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正专心描符时,四周湖面突然生出一大片涟漪,噗地一声接一声炸开。

我只感觉脚底板下的舟先轻轻地晃了一下,再者就是一阵滔天的力道从下面崛起。

伴随着同门的几声惊叫,我们的舟就此失去重心,眼前一片水蒙蒙。

天地顿时倾覆。

冰冷的湖水淹没了我的口鼻,刺激得人一激灵。

水流哗啦啦地从我耳边流淌过去,像是在煮粥。

心中诧异了一瞬,憋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决定先冒出头再说。于是双手向下御起灵力,强行将四周的水流摁下去,得以让自己重见天光。

抬头露出水面的一刻,我眼睛还有点疼,勉强迎着日光瞧见了一叶倾覆的小舟。正飘在水面上缓缓摇动。几位同门跟一群落汤鸡似的,湿淋淋地扒着木舟边缘。

而师前辈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冬日的水冷,但离结冰还差了一些。云舒尘和周师弟冷得直打哆嗦,正试图地将那舟翻过来,而大师兄似乎正在舟底下努力。

只有钟师弟摸了摸脑袋,突然问了我一声:“前辈哪里去了?小师妹又哪里去了?”

听着前半句话我并没有什么感受,毕竟师念绮修为高深,她爱去哪去哪。

这后半句话却让我心中一凛。

越长歌?

整个同门里,入门最晚修为最差的是她,最不靠谱的也是她,处处都需要人来顾看着。

终于缓过劲来向四周看去,果不其然,冒出水面的脑袋里,并没有她的影子。

思绪紧锣密鼓地回忆着,当时眼前一抹黑,我分明地感觉到几缕衣裳从我手中飘走。

水流将我与她冲散了。

方位是……她去了云舒尘和周山南那边。

“越长歌呢?”

我问他们。

云舒尘的嘴唇被冻得有些发白,她刚欲说话,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半晌讲不出一个字。

这模样真烦人。我挪开目光,直直看向另一人。

周师弟道:“没关系的师姐,你别这副表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师前辈还在……”

“你在答非所问些什么。”

“我……”

“人在哪。”

我心中隐约不耐。

云舒尘捂着嘴唇,瞧着我轻声道:“她好像沉下去了。”

所以说入道几年每日修行,这二人加在一起,连个活生生的人都捞不着。

没用的东西。我当即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恼怒没有冲人发火,毕竟此时人还没找着。就着这口气我低头再次猛然入水。口鼻皆被淹没的感觉很是不适,冰冷冷地催得头上那根筋更加突跳——但当时已经来不及顾及太多。

冷水刮着我的脸,又让我想到救下她的那个雪夜。

一样冷而窒息。

人至始至终都是要倚靠自己寻求生机的,而她既然知道自己修为弱又不会水,居然不晓得去捉住身旁的同门。

我不知道她——苍天赋予她美貌以及天赋,却蠢得全然不懂得珍惜,不懂得自救,处处都要别人为她考虑,这种人到底有什么颜面存活于世上。也许就淹死在这片湖水里倒也安静。

很好,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的日复一日的骚扰了。

湖水底下一片黑暗,渐渐透不过光。我双眼一抹黑,仅仅凭着直觉在水中搜寻,水底下传来一丝微茫的光亮,那是修道之人会感应到的涟漪。

有两道,一道修为磅礴,一道几乎近似没有。

越长歌的修为不可能至此地步,那便只能是师念绮了——意识到这点后,我划水的速度慢了下来,没有如先前一样争分夺秒。

光芒愈发圣洁,淡蓝色的,在一片漆黑中尤为瞩目。

她被包裹在一个水泡之中,正在愉快地转着圈圈儿,时不时追逐一下自身边掠过的青色的一尾鱼。

而师前辈也避在另一个水泡之中,好整以暇地瞧着面前那小孩。哗啦啦的水声之中,听得她道:“你的天资如此罕见,才念出一遍符文,还错了几个字,就能引得周围水倾舟覆。怎么做到的?”

她渐渐停了下来,绕在师念绮的身旁:“……我只是想玩水,没想着把舟打翻。不懂。”

师念绮轻轻一笑,“罢了。我与你一样,也是水灵根修士。日后有想法在符箓这一块深造么?”

她犹豫道:“深造是什么意思,天天画这个?”

“也许是的。”前辈答。

“那不要。手很累。”她握了握手腕,似乎不怎么想画第三张了,兴致缺缺地说:“柳寻芹还要教我写字,我每日写完了字,就不会想画符了。好无聊的。”

“很无聊?没有半分兴趣么。”

她眨眨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愿意打破面前女子的期许,抿着唇顾左右而言他物,“还想再在这里玩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既然没有缘分,我不会勉强于人……嗯,不过今日我与你在水下的谈话,不要告诉你的师尊。可好?”

她笑了笑,“嗯。”

“你也一样。”师前辈挑起眉,目光投向我,似乎是早就意识到了我的存在。

我微微低眸,算是表示知晓。随后又看向越长歌。

瞧着那家伙还在不知死活地玩水,在水中吐出一个又一个泡泡,又念起当时在脑中想象着的泡皱了的尸体画面,不由得蹙起眉梢。

理应该想到的,当时怎的没有想到——倘若师念绮带着我们出了岔子,她不好和我的师尊交代。

只是我家族世代行医,见惯了太多死生和意外,人的死因总是千奇百怪,性命是最不可疏忽的一道。一万之中总有一个万一等待着,并不是有修为高深的大能在就能安然无恙的。毕竟她不是医修,只是实力强横,不代表有护生的意识。

“过来。和我上去。”

我对越长歌很平静地说。

她追逐另一个水泡的动作立马打止,僵了片刻,有些心虚地看向我。那双凤眸微微睁大,尾端有些卷翘,依稀能瞧出日后妩媚动人的模样来。

我不再管她的反应,甚至没有理会师念绮的反应,一把将人拽着,迅速从深水中拔出来,把她甩到了水面上。

“……你干嘛?!”

太过用力,她的水泡被晃破,期间还呛了一口水。而此时倾覆在湖面上的小舟已被诸位同门翻了面,里头进的水全部被舀了出去,变得焕然一新。

她被我甩在船头,自此刻起,一直到放课以后归于岸上。

我都再没有和她讲过一句话。

夜间又窸窸窣窣地下雪,如草尖一样扰在窗户上。

我的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周围挪列着已经写完的功课,又兼五张内容不一的符纸。

室内还有一处炽热明亮的,那是丹火在徐徐燃烧,慢逸的炉香和灰烬味道簇拥在我的鼻尖。

“哐哐哐……”

门外传来些许动静,我掀起眼皮往外头瞧去,一个漆黑的手影摁在我的窗子上,推了一推,没成功。

“柳寻芹。”

外面的人叫唤道。

“有什么事。”

那只手垂了下去,隐隐约约,窗户上照出人影,好像往这边走进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理我?”

“在忙。炼丹。”

也许我的声音听起来忙得毫无温度,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次的心思并不在炼丹上。

我不如以往专注,反而频频走神。也不是在想越长歌,而是在反思自己最近为何如此堕落,将心思分到了别的很多地方。

说完这句话后,我才回过神来,拿着一柱细香,拨弄一下炉灰,仿佛这样就没有在浪费时间一般欲盖弥彰。

拨着拨着,心绪愈发不平,莫名有些焦躁不安。也许我还是在责备自己浪费光阴却假以炼丹作掩饰,再加上近日心志不坚,总是将一些莫名的小事挂在心上。

窗外可恼地拍了几下,门外那人不服气道:“明明不是这样的,你今天一下午就没搭理过我,表情难看得很,难不成那会儿也在炼丹么?!”

“所以,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你这人脾气怎的总这么古怪,动不动就给我甩脸子!”

额间被人吵得突突地跳,我搁在桌子上的手紧了紧,忽地拿起一个茶杯,用水往丹炉里泼去。

嘶啦——

丹火骤然灭掉,冒出一阵白烟。

我一脚蹬上足以绑到小腿的厚实鞋靴,又将厚实一些的外衣取来,三两下套上,最后将那把短刀别在腰间,扎紧以后,一把打开了房门,任由簌簌风雪灌了进来。

门外的黑影往前一跑,忘了门坎,险些跌在我怀里,我一手将她推开,裹紧身上衣物,头也不回地往山路走去。

“柳寻芹?”

“你回去。我现下要出门。别跟过来。”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她诧异道。

我并不想回答她,心中微乱,眼前风雪下得愈发大,几乎要刮开脸颊,但我仍然若无其事地朝山下走着。

向天上望去,乌黑深沉,不见一点星子。

也许现在并不是出门的好时机,但我一点都不想待在室内了,再这么下去早晚得疯。

红笔批曰:有时确实难以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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