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开始斟茶。大家开始争论起文学来。

“有人把我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忘了。”马季亚罗夫说,“图书馆不乐意把他的书让人借回家去,出版社又不再版。”

“因为他是反动分子。”斯特拉姆说。

“对,他不该写《群魔》。”索科洛夫表示同意。

但斯特拉姆立刻问: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相信他不该写《群魔》吗?倒不如说他不该写《作家日记》。”

“我们对天才并不是一视同仁的。”马季亚罗夫说,“我们的意识形态容不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瞧马雅可夫斯基,斯大林称他是最优秀的天才诗人,平非平白无故的。他在自己的激情中体现了国家观念。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国家观念中体现的是人道主义。”

“如果这样推论,那么整个19世纪文学我们都容不得了。”索科洛夫说。

“嘿,你别这么说。”马季亚罗夫说,“托尔斯泰把人民战争的思想理舞化,而国家眼下正领导着一场正义的人民战争。正如艾哈迈德。乌斯曼诺维奇?所说的,思想一致,便平步青云:收音机里播送托尔斯泰,晚会上朗诵托尔斯泰,出版社出版托尔斯泰的著作,领袖们引用托尔斯泰的话。”

“契诃夫的情况比所有人都好些,过去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都①卡里莫夫的尊称。

承认他。”索科洛夫说。

“瞧,这算什么话!”马季亚罗夫叫喊起来,用手掌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我们的契诃夫被承认纯粹出于对他的误解。这在某种程度上同他的继承者左琴科一样。”

“我不明白,”索科洛夫说,“契诃夫是现实主义作家,我们这里连颓废派都赏识他。”

“你不明白?”马季亚罗夫问,“那我给你解释一下。”

“您别得罪契诃夫,”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所有作家中我最喜爱他。”

“你做得对,玛申卡。”马季亚罗夫说,“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你想在颓废派中寻觅人道主义吗?”

索科洛夫生气地朝他挥挥手,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马季亚罗夫也朝他挥挥手。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让索科洛夫在颓废派中找到人道主义。

“个人主义不是人道主义!您搞混了。大家都搞混了。您以为他们打击的是颓废派吗?胡扯。颓废派对国家并无敌意,只是不需要,对之漠不关心。我深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颓废派之间没有一道鸿沟。人们争论什么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其实是面镜子。党和政府问:‘世界上谁最可爱、最可亲、最白净?’它回答说:‘你,是你,是党和国家最可爱,最可亲!’

“可颓废派回答说:‘我,我,是我,是颓废派最可爱,最g润。’分歧其实并不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肯定的是国家的特殊性,而颓废派肯定的是个人的特殊性。方法不同,但本质是相同的,都醉心于自身的特殊性。完美无缺的国家无视所有不同于它的人。忘乎所以的颓废派对其他所有人全然不屑一顾,除了两种人。一种是他能与之深谈的,另一种是他能与之抚爱亲吻的。表面上看,个人主义和颓废派为人而奋斗。实际上,它什么也不为。颓废派对人漠不关心,国家同样如此。这里没有什么鸿沟。”

索科洛夫眯缝着眼睛听马季亚罗夫的议论,心里感到他现在所讲的已经涉及完全被禁的事情,于是打断他说:“对不起,这跟契诃夫有什么相干?”

“说的就是他。在他与当代现实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鸿沟。要知道契诃夫把没有实现的俄罗斯民主担在自己肩上。契诃夫的道路就是俄罗斯自由之路。可我们走的却是另一条道路。您把他所有的主人公理一遍试试。也许,只有巴尔扎克一人让社会认识了如此众多的人物。难道契诃夫不也是这样吗?您想想:医生、工程师、律师、教员、教授、地主、小铺老板、工厂主、家庭女教师、仆役、大学生、各品文官、牲口贩子、乘务员、媒婆、执事、高级僧侣、农民、工人、鞋匠、女模特儿、花匠、动物学家、客店老板、猎人、妓女、渔夫、中尉、士官、画家、厨娘、作家、扫院子人、修女、士兵、助产士、库页岛上的苦役犯……”

“够了,够了!”索科洛夫嚷嚷道。

“够了?”马季亚罗夫以滑稽夸张的语气反问道,“不,不够!契诃夫让我们认识整个俄罗斯,认识俄罗斯的各个阶级、阶层、各种年龄的人……但这还不够!您知道吗,他是作为一个民主主义者,一个俄罗斯的民主主义者让我们认识这些芸芸众生的!他说,我们首先是人,您明白吗?是人,是人,是人!在他之前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包括托尔斯泰。他是在俄罗斯说这番话的,在他之前谁也没有说过。他说…最主要的他们是人,然后才是僧侣、俄罗斯人、小铺老板、鞑靼人、工人。您要明白,人的好坏良莠并不是由于他们是僧侣还是工人,是鞑靼人还是乌克兰人,人是平等的,因为他们都是人。半个世纪前,受派别的狭隘观点迷惑的人们认为,契诃夫是文化停滞时代的代言人。可契诃夫乃是俄罗斯最伟大旗帜的旗手,这面旗帜在俄罗斯历史上已经高举了千年,这是真正的俄罗斯民主精神的旗帜,您要知道,是俄罗斯人的尊严的旗帜,是俄罗斯自由的旗帜。要知道我们的人道主义按照宗派主义的原则始终是不可调和的、残酷无情的。甚至宣扬不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都是偏执的,主要是因为他不是从人出发,而是从上帝出发。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让肯定善的思想获胜。因为上帝的体现者总是力图强制性地使人感到上帝的存在。在俄国,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是无所不用其及的,压迫和杀戮,他们决不手软。

“契诃夫说:让上帝走开,让所谓的伟大的进步思想走开,我们将从人开始,我们将变得善良和关心人,不管他是谁,是僧侣、农夫、工厂主、百万富翁,还是库页岛的服苦役犯、饭馆的仆役。我们将从尊敬人^冷悯人、热爱人开始,舍此将一事无成。这就叫民主,这就是俄罗斯人民暂且尚未实现的民主。

“一千年来,俄罗斯人什么都见识过了,什么伟大啊,什么最最伟大啊,但有一样他们未曾见过,那就是民主。恰好,这就是颓废派和契诃夫之间的区别。国家气忿之时会给颓废派的后脑勺来上一下,往他屁股踢上一脚。可是对契诃夫的实质国家并不理解,于是乎便宽容了他。真正的,当然也是人道的民主,在我们的事业中是不适用的。”

显然,索科洛夫非常不喜欢马季亚罗夫尖锐的言词。

斯特拉姆看出了这一点,并且以某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愉快心情说:“说得太好了,令人信服而有道理。我只是请求对斯克里亚宾?宽容些。他好像也属于颓废派,不过我很喜爱他。”

索科洛夫的妻子把一碟果酱放在他面前,他朝她那边做了个推拒的手势说:“不,不,谢谢,我不想要,

“黑醋栗〇”她说。

①斯克里亚宾(1871—1915),俄罗斯作曲家和钢琴家。

他望着她那对褐黄色眼睛问:

“难道我对您说过自己的嗜好?”

她默默地点点头,莞尔一笑。她的一副牙齿长得不整齐,嘴唇薄而不鲜艳。笑容使她那张苍白、略显灰暗的脸庞变得可爱而富有魅力。

“要是她的小鼻子并非那么老是红红的,她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斯特拉姆想。

卡里莫夫对马季亚罗夫说:

“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怎么把您有关契诃夫人道主义的热情言词同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赞辞结合起来?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在俄罗斯,不是人人都是相同的。希特勒称托尔斯泰为杂种,可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像却挂在希特勒的书房里。我是个少数民族,是鞑靼人,但我出生在俄罗斯,我不能原谅一个俄罗斯作家仇视波兰人和犹太人。我不能,即使他是个伟大的天才。我们在沙皇俄国遭受太多的屠杀、歧视和浩劫,流过太多的血。在俄罗斯,一个伟大作家没有权利践踏非俄罗斯人,没有权利蔑视波兰人、鞑靼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楚瓦什人。”

这位花白头发、深色眼珠的鞑靼人恶狠狠地、傲慢地、带着蒙古人的嘲笑对马季亚罗夫说:“您也许读过托尔斯泰的作品《哈吉-穆拉特》?也许读过《哥萨克》?也许读过短篇小说《高加索俘虏》?这都是俄罗斯伯爵写的,比立陶宛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更俄罗斯化。只要鞑靼人还活着,他们都将为托尔斯泰向真主祈祷。”

斯特拉姆望着卡里莫夫。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他想,“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艾哈迈德。乌斯曼诺维奇,”索科洛夫说,“我十分尊重您对自己人民的爱。但是,请允许我同样为我是个俄罗斯人而自豪,请允许我爱托尔斯泰不只是因为他出色地描写了鞑靼人。我们俄罗斯人,不知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却一下子成了黑帮分子①。”

卡里莫夫立起身,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他喃喃地说:“我想对您说句实话,确实,既然有真情可说,为什么我要说假话呢?!只要回忆一下,20年代把鞑靼人民引以为豪的人士统统烧死,把我们所有文化界著名人士都杀害了,就该想到为什么《作家日记》会遭禁了。”

“被害的不单是你们的人,也有我们的人。”阿尔捷列夫说。

卡里莫夫说:

“我们被消灭的不止是人,还有民族文化。如今鞑靼的知识分子,同那些人相比只能算是没有文化的野蛮人。”

“对,对,”马季亚罗夫嘲笑道,“那些人不但能创建文化,而且能创立鞑靼人的内外政策。”

“如今你们有自己的国家、大学、中学、歌剧、图书和鞑靼语报纸,革命给你们提供了一切。”索科洛夫说。

“不错,国家歌剧院有了,国家有了。可它照样让我们坐牢’’

“嘿,您知道吗,要是鞑靼人让您坐牢,那您就不那么轻松了。”马季亚罗夫说。

“要是根本不抓人不好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问。

“玛申卡,你想干什么!”马季亚罗夫说。

他看了看表说:

“哎呀,到点了。”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急忙说:

①指1905-1907年间镇压工人运动、迫害犹太人的保皇组织“俄罗斯人民同盟”等成员,及镇压1905—1907年革命运动的“黑色百人团”武装匪帮的参加者。

“廖尼奇卡’留下过夜吧。我在储藏室里给您铺张床。”

有一次他曾经向玛丽嫌。伊万诺夫娜诉苦道,当他晚上回到家,那里没有人在等候他,他只得一个人走进空荡荡的黑屋子时,他尤其感到孤独。

“好吧,我不反对。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您不反对吧?”马季亚罗夫说。

“不,哪能呢。”索科洛夫说,而马季亚罗夫开玩笑地补充道:“男主人说话毫无热情。”

大家从桌子后面站起身,开始告别。

索科洛夫送客人们出去,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压低嗓音对马季亚罗夫说:“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没有回避这些谈话,这有多好。在莫斯科,只要当着他的面出现一点儿迹象,他马上闭上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以特别亲热和恭敬的语调说丈夫的名字和父名“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每天晚上她亲手抄写他的论文,把草稿保存起来,把他偶然记的笔记贴在硬纸板上。她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同时她又把他看做一个软弱无力的孩子。

“我喜欢这个斯特拉姆。”马季亚罗夫说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把他当做令人讨厌的家伙。”

他开玩笑地补上一句:

“我发现,玛申卡,他所有的话都当着您的面说,而当您在厨房忙碌时,他就收起自己的辩才。”

她脸冲门站着,默不作声,仿佛没有听到马季亚罗夫的话,然后才说:①列昂尼德的小名。

“您怎么啦,廖尼亚,他对我就像对一个小家伙。彼佳0认为他心地不善,好嘲笑人,目空一切。为此物理学家们都不喜爱他,有些人还怕他。不过我不同意,我觉得,他很善良。”

“善良谈不上。”马季亚罗夫说,“他对所有人都挖苦,同谁都合不来。不过头脑很活跃,没有被磁化。”

“不,他心地善良,没有防人之心。”

“但是应该承认,彼坚卡现在也不会说句多余的话。”马季亚罗夫说。

这时,索科洛夫走进屋子,听到了马季亚罗夫的话。

“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我向你提出请求,第一,别教训我。第二,我在场时,别进行类似的谈话。’’

马季亚罗夫说: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你要知道,你别来教训我,我本人对自己的话负责,就如您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一样。”

显然,索科洛夫本想说些刺耳的话予以回敬,但他忍住了,又走出屋子。

“行了,我还是回家吧。”马季亚罗夫说。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

“您真让我伤心。您可是了解他的为人的,他很善良。他一晚上都会感到不安的。”

她开始解释,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心灵受过创伤,他吃过许多苦,1937年受过残酷的审讯,此后他在精神病院住了四个月。

马季亚罗夫边听,边点头,然后说:

“好吧,好吧,玛申卡,给您说服了。”突然又恼怒地补充道当然,这一切全是真的,但不是您的彼得鲁沙一个人受过审。您还记得我在卢布扬卡给拘留了十一个月吗?这段时间彼得只给卡拉瓦①彼得的小名。

打过一次电话。她是他的亲姐姐,是吗?要是您还记得,他还不准您给她打电话。这使卡拉瓦很痛苦……也许,对您来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物理学家,但他的心灵并不高尚。”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双手捂住脸,默然坐着。

“没人,没人理解,这一切使我多么痛苦。”她轻声说。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1937年和全盘集体化的残酷行为多么令他厌恶,他心灵是多么纯洁。但她一个人知道,他的刻板、他对政权的顺从是多么厉害。

因此,他在家里才那么任性、那么的颐指气使。他习惯于让玛申卡给他擦皮鞋,暑天给他用手帕扇风,郊外散步时用树枝给他赶脸上的蚊子。

大学最后一年级时,一天,斯特拉姆突然对自己的同学说:“根本没法读,甜言蜜语,无聊透顶。”说着把一期《真理报》扔在地上。

刚说过这句话,恐惧感就笼罩着他。他拾起报纸,把它抖落干净,脸上露出卑下的笑容。许多年过去了,每当他记起那卑贱的笑容,心里就老大不痛快。

几天后,他把《真理报》递给那个同学,兴致勃勃地说:“格里什卡,读读这篇社论,写得棒极了。”

那个同学接过报纸,同情地对他说:

“可怜的维佳是个胆小鬼。你以为,。我去汇报了、吧?”

那时候,还是个大学生的斯特拉姆向自己保证要么保持沉默,不说出危险的想法;要么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要畏怯6但他未能履行诺言。他经常失去谨慎,头脑一热,就“胡说八道”,而一说过不恰当的话,又往往失去勇气,开始去熄灭点燃的火花。

1938年,布哈林被审判之后,他对克雷莫夫说:“不管您怎么样,我可认识布哈林,同他聊过两次,大脑袋,笑容可掬,又可爱又聪明。总之,他是个最高尚、最有魅力的人。”但立刻他又被克雷莫夫阴沉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嘟哝道:“不过,鬼知道他会搞间谍活动,会是暗探局的奸细,这还有什么高尚和迷人可言,简直卑鄙!”

可是,当克雷莫夫依旧带着听他说话时一样阴沉的脸色说出一番话时,他又重新陷入混乱。

“因为我们是亲戚,我可以告诉您:布哈林和暗探局现在和将来都装不进我的头脑里。”

突然,斯特拉姆对自己,对妨碍人们正当做人的那股力量感到极大的愤恨,他狂怒地叫喊道:“天哪,我不相信这种恐怖!这些审判是我生活中的一场噩梦。为何他们要招认,干吗他们要招认?”_

但克雷莫夫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啊,直言不讳的谈话那奇异而明显的力量,真理的力量!人们为了说出某些大胆的、毫无顾忌的话语曾付出了多么可怕的代价。

多少次,斯特拉姆夜晚躺在床上,谛听街上汽车的喧闹声。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光着脚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她望着,等待着,然后悄无声息地(她以为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睡着了)走至床前,躺下。早晨她问:“你睡得怎么样?”

“谢谢,还可以,你呢?”

“有点儿愁气’。我到小窗跟前透了透气。”

“噢。”:,

无法表达夜晚这种无辜而又无可幸免的感觉。

“维佳,你要记住,每句话都会传到那边去的,你这是在害己,害我和孩子们。”

有一次她又说:

“我无法把一切同你讲清楚,但是看在上帝面上,听我说,和任316

何人一句话也别再说了。维克托,我们生活在一个可怕的时代,你什么也想像不到的。记住,维克托,一句话也别再说了,和任何人……”

于是,在维克托。帕夫洛维奇面前浮现起一个人无法捉摸的、苦恼的目光,这个人他从小就认识。他感到害怕并不是因为他说过的话,而是因为老朋友吞吞吐吐没把话讲完,是因为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下不了决心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你是间谍吗?你受过审吗?”

他记起自己助手的脸,他曾当着助手的面轻率地开玩笑说斯大林早在牛顿之前就创立了万有引力定律。

“您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年轻的物理学家乐呵呵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开这种玩笑无论如何都是愚蠢的,如同去敲盛有硝化甘油的器皿一样。

啊,自由欢快的言词那明显的力量!它是在不管他的恐惧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的。

斯特拉姆是否了解目前这种自由交谈的悲剧性?他们所有这些谈话的参加者都憎恨德国法西斯主义,都怕它……为什么在战争打到伏尔加河边的日子里,为什么在他们全都经受到战争失利的痛苦,预感到可憎的德国法西斯奴役即将来临的时刻,心里却模糊地想到了自由?

斯特拉姆默默地同卡里莫夫并肩而行。

“令人惊奇的一场玩笑,”他突然说,“你读过关于知识分子的许多外国长篇小说,我也读过海明威的作品,他笔下的知识分子交谈时不断地喝酒。鸡尾酒、威士忌、罗姆酒,白兰地,又是鸡尾酒,又是白兰地,又是各种威士忌。可俄罗斯知识分子进行重要谈话时喝的却是茶。民意党人、民粹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就是在喝浓荼时达成协议的。列宁也是在喝茶时同战友们商讨伟大的革命的。不错,听说斯大林更喜欢喝白兰地。”

卡里莫夫说:

“对对对,今天的交谈也是在喝荼时进行的。您说得对。”

“正是,正是。聪明的马季亚罗夫!真胆大!他这些对他来说极为生疏的谈话相当吸引人。”

卡里莫夫抓住斯特拉姆的手。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您发现没有,最无可非议的东西到了马季亚罗夫嘴里,看上去就像是总结?这令我感到不安。要知道他在1937年曾经被捕过好几个月,后来给放了。可那时候谁也没有获得释放。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放人的。您明白吗?’’

“明白,明白,怎么会不明白。”斯特拉姆慢吞吞地说您怀疑他会不会去告密?”

他们在拐角分手,斯特拉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让他去吧,算啦,算啦,”他心想,“至少大家像个人似的说了会儿话,没有恐惧,没有虚仁假义,什么都说了,使出了一切力量。还是值得的……”

好在,还有像马季亚罗夫这样保持内心独立的人,他们还没有绝迹。卡里莫夫临别时对他所说的话,也没有使他像往常那样感到心寒。

他想起,又忘了把乌拉尔来的信告诉索科洛夫了。

他沿着黑漆漆空荡荡的大街走着。

蓦地,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立刻毫不疑虑地明白并感到这一想法是正确的。他发现了对于一些似乎无法解释的核现象的一种新的、全新的解释,突然深谷变成了桥梁。多么简单,多么明朗!这一想法极其可爱,极其出色,仿佛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平平常常、轻轻快快地冒出来的,有如白色水花从平静黑暗的湖面上涌了起来,他惊叹了一声,为它的美丽感到无比欢愉……

突然间他想到,这真是奇怪的意外,当他的头脑不再思考科学时,当引起他极大兴趣的有关人生的争论变成自由的人的争论时,当只有一个痛苦的自由来支配他的言语和交谈者的言语时,这一异乎寻常的想法却来到了他的身边。

六十七

当一个人头一次见到卡尔梅克那长满茅草的草原时,当一个人坐在车上心中充满忧虑和关切,而两眼却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一座座不高的小山岗从地平线后面慢慢涌现又慢慢隐没的小山岗,注视着小山岗升起又消失时,他一定会觉得它是贫瘠而又令人厌烦的……达伦斯基仿佛觉得被风侵蚀得一个模样的光溜溜的小山岗总是在他的面前缓慢地漂移再漂移,同样的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总是在汽车的橡胶轮胎下伸展再伸展,消失再消失。甚至草原上的骑手仿佛也都是一副模样,都是孤单单的,虽说他们有的是未留胡子的年轻人,有的是白胡子老头,有的骑黄骠马,有的骑乌骓……

汽车穿过村落和牧业队,驶过带小窗户的小屋,窗户上密密麻麻爬满老鹳草,有如长在玻璃鱼缸里。那样子好像如果打碎窗玻璃,新鲜空气便会流失到四周的沙漠里,绿草便会枯萎死亡。汽车驶过抹上泥土的圆形毡帐,奔驰在晦暗的针茅和多刺的骆驼荆棘丛中,奔驰在盐渍斑斑的盐沼地里,又驰过小蹄子扬起尘土的绵羊和被风吹得直晃动的无烟的篝火旁……

在靠灌满城市烟气的轮胎行驶的旅行者眼里,这里的一切都融合在一片贫穷灰色的单调之中,一切都变得索然寡味,千篇一律……刺蓬,蓟,针茅,艾蒿……丘陵沿着被漫长岁月的辊子碾平的平原绵延。这片卡尔梅克东南部的草原具有令人惊异的特性,它不断变为多沙的沙漠,从埃利斯塔往东向亚什库尔扩展,直至伏尔加河河口和里海海岸……在这片草原上,大地和天空互相注视了那么久,使得它们变得犹如一对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夫妇。已经无法分清是落满尘土的铅灰色的针茅生长在寂寞草原那淡淡的碧空中呢,还是草原呈现一片碧蓝,天空和大地在刚扬起的尘埃中浑然一体,无法区分。当你眺望达茨湖和巴尔曼察克湖那浓重的湖水,以为是盐溢出了地面,而当你望着盐碱地,又觉得这不是地面而是一弘湖水十一月和十二月无雪的日子里,卡尔梅克草原的道路也令人咋舌,同样是那枯萎的灰绿色的植物,同样是道路上空那滚滚的飞尘。你无法搞明白,这草原究竟是给太阳烤焦的,晒干的,还是被严寒折磨得憔悴不堪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才经常出现海市蜃楼,天空和大地、湖水和盐碱地之间的界限才显得模糊。这一世界在口渴难熬的人的大脑和思维的推搡下,突然开始再结晶,酷热的天空变为浅蓝色的美丽宝石,贫瘠的土地受到静静湖水的拍溅,长满棕榈树的座座花园绵延至地平线,令人生畏的可怕阳光同团团尘土掺杂在一起,化为教堂和宫殿金光闪闪的圆顶……人自身在精疲力竭的瞬间,从大地和天空中创造出自己所希冀的世界。

汽车一直沿公路,沿单调乏味的草原奔驰着,奔驰着。

于是,这一草原荒漠的世界突然完全以崭新的、完全以另一个样子展现在人的面前……

卡尔梅克草原!大自然古老而卓越的造作,这里没有任何一种特别花哨的情调,这里的地貌没有任何一种明显突兀的特征,这里那灰色和浅蓝色带有一丝哀愁的色调可以与俄罗斯森林秋季那色彩斑斓的气势一斗胜负,这里丘陵那柔和的稍有起伏的线条比高加索的山岭更深深打动人的心灵,这里注满绿莹莹平静古老湖水的小湖仿佛比大海大洋更能反映水的本质……

一切都在眼前闪过,只有那在夜晚烟雾中显得黑压压的、巨大而沉重的太阳,只有那充满艾蒿苦味的晚风无法令人忘怀。然后,草原不是在贫瘠中,而是在富庶中挺立……

瞧,到了春天,草原年轻而又美丽,它是郁金香的海洋,海洋里没有海浪的喧闹,而是色彩的波涛。可恶的骆驼荆棘披上了绿装,它那幼嫩的尖刺还娇弱柔软,未来得及骨化……

在那草原夏日的夜晚,你可见到一幢银河摩天大楼耸立在苍宇之中,浅蓝色白色的硕大星座是它的底座,宇宙穹顶下是它那烟雾笼罩的星云和球形星团那精致的圆顶……

草原上还有一个尤为出色的特性。这一特性亘古不变地存在于草原之中,无论在冬夏的黎明,还是在阴雨连绵的黑夜和光线明亮的夜晚。草原总是首先向人倾诉着自由……草原令那些失去自由的人们记起了自由。

达伦斯基走下汽车,注视着一个在山岗上策马驰骋的骑手。他身穿长袍,腰索绦带,骑在一匹毛茸茸的骏马上,从山岗上打量着草原。他是位老者,脸庞显得呆板而严酷。

达伦斯基对老人叫喊了一声,走到老人跟前,递上烟盒。老人迅速在马鞍上转过整个身子,在他身上既有青年人的敏捷也有老年人思索的迟缓。他打量一下那双递上烟盒的手,接着又打量一下达伦斯基的脸和他挂在腰间的手枪,再打量一下他那标志中校军衔的三道横杠和他那双式样漂亮的皮靴。然后他伸出褐色的细手指,那手指是那么的短细,完全可以把它们叫做足趾。他用手指抓起一支烟,把它在空中转动了几下。

卡尔梅克老人那高颧骨、呆板严酷的脸庞整个变了个样儿,皱纹中露出一对善良聪颖的眼睛。老人这对栗色眼睛的目光,同时是审视而又表示信任的、看来它蕴含着某种非常好的涵意。达伦斯基无缘无故变得高兴起来。刚才达伦斯基靠近时,还不乐意地侧转那对竖起的耳朵的老人的坐骑,突然安静下来,好奇地把一只耳朵然后又把另一只耳朵对着他,接着用自己满嘴大牙的脸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

“谢谢。”老人用尖细的声音说。

他把手掌搭在达伦斯基的肩上说:

“我有两个儿子在骑兵师,老大牺牲了,”他用手在马头上方比划了一下,“第二个儿子,”他用手指了指马头的下方,“是个机枪手,得了三枚勋章。”然后他问:“老人们都还好吗?”

“母亲还健在,父亲去世了。”

“唉,真糟。”老头摇摇头,达伦斯基心想,当老人听说请他抽烟的俄罗斯中校的父亲死了时,表示难过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

然后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经心地挥动下手臂,马儿以无法形容的快捷和轻巧从小丘上猛冲而下。

骑马的老人沿草原驰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在想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是在想停在拋锚的汽车旁俄罗斯中校那死去的父亲?达伦斯基注视着疾驰而去的老人的背影,太阳穴跳动的不是血液,而只有一个词:“自由……自由……自由……”

对卡尔梅克老人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达伦斯基离开方面军司令部到位于最左翼的集团军作长期出差。去这个集团军出差在司令部参谋人员中被视为最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担心缺水,没有住所,供应不好,距离太长且道路糟糕。指挥部没有有关孤零零驻扎在里海海岸和卡尔梅克草原之间沙漠里的各部队情况的确切情报,于是领导派遣达伦斯基到该地区,让他去完成许多任务。

在草原上行驶了几百公里后,达伦斯基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完全把他给制服了。在这里谁也不会去思忖进攻,被德国人赶到天边的这些部队好像陷人了绝境……

不久前司令部那日以继夜毫不松懈的紧张状态,有关进攻临近的猜测,预备队的运动,雪片似的明码和密码电报,方面军通信枢纽部昼夜不停的工作,汽车和坦克纵队由北往南行进的轰鸣声,难道都是在梦中?

听取炮兵和诸兵种合成指挥员们沮丧的谈话,收集和核对有关技术装备状况的资料,检查炮兵营连,看到红军战士和指挥员们阴沉的脸庞,看到人们在草原的尘土中缓慢懒散的行进,达伦斯基遂渐听命于这些地方的单调和寂寞。他想,瞧,俄罗斯已经退到骆驼的草原边上,退到布满新月形沙丘的沙漠边上,它软弱无力地躺倒在这片不祥的大地上,已经无法让它重新站立起来。

达伦斯基乘车来到集团军司令部,直接去找最高领导。

一间半昏暗的宽敞的屋子里,一个脸蛋胖胖、开始谢顶的年轻人,穿件没有等级标志的军便服,正在同两个穿军装的女人玩牌。年轻人和两个戴中尉方形领章的妇女见到中校进来没有停止玩牌,只是生气地打量了他一下,继续激烈地叫喊道:“你不想要王牌?杰克也不想要?”

达伦斯基等他们分完牌,问道:

“集团军司令员是在这里吗?”

一个年轻女人回答说:

“他上右翼了,傍晚才能回来。”她用现役军人老练的目光打量一下达伦斯基后问:“您大概从方面军司令部来,中校同志?”

“不错。”达伦斯基回答说,勉强可以察觉地挤了挤眼睛,并且问:“那么,请原谅,我能见见军委会?委员吗?”

“他同司令员一起离开的,晚上才能回来,第二个女人回答说,并且问:“您不是从炮兵司令部来?”

“不错。”达伦斯基回答说。

第一个回答司令员情况的女人使达伦斯基尤为感兴趣,虽说她比那个回答军委会委员情况的女人年岁大些。有时,这样的女人显得相当漂亮。有时,当她们偶尔扭过头时,突然又会变得容颜衰老,令人乏味。目前这个有着挺直美丽的鼻子、蓝色的并不和善的眼睛(这对眼睛说明她十分了解别人和自己的实际价值)的女人就属于这种类型。

她的脸庞显得十分年轻,你不会说她超过25岁。可等她稍稍蹙眉沉思时,她嘴角上的皱纹和下颏下松垂的皮肤就变得十分明显。这时你将说她不会小于45岁。不过,她穿着按尺寸缝制的铬鞣革皮靴的双腿,确实是很好看的。

所有这些人们早就长久议论过的情况,在达伦斯基老练的眼睛里立刻显得十分清楚。

第二个女人还很年轻,但身躯高大、发胖,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显得不那么漂亮,无论是稍稍稀疏的头发、高高的颧骨,还是颜色不分明的眼睛。但她年轻,有女人味,这种女人特有的风韵即使一个瞎子站在她的身边,似乎也不能不感受到她那女性的魅力。

这一点,达伦斯基在一瞬间便发现了。

此外,就在这转瞬间他以某种方式立刻就估量出回答有关司令员情况的第一个女人和回答有关军委会委员情况的第二个女人各自的优点,并且作出了那种男人在见到女人时几乎时常作出的、没有实际后果的选择。达伦斯基为各种想法所困扰,如果找到司①军事委员会的简称,苏军在各军种、各大军区(包括舰队)、集团军以上部队建立的集体领导机关,由各单位的司令员任军委会主席。

令员,他是否会提供所需的材料;他将在何处用膳,安排在什么地方过夜;到最右翼的师里去的道路是否遥远和艰难?因此,他只来得及无意中顺便、同时又不那么顺便地思忖:“就是这个女人!”

结果,他没有马上去找集团军参谋长获取所需的材料,而是留下玩起“傻瓜”来。

玩牌的时候(他同蓝眼睛女人是对家),他搞清了许多情况。他的对家叫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第二个年轻些的女人在司令部医疗所工作。胖脸小伙子没有军衔,叫沃洛佳,看来同指挥部的某个人有亲戚关系,在军事委员会的食堂里当炊事员。

达伦斯基立刻觉察到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的权势,这从来到屋子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上可以明显看出。显然,集团军司令员是她的合法丈夫,但正如达伦斯基一开始就发现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他搞不明白的是,沃洛佳为何对她那么亲热。但后来达伦斯基恍然大悟,猜到沃洛佳一定是司令员前妻的弟弟。当然,还有一点不十分清楚的是司令员的前妻是否还活着,司令员是否同他办理过离婚手续。

年轻女人克拉夫季娅同军委委员显然不是合法婚姻。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对她的态度中,隐隐露出一丝傲慢和宽容,好像在说。/‘当然,我同你一起玩‘傻瓜’,互相以‘你’相称,但这是我同你一起参加的这场战争利益的需要。”

但克拉夫季娅在阿拉。谢尔盖耶夫娜面前也表现出某种优越感,达伦斯基觉得这大概是这样:尽管我没有举行过结婚仪式,而只是个战时女伴,但我忠于自己的军委委员,可你虽说是合法妻子,但是你的那些事情我们是一清二楚的。你试试,只要你说出“战地情妇”这个字眼……

沃洛佳并不掩饰,他是多么强烈地喜欢克拉夫季娅。他对她的态度大致是这样表现出来的:我的爱情是毫无指望的,我,一个炊事员,哪能同军委委员争什么高低啊……但尽管我是名炊事员,我却用纯洁的爰情爱着你,你自己可以感觉得到: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其实,军委委员为什么爱你,我都无所谓。

达伦斯基玩“傻瓜”并不高明,阿拉。谢尔盖耶夫娜处处关照他。身材痩削的中校很合阿拉。谢尔盖耶夫娜的心意:他爱说“谢谢您”,当他们的手发牌时碰了一下,他就懒洋洋地说声“看上帝面上,请原谅”,如果沃洛佳用手指擦鼻子,接着再用手帕擦手指,他会忧郁地望一眼沃洛佳,对别人的俏皮话他常报以礼貌的微笑,并且自己也说出一些得体的俏皮话。

听到达伦斯基一句玩笑话,她说:

“妙极了,我都未能立刻明白。全给这草原生活弄糊涂了。”

她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似乎让他明白,确切说,是让他感到,他们之间是可以进行只有他们俩方能参加的交谈的,是可以进行令内心激动的交谈的,是可以进行那种男人和女人间特殊的、无比重要的交谈的。

达伦斯基继续出错牌,她不断纠正他,而此时他们之间出现了另一种游戏,这种游戏达伦斯基已经不会出错,对这种游戏他太内行了……虽说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说,除了“您别留小黑桃”,“垫牌,您垫牌,别怕,别舍不得王牌……”,她已经了解并看清他身上所有招人喜欢的东西:随和、刚强、镇静、果断和腼腆……这一切阿拉。谢尔盖耶夫娜都感觉到了,因为她已经在达伦斯基身上观察到了这些特征,因为他善于把这些特征展示给她看。她也善于向他表示,她理解他的目光,知道他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的微笑,她手的动作和耸肩,她考究的华达呢制服里那对隆起的乳房,她的大腿和她那修过的指甲。他觉得,她的声音拖长得略微有点过分和做作,她的微笑也比通常的微笑持续时间长,这是为了让他能够听清她嗓音的甜美,看清牙齿的洁白和面颊上的酒窝……

达伦斯基为突然产生的情感兴奋和激动。他从不习惯于这种情感,每次都仿佛觉得它初次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同妇女打交道的丰富经验并没有成为习惯,经验归经验,幸福的激情归激情,各不相干。真正而不是虚假地追求女性的男人,正表现在这方面。

结果这天晚上他留在了集团军指挥所。

翌日上午,他来到参谋长那里,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上校,没有向他提出有关斯大林格勒、有关前线新闻和斯大林格勒西北部形势的问题。交谈后达伦斯基明白,司令部的这位上校很少能满足他对视察性的求知欲,于是请他在自己的命令上签上字,便去了部队。

他坐在汽车上,感到手脚轻松,头脑空虚,没有完整的想法,没有愿望,极度的充实和极度的空虚融为一体……周围的一切,天空、针茅和草原的山丘,昨天还那么令他喜爱,如今仿佛都变得乏味和无聊。他不想同司机说笑。对亲人们的想念,甚至对他热爱和敬重的母亲的想念也显得烦闷和平淡……关于在沙漠、在俄罗斯边缘地区作战的想法也使他无精打采,激动不起来0

达伦斯基不时地啐唾沫、摇头,奇怪而笨拙地嘟哝:“嘿,这个娘们……”

此刻,他的头脑里产生了忏悔的想法,觉得这样的风流韵事并不会有好结果。他记得曾经不知是在库普林的作品中,还是在某部翻译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一句话,说是爱情犹如块烧红的炭,它烫手,而一旦冷却,反倒弄脏了手……他甚至想哭一场,其实并不是想哭,也就想呜咽两下,想向谁诉诉苦,要知道并不是他自己愿意这么干的,而是命运把一个可怜的中校弄到对爱情持这种态度的……然后他睡着了,当他醒来,突然想:“要是没给打死,返回时一定得顺路去找找阿洛奇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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