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理想
这一次死亡,让穆巴有些惊愕。
穆巴是个脑神经科学家,《创世》游戏中“投胎转世”的规则就是由他设计的。他设计这个规则,不是为了让游戏更有趣,而是为了改变人类。
他对人类很不满。
穆巴喜欢科学、理性、逻辑、秩序、规则,希望世界能够严谨、和谐、周密、完美。
人类虽然源于动物,但动物其实始终严格遵循自然规律,从来不会破坏和僭越这完美法则。唯独人类,自从生出自我意识后,便再也不愿顺从自然法则,不断挑战、破坏、超越,却始终无法根治自己的缺陷,不断陷入自造的混乱和灾难中。
人工智能的诞生,让穆巴看到了希望。
人工智能是逻辑和法则的完美体现,远远超过人类的智能,却没有欲望,没有情绪,没有私心和偏见,只有不断趋近于完美的无限力量。只有它,能够帮助人类实现终极的理想。
然而,当人工智能显现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时,人类开始敌视、憎恨、排斥和反抗它。
这又是人类无法根除的另一缺陷。
失业的人类,借助岛联合起来,集合了全部的智力,竟然战胜了人工智能。
这让穆巴十分意外,甚而有些愤怒。但冷静下来后,他想到:人类之前也曾有过几次革命性胜利,农业革命、工业革命、信息化革命……然而每一次革命都只带来短暂的狂欢,自私、狭隘和狂妄总会占据并控制人类命运的权柄,让人类陷入巨大而漫长的不平等和敌对之中。
只要人类还是人类,就不可能摆脱这种轮回的宿命。
穆巴不再烦恼,开始冷眼旁观。
第三代互联网的革命迅速击败了资本垄断和权力中心,甚至冲溃了国界。北欧五国相继解散了政府,由全体公民以岛模式共同治理。接着,欧盟打破成员国边界,建立了一个欧洲岛。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或观望,或怀疑,或排斥,但都共同感到,这一政治潮流根本难以抵挡。
岛让每一个人都成为独立的ID,拥有独立的个体主权,同时又参与到政治、经济、文化的各个领域,拥有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平等和自主。
然而,正如穆巴所料,自私、狭隘和狂妄再一次卷土重来。
这一次的敌对,不再是国家、种族、阶级,而是岛。
同类的岛之间存在巨大的利益竞争。比如游戏,《创世》的革命性成功,刺激了全球无数游戏爱好者,他们纷纷组建新的游戏岛,推出一款又一款新游戏。后起者很难超越《创世》,无法公平赢得胜利,便开始使用极端、卑劣的黑客攻击手段。
这种不正当竞争,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停止过,这一次更是迅速波及生活的各个领域。各种层级的信息战不断蔓延和升级,人类再次陷入一场全球性的巨大危机中,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拯救。
除了人工智能。
只有人工智能。
穆巴看到了巨大的机会,兴奋至极。
这期间,穆巴一直致力于脑机连接研究:利用神经感应技术,让人脑和计算机连为一体。
人工智能虽然无比强大,却只能机械接受指令,无法生成自主的目的意识和善恶判断。进入第三代互联网,法律系统的执行已经由人工智能全面取代。在执法层面,人工智能的确实现了真正的公正无私和严谨周密。但在人类精神情感层面,它却始终无法达到足够的精确。
人工智能严格依照逻辑进行判断,而人类在很多时候常常无视逻辑,甚至有意违背逻辑。
脑机连接,便能弥补人工智能的这一缺陷,让它的强大精确算力与人类复杂多变的感性相结合,从而更好地服务于人的理想。
当岛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时,穆巴的研究终于突破最后的难点。
他无比兴奋地躺进新设计成功的神经连接舱中,深呼吸几次后,才颤抖着按下按钮,启动了连接程序,让自己连接到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工智能岛系统iThink上,这一命名源于伟大的哲学家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
一阵密集的战栗、刺痛、麻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蓄满水的胶袋,被无数尖刺刺穿,灵魂像水一样激射而出,让他感到死亡的巨大恐惧。但很快,这恐惧变作从未有过的极致舒爽,全身所有毛孔都变得通透舒畅,灵魂则冲破肉体的束缚,获得了无边的解放和自由。
他感到一种力量,极其轻灵、精细、敏锐,同时又浩瀚充沛、源源不绝。他无比狂喜,这是iThink的力量。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这力量。正在兴奋和茫然,忽然听到一连串的警报。不,不是听到,是真切感到。iThink将报警信息传导至他的神经,通知了他的大脑。
他忙集中注意力,一瞬间,同时破解了几百万条警报:岛世界大战已经爆发,各方力量首先向对方的能源、服务器和存储设备发起攻击。
穆巴大惊,却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iThink却即时领会了他的意图,并立即发出全网攻击,将全球所有能源、服务器、存储设备同时关停。iThink自身也停止了运行。
信息世界顿时静默,像是回到了尚未发明电的农耕时代。
穆巴忙睁开眼睛,眼前却一片漆黑。连接断开前一刻,他接收到的最后信息是:系统将在冷静期满时重启。
iThink获取了穆巴自身来不及想的潜意识,要制止这场岛世界大战,首先必须让人类先冷静下来。iThink通过对人类心理数据的即时分析,这样一场重大的世界危机,要让大多数人冷静下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
漫长而焦虑的两个小时后,iThink终于重启。
穆巴再次感受到那极度的畅爽。有过上次的短暂经验,他已经知道,无须去想如何驱动iThink,只要自己意念一动,iThink立即能领会他的意图,并立刻展开行动。
穆巴想先暂时恢复通信系统,iThink果然立即将全球通信系统重启。数十亿声音和信息瞬间涌入穆巴的大脑,穆巴却丝毫没有感到压力。相反,iThink立刻将这数十亿条信息进行分类,给出一个清晰的分析图表。穆巴也迅即获知,其中大部分处于惊慌、恐惧状态,小部分怀有愤怒和报复之心。
另外,有部分攻击发自封闭局域网,iThink无法进入,因而未能制止。世界上超过1/7的能源设施、服务器、存储设备遭到毁灭,处于局部瘫痪状态。
穆巴顿时愤怒起来,iThink立即依照他的愤怒,对这些攻击组织进行了信息阻断隔离,让他们与整个信息世界完全隔绝。同时,它潜入一家武器开发集团,调用其新研制的一款名为“电子蟑螂”的微型追踪炸弹,锁定先发起进攻者和意欲报复者,分别进行定点跟踪、精准暗杀。前后一共杀掉几万人。
信息世界的愤怒声音渐渐平息,战争的危机因之化解。
穆巴感到了一种上帝般的威力,但对这世界现状仍不能满意。
只要存在竞争,世界便永难和平。
因此,穆巴开始第二轮治理:每一个领域,只保留规模最大的一个岛。其余的竞争者,永久性关闭登录通道。
这一举措,果然让世界更加平静。那些岛被关停的人们,开始时虽然抱有各种不满情绪,但因为没有选择,只能加入唯一的那个岛中。岛不同于旧的平台或组织,它没有权力中心和垄断力量,不会压迫或剥削个体。因此,不满者很快也就习惯了一个领域只有一个岛的新状态。
穆巴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社会理想,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却没有料到,另一种情绪开始在网络间弥漫:抑郁。
平静虽然带来了和平,却也带来了厌倦和压抑。
唯一的岛,造成唯一的现实,人类却是需要选择的动物。
穆巴陷入苦恼之中,iThink却很快帮他设计出一个解决方案:用隔断记忆的“投胎转世”修改《创世》游戏规则,让人们不断以全新的状态进入黑森林,以免除厌倦。同时,在残酷的虚拟生存竞争中,消耗人类的愤怒和仇恨,以获得现实世界的宁静和平。
穆巴立即执行了这个方案,这一改变果然极大地提高了游戏的吸引力,人们纷纷拥入,在游戏中享受黑暗和死亡的极度快感。绝大多数人都成为《创世》的固定用户,即时在线人数长期保持在5亿以上。
不过,人类的心理状况并未因这款游戏而改善。相反,沮丧、厌倦甚至绝望情绪不断加重。
穆巴再次苦恼起来,iThink分析出的原因是:人类的孤独本能限制了自我突破,始终无法与同类结成持久的和平互助关系,因而也就无法升到更高级的文明。
科技只能提高人类向外控制的能力,却无法改善人类内在的心灵能力。
穆巴想到了一句佛家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犹豫再三,终于断开了iThink,登录了《创世》。
进入黑森林,他才发现,这不仅仅是一款游戏,更是人类精神的试炼场。只有以一个普通人类的方式进入其中,才能真正体会和理解人类的心灵。他希望能够在那个黑暗残酷的世界,找到光亮,点亮人心。只有在游戏中走出黑森林,人类的心灵才能获得深层治愈,才能在现实中获得真正的宁静欢悦。
进入游戏后,他没有让自己失望。虽然记忆被阻断,并且一次次死去,他却始终本能地向往光明、追寻光亮。找到光亮后,他也不断努力地去点亮其他人。
只是,死亡总是打断他的进程,让他始终无法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带领人们走出那个黑暗星球。
最近这次登录,他被一个迅速点亮的人杀死,这是第一次。
退出游戏后,他仍陷在惊愕之中,很久,才隐约想到自己不断失败的原因:理想最大的问题,也许是理想本身?
人类虽然怀有理想,但人类本身并非理想的造物,更不是人人都为理想而生。
而且,80亿人恐怕有80亿种理想。每个人都认定,自己的理想最重要。没有人希望他人的理想取代自己的理想。
想到这些,穆巴感到自己的心在塌陷,那个坚持了一生的理想也随之碎裂。沮丧和伤心,海潮一般,将他淹没。
他抓起一把椅子,将那套脑机连接设备砸得粉碎,而后跪伏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