议权，以及第七十三卷的苦行、禁欲，即如何训练培养虔诚；接下来的第七十四卷谈《圣经》的注解，即圣经经文的各种含义；第七十五卷是《圣经》诠释学，即这些注解本身的理论依据；第七十六卷是经院哲学，即完全独立于常识之外进行论证的艺术；第七十七卷谈的是神秘主义神学，即唯灵主义的泛神论。
神学说完后，埃瓦斯对主题进行了非常大胆的转变。在第七十八卷里，他谈的是释梦学，即对梦的解释，这一卷的内容是相当有趣的。在这一卷中，埃瓦斯列举了一些历史上的谬误，它们有的是被人刻意行骗弄出来的，有的则毫无特殊动机，但它们都能让世人信服几个世纪。因为我们看到，在古埃及，一个肥牛和瘦牛的梦居然对政治产生了影响[2]，这个梦使得古埃及的土地全收归法老所有。在那五百年之后，我们看到，阿伽门农在公民大会上向希腊民众讲述自己的梦。最后，在特洛伊战争六个世纪后，又有了巴比伦的迦勒底王请人释梦的故事[3]，以及通过德尔斐神谕释梦的故事。
第七十九卷讲的是鸟占术，即以鸟来占卜吉凶的学问，这是托斯卡纳的肠卜僧[4]特别喜欢使用的一种方式。这种占卜仪式是由塞内加记载在他的书中，然后流传到后世的[5]。
第八十卷的内容与其他卷相比学术价值更高，它讲述的是巫术的发展历程，埃瓦斯一直溯源到琐罗亚斯德、欧塔涅斯[6]的时代。在这一卷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可悲学问的整个历史，它甚至给我们这个世纪也带来了耻辱，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纪的开端，它还大行其道，流毒不浅。即便到了今日，它也没有完全被世人摒弃。
第八十一卷说的是卡巴拉秘法以及其他几种占卜术，比如说用棍占卜、用水占卜、用土占卜等。
说完这些骗术，埃瓦斯突然间转向最无可置疑的真理。第八十二卷说的是几何学；第八十三卷说的是算术、运算；第八十四卷说的是代数；第八十五卷说的是三角学；第八十六卷是立体计量学，主要方法是把固体看作放进水杯里的石块；第八十七卷是地理学；第八十八卷是天文学，以及它的偏门歧路星相学；第八十九卷是机械学；第九十卷是动力学，即关于强作用力的科学；第九十一卷是静力学，即各种平衡力的科学；第九十二卷是水力学；第九十三卷是液体静力学；第九十四卷是液体动力学；第九十五卷是光学和透视学；第九十六卷是折射光学；第九十七卷是反射光学；第九十八卷是解析几何学；第九十九卷是微积分的初步概念。最后的第一百卷献给了分析学，按照埃瓦斯的看法，分析学是研究科学的科学，是人类思想的最后一块界标。
在某些人看来，对一百门不同学科都有深入了解，这理应超出了一个人的脑力所能及的范围，但埃瓦斯就做到了。他在每一卷里探讨一个学科，从这门学科的历史写起，在结尾处总会以充满智慧的视角展望未来，探讨补充和拓展这一学科的途径。可以说，他用这样的方式，从各个方向拓宽了知识的边界。
埃瓦斯创作的时间全是挤出来的，而且在时间分配上规律性极强。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把当天办公室里的工作按实际步骤在脑子里过一遍，做好充分准备。他随后就去部里上班，到的时间比其他人都早出半小时。他手里握着笔，头脑中任何与个人作品相关的想法全都被暂时清空，只待正式上班的铃声响起。铃声一响，他就开始自己的计算，然后以惊人的节奏迅速完成。事情做完，他就去莫雷诺的书店。在那里，他已是深受信任的熟客，可以随意取一些对他创作有用的书，带回家参考。把书放到家里后，他会再出一趟门，吃一顿简易的中饭，下午一点钟之前他正式回家，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在此之后，他会与附近的小男孩们一起玩玩球，最后回家喝杯巧克力便上床睡觉。每到星期天，他会整天外出，找个地方安静地思考此前一周的创作内容。按照这样的方式，埃瓦斯一年要用约三千个小时来打造他那本包罗万象的巨著。十五年后，经过四万五千个小时的工作，这部令人叹为观止的作品真的完成了，但马德里全城无人知晓，因为埃瓦斯是个不露声色的人，他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他的作品，他只想一次性将这部科学巨著献给世人，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
就这样，在埃瓦斯过完三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他的这部著作如愿完成。年将四十之际，自己的声名终于要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那样迎来盛开的良辰，他非常高兴。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也生起一片失落的愁云，因为这份以希望为动力的工作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对他来说，不辍的笔耕好比是别人终日不休的社交活动，能让他每天从早到晚时刻充实。
“社交活动”就此戛然而止，他开始体会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无聊感。对于埃瓦斯来说，这真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他由此走上一条完全脱离本性的道路。他不再品味孤独，所有的公共场所都留下了他的身影。每到一处，他见人就摆出一副上前攀谈的架势，但实际上他谁也不认识，而且他没有和人说话的习惯，他于是总是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不过，他自以为，马德里全城的人很快就会都认识他，每个人都会寻求他的友谊，而他的名字也会传诵在所有人口中。
埃瓦斯实在太需要消遣一下了，为此深受折磨的他产生重回出生地看一看的念头。那是阿斯图里亚斯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他希望自己能很快让故里变得闻名遐迩。十五年来，除了和附近的小男孩们一起玩玩球，他从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其他娱乐。他期待，在回到自己度过童年时代的地方后，也能在那里玩一玩球，相信那必会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乐趣。
出发前，埃瓦斯想欣赏一下他那一百卷书摆在一张桌子上时的壮观景象。他按印刷的开本，把整个文稿重新抄写了一遍。然后，他把这份复本交给一位装订工，并一再叮嘱，每卷的书脊上都要写明学科的名称、卷号，从第一卷万国语法起，至第一百卷分析学，全不可遗漏。
三个星期后，装订工完成了工作，放书的书桌也早已准备就绪。埃瓦斯将这密密麻麻的一排书放上桌子。他找出所有原始文稿以及部分章节的修改稿，满心欢喜地将它们一烧而光。随后，他给自己的房间上了两道锁，在门上贴好带有自己印章的封条，便踏上回乡之路。
再次见到故乡，埃瓦斯期待的那些快乐全都如约而至。一件件纯真甜美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欢喜得流下了泪水。经过这二十年艰辛无比的创作，可以说，他早已忘却了眼泪的滋味。我们这位全才作家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想法，他打算在自己出生的这座小镇里度过余生。可是，那一百卷作品还在马德里等着他，他只好重新踏上去都城的路。回到家时，封条还和原先一样完整无缺，他便打开了门……没想到，他眼前的情景是，那一百本书化作了无数碎纸片，装订也全部脱落，残缺混乱的书页在地板上东一堆西一堆，简直不堪入目！
面对这可怕的一幕，埃瓦斯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倒在自己书稿的残骸中，彻底不省人事。
唉！这场灾难的缘由是这样的：埃瓦斯从不在家吃饭，马德里的老鼠虽然猖獗，但原先是不会光顾他的房间的，因为它们在这里最多只能啃几支笔；但刚刚上了胶的一百册书搬进房间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更何况书搬进来的当天主人便离家而去。胶的气味招来了老鼠，房间里空无一人更是让老鼠壮了胆，它们越聚越多，在书上翻滚，将书咬碎、吞食……
埃瓦斯醒来后，正巧看到这群魔鬼当中的一员，这只老鼠正将他“分析学”那一卷的最后几页往一个洞里拖。或许，埃瓦斯以往从没有产生过愤怒这种情绪，但此时此刻他头一回感到怒不可遏。他又看到一个劫掠他“解析几何”的强盗，便猛地向它扑去——结果他一头撞到墙上，再次晕了过去。
埃瓦斯第二次恢复神志后，将覆盖在地板上的碎纸片扫到一起，倒进一个箱子。他随后坐在箱子上，开始无比伤感地回想。没过一会儿，他打了个寒战。第二天，风寒转变为胆汁热，他高烧不退，陷入昏迷。别人帮他请了医生。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请他到自己手下那里议事，他于是决定把后文留到次日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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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弹道学一词源于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原义是设计、制造和使用投掷装置的理论和技术。
[2] 译注：这是《圣经·旧约·创世记》和《古兰经》上共同的故事：古代埃及某法老梦到尼罗河里面先上来七头肥牛，后来又上来七头瘦牛把前面七头肥牛吃掉，为法老解梦的人预计埃及将遭遇七年的丰收和七年的大灾荒，提醒他早做准备。这个解梦的犹太人后来成了法老的宰相。
[3] 译注：指但以理为迦勒底国王尼布甲尼撒和伯沙撒释梦的事。
[4] 译注：在古罗马时期，肠卜僧每每在宰杀所祭祀的牲畜后，查视其内脏、肠胃的情况，以推断吉凶。
[5] 原注：肠卜僧的占卜仪式可参见西塞罗，《论占卜》，第2卷。
[6] 原注：欧塔涅斯（Ostanes）是一位传说中的术士，他生活在琐罗亚斯德之前，可能是由埃及迁居到波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