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

我醒得比平时要早。在晨曦下,我去了露台,想在四周还没有被强烈的阳光暴晒前,享受更自在的呼吸。空气中透着深深的静寂,激流声仿佛不再像昨天那样澎湃,鸟的合唱声也历历在耳。

万物的安宁让我的内心也平和下来,我可以静心思考从加的斯出发后的种种经历了。加的斯部队的指挥官堂恩里克·德·萨曾经不小心说过几句话,尽管我已不记得原文,但他的话能让我推断出,他与这个神秘的戈梅莱斯家族是有关联的,他是知道这个家族一部分秘密的。他当时给我安排了两个随从,洛佩斯和莫斯基托,我觉得,他们在可怕的兄弟谷入口离我而去,或许也是他的授意。我的两个表妹常对我说,有人想考验我。我认为,我在克马达店家大概是喝了催眠类的迷药,在我沉睡不醒之际,有人把我抬到了绞刑架下。帕切科一只眼睛失明,很可能另有意外,他与两个吊死鬼之间的情事恐怕并不存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应该纯属虚构。隐修士一直想借着忏悔的名义套出我的秘密,在我看来,他可能是戈梅莱斯家族派的一个代表,考验我是否谨慎才是他的任务。

想到最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故事有了头绪,可以不必用超自然现象去解释了。正在此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非常欢快的乐曲,相伴的歌声仿佛正绕山盘旋。不过,声音很快就变得清晰。接着,我看到一群欢笑的吉普赛人打着节拍走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在摇铃和鼓声的伴奏下唱歌。他们在离露台不远的地方搭设起临时营地,我很容易看出,不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显露出一种良好的气质。我猜想,这些吉普赛人应该就是隐修士所说的保护悬岩客栈的那帮人。但我觉得,作为能抵抗盗贼的人,他们实在显得太过文雅了。就在我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已搭好帐篷,煮起一锅大杂烩,还在附近的树枝上给自己的孩子吊起了婴儿床。这些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后,他们又重新开始享受流浪生活的乐趣,对他们来说,其中最大的乐趣,应该就是无所事事、虚度时光。

他们首领的帐篷明显与其他人的不同,除了在入口处竖着根银柄权杖之外,帐篷的做工也考究得多,帐篷外还挂着一大串精美的流苏,这在吉普赛人的帐篷中可并不常见。此时,帐篷的门帘被拉开了,我的两位表妹从里面走出来,这一幕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她们都打扮得非常优雅,穿着被西班牙人称作“a la gitana maja”(吉普赛女便装)的俏丽服装。她们朝我的方向走来,一直走到露台下方,但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我。随后,她们叫来同伴,欢快地跳起舞蹈。这是一首极为著名的弗拉明戈舞曲,其中的歌词是这样的:

我那叫帕科的情郎

拉起我的手想要携我共舞

我这娇小的身体

顿时像杏仁饼一样又软又酥……

温柔的艾米娜,可爱的齐伯黛,当她们披着摩尔人的华美长袍时,总会吸引我定睛观赏,而她们此刻的新打扮同样让我看得兴致盎然。不过,我觉得她们的脸上透着种狡黠嘲弄的神情,配上这样的神情,她们真是像极了那些占卜算命的吉普赛女郎,她们仿佛想通过这种出乎我意料的新造型向我预告,她们想换个新招数再玩弄我一次。

秘法师的城堡锁得严严实实,钥匙也只有他一个人有,因此我无法直接来到这群吉普赛人面前。不过,有一条地道能直达激流,虽然地道出口被一道铁栅栏挡了起来,但我在栅栏里面可以近距离观察这群人,甚至可以同他们说话,而不会被城堡内的人发觉。我于是就来到这条秘道的门前,在这里,我与跳舞的人群只隔着激流。但此时我看出,那两个女子并不是我的表妹。我甚至发现,她们的神情也很寻常,与她们的行为举止完全匹配。

我的自作多情让我羞愧难当,我只得慢慢地走回露台。在露台上,我再次仔细观察,结果又看到我的两位表妹。她们仿佛也看到了我,一阵大笑后,她们转身进了帐篷。

一股怒火从我心中生起。“哦,老天啊!”我暗想道,“这两个如此可爱如此多情的女人,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惯于化作各种形态并以此来玩弄凡人的精灵、魔鬼呢?又或许她们是女巫?最糟糕的情况是,她们还有可能是吸血鬼,她们得到上天的许可,让山谷里那两具恶心的吊死鬼的尸体复活。原本我觉得这一切都能从自然现象中得到解释,但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我一边千头万绪地想着,一边回到书房。我看到桌子上放着本厚书,文字都是哥特字体,书名叫“哈佩尔奇谭集”[1]。书是被人打开的,书页仿佛被特意折在某一章的开篇,我于是就读到了以下这个故事:

* * *

[1] 原注:艾伯哈德·韦尔纳·哈佩尔(Eberhard Werner Happel,1647-1690):《世间最美的回忆或奇谭集》(Grösseste Denkwürdigkeiten der Welt oder so Genandte Relationes Curiosae),八卷。在第3卷(汉堡1687年版)第357页,讲述了以下的拉雅基埃尔的故事,题为“刻骨铭心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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