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是在托利亚动完第三次手术后一星期才乘船来到萨拉托夫的。二级军医迈泽尔给托利亚动的手术。手术又长又复杂,托利亚在全麻状态下躺了五个多小时,不得不两次静脉注射安眠朋纳。医院里的军医和医学院的临床外科医生们谁也未曾在萨拉托夫施行过这类手术。这种手术只在文献资料上听说过,1941年美国人在军事医学杂志上才对它有过详细描述。

由于这种手术尤为复杂,迈泽尔博士在中尉再次做了X光检查后,同他进行了一次长时间坦率的谈话。他向中尉解释重伤之后在中尉机体内发生的病理学过程的特点。同时外科医生坦率讲述了手术所伴随的危险。他说,同他一起质疑的医生们对他的决定并不是一致同意的,老资格的临床医生罗季奥诺夫教授就反对手术。沙波什尼科夫中尉向迈泽尔博士提了两三个问题,经过短暂思考之后,当即在X光检查室同意施行手术。手术准备进行了五天。

手术上午十一时开始,下午三时多才告结束。手术时院长兼军医季米特鲁克也在场。根据观摩手术的医生们的评语,手术进行得相当出色。

迈泽尔站在手术台旁,正确解决了当时突然出现的、在文献记述中未曾预见到的困难。

手术过程中病人的状况令人满意,脉搏正常有力,没有停搏过。

下午两点左右迈泽尔博士因年老体胖,开始感到不舒服,不得不中断手术几分钟。内科医生克列斯托娃博士给他服用了戊酸薄荷脑脂,这以后迈泽尔不停顿地施行手术直至结束。但做完手术不久,刚把沙波什尼科夫中尉送进隔离病房,迈泽尔博士便心绞痛剧烈发作。只是反复注射樟脑剂和服用硝化甘油才使血管痉挛在晚间消失。显然,心绞痛发作是由于神经过度紧张和有病的心脏负担过重引起的。

在沙波什尼科夫身旁值班的护士捷连季耶娃,按照指示留心观察着中尉的状况。克列斯托娃走进隔离病房,给处于昏迷状态的中尉量了脉搏。沙波什尼科夫的状况令人满意,克列斯托娃博士对护士捷连季耶娃说:“迈泽尔给了中尉一张生存许可证,自己却差点送了命。”

护士捷连季耶娃回答说:

“噢,只要托利亚中尉能脱离危险就好啊r

沙波什尼科夫的呼吸几乎听不见。他的脸一动不动,细瘦的手臂和脖颈像是孩子的,苍白的皮肤上勉强可见野外作业和草原行军留下的黝黑痕迹。沙波什尼科夫所处状况介于不省人事和昏昏入睡之间。由于麻药不可抗拒的效力和心灵上体力上的困惫,他处于极度昏迷之中。

病人含含糊糊说出个别单词,有时是整个句子。捷连季耶娃觉得他说得很快,好像在说:“太好啦,你没见到我这副样子。”此后他静静躺着,嘴角耷拉着,仿佛昏厥过去,可又像在抽泣。

晚上八时许,病人睁开眼睛,声音清晰地要喝水。这使护士捷连季耶娃既高兴又吃惊。她告诉病人,他不能喝水,并且补充说手术进行得相当出色,康复在等待着他。她问他自我感觉如何,他回答说腰和背部痛,但不厉害。

她又检查了一次他的脉搏,用湿手巾擦了擦他的双唇和前额。

这时卫生员梅德韦杰夫走进病房,传达说外科主任、军医普拉东诺夫打电话找护士捷连季耶娃。护士走进同一层楼的值班室,拿起话筒,向军医普拉东诺夫报告说病人苏醒过来,对一个经受过大手术的病人来说,他的状况一般。

护士捷连季耶娃请求换班,她必须上市兵役局去一趟,因为她丈夫寄给她的军属领款单由于邮政地址改变而出现了差错。军医普拉东诺夫保证准许她去,但吩咐她继续观察沙波什尼科夫,直到普拉东诺夫亲自来给他作检查。

护士捷连季耶娃回到病房。病人还是以她离开时的那种姿势躺着,但他脸上呈现出的痛苦表情已经不那么明显,嘴角些许抬起了一点,面容似乎显得安详而挂着笑意。长久没有变化的痛苦表情明显使沙波什尼科夫的容颜显得苍老,而此时这面露笑容的脸庞反倒使护士捷连季耶娃大吃一惊。他痩削的面颊,稍稍噘起来的丰满苍白的嘴唇,高高的额头没有一丝皱纹,好像这些并非成年人的,甚至也不是少年的,而是属于婴儿的。护士捷连季耶娃问病人的自我感觉如何,但他没有回答,大概是睡着了。

护士捷连季耶娃对他的脸部表情有些警觉。她抓住沙波什尼科夫中尉的一只手,没有摸到脉搏,手还有微温,但那是头天早晨生了炉子并且早已烧得只剩余烬的炉火保存在他体内的了无生气、勉强可以感觉得到的微温。

虽说护士捷连季耶娃一直住在城里,但她还是跪下来,轻轻地,免得惊扰生者,按农村的习俗呼号起来:“我的宝贝人儿啊,你可是我的心肝肉儿啊,你抛下我们要上哪儿啊?”

三十

医院里人人都开始知道沙波什尼科夫中尉的母亲到来的消息。去世中尉的母亲受到医院政委、营级政委希曼斯基的接见。希曼斯基是个美男子,说话带有证实他波兰血统的口音。他皱着眉,等待着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在他看来,她的眼泪,也许还有昏厥是不可避免的。他用舌头舔了舔不久前刚长成的小胡子,为去世的中尉和他的母亲感到惋惜,因而也生中尉和他母亲的气,如果为每个去世中尉的母亲安排一次接待,他的神经怎么受得了!希曼斯基请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坐下,在开始谈话前,把一个盛着水的水瓶往她跟前移了移,可她说:“谢谢,我不想喝水。”

她听他叙述关于手术前的会诊(营级政委并不认为有必要对她讲有人反对这次手术),关于施行手术的难度和手术进行得十分良好:外科医师们认为,对于像沙波什尼科夫中尉这样的重伤员必须采取这种手术。他说,沙波什尼科夫是死于心脏麻痹,并且正如病理解剖学家、三级军医博尔德列夫的鉴定书所证实的那样,医生对这种猝发性死亡的预见和排除是无能为力的。

接着营级政委谈到,有几百名病人住过院,但很少有谁能像沙波什尼科夫中尉这样受到医院全体工作人员喜爱的,他是个懂事的、有修养的、腼腆的病人,经常羞于提出什么请求,经常为给工作人员增添麻烦而感到不好意思。

希曼斯基说,母亲应当为培养出这么一个奋不顾身、忠贞不渝地为国捐躯的儿子而自豪。

后来希曼斯基问,她对医院领导是否有什么要求。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请求原谅她占去了政委的时间,并且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纸,开始念自己的请求。

她请求告诉她儿子的安葬地。

营级政委默然点点头,记在便条本上。

她想同迈泽尔博士谈谈。

营级政委说,迈泽尔博士知道她的到来,也想同她见见面。

她请求同护士捷连季耶娃见面。

营级政委点点头,在自己的便条本上作了记录。她请求允许获得儿子的遗物留作纪念。

政委又作了附注。

最后她请求把她为儿子捎来的小礼品转交给伤员们,并且把两筒油浸熏舆卩鱼罐头和一盒糖果放在桌上。

她的目光同政委的目光相遇,由于她那对浅蓝色大眼睛的闪光,他不由自主眯缝起眼睛。

希曼斯基请柳德米拉明天上午九点半到医院,她的所有要求都将得以实现。

营级政委瞥一眼关上的门,瞥一眼柳德米拉。沙波什尼科娃转交给伤员们的礼物,摸摸自己手上的脉搏,没有找到,便挥了下手,喝起交谈伊始他请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喝的水来。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似乎没有闲着的时候。晚上她在街上徘徊,在城内花园的长椅上歇息,到车站上取暖,又迈着急速的步履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彷徨。

希曼斯基实现了她提出的全部请求。

上午九点半,护士捷连季耶娃见到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请她讲述了她所知道的有关托利亚的一切情况。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穿上白衣衫,同捷连季耶娃一起登上二楼,穿过人们曾把她儿子送往手术室的那条走廊,站在单人隔离病房的门旁,注视着这天上午依然空着的那张单人床。护士捷连季耶娃一直同她并排走着,不时用手帕擦擦鼻子。她重新下到一楼,捷连季耶娃才同她告别。不久,一个头发花白、黑眼睛下带着黑圈的胖子吃力地喘着气,走进接待室。外科医师迈泽尔那件浆硬洁白的工作服同他黝黑的脸庞和那对瞪得大大的黑眼睛相比,显得更为洁白。

迈泽尔告诉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为什么罗季奥诺夫教授反对手术。他仿佛已经猜到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想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他向她叙述了自己在手术前同托利亚中尉的谈话。他明白柳德米拉的精神状态,以极度的率直叙述了手术的全部过程。

后来他讲到,他对托利亚中尉有着一种几乎是父亲般的温情,外科医师那低沉的嗓音使得玻璃仿佛也诉怨似的尖细地响了起来。她第一次朝他的手瞥了一眼,这是一双特别的手,它们同那个目光悲戚的男子分开而单独存在着。它们粗糙、厚实,黝黑的手指粗壮有力。

迈泽尔把手从桌上移开。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喃喃地说:“我尽了一切可能,但结果却是我的双手加速了他的死亡,而未能战胜它。”说着又重新把手放到桌子上。

她明白,迈泽尔所说的一切都是实话。

她所热切希望听到的关于托利亚的每句话,令她痛苦和激动。但谈话本身又有一种令人压抑的沉重感,因为她感到外科医生想见她并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这在她身上引起了对迈泽尔反感。

同外科医生道别时,她说她相信为拯救她儿子的生命他尽了一切可能。他喘不过气来,于是她感到,她的话给他带来了轻松,并且再度明白,他是因为觉得自己有权从她那里听到这些话,才想与她见面的,而且与她见了面。

她责备地想:“难道还应该从我这里得到宽慰吗?”

外科医生走了,柳德米拉向戴羊皮高帽的管理主任走去。他给她行了个军礼,干哑地报告说,政委吩咐领她乘坐轻便汽车去墓地,汽车耽搁了十分钟,因为往票证供应处送了趟编外人员的名单。中尉的遗物已经收拾好,从墓地回来后它们拿起来很便当。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提出的请求都按部队的方式认真准确地完成了。但从政委、护士、管理主任对她的态度上可以感觉到,这些人想从她那里得到的是某种安慰、宽恕和平静。

政委为医院里有人死亡而感到扪心有愧。在柳德米拉到来以前,这并没有使他困扰不安,因为医院也处于战争时期。对医疗卫生勤务的安排不会招来上级领导的责难,他经常受到训斥是因为组织政治工作不够,通报伤员情绪不力。

部分伤员中对胜利缺乏信心,部分落后伤员中含有敌意的暗中攻讦和对集体农庄制度的敌对情绪,他都没有进行有力的斗争。

医院里伤员泄露军事秘密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军区卫生部政治处曾把希曼斯基找去,暗示如果再从特别处那里获得有关医院思想状况混乱的报告,就将把他送往前线。

而现在,政委在死去的中尉母亲面前感到自己有愧,是因为昨天有三个病人死亡,可他昨天还洗了个淋浴,吩咐炊事员用炖烂的酸白菜给他做了个他爰吃的酸味汤,喝了桶在萨拉托夫市商业管理局搞到的啤酒。护士捷连季耶娃在死去的中尉母亲面前感到愧意,是因为她丈夫、一个军事工程师在集团军司令部服役,连前沿都未到过,而比沙波什尼科夫大一岁的儿子又在飞机厂的设计处工作。管理主任的愧疚则是因为他、一个基干军人却在后方医院服役,他往家里捎的是上等华达呢料子和细毛毡毡靴,而死去的中尉留给母亲的却是套棉布制服。

主管死亡病人安葬工作的厚嘴唇、胖耳朵的司务长也感到自己在那个同他一起去墓地的妇女面前深有愧意,因为棺材由不合格的薄板钉成,死者身上只穿件内衣被装进棺内,普通棺木一个紧挨一个安放在阵亡将士公墓里,墓碑上的题词字迹潦草,用的是不经久的颜料,木牌都未曾刨光。不错,在师部卫生营甚至只给死者挖个坑,连棺材都没有,题词用化学铅笔书写,禁不住头场雨淋。而那些在战斗中,在丛林、沼泽、冲沟、旷地上牺牲的人们,他们甚至连个安葬人都没有,掩埋他们的是沙土、枯叶和暴风雪。

但司务长还是因为木材质量的低劣而感到自己在那个同他并排坐在小车上的女人面前是有愧的。她正向他询问,他们将怎样安葬死者,是把他们埋在一起吗,给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在坟头上是否还致悼辞。

他感到难堪还因为,临行前他还曾跑到朋友的军需仓库里,喝了罐兑水的药用酒精,吃了小面包和蒜头。他觉得不好意思的是,小车里全是他呼气吐出的酒味和蒜味。但是无论他觉得多么不好意思,他不能不呼吸。

他愁眉苦脸瞥一眼挂在小车司机前面的小镜子,四方形的小镜里映出司机那嘲笑的、令司务长窘迫的目光。

“嘿,司务长,你吃得也太饱了。”司机那双年轻人开心的眼睛似乎残酷无情地在说。

所有人面对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都是有愧的,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面对母亲试图证明自己无愧是徒劳的。

三十二

劳动营的几名战士从卡车上卸下棺材。在他们无声的从容中显示出熟练的劳动技能。一个人站在卡车车厢里,把一具棺材移到边上,另一个把它扛在肩上,抬在半空中。这时第三个人默默过来,把棺材的另一头扛在肩上。皮鞋在冻硬的土地上咯吱作响,他们抬着棺木走向宽广的阵亡将士公墓,把它放在墓穴边,又回到卡车旁。当卸空的卡车驶回城里,战士们在棺木上坐下,开始用大张的纸搁上少许烟草卷烟。

“今天好像稍许空闲些。”一名战士说着开始从制作精巧的火镰上敲石取火。样子像根细绳的火绒穿在铜弹壳内,打火石插在套子里,战士挥动火绒,便散发出一缕飘忽不定的轻烟。

“司务长说,就这一辆车,不再来别的车了。”第二个说着借火点烟,喷出好些烟雾。

“那就可以把坟给封了。”

“当然,他把名单带来,检查一下,立刻就便当多了。”第三个没有抽烟,从口袋里掏出片面包,抖了抖,又轻轻吹了吹,开始咀嚼起来。

“你去告诉司务长,让他给我们发铁钎,寒气把地差不多全冻上了,明天我们还得挖新坑,这样的土难道用铁锹对付得了?”

取火的那个战士用手掌使劲拍了一下,从木制烟嘴里敲出烟头,又轻轻把烟嘴在棺材顶上敲了敲。

三个人都开始默不作声,仿佛在谛听什么。一片寂静。

“听说,要给劳动营发份干粮当午餐?”嚼面包的战士放低声音问,免得用棺木里的死者不感兴趣的谈话来影响他们。

第二个抽烟者从熏黑的芦華制长烟嘴里吹出烟头,对着光看看烟嘴,摇摇头。

又是一片寂静。

“今天天气还不错,只是有风。”

“听,车来了,这样我们吃饭前就能干完活了。”

“不,这不是我们的卡车,是辆小汽车。”

车上下来他们熟悉的司务长,司务长后面跟着个系头巾的女人,他们往铁栅栏方向走去。那里上星期进行过安葬,后来因为没有地方就停了。

“他们埋得太多了,谁也不去送行。”一个战士说,“和平时期你晓得这里怎么样,一具灵柩后面差不多就有一百人举着鲜花。”“所以他们哭泣,”另一个战士用被劳动磨光的厚指甲轻轻敲着木板,“只是我们见不到这些眼泪罢了……瞧,司务长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又开始抽烟,这次是三个人一起抽。司务长走到他们跟前,温厚地说:“伙计们,我们都在抽烟,那谁来替我们干活?”

他们默然吐出三团烟云,然后那个有打火石的战士说:“你也来抽支吧,你听,卡车来了,我根据发动机声音就能认出它来。”

三十三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近坟丘,读着胶合板上自己儿子的名字和他的军衔。

她清楚感到,她头巾底下的头发开始颤动,谁的冰凉的手指在慢慢地抚摸它们。

旁边、右面和左面,直至栅栏边是一大片这样灰剥剥的坟头,没有青草,没有鲜花,只有根从坟丘土中拱出的细直的木杆。细杆顶端有块写着人名的胶合板。胶合板多极了,它们千篇一律,密密麻麻,让人记起那一行行在田野上抽苗的庄稼她终于找到了托利亚。多少次,她拼命猜测,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她的孩子靠在战壕的墙上会不会打吨,他是否在行军,是否一手拿缸子一手拿糖块在一口口喝荼,他是否在炮火下顺着田野奔跑……她想紧靠着他,他需要她,她要往缸子里给他倒茶,要对他说“再吃点面包吧”。她要替他脱鞋,洗净他磨破的脚,要把围巾给他围在脖子上……但每次他都消失不见,她无法找到他。如今她找到了托利亚,但他已经不再需要她。

远处可见革命前带花岗石十字架的坟墓。墓碑耸立着,有如一群谁也不需要、对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的老人。有的往一边倒塌,有的软弱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天空仿佛变成真空,好像被什么东西从它那里抽走了空气。头顶是一片充满干燥尘埃的旷宇。从天空中抽走空气、无声无息、威力强大的抽气机一直工作着,工作着。对柳德米拉来说不仅天空不复存在,信心和希望也不复存在。在没有空气的巨大旷宇中只剩下一座冻成一团的灰土包。

所有有生命的东西:母亲、娜佳、维克托的眼睛、战报,都已不复存在。

有生命的变成无生命的。整个世界上活着的只有托利亚。但四周多么岑静。他是否已经知道,她来了……

柳德米拉跪下,轻轻地免得惊动儿子,扶正写有他名字的木牌。每当她送他去上学,理一理他上衣领子时,他总是不高兴。

“我来了,可你大约在想,怎么妈妈不来啊……”

她小声说着,害怕被墓地栅栏后面的人听见。

卡车在公路上疾驰,昏暗的低吹雪卷扬升腾,沿着柏油路盘旋飞舞……提着牛奶桶的卖牛奶女人走着,扛着口袋的人们走着,把军靴踩得咯吱直响,穿着棉衣戴着士兵棉帽的中学生们跑着。

但充满运动的白天,在她看来恰似模糊不清的梦境。

多么静寂。

她与儿子说着话,回忆着他以往生活的种种细节,这些只存在于她意识中的回忆使整个空间都充满孩子的声音、泪水、带插图书本的簌簌声、小匙敲击白色盘子边缘的当当声、自制收音机的嗡嗡声、滑雪板的吱吱声、船桨在郊外池塘上的咿哑声、糖果纸的沙沙声和孩子的脸蛋、肩膀、胸膛那模糊的轮廓。

他的眼泪和伤心事,他的好的与坏的举动,被她的绝望所唤起,显得清楚突出,可以触摸得到。

攫住她的不是对逝者的回忆,而是对现实生活的躁动不安。

干吗要在这么糟的灯光下成宵读书,这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就戴上了眼镜……

瞧他穿着单薄的粗平纹布衬衣光脚躺着,怎么能不给他一床被子,大地完全冰封,夜晚总是严寒。

突然柳德米拉涌出鼻血。头巾变得沉甸甸的,完全湿透。她头晕目眩,一瞬间仿佛失去了知觉。她眯起眼睛,当她睁开眼时,被她的痛苦所唤起的那个世界业已消失,只有被风卷起的灰蒙蒙的尘埃在坟丘上空盘旋,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坟丘开始升起烟雾。

涌出冰面,把托利亚从黑暗中推出的活水流淌着消失了,那个曾在一瞬间砸碎镣铐、企图成为现实的世界,那个由母亲的绝望所创造的世界,重新冰消瓦解。她的绝望,像上帝那样,把中尉从坟墓中托起,用无数颗新星把旷宇填满。

在这回忆的时刻,只有他一人活在世上,因为他,所有其他东西才在眼前闪现。

但母亲那巨大的力量无法留住强大的人群、大海、道路、土地和城市,让没有生气的托利亚管辖。

她把头巾移到眼前,眼睛是干涩的,而头巾却因鲜血而湿润。她感到,她脸上沾满黏糊糊的血。她拱着背、安顺地坐着,身不由己地对意识到托利亚的不在作出了第一个小小的反应。

在医院里,人们对她的平静和提出的问题无不感到惊讶。他们并不理解,她不能接受在他们看来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托利亚已经不在活着的人们中间。她对儿子的感情,是那么强烈,以致使一切得以发生的力量,都对她那种以为他依然活着的感觉无能为力。

她已经失去理智,但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她终于找到了托利亚。有如母猫找到了自己死去的小猫,舔它,为它感到高兴。

她的心灵还将经受长期的痛苦,直至几年,甚至几十年,石块复石块,慢慢地她也将为自己建起一座坟茔,在自己身上产生永恒的失落感,她才会在使一切得以发生的力量面前屈服顺从。

劳动营的战士结束工作离去了。太阳也打算落山,坟堆上胶合板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四周只剩下柳德米拉孤单的身影。

她想,得把托利亚的死讯通知亲人们,通知在劳改营的他的父亲。一定得通知父亲。通知他的亲生父亲。手术前托利亚想到了什么?怎么喂他吃东西,使小匙?他是否侧身或仰面哪怕稍许睡了一会儿?他喜欢喝柠檬水和糖水。他现在是怎么躺的,给他理发了吗?

也许,由于无法忍受的心灵上的痛苦,四周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黑暗。

她将经受无限期痛苦的想法突然向她袭来,维克托将死去,她女儿的儿孙们将死去,而她将一直感到痛苦。

当忧愁的感觉变得如此无法忍受,使她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了时,现实世界和活在柳德米拉心中的世界间的界限重新消失,永恒在她的爱面前退却。

她想,为什么要把托利亚的死讯告诉他的亲生父亲,告诉维克托和所有亲人,要知道也许什么还不清楚。最好再等等,也许一切还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她悄悄对自己说:

“你对谁都别说,还什么都不清楚,一切还将好起来。”

柳德米拉用大衣下摆遮住托利亚的脚。她摘下头巾盖住儿子的肩。

“天哪,不能这样,为什么不给床被子,哪怕把脚盖上也好啊。”

她处于昏迷状态,在朦胧中继续与儿子说着话,责备他信写得那么简短。她醒来,理一理他身上被风掀开的头巾。

多好呀,他们俩在一起,没有谁来打扰他们。谁也不爱他。大家都说,他长得不帅,他的厚嘴唇老噘着,他行为古怪,脾气暴躁,心胸狭窄。谁也不爱她,所有亲属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缺点……我不幸的孩子,羞怯的、笨拙的、善良的儿子……只有他一个爱她,如今,在夜晚,在墓地,他一人同她在一起,他永远不会丢下她不管,当她成为一个谁也不需要的老太婆时,他还爱着她……他对生活是多么的不适应。他从来不会提什么要求,他腼腆,令人好笑。女教师说,他在学校里成了大伙取笑的对象,大伙戏弄他,使他忍无可忍,于是他哭了,像个小孩子。托利亚,托利亚,别把我一个人拋下。

后来天亮了,通红冰冷的反光在伏尔加河左岸的草原上空明亮起来。一辆卡车怒吼着驶过公路。

神志不清消失了。她坐在儿子的坟丘旁。托利亚的身子埋在土里,他不在了。

她看见自己肮脏的手指和乱扔在地上的头巾。她双腿麻木。她感到她的脸弄脏了,嗓子眼儿发痒。

她对一切都冷漠了。要是现在有谁告诉她,战争结束了,或是她女儿去世了,她都无所谓。要是现在她身旁有杯热牛奶和一片温乎的面包,她都不会动弹一下,不会伸出手去。她坐着,没有惊慌,没有思想。一切都无关紧要,什么都不需要。只有一种漠然的痛苦揪着她的心,压迫着太阳穴。医院里的人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说着关于托利亚的什么事情,她看到的只是他们那大张着的嘴,但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地上扔着从大衣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封她在医院收到的信,她不想拣起它,不想掸去信上的灰尘。她不再想,两岁的托利亚如何笨拙地摇摇晃晃走着,耐心而固执地追赶跳来跳去的螽斯。她不再想,她没问问护士,他早晨动手术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是怎么躺的,是侧身,还是仰着身子。她见到了白昼的光売,她无法不见到它。

她突然记起:托利亚满三岁那天,晚上大伙喝茶,吃甜馅饼,他问:“妈妈,为什么天黑了,今天不是过生日吗?”

她见到树枝,见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光滑的墓碑和写有儿子名字的胶合板,“沙波什”几个字母写得很粗大,可紧挨着的却是“尼科夫”几个小字母。她不再想,没有愿望。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站起身,把信拣起,用冻僵的双手抖掉大衣上的土块,把它掸干净。她擦干净便鞋,把头巾抖了好久,直到它不再有灰白的脏点。她系上头巾,用头巾边儿擦掉眉毛上的灰尘,擦干净嘴唇和下颏上的血迹。她朝大门方向走去,不回头,不紧不慢。

三十四

回喀山后,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渐渐消瘦,变得像自己大学时代照的那些年轻时的相片。她在凭票供应商店釆购食品,准备午饭,生炉子,擦地板,洗衣服。她觉得秋天的日子太长,无法用什么来填满它们的空虚。

从萨拉托夫返回的当天,她向亲人们讲述了自己的旅行,讲述了她在他们面前想到的自己的过错,讲述了她到了医院,打开包有儿子那件被弹片撕烂的沾满血迹的军衣的小包。在她讲述时,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喘不过气来。娜佳哭泣着。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双手发颤,无法抓住桌上的茶杯。跑来看望她的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脸色苍白,嘴半张着,眼睛里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有柳德米拉一人说得十分平静,明亮的、瞪得大大的蓝眼睛显得很精神。

她现在同谁也不争吵,过去她一直是最好抬杠的女人。过去只要谁说上车站该怎么走,柳德米拉立刻就会激动起来,大为恼火,千方百计证明完全不该走那条街、乘那趟无轨电车。

有一天维克托。帕夫洛维奇问她:

“柳德米拉,每天晚上你这是同谁在说话哪?”

她说:

“不知道,也许,总觉得看到了什么。”

他没再多问,但告诉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几乎每天晚上柳德米拉都开箱子,在放在角落的那张沙发上铺被子,关切地小声说话D“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她白天同我、同娜佳、同您都是在梦164

中,只有到了夜间她精神饱满的声音还同战前一样。”他说,“我觉得,她病了,变成另一个人。”

“我不清楚,”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说,“我们大家都经受着痛苦。大家都一样,每个人又各不相同。”

他们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站起身。但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在厨房里大声说:“我去开。”

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家里人却发现,自打从萨拉托夫回来后,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一天好几次检查信箱里有没有信。

每当有人敲门,她总是急忙跑去开门。

如今,听着她急匆匆、几乎跑着的脚步声,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和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相互对看了一眼。

他们听到柳德米拉激怒的声音:

“没有,今天什么也没有,别来得这么勤,我前两天已经给过您五百克面包了三十五

维克托罗夫中尉被召到司令部去见扎卡布卢卡少校,少校是预备队歼击航空兵团团长。司令部值班员韦利卡诺夫中尉说,少校乘Y—2型教练机前往加里宁地区的空军集团军司令部,晚上才能回来。对维克托罗夫提出的为何召他来的问题,韦利卡诺夫挤眉弄眼地说,可能事情同在食堂里聚饮闹事有关。

维克托罗夫看一眼雨布做的帘幔和蒙在帘幔上的棉被,从那里传来打字机的嘀哒声。办公室主任沃尔孔斯基见到维克托罗夫,抢在他的问题前头,喃喃地说:

“没有,没有信,中尉同志。”

女打字员、编外人员列诺奇卡回头看一眼中尉,对着从被打落的德国飞机上缴获的小镜子(这是已经牺牲的飞行员杰米多夫送给她的礼物),整理下船形帽,挪了挪放在需要打印的那份报表上的直尺,接着敲打打字机的键钮。

这个总是向办公室主任提出同一个单调问题的长脸中尉,使列诺奇卡感到十分厌烦。

维克托罗夫往机场返回,拐进了林地。

航空兵团退出战斗、补充器材和飞行人员已经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这个维克托罗夫很不熟悉的北部边远地区使他感到极不平凡。那生机勃勃的森林,那富有活力、在陡峭的丘陵中缓缓流淌的河流,那腐烂味、蘑菇味和林涛声,日夜令他心情激动。

飞行时,大地的气息仿佛钻进歼击机的座舱。这森林和湖泊充满维克托罗夫战前读到过的古罗斯生活的气息。条条古道在这里的湖泊和森林中间蜿蜒。人们用这些树干挺直的林木砍制过船桅,建造了一座座房舍和教堂。生活早在灰狼出没、阿廖娜?在湖岸上哭泣的年代就沉寂下来,如今,维克托罗夫就是顺着这条道去的军人食堂。他感到,这一逝去的古代生活是那么的质朴、简单和充满活力,不仅那些生活在闺房里的姑娘,而且那些白胡子商人、助祭和大牧师们,都比日常生活上阅历丰富的飞行员小伙子们年轻千岁,尽管飞行员们来自高速汽车、自动火炮、柴油机、电影和收音机的世界,它们随着扎卡布卢卡少校的航空团也来到了这森林里。伏尔加河便是这已逝青春的标志,它迅猛、贫瘠,在各种色彩斑斓、陡峭的河岸中,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在春华秋实中奔流①阿瘳娜(?一1670),俄国农民出身的女修道士和农民战争领袖,参加过夺取捷姆尼科夫城的战斗,被政府军俘获后,因审讯和处决时表现的英雄行为而享有盛名。

不息……

多少中尉、军士和简直还是个孩子的、没有军衔的战士们行进在战争的道路上。他们抽着限额供应的烟卷,用白色小勺敲打洋铁盆,在列车上玩“捉傻瓜”,在城里吃好吃的冰激凌,咳嗽着喝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白酒,写规定数量的信,在军用电话机里大声喊叫,用小口径火炮射击,用大口径加农炮开炮,大声吼叫着踩动T一34坦克的加速器……

大地在脚底下咯吱作响,它软绵绵富有弹性,犹如一床旧褥垫。它上面覆盖着无数松软脆弱、腐烂死亡、各式各样的树叶,树叶下面是多少年前已经干硬发脆、混成一片的褐色灰层,原先它也曾充满着生命,也曾钻出芽,在雷雨中喧哗,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完全腐烂、几乎毫无重量的干树枝在脚下碎成屑末。微弱的光亮透过阔叶林的巨伞稀稀疏疏散射到林中土地上。森林里空气凝滞、浓重。对习惯于空中旋风的歼击机飞行员,这种感觉尤为明显。晒热的、蒙上水汽的树木散发出湿润的清新空气。但死树和枯枝的气味盖过了生机盎然的森林那清新的气息。在那些长满云杉的地方,/V度音中混合着松节油的高音符。山杨散出腻人的甜味,赤杨满是苦涩味。森林远离其他世界独自生存。维克托罗夫感到,他恰如进入一座褛房里,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气味,还是透过放下的帷幔照射进来的阳光都与大街上的迥然不同。他感到,在这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就连各种声响响得也与众不同。在你没有走出森林之前,周围的一切都使你感到异乎寻常,仿佛置身于一群毫不相识的人当中D他宛若从底下,透过林中空气高高的厚层往上看,树叶哗哗作响,粘在船形帽绿色星标上的蛛网使人觉得这是些悬浮在池塘底部和水面之间的藻类。他感到,无论是动作敏捷的大头苍蝇、还是无精打釆的小蚊蚋,或是像母鸡那样在树枝中穿来穿去的黑琴鸡,都是在用鱼翅扑腾,永远也无法登上树顶,正像鱼儿不能跃出水面一样。即使喜鹊振翅飞上山杨树梢,它也会立刻重新落到树枝中,正如鱼儿白色的身子在阳光下突然一闪,又咕咚一声掉人水中一样。他感到,在森林底部的昏暗中,在逐渐消失的蓝晶晶、绿莹莹的露珠里,青苔显得十分古怪。

从这静悄悄的半明半暗中突然来到阳光明媚的林中空地,又多么令人心旷神怡,一切立刻变成另一种样子:那暖洋洋的土地,那被阳光晒热的刺柏的气味,那流动的空气,那仿佛用紫色金属浇铸的低垂的大风铃草,那在黏黏茎上开放的石竹花。内心变得无虑无忧。林中空地就犹如贫苦生活中那幸福的一天。好像黄粉蝶、蓝黑色的金龟子、在草丛里沙沙爬行的蚂蚁,都不是在为自己忙碌,而是全体一起在从事一项共同的工作。布满小叶的桦树枝触拂着脸庞,螽斯蹦跳着,撞在人身上,却好似撞在树干上,抓住他的腰带,绿色大腿不慌不忙一使劲,瞪着又圆又鼓的眼睛,带着困惑莫解的嘴脸坐在了上面。温暖,草莓迟开的花朵,阳光晒热的纽扣和腰带上的扣环。也许,在这林中空地上空从未飞临过“K>88”型轰炸机和亨克尔夜航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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