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今日有何贵干?”托尔·约纳松说。

他一向这样招呼顾客。托尔二十岁,他的顾客平均二十五岁左右,店里的商品都在五年内生产。所以这种复古的措辞才显得别出心裁,反正托尔·约纳松是这么想的。但这位顾客似乎没领会他的幽默——不过也很难说,因为这人把兜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面孔。话音就从这片黑暗地带传来。

“我想买部手机,要那种不能被追踪的。”

他肯定是个毒贩。这还用说。只有这类顾客才想要这种手机。

“这部iPhone可以屏蔽主叫人信息。”托尔说着,从小店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一只白色手机,“对方不会在手机上看到你的号码。合约也很划算。”

潜在顾客切换了身体重心,开始调整肩上那只红色运动包的背带。托尔决定盯紧他,直到他远远离开商店。

“不,我不要合约机。”那人说,“我要完全不能被追踪的。连运营商都追踪不到的那种。”

也可能是警察,托尔·约纳松想。“你说的是即用即弃手机吧。《火线》里那种。”他大声说。

“抱歉,什么意思?”

“《火线》啊,那部电视剧。这样缉毒处就查不到机主的身份。”

托尔意识到这位顾客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老天啊。一个会说抱歉的毒贩,而且居然连《火线》都没看过。

“那是在美国,咱们挪威没有这种东西。从2005年开始,手机一律得凭证件购买,即使只是一部预付费的SIM卡手机。手机必须实名注册。”

“实名?”

“对,必须注册在你名下。或者你父母名下,要是想送手机给他们。”

“行。”那人说,“那就给我一部你们这儿最便宜的手机。带预付费SIM卡的。”

“悉听尊便。”柜员说,省去了“阁下”二字。他收起那只iPhone,拿出一只略小的手机,“它或许不是最最便宜的,但它能上网。一共一千二百克朗,含SIM卡。”

“上网?”

托尔又瞥了对方一眼。这人看着也没比他大几岁,却像真没听懂似的。托尔把披肩长发别到耳后。他在看完《混乱之子》第一季之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这张SIM卡能让你用手机上网冲浪。”

“上网去网吧不就得了?”

托尔·约纳松笑了。也许这人终究还是懂他的幽默。“我老板告诉我,这家店好几年前就是一家网吧。极可能是全奥斯陆最后一家……”

那人好像慌了神。然后他点点头。“我买了。”他说着,把一沓现金放在柜台上。

托尔收起钱。钞票硬邦邦的,扑满灰尘,像在哪儿存放了很久。“我说过了,我得看看你的证件。”

那人从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他。托尔看了一眼,明白自己想错了。还错得很离谱。这人不可能是毒贩,恰恰相反。赫尔格·瑟伦森。他把这个名字输入电脑,找到相应的地址,然后把证件跟找零一起还给那人。现在他知道了,对方是一位狱警。

“你们这儿也卖这玩意用的电池吗?”那人举起一台银色的设备。

“那是什么?”托尔问。

“CD随身听。”那人回答,“我看你这儿也卖它用的耳机。”

托尔茫然地盯着店里的耳机,有头戴式,有入耳式,都挂在几台iPod上方。“有吗?”

托尔掀开那台老古董的后盖,取出老旧的电池。他找到两截三洋AA充电电池放进机器,按下“播放”键,听见耳机里传来嘈杂的嗡嗡声。

“这种电池可以充电。”

“所以不会像老电池那样没电?”

“哦,会的,不过它们能起死回生。”

托尔好像在那张阴影笼罩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那人把兜帽往上一推,戴起耳机。

“是赶时髦乐队。”他说着,粲然一笑,付了电池钱,然后转身走出商店。

兜帽之下那张迷人的面孔让托尔·约纳松有些惊讶。他走到另一名刚进来的顾客跟前,问阁下有何贵干。直到午饭时间,托尔才意识到那张脸为何让他难以平静。不是因为对方长得有多好看,而是因为他长得完全不像身份证上那张照片。

一张脸为什么会让人忍不住想看?望着接待窗口外的那位年轻人,玛莎暗自思忖。或许只是因为他的谈吐吧。大多数人来前台都是为了讨要三明治或咖啡,或是吐露自己的困难,有些是真的,有些纯属幻想。再不然就是带一大把用过的注射器来上交,这样他们才能领到消过毒的干净注射器。可这位新住户来这儿却是为了告诉她,她在入住面谈时提出的那个问题他思考过了。关于他将来的打算。没错,现在他有打算了。他打算找份工作。不过要找工作,他就必须穿得正式点,得弄套西装。之前他看见衣物储藏室里有一些,所以他是不是可以借来——

“当然可以。”玛莎说着,站起来领他过去。她步伐轻快,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诚然,他或许只是心血来潮,一受挫折就会退缩,但这至少有点意义,能给人带来希望,让人暂时摆脱一味的堕落,不至于一坠到底。

在狭小的储藏室门外,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看他对着斜靠在墙上的镜子套上西裤。这是他试的第三套西装。市议会的一批议员有一次来中心考察,想证实奥斯陆收容机构提供的生活的品质相当不错。参观储藏室时,其中一位议员问中心为什么储备了这么多西装,暗指这种服装不适合中心所面向的人群。对此,政客们各抒己见,直到玛莎笑盈盈地答道:“这是因为我们的住户参加葬礼的频率远比诸位高。”

这个年轻人很瘦,却比她想象中结实。他抬起胳膊,穿上她找来的一件衬衫。她看见他的肌肉在皮肤下勾勒出起伏的线条。他没有文身,但苍白的皮肤上针眼密布。连膝盖后侧都有,还有大腿内侧、两条小腿和脖子两侧。

他穿上西装上衣,照照镜子,然后转过身来给她看。那是一件条纹西装,前主人没穿过几次就过时了,于是就——怀着满心的慈悲、带着不凡的品位——把它连同去年所有的衣物一起捐给了中心。年轻人穿着只稍稍大了一点。

“完美。”她笑着拍手。

他脸上也绽开笑容。笑容蔓延到他的眼角时,一股暖意荡漾开来,像有人打开了电暖器。这样的笑容能让紧张的肌肉松弛、受伤的心灵痊愈。这样的笑容正是同情心疲劳的人最需要的。可是她绝不能放任自己去拥有它——她直到这时才想到这一点。她避开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可惜我没法给你找双漂亮的鞋。”

“这双就挺好。”他用蓝色运动鞋的鞋跟点点地。

她笑了,这次没抬头,“你还得剪个头发。来吧。”

她在他身后登上楼梯,回到前台,给他找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围上两块毛巾,又找来一把厨房剪刀。她用厨房的自来水沾湿他的头发,用自己的梳子给他梳头。前台的另外几个姑娘在那儿评头论足,提着建议,与此同时,少年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落地。几个住户站在前台窗外张望,抱怨说他们可从没享受过理发的待遇,这个新来的凭什么搞特殊?

玛莎挥挥手把他们打发走,专心干活。

“你打算去哪儿找工作?”她望着他后颈上细密的白毛说。这得用电推子推。一次性刮胡刀也行。

“我认识一些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所以我打算在电话本上查他们的地址。”

“电话本?”一个女孩不屑地说,“上网搜不就得了。”

“真的吗?”年轻人问。

“你不是吧。”她哈哈大笑,笑声大得夸张。玛莎看见她眼睛都亮了。

“我买了一部能上网的手机。”他说,“可我不知道怎么——”

“我教你!”女孩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他取出手机递给她。她熟练地按键。“在谷歌里搜索他们就行。名字?”

“名字?”

“嗯。他们的名字啊。比如我的名字叫玛丽亚。”

玛莎温和地瞪了她一眼。这女孩年纪小,刚来这儿工作。她学的是社会科学,但没有任何实践经验。所谓实践经验,就是指一个人在跟住户交往时能分清哪些关心是工作性质的,哪些是私人性质的,知道那条看不见的界线在哪儿。

“伊弗森。”他说。

“这个姓太普遍了,会搜出很多结果。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告诉我怎么搜就行,剩下的我自己来。”年轻人说。

“好吧。”玛丽亚按了几个键,把手机还给他,“在这儿输入姓名。”

“非常感谢。”

玛莎已经剪完了头发,只剩后颈的绒毛了,她突然想起今天清理一个房间时在一扇窗户上被塞进了一片刀片。她把刀片——明显是吸可卡因前切毒品用的——放在厨房台子上,想等下一只注射器盒送来之后装在里面安全地扔掉。她划亮一根火柴,把刀片放在上面炙烤几秒。然后她用自来水冲洗刀片,用拇指和食指捏住。

“千万别动啊。”她说。

“嗯。”年轻人说,他正忙着在手机上打字。

看着纤薄的不锈钢刀片在他后颈柔软的皮肤上游走,她心头一震。她眼看头发被刮下来,落到地上,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实在太容易了。生死与悲喜都只在一线之间。意义与虚无也是。她剪完头发,越过他的肩膀望去,恰好看见了他正在输入的那个名字,看见搜索光标白色的尾巴不停地打转。

“好了。”她说。

他抬起头,仰望着她。

“谢谢你。”

她抽走毛巾,快步走进洗衣房,免得把碎发洒得到处都是。

约翰尼·美洲狮在黑暗中面朝墙壁躺着,忽然听见他的室敌走进来,轻轻关上房门。室敌轻手轻脚地穿过房间。但约翰尼已经绷紧了弦。这人要是胆敢动他的存货,他美洲狮保准会铁拳问候。

但他的室敌并没靠近他;约翰尼倒是听见衣柜门开了。

他在床上翻过身。室敌打开的是自己的衣柜。还好,约翰尼认定此人肯定已经趁他睡着时翻过他的衣柜了,没找到一样值钱的东西。

窗帘缝中透进一道阳光,落在那年轻人的身上。美洲狮顿时不寒而栗。

刚才少年从那只红色运动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约翰尼这下看清那是什么了。少年把它放进运动鞋的空鞋盒,盒子之前一直放在搁架最顶上。

他关上衣柜,回过身,约翰尼迅速闭上眼睛。

见他妈的鬼了,约翰尼心想。他努力把眼睛闭紧。但他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

马库斯打了个哈欠。他凑近望远镜,观察黄房子上空的月亮。然后他把镜头对准房子。它这会儿静悄悄的,没再有什么动静。但那个儿子还会回来吗?马库斯希望他会。或许他会想好该怎么处置那件东西,那个旧物,它之前就躺在抽屉里,光泽闪耀,散发着机油和金属的气息,很可能就是那个父亲用来……

马库斯又打了个哈欠。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天。他知道自己今晚肯定会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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