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托的故事

我生于贝内文托,也就是贝内文托公国的首府[1]。我父亲和我一样叫佐托,是个造兵器的手艺人,技艺娴熟。但城里有两个同行比他名气更大,所以他的收入只能勉强养活妻子和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正是我两个弟弟和我本人。

我父亲成婚三年后,我母亲的一个妹妹出嫁了,新郎是做油料生意的商人,名叫卢纳尔多,他给的彩礼是一副金耳环和一条金项链。从婚宴上回来后,我母亲寡言少语,终日郁闷。她丈夫想知道缘由,但她一直避而不谈。不过,她最后还是道出了真相:原来,她非常渴望拥有和她妹妹一样的耳环和项链。我父亲听后一言不发。他藏有一杆做工上乘的猎枪,以及配套的手枪和猎刀。这杆猎枪可以在发射四颗子弹后再重新装弹上膛,它耗费了我父亲四年的苦功。他觉得这杆枪能值三百那不勒斯金盎司[2]。他找到一位买家,但最终整套设备只卖了八十金盎司。他用这笔钱买了妻子心仪的珠宝,带回家给她。当天,我母亲就戴上首饰展示给卢纳尔多的妻子看,而且她的耳环比她妹妹的那一副略显名贵,这让她喜不自胜。

可是,一个星期后,卢纳尔多的妻子来我家看我母亲。她的头发高高盘起,当中插着根金发簪,簪首是一朵用金银丝编成的玫瑰,并镶有一颗小小的红宝石。这根发簪犹如一根毒针,在我母亲心里狠狠扎了一下。她的心情再度阴郁起来,直到我父亲许诺,会给她买一根和她妹妹一样的发簪,她才转忧为喜。但我父亲并没有这笔钱,也没了弄钱的渠道,毕竟这样的一根发簪要值四十五金盎司。他于是很快也和我母亲前几天时一样,心情阴郁起来。

就在此时,当地一位叫格里诺·莫纳尔迪的勇士来拜访我父亲,他想请我父亲为他的手枪做清洗保养。莫纳尔迪看出我父亲的愁虑,便问他是怎么回事,我父亲也没有隐瞒,将原委一一道明。莫纳尔迪思索片刻,便对他这样说道:“佐托先生,您有所不知,我实际上欠了您很大的一份情。有一天,有人在通往那不勒斯的路上偶然发现一具尸体,尸体上插着我的匕首。警察拿着匕首去所有造兵器的工匠那里询问,您很仗义地说,您从来没见过这把匕首。但实际上它明明是您亲手造出来的,也是您亲自卖给我的。要是您讲了真话,我肯定会遇到些麻烦。所以,请拿好您需要的四十五金盎司。此外,只要您有需要,我永远会解囊相助。”

我父亲感激地接过钱,随后便买了根镶有红宝石的金发簪,交给我母亲。我母亲当天就插在头上,向她高傲的妹妹展示了一番。

我母亲回家后,深信自己再见到卢纳尔多夫人时,她会再佩戴某件新的珠宝。但她妹妹另有盘算。她想雇个穿制服的男仆跟着她去教堂,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丈夫。卢纳尔多是个非常吝啬的人,买金首饰这样的事他是心甘情愿的,毕竟说到底,金子是戴在他妻子头上,还是藏在他本人的钱箱里,在他看来都同样安全稳妥。可是,让他支付一个金盎司给扮男仆的小丑,那他可不会这么爽快,何况这个人要做的,无非是在他妻子的长椅后守半个小时。卢纳尔多夫人以死缠烂打的方式,反复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他最后被迫决定,亲自穿上仆人的衣服跟在她身后。卢纳尔多夫人觉得,做这份工作,她丈夫的确不亚于其他任何人。于是,到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她就带着这么一个新式男仆赶赴教堂了。邻居们看到这出化装舞会式的闹剧,不禁捧腹大笑,但我姨妈觉得,这些人的笑声只是代表了他们内心的嫉妒。

等她快走到教堂时,一帮乞丐围在旁边用他们那套黑话高声起哄,意思是:“看卢纳尔多!他在扮演自己老婆的男仆!”

不过,这帮乞丐的胆量也只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了。卢纳尔多夫人还是毫无阻碍地走进教堂,教堂里的人看到她,都以各自的方式向她致意行礼。有人为她呈上一坛圣水,还有人给她在一条长椅上安排了座位,而我母亲始终站在教堂里,身边全是社会底层的妇女。

我母亲回家后,当即找出一件我父亲的蓝色外衣,在衣袖上缝上一条黄色的饰带,这条饰带原本是挂燧发枪弹盒的斜背带。我父亲非常惊讶,问她要干什么。我母亲把她妹妹的举动全说了出来,特别是她丈夫穿着家仆的衣服跟在她身后讨好她的场景。

我父亲肯定地说,他是绝不会这样讨好自己妻子的。不过,到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他用一个金盎司请了个人充当家仆,让他跟着我母亲走进教堂。在教堂里,我母亲受到的礼遇胜过一个星期前的卢纳尔多夫人。

就在当天弥撒刚结束的时候,莫纳尔迪来看我父亲,并对他这样说道:“我亲爱的佐托,您妻子和她妹妹之间你争我斗的荒唐事,我都听说了。如果您不阻止事态发展,您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幸福。因此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纠正您妻子的行为,要么过一种可以满足她消费欲望的生活。要是您选择前一条路,我可以给您一根用榛树枝做的棍子,我妻子在世时,我就用这根棍子对付过她。榛树枝还可以做成其他式样的棍子,两头都可以握,这样的棍子在手里转几圈后,可以探出水源、探出宝藏。我这一根当然没有这样的功能。不过,假如您握住棍子一头,让您妻子的肩膀尝尝另一头的滋味,那么我向您保证,您可以轻而易举地纠正她的行为,让她不再任性妄为。相反,要是您选择后一条路,执意要满足您妻子所有的荒唐念头,我也可以让您结识全意大利最杰出的一群义士。他们目前正自发地聚集在贝内文托,因为这是座边境线上的城市。我想您已经理解我的话了,那么请您思考一下吧。”

说完这番话,莫纳尔迪把他那根用榛树枝做成的棍子放在我父亲的工作台上,告辞而去。

两人交谈之际,我母亲已做完弥撒。她带着雇来的男仆在大街上炫耀,去朋友家张扬。最后,她凯旋般地回到家里,而我父亲对她的迎候方式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他用左手抓住她的左胳膊,再用右手拿起榛树枝做成的棍子,将莫纳尔迪的建议付诸行动。我母亲昏了过去。我父亲开始咒骂手上的棍子,并请求妻子原谅,在得到谅解后,两人又相好如初。

几天后,我父亲去找莫纳尔迪,并对他说,榛树枝做成的棍子没有起到好的效果,他还是愿意加入莫纳尔迪之前提到的那支义士队伍。

莫纳尔迪回答他说:“佐托先生,您真让我感到惊讶,您不敢给您妻子一点点小惩罚,却敢躲在树丛中伏击别人。不过,万事皆有可能,人心里面总是藏着各种矛盾的东西。我很愿意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得杀个人才行。从现在开始,每晚您工作结束后,就握一柄长剑,腰间佩一把匕首,带着点高傲的样子去圣母院门前散步,或许某一天会有人给您派个差事。再见,愿上天保佑您马到成功!”

我父亲照着莫纳尔迪的话去做了。很快,他就发现,不论是和他气质相近的骑士,还是路上的警察,在见到他时都会和气地向他打招呼。

他每天如是地散了两个星期步。终于,一天晚上,一个衣着讲究的人走到他面前与他攀谈,此人对他说道:“佐托先生,这里有一百金盎司,我把它给您。过半个小时,您会看到两个帽子上有白羽饰的年轻人经过这里。您做出有机密话要谈的样子走到他们身边,接着您就低声问他们:‘你们当中哪位是费尔特里侯爵?’其中会有一个人说:‘是我。’那么您就一刀插入他的心脏。另一个年轻人是个懦夫,他肯定忙着逃命去了。此时您要确保彻底结果费尔特里的性命。事情结束后,您不必躲到教堂里面。您就平静地回到自己家中,我会在您身后不远处跟着您的。”

我父亲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指令。等他到家时,他发现那个陌生人也紧跟着来了。此人向他表达感谢,并对他说道:“佐托先生,您为我所做的事让我非常感动。这里有给您的另一份一百金盎司,请您收下。此外,这第三份一百金盎司,是供您打点上您家里来的执法官员的。”

说完这番话后,此人就告辞了。

没过多久,警察队长就出现在我父亲面前。我父亲赶紧把那预备好的一百金盎司递过去,警察队长接过钱,邀请我父亲上他家里,与其他友人共进晚餐。警察队长的住所背靠监狱,其他的宾客有狱卒,也有监狱里的告解神父。我父亲有点紧张,这也是难免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神父注意到他的不安,便对他说道:“佐托先生,用不着发愁。教堂里做一次小弥撒只要十二个塔罗[3]。听说费尔特里侯爵遇害了。您去请人做二十来场小弥撒,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这样您就可以用非常划算的方式,得到彻底的赦罪。”

这个小插曲过后,其他的事就不必细说了。总之,晚饭的气氛非常融洽。

第二天,莫纳尔迪来看我父亲,他夸奖我父亲,认为整件事都处理得非常出色。我父亲想把先前收的四十五金盎司还给他,但莫纳尔迪对他说道:“佐托,这本是我的好意,您这样就是冒犯我了。您要是再和我提这笔钱,那我会觉得,您这是在责怪我没给够。您需要钱的时候,就从我这里拿,您需要找人帮忙的时候,就信赖我的友情。我也不再向您隐瞒,我本人就是我对您说过的那支义军的首领。这支军队里面,全都是看重荣誉、刚正不阿的人。如果您想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那您就先到布雷西亚买些枪管,然后来卡普亚[4]与我们会合。路上您可以住在金十字架客栈,其余的事您就不必操心了。”

三天后我父亲就动身了,他的这次出征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酬劳也非常可观。

尽管贝内文托气候非常温和,但我父亲对这一行还不熟,因此他不愿在天气恶劣的季节工作。一入冬,他就开始深居简出,而他的妻子除了星期天会有一名男仆相伴外,黑色的紧身褡上用的全是金褡扣,串钥匙的也是副金钥匙圈。

冬去春来。有一天,我父亲被一个从未谋面的家仆打扮的人叫到街上。此人让我父亲跟着他走,两人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城门。一位上了年纪的贵族和四个骑着马的人正在城门边等他。

这位贵族对我父亲说道:“佐托先生,这里有一笔五十西昆[5]的酬金。请您跟我到这附近的一座城堡去,我们需要将您的眼睛蒙上,请您不要介意。”

我父亲全都答应了。在经过一段相当长的直道以及几次拐弯后,他们来到老贵族所说的城堡。我父亲被带进城堡,随后又被除去眼罩。此时他看到一个蒙面女人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嘴里面还紧紧塞着一块布。

老贵族对他说道:“佐托先生,这里还有一百西昆。劳驾您用匕首杀了我妻子吧。”

但我父亲回答道:“先生,您这是误会我了。我守在街角等人,埋伏在树林里袭击人,这些事对于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来说是妥当的,但让我做刽子手,我办不到。”

说完这几句话,我父亲将两袋钱扔到这个想弑妻的男人脚下。老贵族也没有坚持,他命手下将我父亲的眼睛重新蒙上,再把他带回城门。这次英勇高尚的举动让我父亲名声大噪。而他此后的另一件义举更是使他得到世人的广泛赞许。

贝内文托城里有两位显贵,一位叫蒙塔尔托伯爵,另一位叫塞拉侯爵。蒙塔尔托伯爵派人找到我父亲,以五百西昆的酬金,请他刺杀塞拉。我父亲接受了这项任务,但他要求有充裕的时间做保障,因为我父亲知道,塞拉侯爵身边的守卫非常森严。

两天后,塞拉侯爵派人将我父亲带到一个荒僻的场所见面,然后对他说道:“佐托,这里有五百西昆。只要您向我保证,您会杀了蒙塔尔托,它就是属于您的。”

我父亲接过钱,回答他说:“侯爵先生,我向您保证,我会杀了蒙塔尔托。但我也必须对您坦白,我之前已向他保证过,要取您的性命。”

侯爵笑道:“我非常希望您不要这么做。”

我父亲非常严肃地回答道:“对不起,侯爵先生,我既然有过承诺,就必须付诸行动。”

侯爵往后跳了一步,同时拔出自己的剑。但我父亲早已从腰间取出手枪,一枪击碎侯爵的脑袋。接着,我父亲去见蒙塔尔托,对他说他的敌人已经死了。伯爵拥抱了他,并给他五百西昆。此时我父亲带着点尴尬的神情坦白说,侯爵临死前给了他五百西昆,让他取伯爵的性命。

伯爵说他很高兴自己抢在敌人前面先下手了。

“伯爵先生,”我父亲回答他说,“先下手也没有用,因为我已经向他保证过了。”

话音未落,他就将匕首刺进伯爵的身体。伯爵在倒地时发出一声高喊,他的仆人们应声赶来。我父亲挥舞匕首,左冲右挡,杀出重围,然后来到山上,与莫纳尔迪的义军会合。我父亲一丝不苟地恪守承诺,这令队伍里的所有义士都仰慕不已,他们将此作为一段佳话传播了出去。我向您保证,可以这么说,这件事现在还是所有人谈论的话题,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贝内文托人也不会忘记这件事。

佐托父亲的故事讲到这里时,佐托的一个弟弟过来对他说,备船的事有了进展,需要他去定个主意。他于是向我们告辞,请我们第二天再接着听后文。不过,这前半段故事已经引发了我的种种思考:明明是一帮该处以绞刑的人,他却不断夸耀这些人珍视荣誉、为人体贴、刚正不阿。他极度自信地反复使用这些词汇,彻底打乱了我原本的理念。

我思绪万千的模样被艾米娜看在眼里,她便问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回答她说,佐托父亲的故事让我想到两天前从一位隐修士那里听到的话。他说,在荣誉之外,美德还有其他更可靠的原则可以依赖。

艾米娜回答我说:“我亲爱的阿方索,您要尊重这位隐修士,要相信他对您说的话。在您的生命中,您注定还会和他重逢,而且不止一次。”

说完此话,两姐妹起身和黑人女仆一起走进自己的闺房,也就是这地下居所中为她们预留的那个房间。直到晚饭时,她们才重新露面,饭后便回房就寝了。

当地穴里的人都已休息、四周悄无声息时,我看到艾米娜走进我的房间。她形若塞姬[6],一只手举着灯笼,另一只手牵着胜似维纳斯的妹妹。我的床恰好能容她们两人并排坐下。

艾米娜对我说道:“我亲爱的阿方索,我对您说过,我们是属于您的。尽管我们没有事先得到大族长的允许,但我想他是会原谅我们的。”

我回答她说:“美丽的艾米娜,请您原谅我。如果这是你们对我德行的又一次考验,那我担心,我很难轻易守住自己的德行。”

“放心,已经有准备了。”这位美丽的非洲女子回答道。她将我的手拉到她腰间,我摸到了一根腰带,尽管这不是维纳斯的腰带,但它精巧的做工还是让人联想到女神的丈夫[7]。腰带上系有一把挂锁,而钥匙并不在我两位表妹手上,至少她们是这么对我说的。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核心保障便在于此了,而且有了这种保障后,没人再能抢走属于我的领地。齐伯黛回想起和姐姐一起研究过的角色表演游戏,她当时扮演的是陷入爱河的美少女。看着在我怀中的她游戏里的情人,齐伯黛不禁将甜蜜的遐想融入感官的体验中。她千娇百媚,要将自己炽烈的情感彻底释放,她仿佛要在肌肤相触间吞噬一切,要在亲昵的爱抚中探知一切。此外,在我们共度的这段时光中,她们还一直在谈各种我不明所以的设想和计划,但我们还是像所有的年轻恋人那样,以甜蜜的絮语,回想不久前的相遇,憧憬未来的幸福。

最后,我两位表妹终于难敌倦意,回去自己的房间。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很担心自己第二天又会在绞刑架下醒来,要真是那样就实在太扫兴了。尽管我能笑对这样的想法,但入睡前我还是难解心结。

* * *

[1] 译注:属当时的那不勒斯王国,而那不勒斯王国1504-1707年间归属西班牙王室。

[2] 原注:那不勒斯金盎司,一种重26.5克的黄金货币。

[3] 原注:1塔罗=1/70金盎司。

[4] 译注:布雷西亚是意大利北部紧邻米兰的城市。卡普亚是那不勒斯附近的城市。

[5] 原注:1西昆约为2/3金盎司(译注:意大利威尼斯铸造的金币,1284-1840年通行)。

[6] 译注:塞姬是希腊神话中丘比特深爱的美女。

[7] 译注:在罗马神话中,维纳斯的丈夫是伏尔甘,他是长相最丑陋的天神,但有卓越的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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