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问世间（十二）
业火一旦开始燃烧, 不到焚尽邪魔之时，不会止息。
无论是通天彻地的修为，还是铜墙铁壁的防守, 在这汹涌的金火与紫电的烧灼之下, 都只剩下一缕轻飘飘的青烟, 甚至在试图伸手握住它时，衣袖带起的气流便已将它吹散殆尽。
仙人们自发分开, 让出一条通路，注视着帝君笔直地走过去，无声无息地在废墟中半跪下来, 拾起掉落在断瓦残垣中的孤剑。
焦黑的灰烬里似乎有金光一闪而过, 那是一小滩被烧融的金水, 上面漂浮着细碎的星尘, 流光熠熠，像一滴璀璨的眼泪。
他记得那是迟莲从凡间带上来的东西，主人身死, 附着于其上的法力封印随之消散。一缕银光自金水中凝结升腾，绕着帝君飞了两圈，仿佛是在他身上找到了熟悉的神魂气息, 倦鸟归巢般轻快地投入了他的眉心。
前尘往事犹如滔天巨浪冲入脑海，顷刻间在他的灵台内卷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帝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放任那些鲜明的记忆侵占他的全部神思，让七情六欲淹没了上万年来不为外物所动的心境。
春明池边的初见, 深夜里涉水而来的仙人, 甘露台上的惊鸿一剑, 陇山行宫的斑斑血痕……还有低回宛转的情思、莫名其妙的醋意、缠绵悱恻的恩爱, 以及凡人那愚蠢又真诚的、长相厮守的愿望。
他想起了他的小莲花是如何剜出自己的灵心, 温养了他的一缕残魂，也想起了他们曾做过一世凡人夫妻，于死别前许下重逢的承诺。
他终于想起了作为“惟明”的一切，在迟莲身死道消之后。
“你明明答应过我……会给我一次重逢的机会……”
他无意识地握紧了点绛，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任凭锋利剑刃毫不留情地切开了他的掌心。
“骗子……”
活了上万年的神仙流不出眼泪，他分明没有哭，可是那一天所有仙人都看到苍泽帝君枯坐在迟莲仙君消失的地方，尊神赤红带金的鲜血沿着剑锋源源不断地滴落，浸透了他面前的一方废墟。
*
由天帝引发的祸乱终于被平定，白玉京横遭大劫，险些沦陷，所幸迟莲仙君舍身入魔，召来凤凰真火和九天雷霆，不惜自戕与魔气同归于尽，才堪堪保住了九天之誓。
纵然如此，三界之内还是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趁封印松动之时逃入下界的魔气四处作乱，还有天帝余部不甘束手就擒，仍在垂死挣扎，而天庭之中，被天帝策反后又入魔的神仙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实属一盘理不清的烂账。
苍泽帝君重掌白玉京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神仙送上问心台找罪证，找出一批处置一批，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三十多位有名有姓的仙尊只剩十几个，北辰他们甚至一度担心他会招来第二次天劫。最后是天后架不住仙君们的苦求，率领天族众仙在降霄宫外长跪三天，求他高抬贵手，又请动了几位天尊从中转圜，才免了那些牵涉不深、只是听命行事的从犯的死罪。余者贬的贬罚的罚，像从前那样被三界众生供奉着的好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一日迟莲临死前当众承认对帝君有非分之想，如今苍泽帝君大开杀戒，难免被记恨他的人讽刺为公报私仇。未央天尊曾私下里劝他稍微留些情面，等到的回答却只有一句淡漠的诘问：“我的人可以死，他们为什么不行？”
未央天尊叹了口气，不再试图劝说他了。
二位尊神正相对沉默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丹忱仙君连日来忙得晕头转向，火急火燎地冲进玉清宫正殿，行了个潦草的大礼，焦急地道：“帝君，问心台正在查验犯仙青阳的仙籍，发现他飞升之前还有隐情，事关重大，还得请您亲自过去一趟。”
未央天尊掌管天庭神籍，宫内建有一座问心台，专门用来查验神仙们的神格仙籍。不过青阳飞升时天庭才初建不久，问心台还没建起来，也没人闲得慌会专门质疑一位仙尊过去有问题，所以青阳从来没有被查过仙籍。这回天庭动乱，他是主犯之一，漏了谁也不会漏过他，被送上问心台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
问心台内有一面巨大的灵镜，可以照出仙人飞升前的生平经历。帝君到时，一眼便看见了镜中熟悉的故人身影，那人侧脸温润如玉，气度沉稳却不严肃，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公子，身上穿的却是最朴素的粗布麻衣，口吻温和地问：“别害怕，你是妖族吗？”
正是当年驱逐魔族，平定人间，与帝君定下九天之誓的人族首领，微山持莲。
青阳是个法力低微的莲花妖，生性荏弱，因为找不到愿意收留他的部族，总是被其他妖怪欺负，便一直在人间流浪。后来被微山持莲捡了回去，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得到了他的教导，也知道了他其实身负神格，却没有像大战中其他人族首领一般立地飞升。
青阳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放着神仙的好日子不过，非要留在人间过苦日子。微山持莲一边把窗台上晾的杏干分给院子里的小孩，一边笑道：“做神仙也没有那么容易，神仙修得是大道，而大道无私，有所偏爱就会有损道途。”
“我虽然是半妖混血，但从小受人族照拂，天然偏向人族一方，如果当时就飞升成仙，也一定是个偏心的神仙，说不定会随便插手干预人间的事，扰乱天道命数，给惟明添一大堆麻烦。”
“人间的轮回才刚建立起来，我想怎么也要等这一世过完，亲眼见证它运转如常，我大概就能消去执念，安心地去天庭陪惟明了。”
“等会儿，不对，他现在好像已经是天帝了，不能再乱叫人家的小名了。”微山持莲一拍脑门，嘀咕道，“该不会以后见了他还要下跪吧……？”
青阳：“……”
青阳本体是一朵青莲，天生亲水，有时候会跑到村子外面的河边发呆，但当某一次他低头看着水面中的自己时，那个同他一模一样的倒影忽然开口问道：“你嫉妒他吗？”
青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恐地道：“你是谁？！”
水中的“青阳”却朝他温和地微笑，那笑意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令他觉得亲切，却又有些毛骨悚然：“我是你藏在心里的，真正的自己。”
“同样是莲花族裔，他受人族爱戴，身负神格，有人在天上等着他，为什么你却被排挤轻视，不被任何人期待，只能在人间日复一日地沉沦呢？”
青阳依旧保持着防备的姿态，可是眼里的惊恐已经变成疑惑，犹豫地道：“你不是我……你是魔族吗？魔族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吗？”
“我是你，也是魔族。”水中的“青阳”轻声道，“你很聪明，青阳，我是你的心魔。”
“我能听到你内心深处的声音，你只是希望夺走他的一切，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已。”
“人族驱逐魔族，捕鱼打猎，伐木采果，不也是损它而利己吗，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渐渐地，青阳与水中的倒影越来越亲密，仿佛洗去了长久流浪带来的卑微和烟尘，开始变得温和从容，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有时候村民甚至会错把他认成持莲，后来次数多了，他也不再解释，只是不言不语，淡然地以一笑带过。
十年之后，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青阳终于用心魔教给他的法术控制了微山持莲。他与持莲面对面地坐在巨大的法阵中心，犹如最亲近的朋友一般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微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地道：“放心，我会替你转告你的帝君，告诉他你甘愿坠入轮回，生生世世做个凡人，让他从此专心于大道，再也不必牵挂你。”
法阵光芒亮起，闪电撕裂了漆黑的苍穹，滚滚惊雷在头顶炸响。
微山持莲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清醒地忍受着仿佛脊梁骨被活活抽出的剧痛，感觉到灵力从掌心飞速流逝，一道华美的金红色神光从他脊背间抽出剥离，又在阵法挤压下一寸一寸钻入青阳后颈。
青阳身周泛起淡淡的灵光，面容柔白慈悲仿若神祇，怜悯地垂眸看向他：“永别了，微山持莲。下次转世投胎，记得托生个好人家。”
惨白刺目的闪电轰然劈入阵法，九道狂雷夷平了这座寒酸简朴的小屋，暴雨和狂风撕扯着山野林海，犹如一只巨手肆意揉皱了命簿。
在这鬼影幢幢、风雨如晦的深夜里，微山持莲无声无息地死去，篡夺了他的神格的青阳仙君，则取代他立地飞升成仙。
法镜光芒转暗，此刻满殿杀气有如凝结，帝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了。
未央仙尊也没想到青阳死到临头竟然还能扯出这么离谱的一件事，生怕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帝君又要大开杀戒，忙道：“够了，青阳原本就是该魂飞魄散的下场，你再恨他也不能杀他两回，微山君总算沉冤昭雪，还是先想想……”
话还没说完，丹忱仙君突然叫道：“等等，还没完！”
众人目光同时转向镜中，只见画面虽然黯淡，却没有完全消失。青阳飞升之后，大雨冲毁了地上的阵法痕迹，泥泞里慢慢亮起一点金红的微光。那光芒虽然比烧尽了的炭火还要微弱，却极其顽强地从地面悠悠飞起，穿过漫天狂风骤雨，笔直地飞向了天际。
随着光点没入苍穹，画面陷入一片黑暗。
丹忱等了半天也没见下文，不由得有点心虚，左右看了看，犹疑道：“这个……是不是神格被换来换去，问心台弄错了？”
可是这次帝君和未央天尊的神情都出奇的凝重，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漆黑的镜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殿中仙人仿佛都站成了石像，问心台上画面忽然一变。
这是一片华美清幽的园林，池水柔碧如玉，清可见底，水面上生着高低错落的田田莲叶，却只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孤伶伶地伫立在青玉桥边。
玄涧阁中，冰心池畔。
俊美威仪的天尊垂眸，隔着广袖轻轻一点，一道银蓝流光倏忽没入水中，给这沉睡千载、久未化形的红莲补足了最后一口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