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首领潘德索夫纳的故事

在西班牙,所有吉普赛人都称我为“潘德索夫纳”。在他们的土话里,这对应着我的姓氏“阿瓦多罗”,因为我并不是天生的吉普赛人。

我父亲叫堂费利佩·德·阿瓦多罗,有人说,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严谨、做事最有条不紊的人。他的性格确实非常符合这样的评价,甚至可以说,假如我随意告诉您他某一天的生活,那他一生的生活您马上就全有了概念,或者至少可以说,他在两段婚姻之间的生活,您就全有了概念。他的第一段婚姻造就了我的生命,而他的第二段婚姻断送了他的性命,因为这段婚姻彻底扰乱了他的生活方式。

我父亲还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对一位女性远亲暗生情愫。两人私订终身后,我父亲便立即将她迎娶过门。她在生我的时候告别了人世。痛失爱妻让我父亲久久不能自拔,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月,连亲朋好友也不愿意见。最后,时间冲淡了他的哀思,也抚平了他的伤痛,他终于打开房门,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他在阳台上呼吸了一刻钟新鲜空气,然后又打开朝向垂直方向的街道的窗户。他看见对面人家的几个熟人,便带着相当愉快的神情同他们打招呼。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又重复这一天的举动,这一切都被附近的人看在眼里。于是,我母亲的舅父、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最后也知道了我父亲生活方式的变化。

这位修士来到我父亲家,恭喜我父亲恢复健康。不过,宗教可以提供给我们的慰藉,他基本上没有谈,他只是一再关照我父亲,需要找点消遣。他甚至极度宽容地建议我父亲,可以去剧院里看看戏。弗莱·赫罗尼莫是我父亲最信任的人,他于是当天晚上就去了拉克鲁斯剧院。剧院里在演一部新戏,波拉科斯这一派的人一心想让演出成功,但索里塞斯这一派的人一心想让戏演砸,两派人的明争暗斗让我父亲觉得非常有意思。从此,只要有演出,他都不愿错过。他甚至深深喜欢上波拉科斯这一派的人。拉克鲁斯剧场偶尔关门歇业时,他就会换到王子剧院。

每次演出结束后,男观众们都会排起两道人墙,逼着女观众走秀式地一个接一个步出剧场。我父亲也会站在人墙的尽头。但他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这么做只是想明目张胆地看女人,可我父亲对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兴趣。等最后一个女人走出剧场,他便赶往马耳他十字街,在那里吃顿简单的晚饭,然后就回自己的家。

每天早上,我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门,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他会在阳台上呼吸一刻钟新鲜空气。接着,他便打开朝向垂直方向的街道的窗户。假如对面屋子有人在窗户边,他就会带着优雅的神情和自己的邻居打招呼,说一声“Agour”[1],然后再把窗户重新关起来。这声“Agour”有时会成为他一整天说的唯一一句话,因为尽管拉克鲁斯剧场所有的戏他都非常关注,演出成功后他都非常激动,但他只会以鼓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从不会发出言语。要是哪天早上没看到对面窗户里的邻居,他就会耐心等下去,直到有人出现,这样他就可以把他那声招呼说出来。

打完招呼后,我父亲就会去德亚底安修会的教堂做弥撒。等他回来,屋子已被女仆收拾妥当,女仆会细心地将每件家具摆放回前一天的原位。我父亲非常在意屋子的条理和整洁,他眼睛一扫,就能发现从女仆扫帚上掉下来的一小段穗条,或是一小块灰尘。

等屋子的条理和整洁完全符合我父亲的心意后,他会取出一个量规和一把剪刀,剪出尺寸完全相同的二十四块小纸片,然后在每块纸片里装进满满一长条巴西烟丝,做出二十四支香烟。他的烟折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平整,堪称全西班牙形态最完美的雪茄烟了。他先取出六根自己的杰作,边抽边数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的瓦片。接着再取六根,边抽边点进入托莱多门[2]的人数。抽完这十二根烟,他就看自己的房门,一直看到自己的中饭被人送过来。

吃完中饭,他会再抽其余的十二根烟。接着,他就眼睛盯着钟看,一直看到剧院节目上演前最后一次整点钟声敲响。万一那天没有演出,他就去书商莫雷诺的书店,听那里的文人聊天。在那段时期,莫雷诺书店是这群文人习惯的聚会场所,但我父亲只做听众,从不插话。假如他生病不方便进剧院,他也会去莫雷诺书店,在那里找拉克鲁斯剧院上演剧目的书籍。等演出时间一到,他就开始阅读剧本。每当读到体现波拉科斯派风格套路的片段时,他总不会忘记鼓掌。

这样的生活是非常单纯的。但我父亲还想履行自己在宗教方面的职责,便请德亚底安修会给自己找一位告解神父。来的这位神父正是我母亲的舅父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我舅公借这个机会提醒我父亲,在我亡母的姐姐堂娜费丽萨·达拉诺萨家里,还住着我这个已经出世的孩子。我父亲要么是担心见到我时会想起那个他珍爱的、因我而死的女人,要么是害怕我的哭闹会打扰他习惯的平静生活,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再请求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永远不要将我带回他的身边。但与此同时,他把自己在马德里城郊一块农场的收入转移到我的名下,以此作为我的抚养费,并请德亚底安修会管理财务的修士当我的监护人。

唉,我父亲对我如此疏远,仿佛他已预感到,上天为他和我缔造了天差地别的两种性格。因为您已经看到,他的生活方式是如何有条不紊,又是如何始终如一。至于我,我一直是个漂泊不定、喜欢变化的人,我敢向您保证,从这方面来看,基本上不会有人能比得上我。

我实在是个变化不定的人,以至于我的变化不定本身都是变化不定的。因为在我浪迹天涯的征程中,过隐居的生活,享受安宁的幸福,这样的想法也一直伴随着我。可我实在是太喜欢变化了,所以永远无法真正清静下来。终于,在认清自己后,我决定结束自己摇摆不定的不安状态,加入这群吉普赛游民,从此固定下来。这算得上一种实实在在的隐居生活,也是一种节奏始终如一的生活,但至少可以说,每天只能看见同样的几棵树、同样的几座山,这样的不幸我是不会再有了。此外,要是每天只能看见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围墙、同样的屋顶,那对我来说或许会更难接受。

听到这里我接过话,对眼前这位讲述自己故事的长者说道:“阿瓦多罗大人,或者应该称您为潘德索夫纳大人,我想,既然您的生活如此漂泊不定,那您理应经历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奇遇。”

吉普赛人首领回答我道:“骑士大人,自从我在这片荒山生活以来,我的确见识了一些非常不平凡的事。至于我人生的其他阶段,见到的只是各种寻常之事,等您了解之后,您就会发现,其中最不同寻常的一点,就是我对自己的每一种生活状态都非常投入,不过,没有哪一种生活状态我会维持一两年以上。”

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后,吉普赛人首领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在我姨妈达拉诺萨家里长大的。她本人并无子女,因此可以说,她对我的爱融合了母爱和姨妈的爱这两种爱;总之一句话,我成了个被溺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我得到的溺爱一天比一天多,因为随着我在身体和心智两方面的成长,我越来越喜欢利用别人对我的和善肆意妄为。不过,由于几乎从不会遇上违背自己心愿的事,我也很少做违背他人心愿的事,这让我表面上看起来基本是个乖孩子,而我姨妈就算偶尔要向我发号施令,也总是带着种温柔、怜爱的微笑,我于是从不会表示反抗。最后,我就成了个表面上非常乖巧的孩子,而善良的达拉诺萨相信,是上天的恩赐,再加上她本人的悉心教育,才造就了我这么一个杰出的少年。但她觉得自己的幸福还缺一个重要的环节:我这些所谓的成长与进步,她无法让我父亲亲眼见证,她也无法使他相信我是个完美的孩子,因为他一直固执地不肯见我。

可是,有什么固执是女人战胜不了的呢?达拉诺萨夫人坚持不懈,步步紧逼,对她的舅父赫罗尼莫展开攻势。最后,舅父终于决定,要在我父亲第一次忏悔时让他意识到,对于一个不可能对他产生任何妨害的孩子,他表现出来的冷漠有多么残酷。

赫罗尼莫神父履行了他向我姨妈的承诺。我父亲尽管没有惊惶无措,但还是不能接受在自己屋子里见我。赫罗尼莫神父建议把见面的地点放在丽池公园,但出门散步并不属于我父亲有条不紊、始终如一的日常生活内容,他不能让某一天的生活脱离轨道。最后,他还是答应在自己家里见我,这对他来说总比改变生活节奏要好。赫罗尼莫神父向我姨妈宣布了这条好消息,她听了欣喜若狂。

说到这里,我必须要告诉您,在我父亲压抑自我的这十年里,他那深居简出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些常人没有的特色。他养成了各种怪癖,其中一种是制造墨水。他的这个爱好是这么来的:

有一天,他去了莫雷诺书店。在他身边的,是几位西班牙最富才智的名士,还有几位法律界人士。这些人谈着谈着,话题就落到好墨难求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好墨水,或者说,找好墨水完全是白费力气的事。此时店主莫雷诺说,在他店里有一本各种用具制作法大全的书,书里肯定有一些与制墨相关的知识值得学习。说罢,他就去找这本书,但他并没有马上找到。等他拿着书回来的时候,话题已经换了,大家开始情绪高涨地讨论一部成功的新戏,没人再想谈墨水,也没人再想听店主读那本书里的内容了。但我父亲和他们不同。他接过书,马上就找到墨水制作法的章节,也完全理解了里面的内容。自己可以掌握一门被西班牙最富才智的人士视作难题的学问,让他感到非常惊讶。确实,制墨水这件事,无非就是把没食子[3]酸的溶液和硫酸盐的溶液混在一起,再配入一些橡胶。不过,书的作者还是提醒道,想要做出上品的墨水,一次配的量必须很大,而且要始终保持混合剂的热度,并时常搅动。因为橡胶与金属物质完全没有亲合性,随时有分离的可能。此外,橡胶本身在溶解时很容易被腐蚀,只有加入少量酒精才可避免这种情况。

我父亲买下了这本书。第二天,他就开始购置各种必备的配料,其中包括称剂量的天平,以及一个他能在马德里买到的最大的瓶子。因为书的作者说,做上品的墨水,一次配的量必须很大。他的第一次操作非常成功、非常完美。我父亲带了一小瓶他的墨水去莫雷诺书店,给那些聚在店里的智者名士看。所有人都觉得水准一流,个个都想要一份。

我父亲过着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从没有机会施恩于任何人,更没有机会接受别人的赞美。现在,他总算能向别人施恩了,单是这一点就使他觉得非常美妙,更何况别人还对他赞不绝口,那自然是愈发妙不可言。于是,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全心投入到能给他带来如此美好享受的制墨工作。第一批墨尽管用的是他能在马德里买到的最大的瓶子,但那帮才子转眼就让他瓶空墨尽,我父亲便请人从巴塞罗那弄来一个大肚瓶,这种瓶子是地中海的水手装酒用的。靠这个大肚瓶,他能一次制出二十小瓶墨水,但才子们还是和第一次一样一抢而光,同时,依然对我父亲连声道谢,赞不绝口。

但是,玻璃瓶越大就越不方便。太大的瓶子不容易加热,搅拌好溶剂就更难,把瓶子放低倒出墨则难上加难。我父亲于是决定,请人从埃尔托沃索[4]弄来一只炼硝石的大土坛。等坛子运到后,他又请人砌了块炉台,将坛子放在一个小炉子上,用文火一直烧。坛子的底部装了个开关阀,成为液体的墨水可以从这里倒出来。此外,人站到炉台上,拿一根木杵,就可以轻松搅拌坛子里的溶剂。这种坛子足有一人高,因此您可以想象出,我父亲每次制的墨能达到多大的量。而且,他始终守着一个原则,取出来多少,就补进去多少。

有某位知名文人派女仆或家佣向我父亲求墨,对他来说,这必是件大乐事。假如这位文人此后发表的作品在文坛引起反响,并成为莫雷诺书店来客的谈资,那我父亲一定会暗自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他觉得自己也为之做出了某种贡献。最后,为了把该交代的都向您交代全,我还要告诉您,我父亲从此在城里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大墨坛费利佩,或是制墨大师堂费利佩。知道他姓氏阿瓦多罗的人却非常之少。

所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父亲那古怪的性格,他那整洁有序的屋子,还有他那只大墨坛,我全都听说过,我急于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这一切。至于我姨妈,她毫不怀疑,只要等我父亲幸福地与我团聚,他自然就会放弃他的所有怪癖,从此全心全意地欣赏我,从早到晚,别无他求。最后,见面的日子总算确定下来。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父亲会去赫罗尼莫神父那里忏悔。神父认为,先要逐步坚定他与我见面的信念,最终再选个星期天向他宣布,我已经在他家里等他了,而神父本人会陪他回家。赫罗尼莫神父把他的安排告诉我姨妈和我,并叮嘱我说,进了我父亲的房间后,什么东西都不要碰。所有要求我一口答应下来,而我姨妈也承诺会好好看着我。

那个期待已久的星期天终于到了。我姨妈给我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华贵服装,上面镶着银流苏,纽扣是用巴西黄玉加工而成的。她向我保证说,我的样子绝对人见人爱,等我父亲看到我,他一定会欢喜得要命。我们怀着无限希望,脑中闪现着无数美好的想法,欢快地穿过圣于尔絮勒会大街,来到普拉多大道。此时,先后有几位妇人停下脚步,对我做出了亲眤的表示。最后,我们来到托莱多大街,进入我父亲的房子。有人为我们打开他房间的房门,我姨妈怕我惹事,便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坐到我对面,紧抓住我围巾上的流苏,防止我起身或是乱碰什么东西。

受到这样的束缚,我心里有所不甘,想找个办法来弥补。我先是把目光投向房间的各个角落,确实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令我叹服。用来制造墨水的那个角落和其他地方一样干净,收拾得一样清爽,埃尔托沃索的大土坛仿佛成了一件装饰品,在坛子旁边,有一面带着镜子的大橱柜,那些必要的配料和用具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橱柜里。

看到这个紧靠着炉子和坛子、又高又窄的橱柜,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爬上去的强烈欲望。我觉得,等我父亲进屋,满房间都找不到我,最后终于发现我原来在他头顶藏着,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有趣到极点。想到这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开我姨妈手里抓着的围巾,冲向炉子,然后又从炉台跳到橱柜上。

看到我如此敏捷的身手,我姨妈不禁为我鼓起掌来。但回过神后,她马上命令我下来。

正在此时,有人告诉我们,我父亲已经上楼了。我姨妈双膝跪地,求我赶紧从橱柜上下来。她的哀求如此恳切,让我实在无法违抗。可是,我把腿伸出去够炉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脚踏到了坛子边沿。我猛地向前一拉,想撑稳自己的身体,但又感到可能会把橱柜拉翻,我于是放开手,接着就摔进了墨坛。眼看我要被淹死,我姨妈一把抓过搅拌墨水的木杵,对着坛子猛力一敲,整个坛子随之碎成千百片。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走了进来,他看到一条墨河在他房间泛滥,紧接着又冒出一张连声狂叫的小黑脸。他赶紧冲回楼道,却不小心崴了脚,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至于我,我的叫声也没有持续多久,吞进肚子里的墨水让我极度难受,我很快也失去了知觉。我接着就生了场大病,病情稳定下来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恢复期又花了很多天,最后才完全恢复意识。我能痊愈,起到最大效用的一件事,是我姨妈告诉我,我们将离开马德里,搬到布尔戈斯[5]住。听说要出远门,我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弄得大家以为我生病久了脑袋也不正常了。但我高度兴奋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姨妈问我,路上我是想坐她的马车,还是想坐驮轿。

“这两种当然都不行,”我极为恼火地回答她,“我又不是个女的。我只愿骑马赶路,至少也要骑头骡子,鞍上要挂一支做工精良的塞哥维亚[6]长枪,腰间还要系两把手枪,配一柄长剑。您把所有这些东西都给我备好后,我才会上路,其实,您给我备这些东西也关乎您自身的利益,因为一路上是由我来保护您。”

这番话我反复说了无数遍。因为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了,能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大人们也深感欣慰。

开始准备搬家了,这让我有机会尽情投入到一项奇妙的工作中去。我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一会儿上楼,一会儿搬东西,一会儿发命令,总之我忙得不可开交,有太多的事要做,因为我姨妈想从此长住在布尔戈斯,要把她所有的家具都搬过去。出发的黄道吉日终于到了。大件行李我们托人从杜罗河畔阿兰达运过去,我们自己则取道巴拉多利德。

我姨妈原本想坐马车,但看到我执意要骑骡子,她也做出了和我同样的选择。大家没有让她使用骑坐的骡鞍,而是放了驮鞍,并在驮鞍上安了个非常舒适的、类似小轿子的坐具,坐具上还绑了支遮风避雨的大阳伞。最后,大家再安排一个侍童走在她前面为她牵骡子,这样,所有的危险哪怕是表面上的危险都被排除了。我们的队伍共有十二头骡子,每一头都精神抖擞。我把自己当成这支高贵的远征队的队长,我一会儿在队伍最前面开道,一会儿又来到最后面压阵,我的手里总会拿件兵器,特别是在走到转弯处或是其他需要提防的地方时。

您自然可以想象得出,一路上我并没有任何机会展现自己的价值。就这样,我们平安地来到一个叫阿尔巴霍斯的简易客栈。在这里,我们看到两支和我们规模差不多的远行队。牲口都拴在牲口棚的草料架旁,人则全围在紧靠着牲口棚的厨房里,厨房与牲口棚之间只有两排石梯隔开。当时,西班牙所有的客栈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布局。整个屋子就是一间非常长的通间,最好的位置留给骡子,而人只用很小的一部分。但这完全没有影响我们的好心情。侍童一边刷洗牲口,一边对老板娘说着各种粗言恶语,老板娘自然不饶他,她的性别优势和职业经验使她能反应敏捷地回敬过去。最后,老板只得将自己厚重的身体拦在两人当中,这才中断这场脑力角斗。但说中断其实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稍做休整后角斗又会重新开始。女仆们则一边随着牧羊人嘶哑的歌喉翩翩起舞,一边让自己的响板声传遍整个屋子。不同队伍里的远行者互相介绍自己,争相邀请对方与自己共餐。接着,大家就一起围坐在炭火边。每个人都会讲述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时还会把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当故事说出来。那真是美好的时光啊。如今,客栈的条件都好多了,但当年的远行客互相如何交往,气氛又是如何热闹,现在的人已经无法想象出来了,我也很难向您道明其中的魅力所在。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一天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忘了,我那小脑袋瓜在这一天做了个决定:我要一生出行,浪迹天涯,而后来的我也的确将其付诸实践。

不过,让我真正坚定这个信念的,是当晚一段特别的插曲。吃完晚饭后,所有远行者依旧围在炭火边,分别讲述自己所经之处的奇闻逸事。此时,一个之前还没有开过口的人这样说道:“你们在途中经历的事听起来都非常有意思,听过之后也让人很难忘怀。至于我,我倒希望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奇事。可是,有一次我去卡拉布里亚,半道上发生了一件极为奇特、极为惊人、极为令人恐惧的事,直到现在我还为之心有忌惮。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追着我不放,毁掉了我生活中本应有的种种快乐,我因为这件事陷入深深的忧郁,也丧失了原有的理智。若非如此,我的生活本该是丰富多彩、充满快乐的。”

这样的一段开场白自然吊起了大家的兴致。大家一再催他,期待他能讲出个精彩的故事来,并劝他说,故事讲出来,心结自然就解了。在经过很长时间的催促后,他终于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 * *

[1] 原注:巴斯克语打招呼的方式,见第二天的相关内容。

[2] 译注:托莱多门是马德里的古城门。

[3] 译注:没食子是没食子蜂寄生于壳斗科植物没食子树幼枝上所产生的虫瘿。没食子酸是制墨的原料。

[4] 译注:埃尔托沃索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恰自治区托莱多省的一个市镇。

[5] 译注:布尔戈斯是西班牙北部城市,是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上的重要文化中心,曾为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

[6] 译注:塞哥维亚是现卡斯蒂利亚—莱昂自治区塞哥维亚省的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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