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尼亚·贝雷斯伯爵的故事

我出生在格拉纳达附近的一片美丽土地上,在浪漫的赫尼尔河河畔,我父亲有一户乡间农舍,那就是我的家。你们知道,西班牙诗人在写田园诗的时候,总喜欢把故事背景设在我们这个省。诗人们让我们相信,我们这里有一种独特的、适于爱情滋生的气候,每一个格拉纳达人的青春——对某些人来说甚至是毕生——都只用来谱写爱的颂歌。

在我们这里,一个年轻人进入社会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一位女士作为自己的梦中情人。假如这位女士能接受他的敬意,那他就可以称自己是她的“臣服爱人”,也就是说,是狂热爱慕她、被她女性魅力征服的人。这位女士在认可他这个身份后,就相当于心照不宣地立下承诺,自己的手套和扇子,只会交给他一个人。在众人面前,她假如想让人递给她一杯水,那也会优先选择此人效劳,而这位“臣服爱人”要跪着将水呈给她。此外,他还享有其他一些重要的特权,比如说骑马伴在她车旁守护,在教堂里为她献上圣水等等。这样的关系并不会使女士的丈夫产生嫉妒,甚至可以说,他们要是嫉妒,倒是他们的错。首先,这些女士是不会在自己家中接待外人的,更何况在家中她们身边始终都有陪媪[1]、侍女相伴。其次,我实话对你们说,在我们那里,假设某位女士真想对自己丈夫不忠,她反倒不会首选那位“臣服爱人”。这样的女士看中的往往是某个年轻的男亲戚,因为亲戚可以自由进出她的家门。而最堕落的那些女人呢,她们甚至会找社会底层的人当情人。

我刚踏入社会时,格拉纳达男女交往的风气就是如此。不过,风气归风气,我并没有追随大流。这倒不是说我在感情这方面还没有开窍,根本不是这样,我们的气候对我们感情的熏陶,我比任何一个人都体会得更深,对爱的渴求是我青春时代成长的首要动力。

但我很快确信,真正的爱情,并非女士与“臣服爱人”之间的荒唐关系。这种关系的确谈不上任何罪恶,但它产生的效果是,女人可以心属于一个绝不会拥有她的男人,同时,那个应该同时拥有她身心的男人和她之间的感情必然会受到损害。这种表里分离的关系让我反感。对我来说,爱与婚姻必须要合而为一,必须是同一回事;婚姻因为爱情的万千面貌而变得无比美好,它成了我内心最隐秘的向往、最珍视的追求,是我想象中的圣物。总之,我必须向你们坦承,怀有这种理念后,我的头脑、我的内心完全被理想的爱情占据,以至于我的理性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有时,我甚至会被人误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臣服爱人”。

每当我走进一个人的家,我根本不会去关注别人的谈话,我所想的,只是如果这房子属于我,我会怎么布置,会怎么迎娶我的新娘。我会用最美的印度布料、中国席子、波斯地毯来铺满整个客厅,我仿佛已经看到她脚走在上面的留痕。我仿佛还看到她休息时最喜欢用的精美坐垫。假如她想透透气,她可以去阳台,阳台上有最艳丽的花,还有布满珍禽异鸟的大鸟笼。至于她的卧室,我能想象到的是一座圣殿,一座我担心描述起来会亵渎神明的圣殿。在我浮想联翩的同时,别人的谈话也进入高潮。我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搭腔,每当别人要求我发表意见时,我言语间总会透着些不快,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思绪被人如此打断。

我在拜访别人家的时候,举止就是如此怪异。不过,即便换成独自散步,我这疯狂的习惯也不会改变。蹚水过河时,我会半条腿都浸在河中还不知不觉,因为我想的是我妻子靠在我胳膊上,踩着石头往对岸走,她那天使般的微笑是对我悉心照顾的最好回报。我非常喜欢孩子。只要遇到小孩,我都会抱抱他们、逗逗他们,在我看来,母亲哺育孩子的画面是大自然最伟大的杰作。

接着,总督扭过头,带着种温柔而尊敬的神态看着我,说道:“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有改变看法,我相信,敬爱的埃尔维拉绝不会允许她的孩子血液中混有杂质,毕竟奶妈的奶常常是不纯的。”

他的这个建议实在令我手足无措,我的尴尬肯定超出诸位可以想象的程度。我双手合十回答道:“大人,看在上天的分儿上,请您不要再谈这样的话题了,因为我什么也不懂。”

总督回答我道:“小姐,我冒犯了您的贞洁,实在感到惭愧。我还是继续说我的故事吧,这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说罢此话,他果真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下去:

我经常有这类心不在焉的举动,格拉纳达人都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我的脑子的确与其他人有点不同,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看起来像个疯子,是因为我的疯与城里其他人的疯不一样。要是我决心疯狂地追求某位格拉纳达女人,那大家反倒会把我当成聪明人。不过,聪明人的名声并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我于是决定离开家乡。我做出这一决定还有另一个动机。我想和妻子一起过幸福的生活,想因为她而变得幸福。假如我娶了个格拉纳达女人,那么,在通行的风俗下,她可能会觉得自己接受一位“臣服爱人”的敬意是理所应当的。正如诸位所知,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

我于是背井离乡,来到宫里。但在这里,我看到的依然是各种荒唐的事,只是换了不同的名称。“臣服爱人”这个称谓今天已经从格拉纳达传到马德里,不过当时在马德里还不存在。我去的时候,宫里的贵妇把她们最中意的情人称作“幸运情人”,尽管这些人其实是不幸的;而那些待遇更差的情人则被简单地称为“有情人”,这些人得到的回报至多是个微笑,就连这个微笑,也只是一个月出现一到两次。但不论是何种待遇,贵妇出行时,所有这些男人都会把衣服的颜色换成她的代表色,并在她的马车前后护拥,弄得普拉多大道这条用来观光散步的美丽街道每天都尘土飞扬,附近几条街也不再适合人居住。

我既没有过人的财富,也没有显赫的地位,无法在宫里出人头地。不过,我斗牛时的机智英勇还是让我赢得了大家的注意。国王和我谈过好几次话,最高贵族们也想屈尊与我结交,罗韦拉斯伯爵那个时候就跟我很熟。可在我杀死斗牛时,他已经失去知觉,自然无法知道救他的人是谁。在他的武侍当中,有两位原本也和我很熟,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觉得他们的注意力可能完全不在这里,否则,伯爵发告示悬赏一百枚八字金币找救命恩人,他们没有理由不请功。

有一天,我去财政部部长家里吃饭,坐到堂恩里克·德·托雷斯,就是夫人您尊贵的丈夫身边。他因为公务来马德里出差。这是我第一次有幸与他交谈,他的气度让人很快产生了信任,我于是马上把话题引向我最喜欢的主题,也就是婚姻和男女的情事上。我问堂恩里克,在塞哥维亚,女士们是否也有自己的“臣服爱人”“幸运情人”或是“有情人”。

“没有,”他回答我说,“这几种人,我们那里的风俗都还不能接纳。女人漫步在我们那里的索科多韦尔广场时,都是半遮着面的。不论她们步行还是乘车,男人都不能上前与她们攀谈。我们在家里只接待初识的朋友,不论是男是女,都仅此一回;但每到傍晚,我们都习惯在阳台上度过,我们那里的阳台一般只比外面的街道略高一点。成家的男人会在街头驻足,与他们认识的男男女女聊天。没成家的年轻人则会一家家逛过来,最后停在某个有女待嫁的人家阳台前,在那里一直待到夜幕降临。”

“不过,”德·托雷斯先生又补充道,“在塞哥维亚,收到情意最多的阳台就在我们家。这全是因为我妻子的妹妹埃尔维拉·德·诺努尼亚,她除了拥有和我妻子一样的各种优秀品质,还拥有在整个西班牙都无人能比的美丽容颜。”

德·托雷斯先生的这番话我铭记于心,无法忘怀。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拥有如此杰出的品质,又生活在一个没有“臣服爱人”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要赐给我的真福。我在遇到其他几位塞哥维亚人时,也谈起同样的话题,他们全都认同,埃尔维拉的美丽确实是超凡脱俗的。我于是决定亲眼见证一下。

还没离开马德里,我对埃尔维拉的迷恋就已经相当深了,但我的羞涩感也同样与日俱增。等到了塞哥维亚,我实在无法强迫自己拜会德·托雷斯先生,也不敢去见任何一位我在马德里结识的当地人。我真希望有人帮我美言几句,这样,在我对埃尔维拉暗生情愫的同时,她或许也能对我产生一点好感。我羡慕那些名声显赫或是才华出众的人,他们可以做到人未到消息已先传播开来;我觉得,假如第一次接触我不能给埃尔维拉留下出色印象,那接下来我几乎就不可能再从她那里得到青睐。

我在客栈里住了好几天,没去见任何人;随后,我请人带路,去了德·托雷斯先生住的那条街。我看到对面的房子外摆着块告示牌,便上前询问有没有某个房间可以出租。主人带我看的是一间阁楼,我当即就租了下来,租金是每月十二个里亚尔。我化名阿隆索,称自己是个来这里办事的生意人。

可是,我也干不了别的事,只能透过一道百叶帘朝对面看。当天晚上,我看到您和超凡脱俗的埃尔维拉一起出现在阳台上。我该怎么形容呢?第一眼望过去,我以为只是并不惊人的常见之美。但稍加观察,我就明显注意到,她的五官有种完美的谐调感,与容颜上的美丽相比,这种谐调感对我的震撼更大。而且,要是拿她与其他任何一个女人相比,她的优点都能充分地体现出来。比方说您吧,德·托雷斯夫人,您是位出众的丽人,但我敢对您直言,您是经不起这样的比较的。

我从阁楼居高临下地看街上发生的一切,满心欢喜地注意到,那些人献的殷勤,埃尔维拉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显露出一定的厌倦感。有了这个观察结果,我就完全放弃加入爱慕者队列的念头,因为那是让她感到厌倦的一群人。我决定暂时只从窗户远眺,静候某个让她认识我的良机。说得明白点,我指望能参加一场斗牛比赛,由此一露峥嵘。

夫人,您应该记得,我当时歌唱得挺不错。我也压制不了一展歌喉的欲望。等所有仰慕者各自回家,我就从阁楼上下来,一边弹吉他,一边尽自己所能,唱出一首美妙的谢吉第亚舞曲。我就这样连续唱了几个晚上。最后我发现,你们每晚都要听完我的歌才会回内屋。这一观察结果让我心中充满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蜜感。不过,这种甜蜜感离梦想成真的那一刻还很遥远。

此时我听说,罗韦拉斯被流放到塞哥维亚。我顿时失望至极,我坚信不疑,他必将爱上埃尔维拉。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一直保持着在马德里的做派,当众宣称自己是您妹妹的“幸运情人”,他用您妹妹的代表色,或者说,用他想象中的您妹妹的代表色,定制了很多褐色缎带。他这种自命不凡的无礼行为,全被我在阁楼上收入眼底,不过,我很愉快地注意到,埃尔维拉在看他时主要侧重于人品,而不在意他营造的种种噱头。但是,他是个有钱人,马上就要得到最高贵族的称号,他的这些优势让我拿什么来比呢?根本没法比,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我确信自己处于绝对下风,加上我对埃尔维拉的爱是一种全心希望她幸福的无私的爱,因此,弄到最后,我居然真诚地希望她能嫁给罗韦拉斯。于是,我放弃了让埃尔维拉认识我的念头,也不再唱我那饱含深情的情歌。

不过,罗韦拉斯只是通过反复地献殷勤来表达自己的爱慕,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赢取埃尔维拉的芳心。我甚至还听说,德·托雷斯先生想到比利亚加隐居。我住在你们家对面这么久,和你们做邻居已成为我难以摆脱的美好习惯。我想把这种习惯也搬到乡间。我于是扮作穆尔西亚的自耕农,化名来到比利亚加。我买了你们家对面的一户农舍。我按照自己的奇思怪想,把房子布置一番。凡是乔装打扮的暗恋者,总会担心自己有什么地方被人识破,我于是到格拉纳达把我妹妹找来,让她扮成我的妻子,我觉得,这么做就可以万无一失,排除自己的一切嫌疑。我将所有事安排妥当,回了一趟塞哥维亚,我听说,罗韦拉斯在筹备一场精彩的斗牛比赛……不过,德·托雷斯夫人,您当时不是有个两岁的儿子吗?您能告诉我您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吗?

经这么一问,德·托雷斯姨妈才想起来,一小时前总督说要送去做苦役的那个骡夫,不就是自己的儿子吗?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掏出手帕,泪水涟涟。

“对不起,”总督说道,“我看得出,我勾起了您的一段伤心事,可是,我故事接下来的这一部分,是必须要提到这个不幸的孩子的。”

您当然记得他当时得了天花。您当时肯定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知道,埃尔维拉也同样日夜守护在这个患儿身边。我心中有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因为我想告诉你们,这世上还有一个与你们同伤悲、共命运的人。于是,我每天夜里来到你们窗下,唱几首伤情的歌曲。德·托雷斯夫人,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

“我记得很清楚,”她回答道,“我昨天还向这位夫人提起过。”

总督便接着讲他的故事:

隆泽托的这场病成了满城皆知之事,因为斗牛节就是为了这件事被推迟的。这孩子康复后,全城一片欢腾。节庆活动终于举办,但大家并没能开心多久。第一场斗牛表演,罗韦拉斯就遭到牛的痛击。我把剑插进那头牛的肋部时,扫了一眼你们坐的位置,我看到埃尔维拉正弯腰和您说话,她明显是在谈论我,她的神情让我感到无比欣慰。不过,我还是混入人群,从你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二天,罗韦拉斯稍有恢复,便向埃尔维拉表白爱意。别人都说他的求爱并没有被接受,但他自己的说法完全相反。由于听说你们马上就要去比利亚加,我便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他是被拒绝了。我先行一步赶到比利亚加,在那里,无论是打扮还是举止,我都把自己弄成个自耕农的模样,犁地的活儿也亲力亲为,或者至少可以说,犁地的样子我是装出来了,因为真正干活儿的是我的侍从。

这样过了几天后,有一天,我赶着牛,挽着被人当作我妻子的妹妹回家。我看到了您、埃尔维拉,还有您的丈夫,你们正坐在屋子门前喝巧克力。您和您妹妹都看到了我,但我没有表露身份。相反,为了进一步加深你们的好奇心,我故意耍了花招,回到家后唱起隆泽托生病时我唱过的歌曲。歌唱完后,我不必再找其他的证据便可确信,埃尔维拉此前已经拒绝了罗韦拉斯。

“啊,大人啊!”德·托雷斯夫人说道,“您当时确实成功地引起埃尔维拉的注意,她之前也确实拒绝了罗韦拉斯。虽说她后来还是嫁给了他,但那可能是因为她误以为您是个有妇之夫。”

“夫人,”总督接着说道,“我是个配不上她的人,天意或许对我早已另有安排。假如我与埃尔维拉走到一起,那么,阿西尼博因人,还有阿帕切族的奇里卡瓦部落的人[2],他们或许就不会皈依基督教,不会朝拜象征救恩的神圣十字架,也不会到科尔特斯海[3]以北三个纬度的地方定居。”

“您说的或许不假,”德·托雷斯夫人说道,“但要是您与我妹妹走到一起,她和我的丈夫就不会死了。不过,大人,还是请您接着说您的故事吧。”

总督便接着讲他的故事:

你们在比利亚加住了几天后,有人专程从格拉纳达来告诉我,我母亲身患重病,情况非常危险。爱情挡不过亲情的呼唤,我和我妹妹返乡了。我母亲坚持了两个月,最后还是在我们的怀抱中离开了人间。我为她痛哭了一段时间,但这段守丧尽孝的日子或许算起来也并没有多长,总之,我很快回到塞哥维亚。回来后,我听说埃尔维拉已成为罗韦拉斯伯爵夫人。我同时还获悉,伯爵正悬赏一百枚八字金币,寻找他的救命恩人。我给他写了封匿名信,然后就去马德里,申请了一份远赴美洲的工作。我如愿得到这份工作,接着就以最快的速度上船起程。我在比利亚加的那段日子从此成为一个只有我和我妹妹知道的秘密。至少我当时是这样认为的,但不承想,我们用的侍从是一帮什么也瞒不过的有间谍天分的家伙。他们其中的一位不肯追随我去新世界,居然跑去为罗韦拉斯效力,并把我在比利亚加购置农舍、乔装打扮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伯爵夫人的陪媪有个女仆,他是把这些事情讲给这个女仆听的,接着这个女仆又转述给伯爵夫人的陪媪,而这个陪媪为了请功,便向伯爵禀告了一切。伯爵把化名乔装的事与我的匿名信联系到一起,再拿我英勇机智击杀斗牛的事和我去美洲的选择一对照,最终得出结论,他妻子原本钟情的人是我。所有这些变故我后来都听说了。不过,刚到美洲时,我还完全不知情,因此,读到这封远方来信,我自然极为惊诧:

堂桑乔·德·佩尼亚·松布雷大人:

我已听说,您曾经暗中勾搭过那个我不再认可是罗韦拉斯伯爵夫人的下流女人。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可以等她生下孩子后托人把孩子带走。

至于我,我会来美洲追寻您的踪迹,我希望能在那里和您见上最后一面。

这封信让我陷入深深的绝望。后来,听说埃尔维拉、您丈夫以及罗韦拉斯相继去世的消息时,我更是悲痛至极。我本想当面让罗韦拉斯认识到他的不公,但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机会。不过,我还是竭尽全力,试图堵住种种流言和诽谤,还她女儿清白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做出那个庄重的承诺,表示要在她长大成人后娶她为妻。履行完这项职责,我曾认为,我应该告别人世,但我信仰的宗教禁止我自寻短见。

在当地的野蛮部落中,有一支是与西班牙人结盟的,他们挑起事端,与邻近的部落开战。我已经逐渐融入我所在的这个新国家,但为了让这支部落的人彻底接受我,我还要经历一番痛苦的考验,让人用针在我全身上下刺出一条蛇和一只乌龟,蛇头必须刺在我的右肩上,蛇身要在我身上绕十六圈,蛇的尾巴则要刺在我左脚大脚趾上。

刺青仪式上,无论是刺到小腿腿骨还是其他的敏感部位,操作的野蛮人在绘制图案时,我这个新入道者是绝不能发出一声抱怨的。就在他把我弄得死去活来之际,我们的敌对部落已经在外面的平原上放声怒吼起来,而我们的部落也唱起赴死之歌。我挣开想拦住我的几位祭司,拿起一根短棍,飞一般地冲到战场。我们取下了两百三十个敌人的首级,还没撤出战场,我就被大家拥戴为酋长。两年后,新墨西哥的蛮夷各邦均归附基督教,并成为西班牙王国的附属地。我故事的其余部分,诸位想必也已有了大致的了解。我成功地赢得了西班牙国王的一位子民可以赢得的最高荣誉。但是,迷人的埃尔维拉小姐,我必须告诉您,您永远成不了总督夫人。根据马德里议会的政策,已婚人士在新世界不可以掌握如此高的权力。一旦您屈尊与我结为夫妻,我就不再是总督了。我能够呈献给您的,只有我的西班牙最高贵族的头衔,以及一笔我认为应该向您披露详情的财产,因为这财产理应属我们共同享有。

在我征服新墨西哥北部的两个省份后,西班牙国王允许我随意挑一座银矿开发经营。我找了个韦拉克鲁斯的人合伙。第一年,我们的收益就达到了三百万皮阿斯特[4]。但由于这银矿的处置权是国王特批给我的,因此,我第一年的分红要比我的合伙人多出六十万皮阿斯特。

“先生,”我带回来的那位陌生人说道,“总督得到的分红是一百八十万皮阿斯特,他的合伙人得到了一百二十万。”

“应该如此。”吉普赛人首领说道。

“这个数值,”陌生人接着说道,“只要把总数的一半加上差额的一半,就可以求出。这方法大家都知道。”

“您说的没错!”首领说道。接着他又如此这般地讲下去:

总督一直想把他的财产状况向我说清,便接着对我说道:“第二年,我们进一步往地下深挖,扩大矿井规模,我们需要挖出一条条矿井巷道、泄水井和通风井。第一年的开销只占四分之一,但第二年增长了八分之一;矿石产量则减少了六分之一。”

听到此处,我们的几何学家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但他误以为这是支水笔,便将笔放进巧克力里蘸了蘸。很快他就发现,用蘸巧克力的铅笔写字什么也写不出来,他想用自己的黑衣服把笔擦干净,没承想拽起来的是利百加的裙子。不管怎么说,他擦干净了笔之后,便开始在笔记本上计算起来。他这种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样子惹得我们纷纷发笑,等我们笑完,吉普赛人首领又接着说下去:

“到了第三年,我们遇到的困难进一步增多。我们只得从秘鲁招来一些矿工,他们的报酬是总利润的十五分之一,这笔钱我们不算在开销里,而这一年的开销增长了十五分之二。但第三年的矿石产量比第二年增加了十又四分之一倍。”

吉普赛人首领说到这里,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他想故意给我们这位几何学家的计算添麻烦。确实,他已经把故事讲成一道数学题,后面的这一段是这样说的:

“在那之后,女士,我们每年的红利一直以十七分之二的比例递减。由于我把银矿的收入全都存进银行,生出来的利息也继续添入本金当中,最后,我共有五千万皮阿斯特的财产可以呈献给您,同时献上的,还有我的各种头衔、我的心和我的手。”

听到这里,陌生人站起来。他一边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进行计算,一边沿着我们来的那条路往回走。但没走一会儿,他转到了一条吉普赛女郎打水的小道。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他跌入激流的声音。

我赶紧跑过去救他。我跳进水里,在与湍急的水流搏击一番后,幸运地把我们这位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朋友带上岸。在大家的帮助下,他吐出了腹中的积水,接着有人生了堆旺火为他驱寒。这时,他眼神呆滞无力地将我们所有人看了一遍,然后对我们说道:“先生们,请你们相信我,假如总督与他的合伙人始终是按一百八十万比一百二十万即三比二的比例分红,那么,他的财产应该是六千零二万五千一百六十一个皮阿斯特。”

说完这句话,几何学家再度陷入一种恍恍惚惚、昏昏沉沉的状态,但这次没人再想让他清醒,因为我们都觉得他需要好好睡一觉。他一直睡到晚上六点,醒过来后,尽管不再昏昏沉沉,可依然心不在焉、恍恍惚惚,闹出的笑话无休无止。

他一醒过来就问,到底是谁溺水了?

有人告诉他,溺水的正是他本人,是我将他从水里救了上来。

于是,他带着极为礼貌、极为和善的神情扭头看我,并对我说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自己能游得这么出色。我很高兴能为国王陛下保住他一名大将的性命,您算得上是国王陛下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因为您是瓦隆卫队的上尉。您对我说过这个,我可是什么事都牢记不忘的。”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但我们的几何学家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着些神游千里的言语,让我们笑个不停。

但卡巴拉秘法师对这些事并不是太关心,一张口就只谈那位犹太浪人。他说,此人会为他提供一些消息,让他对那两个叫艾米娜和齐伯黛的女魔头有更多的了解。

利百加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到一个别人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僻静地方,然后向我问道:“阿方索大人,对于您来到这片山区后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两个耍弄出种种卑鄙伎俩的吊死鬼,您都有哪些想法?我实在想求您对我说说看。”

我回答她道:“女士,您向我问的,是个让我无比困惑的问题。您兄长所关注的焦点,对我而言是完全参不透的秘密。我只能谈谈与我本人相关的事,我确信,有人给我喝了下过药的东西,然后趁我昏睡之际,将我抬到绞刑架下面。此外,您本人告诉过我,戈梅莱斯家族暗中控制着这片地区,而且势力很大。”

“啊!没错,”利百加说道,“我觉得,他们想让您成为穆斯林。其实,您真的遂了他们的愿,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我向她问道,“您跟他们是一个想法?”

“不能这么讲,”她回答我说,“或许我有我自己的理由。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绝不会爱上一个信仰和我相同的男人,也不会爱上一个基督徒;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和大家会合吧,这个话题改天再谈。”

利百加去找她的哥哥。我独自一人回想着这些天的所见所闻,越想越不明所以。

* * *

[1] 译注:陪媪是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陪伴少女少妇的年长妇人,是她们的行为监督人。

[2] 译注:均属美洲平原印第安民族。

[3] 译注:即加利福尼亚湾,位于墨西哥西北部大陆和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之间。

[4] 译注:皮阿斯特是西班牙及北美各国殖民地的货币,大致相当于1个八字金币(或称8里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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