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德·托雷斯的故事

我是塞哥维亚法官堂埃马纽埃尔·德·诺努尼亚的长女。我十八岁时被许配给退伍上校堂恩里克·德·托雷斯。此时,我母亲已身故多年。成婚两个月后,我又失去了父亲。我于是和丈夫把我妹妹接到我们家住,埃尔维拉·德·诺努尼亚当时还不满十四岁,但她的美貌已成为很多人议论的话题。我父亲几乎没留下什么遗产。至于我丈夫,他原本家产倒很殷实,但根据家族的安排,我们需要为五位马耳他骑士支付年金。此外,家族里有六位女亲戚在修道院里做修女,她们的开销也是由我们提供的。因此,到了最后,我们要是光凭收入,就只能紧巴巴地过日子。幸亏朝廷在我丈夫退伍后给他定了年金,有了这笔钱,我们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

当时在塞哥维亚,不少原本显赫的贵族家庭日子过得同样拮据,甚至还不如我们。出于共同的需求,这些家庭掀起一股提倡少消费的节俭潮流。请客串门之类的事于是变得非常稀少。女士们的消遣变成靠在窗前看街上的风景,骑士们的活动地点也相应地换到街头。弹吉他的人不少,吟咏诗文的人则更多,反正这些事情都是什么钱也不花的。过奢侈日子的人也有,比如说做羊驼毛织物生意的商人。我们是没办法效仿他们的。为了报复,我们就鄙视他们,嘲笑他们,给他们安上各种荒唐的故事。

随着我妹妹一天天长大,我们家门前这条街上的吉他声也一天比一天多。有的人会在别人弹琴的时候吟咏诗文,还有的人干脆一边弹琴一边自己吟咏诗文。城里的丽人们都对这条街的景象嫉妒到了极点,但作为众人争相致意的对象,我妹妹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她基本上都是深居闺中,从不在窗前露面;为了防止别人说我们失礼,我便守在窗前,每一段表演结束后,我都向表演者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这样的社交礼仪我认为是不能疏忽的。不过,最后一位弹奏者一离开,我就会带着外人难于想象的轻松喜悦,赶紧把窗户关起来。每到此时,我丈夫和我妹妹都已经在餐厅里等我吃饭了。我们的晚饭很简单很清淡,我们就轮番取笑这些求爱者,以此作为调料。这些人一个也没有逃过我们的嘲讽,我想,要是我们的话被他们在门口偷听到,那第二天绝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出现了。我们的话确实不够厚道,但我们乐在其中,有时吃完饭还会接着讲,一直讲到夜里。

有一天,我们在吃晚饭时又谈起这个偏爱的话题,但埃尔维拉略显严肃地对我说道:“姐姐,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每天晚上,等那些乱弹琴的家伙全离开大街,客厅里的灯也关上后,总会传来一两首谢吉第亚舞曲的声音,这位边弹边唱的人更像是个专业的艺术家,而不是普通的爱好者。”

我丈夫表示确有此事,他也听到过舞曲。我本人对此也有印象,便随声附和。接着,我和我丈夫就拿一位新求爱者的表现来取笑我妹妹。不过,我们都感到,她在接受这些玩笑的时候,神情并不像平日里那样自然。

第二天,在和各位弹琴吟诗的人一一道别并关上窗户后,我像往常一样关了灯,但留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我妹妹所说的音乐声。一开始的序曲曲调工整,技法无比娴熟。接着,我听到两首歌,第一首唱的是神秘世界里的种种乐趣,第二首唱的则是欲说还休、暗生情窦的爱情,等这两首歌唱完,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走出客厅时,我看到我妹妹也在门口倾听。尽管在她面前我完全不动声色,但我注意到,在吃晚饭时,她满脸心事,一副浮想联翩的模样。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位神秘的演唱者依旧天天唱他的小夜曲,我们早就习以为常,总是把歌听完才开始吃饭。

如此执着的态度,如此神秘的气氛,埃尔维拉为之深感好奇,但并没有因此萌动情意。就在这段时间内,塞哥维亚来了位能带动大家一起头脑发热、挥霍财产的大人物。他是罗韦拉斯伯爵,曾在宫中效力,现被逐至此,单是他在宫中的经历,就足以让外省人把他当作大人物了。

罗韦拉斯生于韦拉克鲁斯[1]。他母亲是墨西哥人,出嫁后给男方家里带来一笔巨大的财产,由于当时在美洲出生的西班牙人深受朝廷器重,他便远渡重洋,想求一个最高贵族的称号。您可以想象得出,他是个生于新世界的人,对旧世界里的规矩知之甚少。但他出手气派,行事铺张,让人惊叹不已,而国王本人也很喜欢他的纯朴天真。不过,之所以说他纯朴天真,是因为他总是用各种溢美之词,给予自己高度评价,但听多了之后,大家的态度就变成嘲笑和讥讽。

当时,在年轻的贵族当中流行着一种风俗,他们每个人都会挑一位女士做自己的梦中情人。因为贵族的女士往往有代表自己的色彩,他们就会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要是有合适的场合,比方说各类骑术比赛时,还会配上由这位女士姓名首字母组成的图案。

罗韦拉斯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他亮出来的字母图案代表的是阿斯图里亚斯公主。国王觉得他的举动挺有意思,但公主本人感到深受冒犯。事后,一位王室警卫把伯爵从家里带走,随后将他押进塞哥维亚城堡内的牢房。他在牢房里度过了一周,接着,整座塞哥维亚城便成了他的大监狱。虽说流放的缘由并不太光彩,但伯爵的天性就是能把什么事都转化为吹嘘的资本。因此他乐于和别人谈他失宠的事,而且他在话中故弄玄虚,有意让别人以为,公主和他有暧昧之实。

罗韦拉斯的自高自大体现在各个方面。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做任何事都必定会成功。他最自负的几件事分别是斗牛、唱歌和跳舞。唱歌和跳舞这两项才能,并没有人会不礼貌地主动与他较量,但牛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可是伯爵有武侍协助,因此依然觉得自己是不可战胜的。

我之前对您说过,我们家并不敞开大门迎客。但首次登门的客人,我们一直是接待的。我丈夫出身显赫,又有军营里的经历,罗韦拉斯觉得,有必要从我家开始,在塞哥维亚城里结交朋友。我是在客厅的一块迎宾台上接待他的,他坐在外面与我交谈,按照我们这个省的习俗,作为女流,我们要与来做客的男性保持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罗韦拉斯非常善谈,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他正说着的时候,我妹妹进了屋,并在我身边坐下。埃尔维拉的美让伯爵深感震撼,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词不达意的话,然后问我妹妹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埃尔维拉回答说,她并不偏爱某一种颜色。

“女士,”伯爵接着说道,“既然您想表达的是您漠不关心的态度,那我只能坦承我极度忧伤的心情,从今往后,象征忧愁的褐色就是我的颜色了。”

这样的恭维方式让我妹妹很不习惯,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罗韦拉斯便起身向我们告辞。当天晚上我们听说,他这一天拜访了多户人家,谈的话题全与埃尔维拉的美有关;第二天我们又听说,他定制了四十条镶着金边或黑边的褐色缎带,以示仰慕。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之前每天晚上都会传来的动人歌声消失了。

罗韦拉斯已经了解到,在塞哥维亚,贵族家庭不会接待旧客,他于是决定每天傍晚来我们家窗下,加入其他那些同样如此厚待我们家的绅士的队伍。由于他并没有成为西班牙最高贵族,而那些年轻绅士们也大都享有卡斯蒂利亚的爵位,因此他们觉得彼此属于同一个级别,就用平等的礼数对待他。但财富的差异渐渐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后来,每当他弹起吉他时,其他人都会安静下来。从此,不论是我们窗下的音乐会,还是他们之间的交谈,罗韦拉斯都成了绝对的主导者。

但这种优越感并不足以让罗韦拉斯满足。他极度渴望在我们面前办一场斗牛表演,此外还想和我妹妹共舞一曲。他于是相当夸张地向我们宣布,他会派人从瓜达拉马运来一百头牛,还会让人在斗兽场附近铺设出一块小广场,大家在斗兽场看完斗牛的表演后,可以在小广场上整夜舞蹈。这寥寥几句话在塞哥维亚引起巨大的反响。所谓巨大的反响,就是我在刚提到罗韦拉斯时所说的,因为他,所有人都开始头脑发热、挥霍财产。或许说所有人都挥霍财产有些不妥,但至少也可以说,因为他的出现,所有人都开始大笔花钱了。

斗牛的事情传开的那一天,我们看到,全城的年轻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奔忙起来。为了这场表演,他们做起各种精心的准备。男人们纷纷定制带有金饰的礼服或鲜红的外套,女人们怎么做的,您可以自己先猜猜看。她们先试遍自己的所有衣服,换了各种发型,这自不待言;接着,她们又请裁缝和帽店老板到家里来,有现钱就付现钱,现钱不够就暂时赊账。

等这万众欢腾的一天过完,罗韦拉斯第二天又按往常的时间来到我们家窗下。他对我们说,他从马德里请来了二十五位糖果商和饮料商,他拜托我们为这些商贩做些宣传。与此同时,在我们家窗前的那条街上,挤满披着镶金边褐色缎带的人,他们用鲜红的托盘托着各种冷饮。

第三天的情况和第二天基本相同,我丈夫很自然地感到非常不快。我们家门前成了公民大会的会场,他觉得这非常不妥。在表达完自己的愤懑后,他还客气地询问了我的看法。我和往常一样对他表达支持。最后,我们决定,暂时到比利亚加小镇上避一避,我们在那里有幢房子,还有一块地。此外,我们觉得,搬过去还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省钱。按照这样的安排,罗韦拉斯的那几场表演和几场舞会我们是没法参加了,但我们的行头全省了下来。不过,由于我们在比利亚加的房子需要整修,我们的行程只得推迟到三个星期之后。我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罗韦拉斯,罗韦拉斯听罢毫不掩饰失望和伤感,还把他对我妹妹的种种仰慕之情全说了出来。至于埃尔维拉,我觉得她已经忘记了那些晚上的动人歌声。不过,她还是以完全不动声色、漠不关心的态度,应对罗韦拉斯的种种情意。

我必须要再告诉您一件事。在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已经两岁了。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您看到的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的骡夫。这个叫隆泽托的孩子给我们带来了无数欢乐。埃尔维拉很喜欢他,待他视如己出。我可以这么对您说,窗下那帮人丑态百出的样子已经让我们极度厌烦,这孩子此时成了我们唯一的安慰。可是,就在我们刚决定搬到比利亚加的时候,隆泽托患上了天花。您可以想象,这件事让我们多么绝望。我们每日每夜都忙着照顾他,而那动人的歌声也在这段时间重新响起。序曲刚一唱响,埃尔维拉的脸上就泛起红晕,但她还是全心全意地照顾隆泽托。最后,这个宝贝孩子的病总算好了,我们重新打开窗户,接受求爱者的表演,而那位神秘的夜曲演唱者再度消失。

窗户刚重新打开,罗韦拉斯就立刻出现了。他对我们说,斗牛的事延期了,但延期完全是因为考虑到我们的情况。现在,他想请我们把日期确定下来。面对如此高的礼遇,我们只能按应有的礼数回应。最终,这个众望所归的日子定在了星期天。对于可怜的罗韦拉斯来说,这一天或许来得太早,远不够做好各项准备。

我直接说斗牛表演的细节吧。这样的表演看过一回,规则就完全清楚了,再看成百上千回都是一个套路。不过您知道,贵族斗牛和平民斗牛可不一样。贵族斗牛,先会手持长矛或标枪在马上攻击牛,每攻一次,就必须要对应地守一回;不过,他们的坐骑一般都精于躲闪,牛攻上来,最多只能擦到马屁股,绝不会有任何实质性伤害。现在,我们这位贵族斗牛士已经手持兵器进入斗牛场。为保证一切顺利,选出来的必须是“正派的斗牛”,也就是说,这头牛必须安守本分,没有心机。但是,伯爵的武侍在这一天不小心放了头“顽劣的斗牛”出来,这种牛本应用于其他场合,而并不适合这类表演。懂行的人一开始就看出了这个错,但罗韦拉斯人已经入场,想退缩也不可能了。看起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险。他驾马绕着牛前蹿后跳,然后一枪扎进牛的右肩。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扎枪的胳膊越过牛的头顶,整个身体前倾,躲在牛的两只角之间,完全符合斗牛技艺的要领。

牛被扎伤后起先似乎想向门外逃命,但突然转过身,高速撞向罗韦拉斯。随着一阵极为猛烈的冲击,罗韦拉斯的坐骑摔倒在围栏外,而他本人被牛角高高挑起,接着又被抛在围栏内。牛再一次跑到他身边,角插进他衣服的翻顶里,顶着他在空中打转,最后将他抛到斗兽场远远的另一侧。牛一时间找不到视野外的可怜鬼,便用凶蛮的双眼四处搜寻。最终,它发现了罗韦拉斯,怒火中烧、火气越来越旺地瞪着他,同时,它的蹄子不断地刨着地面,尾巴也不停地拍打着身体……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年轻人翻过围栏冲进来,拾起罗韦拉斯落在地上的剑和红斗篷,站到牛的面前。这只顽劣的牛虚张声势地佯攻几下,但年轻人毫不慌乱。最后,牛低下头,角几乎垂到地上,一鼓作气地猛冲过去,但年轻人的剑迎个正着,牛倒在他脚下,一命呜呼。这位胜利者将剑和斗篷扔到牛身上,接着便朝我们所坐的看台望过来。在向我们致意后,他重新跳出围栏,消失在人群中。埃尔维拉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我敢肯定,他就是每晚唱歌的那个人。”

正当吉普赛人首领说到这里时,他的一位心腹前来向他禀告事务。他请我们稍做宽限,容他把后面的情节留到第二天再说,然后就离开我们,去管理他的小王国了。

“说实话,”利百加说道,“听到一半被人打断,这真让我恼火。罗韦拉斯伯爵当下的处境非常险恶,要是别人对他也像首领对我们这样,让他在斗兽场里过一晚,等第二天再说,那么,再有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他了。”

“别为他担心,”我回答她说,“请相信,一个有钱人是绝不会被这样抛弃的,他不是还有武侍在身边嘛,您放心好了。”

“您说得对,”犹太女子说道,“那么,这个问题就不该成为我最放心不下的事。现在,我想知道,那个取了牛性命的人究竟是谁,他又到底是不是每天晚上唱歌的那个人。”

“不过,”我对她说道,“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女士您的啊。”

“阿方索,”她对我说道,“别再和我提卡巴拉秘术了:从今往后,我只想知道别人亲口告诉我的事,我也只想研究如何为我爱的人制造幸福的学问。”

“这么说您已经选择了一个心上人?”

“那倒完全没有,毕竟做这个选择并非一件易事。我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我恐怕不会喜欢上一个和我信仰相同的男子。此外,我也绝不会嫁给一个与您信仰相同的男子。因此,我只能做穆斯林的妻子。据说,突尼斯城和菲斯城[2]里的男子个个帅气可爱。但愿我能从中觅得一个多情郎,我对未来伴侣的要求也就是这些。”

“但是,”我问利百加,“为什么您对基督徒如此厌恶呢?”

“别再问我这方面的问题了,”她回答我说,“您只要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宗教,我唯一能够接受的宗教就是伊斯兰教。”

我们就以这样的口吻交谈了一会儿,但对话的内容渐渐开始变得无趣,我便向犹太姑娘告辞,把当天所剩的时间基本全用在打猎上。我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回来的。我发现大家的情绪都相当不错。秘法师谈起那个犹太浪人,他说此人已走出非洲腹地,朝我们这里进发,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赶到。利百加对我说道:“阿方索大人,您将见到的这个人与您最敬爱的人是有私交的。”

我觉得,要是顺着利百加的这句话问下去,恐怕会弄出一段让我不高兴的对话。我便岔开话题。我们本想当晚就听吉普赛人首领接着讲他的故事,但他还是请我们少安勿躁,容许他把故事留到第二天再讲。我们于是各自上床睡觉。我睡得很安稳,一夜无梦。

* * *

[1] 译注:韦拉克鲁斯是墨西哥境内第一个由西班牙人建立的居民点,现为墨西哥湾畔重要的港口城市。

[2] 译注:菲斯是摩洛哥历史文化名城,现为该国第三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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