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天

第二天,吉普赛人首领向我们宣布,有一批新的货物即将抵达,为安全起见,他想留在此处专心等候。听到这条消息,我们都很高兴,因为大家都觉得,在整个莫雷纳山区,再想找到比这里更迷人的地方,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从早上开始,我就和几个吉普赛人一起去山里打猎,一直到晚上,我才回来与我们这个团体内的其他成员会合,听吉普赛人首领接着讲他的奇遇。他是如此这般开场的: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我和托莱多一起走上回马德里的路,他发誓说,在卡玛尔迪斯修道院里浪费的时间,他一定要全部弥补回来。此外,他对洛佩·苏亚雷斯的奇特遭遇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于是,我又向他细说了其他的一些情节。骑士全神贯注地听完,然后这样说道:“经历了这段时间的赎罪,可以说,我现在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我想,要是能以行善事的方式开始新生活,恐怕最为恰当。这个可怜的男孩我很同情他,他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熟人,躺在病床上没人关心,满脑子想的又都是爱情,他肯定没办法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脱离困境。阿瓦利托,你先带我去见见苏亚雷斯吧,或许我可以帮到他。”

托莱多的这个计划我一点也不吃惊,他思想中崇高的一面,还有他乐于助人的品质,我很早以前就认识到了。

果然,我们刚到马德里,骑士就去探望苏亚雷斯。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我们一进门,就被眼前的一副奇景给吓到了。洛佩躺在床上,烧得很厉害。他圆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唯有他的唇角会偶尔露出一丝令人惊慌的笑意——或许,他正想着他深爱的伊内丝。布斯克罗斯坐在紧靠着病人的一把椅子上,但我们进门时,他身体动都没动一下。我走到他近前,发现他睡得正香。托莱多也向这个给可怜的苏亚雷斯制造了种种不幸的家伙走了过来,并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

堂罗克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然后高喊起来:“我这是看到谁了啊?您怎么在这儿,堂何塞大人!昨天,我刚刚有幸在普拉多大道遇见莱尔纳公爵阁下,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或许他想与我结交吧。大人啊,劳您转告您的兄长,如果公爵阁下需要我效力,我会随时随刻听他的吩咐。”

托莱多打断布斯克罗斯滔滔不绝的言论,对他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来这里是想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看看他都有什么需要。”

“病人的情况不妙,”堂罗克回答道,“他的需要嘛,第一点是照料,第二点是安慰,此外还有美丽的伊内丝的芳心。”

“说到第一点,”托莱多打断他的话,“我这就去找我兄长的医生,他是马德里最高明的外科大夫。”

“至于第二点,”布斯克罗斯插话道,“您是帮不了他的,因为您不能让他父亲重生。至于第三点,我可以向您担保,我本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他的心愿。”

“是真的吗?”我叫起来,“堂洛佩的父亲去世了?”

“是的,”布斯克罗斯回答道,“他父亲是伊尼戈·苏亚雷斯的孙子,而这位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然后在加的斯建起一家商号。其实,病人原本情况已经转好,要不是他父亲的死讯给了他第二次打击,他或许当时很快就康复了。”

“大人,您既然关心我朋友的命运,”布斯克罗斯接着转头对托莱多说道,“那就请您允许我陪您一起去找医生,路上就由我来为您效劳。”

他话一说完,两人便出了门,留下我独自一人守护病人。我久久注视着洛佩那苍白的脸庞,仅仅隔了这么短的一段时间,苦难就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而他所有的不幸全拜一人所赐,我不禁暗自咒骂起那个烦人的家伙。病人进入梦乡,我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不经意间打扰到他的休息。可就在此时,突然响起敲门声。我很不高兴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门打开。我看到的是一个已不再年轻但风韵犹存的妇人。我伸了根手指放到唇上,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她见此状,便将我带到楼梯边的平台上。

“我年轻的朋友,”她对我说道,“您能否告诉我,苏亚雷斯大人今天身体状况如何?”

“相当糟糕,我觉得,”我回答道,“不过,他刚刚入睡,但愿睡眠能让他恢复一点元气。”

“我听说他的病很重,”陌生妇人接着说道,“有人一直在挂念他,是这个人让我来打听情况的。这张便条,麻烦您等他醒来后转交给他。明天我还会再来看看他有没有好转。”

说完这番话后,她便离我而去。我将便条放进口袋,回到屋里。

没过多久,托莱多就把医生带回来了。一看到这位阿斯克勒庇厄斯[1]好学生的言谈举止,我就想起桑格雷·莫雷诺医生。他把病人的情况看了一遍后摇摇头,说自己暂时什么也确定不了,但他会整夜守在苏亚雷斯床头,这样,到了第二天他就可以做出最终诊断。托莱多友好地拥抱了他一下,叮嘱他事事留意,什么细节都不要忽略,随后就和我一起离开了。我们心里面都打好主意,第二天天一亮就赶回来。半道上,我把陌生妇人来的事告诉了骑士。

他接过便条说道:“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张便条是美丽的伊内丝写的。要是苏亚雷斯情况有所好转,我们明天就把便条交给他。我对这个人的伤痛负有很大责任,要是能通过这次机会换得他的幸福,让我减掉一半寿命,我也是真心愿意的。不过,现在天色已晚,我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也需要休息了。来吧,您就上我家睡吧。”

这个男人已经让我越来越有亲切感,他对我的邀请,我自然欣然接受。吃饱喝足恢复体力后,我倒头就睡,睡得非常香甜。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过来看苏亚雷斯。医生的表情说明,他的医术起到了充分作用,病情已在他控制之中。病人的身体虽然依旧非常虚弱,但他可以认出我了,还友好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托莱多把自己如何造成他失足摔伤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并向他保证,会尽自己所有能力,来补偿他遭遇的种种痛苦,最后还请他不计前嫌,拿自己当朋友看待。苏亚雷斯豁达地接受了建议,还把自己虚弱无力的手伸向骑士。随后,托莱多和医生一起进了旁边的房间,我趁这个机会把那张便条交给病人。便条上的话无疑是一针强心剂,因为洛佩·苏亚雷斯马上从床上坐起来,一行行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他把便条贴在胸口,一边啜泣一边高声叫道:“伟大的上帝啊,原来你并没有抛弃我,原来我在这世上并不孤独!伊内丝,我亲爱的伊内丝并没有忘记我,她是爱我的!亲爱的阿瓦洛斯夫人还亲自来看望了我!”

“这都是您应该得到的,洛佩大人,”我回答道,“您既然要爱上帝、回报上帝,那么,您就该先平静下来,情绪突然发生剧烈波动,会对您的身体造成很大危害!”

最后半句话被托莱多听见了,他和医生一起走过来。医生反复叮嘱,要注意休息,多喝凉水,他说自己晚上会再来一趟,随后便告辞而去。

过了一会儿,房门又被人推开,布斯克罗斯走进来。“太好了!”他高声叫道,“我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病人已经恢复了不少。真是恰到好处啊,因为马上就要到我们施展自己所有真才实学的时候了。城里现在到处都在说,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即将嫁给桑塔·毛拉公爵。随这些人乱说去吧,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很快就能见分晓了。刚才我在金鹿客栈遇到公爵的一个随从,我对他说,他们这趟远行一定会徒劳无功。”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托莱多打断他的话,“洛佩大人不该放弃希望。不过,我亲爱的朋友,这件事我希望您别再插手了。”

骑士说这句话时表情极为坚定,堂罗克一句也不敢反驳。不过,过了一会儿,托莱多就和病人告辞了。他离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堂罗克在一旁暗自偷乐地看着他。

“光说漂亮话,事情能有什么进展,”托莱多刚一离开,堂罗克就这样说道,“必须赶紧行动才行,越快越好。”

这个烦人的家伙刚说完,我就听到敲门声。我想来的人应该是阿瓦洛斯夫人,我于是伏在苏雷亚斯耳边,小声对他说,要让布斯克罗斯从后门出去避一避。但布斯克罗斯明白我的意思,火气冲冲地说道:“我再说一遍,现在必须赶紧行动才行。要是来的这个人与我们的事情有关,那我是必须在场的,至少我也要待在隔壁的房间,这样你们说的话我全能听见。”

苏亚雷斯向布斯克罗斯投去一道哀求的眼光,布斯克罗斯也看出来,自己要是站着不动地方,恐怕谁也不会答应,他于是走进旁边的房间,躲在门后。阿瓦洛斯夫人没有停留太久。看到病人情况转好,她非常高兴。她向苏亚雷斯保证,伊内丝一直挂念着他,也一直爱着他,她本人来看他,也是应了伊内丝的要求。最后,阿瓦洛斯夫人又强调说,伊内丝得知他最新遭遇的不幸后,心神不安,她决定当晚和姑妈一起来看他,她要当面对他说些安慰的话,给他鼓励,给他希望,让他不畏命运的安排,担负起自己的未来。

阿瓦洛斯夫人前脚刚走,布斯克罗斯后脚就冲进房间高声叫道:“我听到了什么?美丽的伊内丝今晚会来看我们?啊!要是爱情能有最真实可靠的证明,那么在我看来,必定非此莫属了。可怜的小姐啊,她甚至没考虑过,如此失去理性的行为,会有永远毁掉她名誉的危险。不过,我们会代她考虑周全的。堂洛佩大人,我现在就去找我的朋友,过会儿我就把他们安置在您的屋子前,让他们严加看守,不放任何陌生人进来。放心吧,整个行动由我来负责。”

苏亚雷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堂罗克就已经跑出去,他那脚底生风的模样简直就像踩到了一片滚烫的大地。眼看布斯克罗斯又要干出新的蠢事,又一场灾难即将来临,我也顾不得再和病人说些什么,便赶紧冲出门去,找到托莱多,把发生的这些事全向他讲述了一遍。骑士听罢,额头愁云一片,想了一会儿后,他命我先回到苏亚雷斯身边,对病人讲清楚,他会竭尽全力,防止那个烦人的家伙再干出什么疯狂的行径。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在屋里听到一大群人驻足街头的声音。没过多久,伊内丝和她的姑妈进了屋。我不想自己也招人厌烦,于是偷偷溜出去,刚从门里出来,我就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哗。我下楼一看,原来是托莱多和一个陌生人在激烈地争论。

“先生,”那个陌生人说道,“我告诉您,我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混进来的。我敢肯定地说,我的未婚妻正在这个屋子里和一个从加的斯来的商人约会。这个无赖,他还有个朋友,此人当着我管家的面,在金鹿客栈召集了几个流氓,叫他们守着这屋子,不让任何人打扰这对野鸳鸯。”

“对不起,大人,”托莱多回答道,“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放您走进这个屋子。刚刚有一位年轻女子进去了,这我完全不否认,但她是我的一个亲戚,我不允许任何人对她进行诬蔑。”

“您在说谎!”那个陌生人叫起来,“这个女人叫伊内丝·莫罗,她是我的未婚妻。”

“大人,您说我说谎,那就是把我当作骗子,”托莱多说道,“您该不该这么说我不管,但无论如何您已经冒犯了我,您必须先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要不然您一步也别想动。我是托莱多骑士,莱尔纳公爵是我的兄长。”

陌生人举起帽子说道:“大人,桑塔·毛拉公爵为您效劳。”

说完这句话,他就脱掉外套,拔出剑来。高挂在屋门上方的灯笼光线幽暗,两人你来我往,身影朦胧。我靠在墙上,静候这段不幸插曲的结局。突然,公爵把剑扔开,手按在胸口倒了下去。幸运的是,莱尔纳公爵的医生恰巧在此刻赶到,他原本是赴约来看苏亚雷斯的。托莱多让他先察看一下桑塔·毛拉的伤势,并忧心忡忡地问他,这样的伤会不会致命。

“完全不会,”医生回答道,“只要让人赶紧把他带回家,包扎好伤口就行,过半个月左右,他应该就可以康复,这一剑连肺部都没有擦到。”

说完这些,他掏出一瓶嗅盐放在伤者鼻子前,桑塔·毛拉马上睁开了双眼。

骑士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道:“阁下,您没有弄错,美丽的伊内丝确实就在这里,她和一位年轻男士在一起,她深爱这个人,爱他甚至超过爱自己的生命。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现在认识到,阁下是个高尚的人,理应不会强迫一位少女违心出嫁。”

“骑士大人,”桑塔·毛拉气息微弱地回答道,“我相信您说的话都是真的。但让我感到很惊讶的是,美丽的伊内丝她本人从没有告诉我,她已心有所属。要是她亲口对我说几句话,或亲手写几行字……”

公爵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又失去知觉,被人抬回了家。托莱多赶紧去找伊内丝,把公爵放弃求婚、就此罢休的条件告诉了她。

接下来我还能向诸位说些什么呢?故事的结局已经不难猜了。有了爱人坚定的爱情做保障,苏亚雷斯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他失去了父亲,但身边多了个妻子,还添了个朋友。伊内丝的父亲并不像过世的加斯帕尔·苏亚雷斯那样,视两个家族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反倒衷心地向两个年轻人献上自己的祝福。婚事一结束,这对新人就立即动身返回加的斯。布斯克罗斯依然纠缠不放,将他们一直送到马德里城外几里远的地方,他自称在两人缘定终生的过程中帮过大忙,因此成功地从新婚夫妇那里勒索到一笔钱。我当时以为,这个让我一见到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的人,这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家伙,应该不会再与我的生活有任何交集了,但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

前一段时间我就已经注意到,堂罗克偶尔会提起我父亲的名字。我有预感,我父亲要是真被他惦记上了,将来恐怕会发生对我和我父亲不利的事,我于是开始注意布斯克罗斯的行踪。我很快就发现,他有个女亲戚名叫姬塔·西米安托,他非常想让这个女人嫁给我父亲,因为他知道,堂阿瓦多罗是个有钱人,财富甚至有可能比外人想象的还要多。这个美丽的女子已经搬到小街对面的房子里住下了,与我父亲的阳台正好面对面。

我姨妈先前就已搬回马德里。我自然要去看看她,和她深情拥抱一下。一见到我,善良的达拉诺萨夫人就流下激动的泪水,但同时她又恳求我,在赎罪期结束前,不要再抛头露面。我向她提到布斯克罗斯的计划。她觉得,必须赶紧想办法阻止这桩婚事。她去找她舅舅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把情况说给这位德亚底安修士听。然而,作为宗教人士,她舅舅坚决不肯插手这种与男欢女爱相差无几的事。他说,他一般是从不管别人家事的,即便偶尔为之,也只是为了调和矛盾或杜绝丑闻,总之,不论怎么说,这样的事并不在他职权范围以内。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我本可以请热心的托莱多帮我,但这样我就必须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因此,在不肯损害自己名誉的前提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选这条路的。于是,我继续密切关注布斯克罗斯的行踪。苏亚雷斯走后,他与托莱多骑士的关系变得非常近,在与骑士打交道的时候,他也的确不像之前那样惹人厌烦。不过,他每天早上还是会出现在骑士面前,询问有没有需要自己效劳的事。

故事说到这里,吉普赛人首领的一位手下来找他谈部落这一天的事务,我们当天就没有再见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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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阿斯克勒庇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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