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美国上校住在特种棚屋的一个单间里。他在这里享受特殊待遇,晚上可以自由走出棚屋,吃特种伙食。据说瑞典政府出面查问过他的情况;罗斯福总统曾通过瑞典国王为他求情。

有一次,上校送给生病的俄国少校尼科诺夫一大块巧克力。在这座特别棚屋里,他对俄国战俘最感兴趣。他试图同俄国人谈谈德国人的战术和战争的头一年俄国人失利的原因。

他经常主动同叶尔绍夫攀谈,望着俄国少校那双充满智慧、严厉而又快活的眼睛,他忘记了对方不懂英语。

他似乎感到奇怪,一个相貌如此聪明的人居然听不懂他的话,也听不明白他谈到的可以使他们两人大为激动的话题。

“难道您一点也不明白?”他伤心地问道。

叶尔绍夫用俄语回答他:

“我们尊敬的中士精通所有语言,就是不懂外国语。”

然而,集中营里的俄国人毕竟可以通过微笑、目光、拍打脊背,以及十几个被歪曲的俄语、德语、英语和法语单词,同分别属于几十个语言不同的民族的犯人交谈。他们谈论友谊、同情、帮助,谈论对家庭和妻子儿女的爱恋。“同志、好、面包、马桶、孩子、香烟、干活儿”,再加上十多个产生于集中营的词汇:管辖区、区段长、警察、恶棍、集合号、操场、值班室、飞机场、卫兵,足以表达囚犯们既简单又复杂的生活中特别重要的事情。

有些俄语词汇如同伴们、烟叶、同志,已被许多民族的犯人所运用。俄语单词“弱不禁风的人”已成为囚犯们的通用词语,他们用来表达接近死亡的囚犯的身体状况;这个词已成为56个民族的囚犯们的共同语汇。

伟大的德国人民凭借着十多个单词闯进伟大的俄国人民居住的城市和乡村,数百万俄国村妇、老人、孩子和数百万德国士兵运用一些单词:“母亲、先生、举起手来、母鸡、鸡蛋、完蛋”来表达彼此的意思。这种交谈往往得不到任何好结果……

苏军战俘们之间同样无法达成协议:一部分人宁死不愿背叛祖国,另一部分人则打算加人弗拉索夫?的叛军。他们交谈和争论得越多,就越不能互相理解。后来他们都沉默下来,彼此之间充满了仇恨和轻蔑。

①弗拉索夫原为苏军中将,卫国战争中背叛袓国,组织反苏军事组织俄罗斯解放军,为法西斯效力。

这种哑巴式的沉默和盲人式的谈话,这些被恐惧、希望和忧伤连在一起的稠密混杂的人们,这些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们的互不理解和相互仇恨,都悲剧式地表达了20世纪的一种灾难。

下雪那天晚上,俄国战俘们的谈话显得特别悲伤。

就连一向精力集中、意志坚强的兹拉托克雷列茨上校和旅级政委奥西波夫也变得愁眉苦脸,沉默寡言。大家被忧伤压抑着。

炮兵少校基里洛夫坐在莫斯托夫斯科伊床上,耷拉着双肩,轻轻地摇着头。看样子不仅他那双乌黑的眼睛,而且他那庞大的身躯也仿佛全都充满了忧伤。

毫无希望的癌症病人往往流露出这样的眼神。望着这样的眼睛,甚至最亲近的人也会同情地盼他早些死去。

面孔焦黄、爱出风头的科季科夫指着基里洛夫,小声对奥西波夫说:“他要么上吊自杀,要么投向弗拉索夫叛军。”

莫斯托夫斯科伊轻轻揉了揉长满花白胡子的面颊,说:“听我说几句吧,哥萨克好汉们。形势的确不错。难道你们不明白?对法西斯匪帮来说,列宁缔造的国家存在一天,他们心里就难受一天。他们别无选择——要么吃掉我们,消灭我们,要么他们自己被消灭。要知道,法西斯匪帮仇恨我们,这恰好可以验证列宁事业的正确性。还有一个非同寻常的验证。你们要知道,法西斯匪帮对我们仇恨愈大,我们愈要坚信自己的正义性。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他突然向基里洛夫转过身来,说:

“您这是怎么啦,啊?还记得高尔基遇到过的一件事吧?当他在监狱的院子里散步时,一个格鲁吉亚人向他喊道:‘你怎么走起路来像母鸡,要抬起头来走路!’”

大家都笑了。

“对,对,让我们抬起头来吧。”莫斯托夫斯科伊说,“你们想一想,幅员辽阔的、伟大的苏维埃国家正在捍卫共产主义思想!让希特勒对付这个国家和这种思想吧。斯大林格勒在挺立着、在坚守着。看来,在战前,我们有些螺帽有时是否拧得太猛了,有时是否太残酷无情了?不过,现在的确连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目标对头,手段是可以谅解的。”

“是的,我们有些螺帽的确拧得太紧。您这话说得对。”叶尔绍夫说。

“拧得还不够紧,”古济将军说。“要是再拧紧一些,就不至于让德国人打到伏尔加河。”

“我们无权教训斯大林。”奥西波夫说。

“是啊,”莫斯托夫斯科伊说。“要是死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和潮湿的矿井里,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不应该想这些。”

“那么应该想什么?”叶尔绍夫大声问道。

坐在这里的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回头望了望,沉默了一会儿。

“喂,基里洛夫,基里洛夫,”叶尔绍夫突然说,“我们的父亲说得对:法西斯匪帮仇恨我们,我们应该为此高兴才是。我们仇恨他们,他们仇恨我们。明白吗?你好好想一想,要是进了自己的集中营该多痛苦啊。自己人进自己人的集中营。那才叫倒楣呢。在这里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身强力壮的人,将来还要收拾德国鬼子呢。”

第62集团军指挥部同部队失去联系整整一天了。司令部的无线电接收机有不少已经损坏,许多地方的有线电话也被切断。

岸边的土地在不停地抽搐、颤抖,人们望着翻着细浪缓缓流去的伏尔加河,有时感到河水仿佛静止不动。部署在扎沃尔日耶镇的数百门苏军重炮一齐开火,马马耶夫岗?南部山坡下的德军驻地附近不断飞起一簇簇土块和泥巴。

像云团一般不断升起的泥土经过地球引力造成的无形的奇特筛子的筛选,沉重的石块和土块落在地上,重量较轻的尘土飞向了天空。

被震得头昏脑涨、眼睛红肿的红军战士们,在一天之内多次迎击德寇的坦克和步兵。

对于同部队失去联系的指挥部来说,这一天长得似乎熬不到头。

为了打发这一天的时光,崔可夫、克雷洛夫和古罗夫什么办法没试过呢。他们曾造成工作繁忙的假象,坐下来写信,争论敌军调动的可能性,彼此开开玩笑,就着小菜喝伏特加酒,或者不吃小菜只喝酒,或者沉默不语,倾听隆隆的轰炸声。猛烈的轰炸像旋风似的在掩蔽部四周吼叫着,地面上的一切生物稍一抬头,顷刻间便化为灰烬。司令部已陷于瘫痪。

①位于斯大林格勒市中心。斯大林格勒会战期间曾在该地进行英勇战斗,1963年岗上修建了斯大林格勒战役烈士纪念碑。

“我们来玩一会儿‘傻瓜吧。”崔可夫说罢,把一只塞满了烟蒂的容量很大的烟灰缸向桌角移了移。

就连集团军参谋长克雷洛夫也失去了镇静。他用手指敲着桌子说:“情况简直糟糕透了——就这样坐在这里等待挨炸。”

崔可夫把扑克牌分开,宣布说:“红桃当王牌。”然后他又把扑克牌混在一起,说:“我们像兔子似的在这里坐着,在这里打扑克^不,我不能玩牌!”

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他的脸色看上去十分可怕,流露出极大的仇恨和痛苦。

古罗夫仿佛在预测自己的命运,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是啊,等这一天结束了,我们也许会因心脏爆裂而死的,然后他笑起来,又说:

“在师部,最可怕的是白天上厕所,简直不可思议!有人对我说,柳德尼科夫的参谋长在外面解过手,闯进掩蔽部,大声喊道:‘乌拉,同志们,我拉过……’这时他定睛一看,只见他爱着的一位女军医正坐在掩蔽部里。”

夜幕降临以后,德国航空兵停止了空袭。假如有人在夜间来到炮声隆隆、枪声不断的斯大林格勒岸边,也许他会认为自己活该倒霉,在发起冲锋的关键时刻鬼差神使地来到斯大林格勒。然而,对于久经战阵的老兵来说,此时正是刮脸、洗衣服、写信的时间,部队里的钳工、车工、焊工和钟表匠便利用这段时间用弹壳和大衣呢导火索制作打火机、烟嘴、油灯,修理闹钟。

这时,爆炸声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炮火的闪光照亮了岸边的斜坡、城市的废墟、石油库和工厂的烟囱。在这些短促闪光的照耀之下,沿岸一带和整个城市显得阴森森的,充满着恐怖。

在黑暗的夜色中,集团军的通信枢纽部又恢复了工作,打印战报的打字机噼噼啪啪地响着,野战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莫尔斯电报机滴滴答答地响着,电话员们向各通信线路呼叫着,各师、团、炮兵连、步兵连的指挥所的通信网络已经接通……刚刚赶到集团军司令部的通信员们举止得体地不时咳嗽几声,通信参谋们在向作战值班员报告情况。

此时,上了年纪的集团军炮兵司令员波扎尔斯基、强渡处处长、工程兵少将特卡琴科、身穿草绿色士兵大衣、刚调来不久的西伯利亚师师长古尔季耶夫、斯大林格勒的老住户、率领全师驻守在马马耶夫岗附近的巴秋克中校,都急忙赶来向崔可夫和克雷洛夫报告。在给集团军军委委员古罗夫的政情通报中,出现了守卫斯大林格勒的英雄人物的名字:迫击炮手别兹季季科、狙击手瓦西里。扎伊采夫和阿纳托利。契诃夫、中士帕夫洛夫。在他们之后,列举了那些在斯大林格勒初次出现的人们的名字:绍宁、弗拉索夫、布雷辛,他们在斯大林格勒度过的第一天便建立了赫赫战功。在前沿阵地上,人们把一只只等腰三角形信封交给邮递员:“飞吧,鸿雁,从西飞向东……带去我的问候,带回佳音……一路平安,也许晚上就能回来……”在前沿阵地上,人们埋葬了牺牲者;战死的将士们在掩蔽部和避弹所旁边度过了第一个安息之夜,他们的战友们正在掩蔽部和避弹所里写信,刮脸,吃面包,喝茶,在自造的澡堂里洗澡。

斯大林格勒守军最艰苦的日子来临了。

城内展开激烈的巷战,冲锋和反冲锋混作一团,双方在争夺“技术人员之家”、面粉厂、国立银行大楼,争夺一些地下室、院落、广场,但德军逐渐在战斗中占据优势。

德军插入斯大林格勒南部拉普申花园、库波罗山谷和叶利尚卡镇的楔形攻势不断扩大,隐蔽在河边的德军机枪不断朝赤镇南部的伏尔加河左岸扫射。作战参谋们天天在地图上标示战线的位置。他们看到,蓝色铅笔标示的战线在持续推进,红铅笔标示的苏军防线与浅蓝色的伏尔加河之间的条状地带逐渐缩小,愈来愈窄。

这几天,德军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气焰十分嚣张。他们不断向前推进。苏军多次发起猛烈的反冲锋,仍然阻挡不住德军缓慢的、但却毋容置疑的推进。

德军俯冲轰炸机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地在空中划来划去,发出低沉的怪叫,连续不断地用爆破弹轰炸着悲惨的大地。在数百人的头脑里,转动着一个令人痛心的残酷念头:苏军条状防御地带在明天或一周之后会变成一条细线,会断裂,会被德军进攻的钢牙利齿咬碎,那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夜深了。克雷洛夫将军在掩蔽部里的一张小铁床上躺了一会儿。由于一连抽了几十支烟,克雷洛夫感到鬓角微微发酸,喉咙隐隐作痛。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上腭,转过身来面壁而卧。瞌睡向他袭来,他神志模糊了,塞瓦斯托波尔和敖德萨的战斗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喊叫着发起冲锋的罗马尼亚步兵,铺着石板、长满常青藤的庭院和塞瓦斯托波尔漂亮的水兵混在一起。

他恍惚看见自己又出现在塞瓦斯托波尔的指挥所里,彼得罗夫将军的夹鼻眼镜在模模糊糊的雾中忽闪忽闪的;一块玻璃闪烁了一下,化作数千块碎片,开始闪闪发光。海水轻轻摇荡着,德寇的炸弹劈开岩石,灰色的石头粉尘在水兵和步兵们头顶上飘浮了一会儿,最后向萨朋山峰上方升腾而去。

耳边传来毫无生气的海浪拍打船舷的噼啪声和那个潜艇艇员粗暴的喊声:“快跳下来呀!”他似乎纵身跳人了水中,但他的脚立刻触及到潜艇的船体……他最后望了望塞瓦斯托波尔,望了望空中的繁星和岸边的大火……

克雷洛夫睡着了。在梦中,战争继续支配着他。潜艇从塞瓦斯托波尔驶往诺沃罗西斯克……他蜷起浮肿的双腿,胸部和背部被汗水湿透了。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突然间,发动机停车了,潜艇停留在柔和的海底。用一排排铆钉钉成了许多方块的金属船舱令人感到压抑,闷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忽然听见许多人的号叫声和海水的拍溅声,一颗深水炸弹爆炸了,海水猛烈地冲了他一下,把他从小铁床上掀下来。克雷洛夫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火光冲天,大火汇成的洪流经过敞开的掩蔽部门口向伏尔加河流去,远处传来人们的呼喊声和冲锋枪的哒哒声。

“用大衣,快用大衣蒙着头!”一个陌生的红军战士冲克雷洛夫喊道,同时递过来一件大衣。但克雷洛夫推开那个战士,大声问道:“司令员在哪里?”

他突然明白了:德军炮火炸毁了石油库,燃烧的石油正在向伏尔加河流去。

看来,要从这场流动的大火中逃生是不可能的。大火奔腾着,呼啸着,有时脱离了流动的石油,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路上,石油灌满了许多弹坑,沿着交通壕向远方流去。浸润了石油的土地和石头也开始冒起烟来。石油不断从被燃烧弹打穿的油库里涌出来,化成一股股乌黑的、闪闪发光的细流流向远处,看上去好像封闭在大型储油罐里的巨大的烟火卷在逐渐展开。

数百万年以前在地球上取得胜利的生命,凶残的原始怪兽粗野而可怕的生命,从厚厚的坟岗之下冲了出来,重新咆哮起来,踏着巨足横冲直撞,贪婪地吞食着四周的一切。熊熊烈焰蹿到数百米高的空中,卷走了一团团像爆竹似的在高空中闪烁的可燃性气体。由于火势太猛,大气的祸流竟来不及向燃烧的炭氢分子供氧,一层徐徐浮动的黑烟充斥了苍穹,把秋夜的星空和燃烧的大地分隔开来。仰望这充满一道道乌黑浓烟的天空,真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一条条浓烟滚滚、腾空而起的烈焰忽而呈现出一些充满绝望和暴怒的生物的轮廓,忽而变为微微颤动的白杨和山杨树林的形状。一片片大火连在一起,黑烟和火舌旋转着,宛如一群披散着黑发和棕红头发的村妇们在翩翩起舞。

燃烧的石油在水面上向四处漫延着,咝咝地冒着黑烟,曲折蜿蜒,逐渐覆盖了整个河面。

说来奇怪,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不少战士已经懂得如何向伏尔加河岸边撤退。他们高声喊着:“往这儿跑,往这儿跑,沿着这条小路!”有些人已三番两次爬上山坡上的熊熊燃烧的掩蔽部,帮助司令部的参谋人员逃往岸边的突出部。流向伏尔加河的大火在这里叉开,突出部上已站着一群死里逃生的人。

一些穿棉袄的人搀扶着集团军司令员和司令部的军官们走下高坡,来到岸边。这些人把克雷洛夫将军从大火中抱出来,以为他已在火中丧生。然后,他们眨了眨被烧焦的睫毛,重又钻进浓密的野蔷薇丛中,艰难地向司令部的掩蔽部爬去。

第62集团军司令部的工作人员们,在伏尔加河岸边这块狭小的突出部上一直站到天明。他们用手捂着脸挡住灼热的空气,拍打着衣服上的火星,一边回头观看集团军司令员。只见司令员披一件红军战士的大衣,一绺头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垂在他的额头上。他那副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样子,看上去倒显得心平气和,若有所思。

古罗夫望了望站在身旁的人们,说道:

“我们在大火中居然没被烧着……”他说着用手摸了摸热乎乎的大衣纽扣。

“喂,带铁锹的战士,”工程勤务主任特卡琴科将军叫道,“赶快在这里挖一道小沟,不然大火还会从那座高岗上流过来!”

他对克雷洛夫说:

“全乱套了,将军同志,大火像水一样流着,伏尔加河在燃烧。幸亏没有刮大风,否则我们全被烧焦了。”

有时微风从伏尔加河上吹来,铺天盖地的火舌徐徐摇动,微微倾斜着,人们慌忙躲避从四面涌上来的火龙。

有几个人走到水边,在水里浸了浸皮靴,灼热的皮靴统上立刻冒出一股水蒸气。有些人沉默不语,眼睛盯着地面,另一些人在不停地左顾右盼,还有一些人克制着心头的恐慌,开玩笑说:“在这里倒用不着带火柴,可以向伏尔加河和微风借火。”还有一些人感觉到皮带的金属扣环发热,便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脑袋微微摆动着。

传来几声沉闷的巨响,这是司令部警卫营掩蔽所里的手榴弹爆炸了。接着传来机枪子弹带里的弹药的噼啪声。德军的一颗迫击炮弹呼啸着穿过熊熊大火,在远处的伏尔加河里爆炸了。透过黑烟隐隐看得见几个人影在河岸上闪动,大概有人企图把大火从指挥部旁边引开,可是转瞬之间一切又消失在浓烟和大火之中了。

克雷洛夫仔细察看在四周流动的大火。他既没有去回想什么,也没有去做什么比较……德国人会不会想到乘着大火发起进攻呢?德国人不知道集团军的处境如何,昨天抓到的一个俘虏还不相信集团军司令部设在右岸……显然是局部战役,看来有机会活到天明。只要不起风就行。

他回头望一眼站在身旁的崔可夫。崔可夫正注视着呼呼作响的大火,他脸上沾满了烟灰,看上去黑里透红,像铜铸的一般。他摘下帽子,用手抹了抹头发,那副模样像是一个汗流满面的乡村铁匠;火星在他那鬈曲的头发上方跳动着。这时,他抬头望了望呼呼作响、大火弥漫的苍穹,然后回头望了望伏尔加河。那边,在蜿蜒移动的大火中间,时而露出黑暗的夜空。克雷洛夫心想,大概集团军司令员同他一样,正在紧张地思考那些令人不安的问题:德国人会不会连夜发起大的进攻……如果能活到天明,那么司令部设立在什么地方……

崔可夫察觉到参谋长的目光,便朝他笑了笑,抬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圈,说道:“见鬼,漂亮极了,啊?”

在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部驻扎的扎沃尔日耶镇上,从红色花园可以清楚地看见这场大火的火光。方面军参谋长扎哈罗夫中将一接到有关大火的消息,便将此事报告了叶廖缅科。司令员要求扎哈罗夫亲自到通信站去一趟,同崔可夫通话。扎哈罗夫气喘吁吁地沿着一条小路跑去。一名副官打着手电筒为他开路,不时地提醒他:“当心点儿,中将同志。”一边用手拨开悬在小道上方的苹果树枝。远方的火光照亮了一棵棵树干,在地上映下许多玫瑰色斑点。这模模糊糊的亮光使人们心头充满不安。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哨兵们的低声喊叫偶尔打破这里的寂静气氛,这种寂静使那些无声的苍白火光产生某种独特的令人忧虑的力量。

在通信站里,一个值班的女话务员望着气喘吁吁的扎哈罗夫,报告说,同崔可夫的通信联络中断,无论是有线电话、电报还是无线电话都联系不通……

“同各师有联系吗?”扎哈罗夫断断续续地问。

“刚刚同巴秋克师取得联系,中将同志。”

“快接通,快点!”

女话务员不敢抬眼打量扎哈罗夫,她深知脾气古怪、易于动怒的中将随时可能发火,于是她突然高兴地说:“是,请讲话,中将同志。”她把话筒递给扎哈罗夫。

同扎哈罗夫通话的是师参谋长。他同女话务员一样,怯生生地听着方面军参谋长粗大的喘气声和威严的声音。

“你们那里出什么事了,快报吿一下。同崔可夫有联系吗?”

师参谋长报告说,石油库被炸起火,猛烈的大火淹没了集团军司令部的指挥所,师部同集团军司令员失去了联系,看来那里的人并没有完全牺牲,透过大火和浓烟可以看见一些人站在岸边。但是无论是从陆地,还是从伏尔加河上乘小船都无法接近他们,因为伏尔加河上也在着火。巴秋克带领司令部警卫连沿河岸赶到火灾现场去了。他试图把流动的大火引开,帮助站在岸边的人们从大火包围中摆脱出来。

扎哈罗夫听了师参谋长的报告,说:“请转告崔可夫,如果他还活着,请转告崔可夫……”他说着,沉默下来。

长久的停顿使得女话务员颇为惊异,她等待着将军那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了望扎哈罗夫,只见他站在那里,用手帕擦拭着泪水。

这天夜里,有40名司令部指挥人员在坍塌的掩蔽部里被大火烧死。

克雷莫夫是在石油库发生火灾后不久来到斯大林格勒的。崔可夫在伏尔加河岸坡下面设立了新的集团军指挥所。这里本来是巴秋克师的一个步兵团的驻地。崔可夫察看了团长米哈伊洛夫大尉的掩蔽部,仔细看了看这间用多层盖木构筑的宽敞的窑洞,满意地点了点头。集团军司令员望着红头发大尉那张充满忧伤的长着雀斑的脸,愉快地对他说:“大尉同志,您这座掩蔽部修建得不大合乎您的身份啊。”

于是团司令部带着自己的简单家具,迁到伏尔加河下游几十米外的地方去了。在那里,红头发大尉米哈伊洛夫如法炮制,坚决果断地把自己下属的一个营长挤走了。

这位营长无处安身,却没有打扰自己的连长们(他们的住所已十分拥挤),派人在一片高坡上给自己重新挖了一座窑洞。

克雷莫夫来到第62集团军指挥所时,工兵们正紧张地工作着。司令部各处之间挖掘了交通壕,开辟了一些街道和小巷,以便沟通政治部军官、作战参谋和炮兵参谋们之间的联系。

克雷莫夫两次见到自己的指挥员。这时指挥员到外面来察看工地。

恐怕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居民也没有像斯大林格勒的将士们这么严肃认真地对待住房建设。不过他们构筑掩蔽部既不是为了保暖,也不是为了给后代留作示范。一般说来,将士们能否迎接黎明,能否安稳地住到午餐时分,取决于掩蔽部盖木的厚度,取决于交通壕的深度、厕所的远近,取决于从空中能否看得见掩蔽部。

人们谈论某个指挥员时,便不由自主地谈到他的掩蔽部。

“今天巴秋克在马马耶夫岗打了一阵迫击炮,炮打得也挺准……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掩蔽部真不错,门是橡木做的,厚厚的,像参议院的大门。他真是个聪明人……”

有时人们这样议论某个指挥员:

“怎么样,今天夜里他被迫撤退了,丢失了主要阵地,同各分队失去了联系。从空中看得见他的指挥所,用篷式雨衣代替房门,可以说,只能挡苍蝇。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我听说,他老婆在战前把他给甩了/斯大林格勒的掩蔽部和窑洞引出不少精彩的故事。有人说,罗季姆采夫的司令部驻扎在一条下水管道里,流水突然涌入管道,司令部全体人员都被冲到了伏尔加河岸边。玩笑大师们在地图上标示了罗季姆采夫的司令部流入伏尔加河的地点。还有一个故事,说巴秋克的掩蔽部的那两扇著名的橡木门被炸掉了。还有人说,在拖拉机厂,若卢杰夫和司令部人员一起被埋在坍塌的掩蔽部里。

克雷莫夫觉得,布满了稠密的掩蔽部的斯大林格勒岸坡像一艘巨大的战舰,战舰的一侧是伏尔加河,另一侧是敌军炮火织成的密集的火墙。

克雷莫夫受方面军政治部的派遣,来解决罗季姆釆夫师一个步兵团团长与政委之间的纠纷。

他出发前往罗季姆采夫师驻地,打算给师司令部的指挥人员做个形势报告,然后再着手解决那件纠缠不休的案子。

集团军政治部的一名通信员把他领到一个粗大管道的石砌的出口处,罗季姆采夫师司令部就设立在这条管道里。哨兵报告说,从方面军司令部来了一名营级政委,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快叫他进来吧,要不然他不习惯,还会拉在裤裆里呢。”

克雷莫夫走进低矮的拱门,感觉到司令部指挥人员的目光在打量他。师政委身宽体胖,穿一件普通士兵的棉祅,坐在盛罐头的木箱上。克雷莫夫向他作了自我介绍。’

“啊,非常高兴听一听形势报告,这是件好事。”师政委说。“听说马努伊尔斯基和另一个同志到了左岸,不打算到我们斯大林格勒来了。”

“此外,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委托我办一件事,”克雷莫夫说。“解决一下步兵团长同政委之间的纠纷。”

“我们这里确实有过这种纠纷,”师政委说。“不过,昨天纠纷已彻底解决了:步兵团指挥所挨了一颗一吨重的炸#,18个人被炸死,其中包括团长和政委。”

接着他用信任的口气坦率地说:

“他们两人好像一切都截然相反,连外表也不例外:团长人很朴实,是农民的儿子;而政委却戴着手套,还戴着戒指。现在两人躺在一起了。”

他显然是个善于控制自己和他人的情绪、不受情绪影响的人,他突然改变了语调,愉快而爽朗地说:“我们师驻扎在科特卢班附近的时候,我曾经用自己的汽车送—个从莫斯科来作形势报告的人到前线去。此人名叫帕维尔。费奥多罗维奇。尤金。军委委员对我说:‘他要是掉一根头发,我就要你的脑袋。’一路上,我同他一起吃了不少苦头。飞机一露面,我们就立刻扑倒在路旁的排水沟里。我要好好保护他,我不想掉脑袋。但尤金同志也很注意保重自己,在这方面他倒是很主动。”

留心听他们谈话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克雷莫夫又察觉到师政委故作大度的嘲讽语气,心中不免感到气愤。

克雷莫夫平时同作战部队的指挥员关系很融洽,同参谋人员的关系也不错,而同自己的同行政工军官们的关系却很紧张,有时不能开诚相见。这一次,师政委又使他大为不悦:他刚到前线没几天,便以老将自居起来,大概战争爆发前刚人的党。连恩格斯他也不放在眼里。

看来,克雷莫夫也有点不大合乎这位师政委的口味。

无论是副官给他安排住处时,还是请他喝茶时,他心中始终有这种感觉。、几乎每个部队都有不同于其他部队的独特的上下级关系。在罗季姆采夫师司令部里,人们常常为自己年轻的少将师长感到自豪。

克雷莫夫作完报告之后,大家开始向他提问题。

坐在罗季姆采夫身边的参谋长别利斯基问道:“报告员同志,同盟国什么时候开辟第二战场?”

师政委半躺在紧靠石砌的管道壁的一张狭窄的板床上,这时他坐起来,用手翻腾着铺在床上的干草,开口说:“着什么急呀。我最关心的是我们的指挥部打算如何行动。”克雷莫夫不满地斜了他一眼,说:“既然你们的政委这样提问题,这个问题也就不该由我来回答,而应该让师长来回答。”

大家的目光转向罗季姆采夫。罗季姆采夫说:“高个子在这里是直不起腰来的。一句话,这是在管道里。打防御战,不可能建立最高功勋。但是又无法从这条管道里发起进攻。我们愿意进攻。但在管道里无法储备后备部队。”

这时,电话铃响了。罗季姆采夫拿起话筒。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罗季姆采夫放下话筒,俯下身来低声对别利斯基说了几句。别利斯基探身去打电话,但罗季姆采夫把手放在电话机上,说:“何必呢,难道您没听见?”

在这条石砌的管道里,外面的许多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悬挂在管道拱顶上用炮弹壳制作的油灯冒着黑烟,闪烁不定。稠密的机枪射击声在人们头顶上发出隆隆声响,仿佛大车驶过桥面的辘辘声。偶尔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响声在管道里引起响亮的共鸣。

罗季姆采夫不时把这个或那个参谋人员叫到自己面前,然后又将急不可待的电话听筒贴在耳根上。

在这一瞬间,他拦住了坐在近处的克雷莫夫的目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亲切地笑了笑,对他说:“伏尔加河上天气放晴了,报告员同志。”

这时电话铃声连续不断。克雷莫夫仔细听了听罗季姆采夫的谈话,大致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年纪很轻的副师长鲍里索夫上校走到将军面前,在一只摊着斯大林格勒平面图的箱子上俯下身来,姿势优美地突然用蓝铅笔划了一道粗大的垂线,直插伏尔加河岸,劈开了用红色虚线标示的苏军防线。鲍里索夫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罗季姆采夫。罗季姆釆夫突然站起来,只见一个穿风衣的人从昏暗中向他走来。

留心一下此人的步态和面部表情,便会立刻明白他从哪里来。他身上裹着一层无形的热浪,当他匆匆走进来时,仿佛不是他的风衣在沙沙作响,而是他身上充满的电流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将军同志!”此人用抱怨的口吻喊道。“我被迫退了下来。这帮狗东西,钻进了狭谷,正在向伏尔加河逼近。我需要增援。”

“要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敌人。现在我这里没有后备部队。”罗季姆采夫说。

“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敌人!”穿风衣的人答道。当他转身走向出口时,大家已经明白,他知道自己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就在这附近吗?”克雷莫夫指了指地图上弯弯曲曲的河岸,问道。

但罗季姆釆夫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管道出口处传来手枪射击声,闪烁着手榴弹爆炸的红光。

接着传来指挥员刺耳的哨声。参谋长急急忙忙向罗季姆采夫奔来,喊道:“将军同志,敌人朝您的指挥所冲过来了!……”

此时,往常那个喜欢炫耀自己沉着的声音,喜欢用彩色铅笔在地图上标示战局变化的师长突然消失了。往常,人们总觉得,战争是在布满乱石的废墟上和杂草丛生的峡谷里进行的。人们总把战争与镀铬的钢铁、指示灯和无线电报话机连在一起。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这个薄嘴唇的汉子不顾一切地喊道:“喂,师司令部全体人员!检査一下个人的武器,带上手榴弹——跟我来,坚决打退敌人!”

他用威严的目光匆匆扫视克雷莫夫一眼,他的声音和目光里充满着冰冷而炽热的战斗激情。克雷莫夫刹那间感觉到,此人的主要力量不在于经验,不在于熟悉地图,而在于他那颗残酷的、不可遏制的淘气的心灵!

过了几分钟,司令部的军官们、文书、通信员、电话员们急急忙忙从司令部的管道里拥出来,脚步紊乱,推推搡搡。罗季姆采夫迈着矫健的步子跑在前面,在闪烁不定的炮火映照下,奋不顾身地向不断传来爆炸声、枪声、喊声和骂声的峡谷中冲去。

克雷莫夫是头一批抵达峡谷边缘的人员之一。一路上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他向峡谷底部暸望时,一股混杂着厌恶、恐惧和仇恨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内心颤抖不已。谷底晃动着一些模模糊糊的身影,射击的闪光忽明忽灭,一会儿闪亮一只绿眼睛,一会儿闪亮一只红眼睛,空中不断响起子弹的尖叫声。克雷莫夫仿佛觉得他在窥视一个巨大的蛇窝,只见千百条受了惊的毒蛇咝咝地叫着,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沙沙地在干枯的杂草丛里迅速地爬行。

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厌恶和恐惧,他拿起步枪,朝着黑暗中闪烁不定的亮光和在峡谷的慢坡上迅速爬动的身影开枪射击。

德国人出现在距离他几十米的峡谷的坡脊上。稠密的手榴弹爆炸声震撼着空气和大地。德军突击队急速地向管道出口处冲去。

黑暗的夜色中人影晃动,射击的闪光忽明忽暗,呼喊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这里仿佛是一只沸腾的大黑锅,克雷莫夫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这咕咕作响、冒着气泡的沸水里,他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思考和感觉。他忽而好像在控制着漂浮着他的旋涡的转动,忽而感到一种被毁灭的感觉笼罩着他,忽而感到有一种粘稠的黑暗流进他的眼睛、鼻孔,已经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没有高悬在头顶的星空,只有黑暗、峡谷和在杂草中沙沙作响的古怪的爬虫。

仿佛已不可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又确定无疑、十分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同那些在斜坡上爬动的人们的关系,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同那些与他并排射击的人们息息相关,并且为罗季姆采夫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而感到高兴。这是一种在三步以外便分不清敌我的夜间战斗中产生的奇特感觉。这种感觉与另一种相当奇特而又无法解释的感受连在一起,后者感觉到战斗的整个进程,使士兵们有机会判断战斗中真正的力量对比和预测战斗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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