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讯问室以浅色调装饰,家具是松木材质的。红色窗帘遮挡着面向控制室的窗口。来自比斯克鲁德警局的亨里克·韦斯塔警监觉得这房间不错。他上次从德拉门来奥斯陆出差,用的也是这个房间。那次他们的讯问对象是几名被卷入一桩性侵案的儿童,为此,他们还准备了有完整生理构造的娃娃。这次他来调查的是谋杀案。他打量着桌子对面的那个蓄长发、留胡须的人。桑尼·洛夫特斯。他很显年轻,看上去根本不到档案上写的那个年纪。而且他也不像嗑了药,瞳孔状态正常。不过毒品耐受力强的人通常都看不出来。韦斯塔清清嗓子。

“所以你把她绑起来,用一把普通电锯杀害她,然后就离开了?”

“是。”对方说。他放弃了聘请律师的权利,但每个问题都只用一个字回答。最终,韦斯塔只好问他是或不是,讯问这才有了一点进展。见鬼,当然有进展了,他们获得了一份供认啊。但好像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韦斯塔盯着面前的照片。那女人的头顶差不多完全被削掉了,颅骨外翻,仅由皮肤连着。大脑表层裸露在外。他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但这个人……从他身上,韦斯塔丝毫看不到别的冷血杀手的那种冷酷与凶悍,或仅仅是愚蠢。

韦斯塔靠向椅背。“你为什么要认罪?”

那人耸耸肩。“现场有我的DNA。”

“你怎么知道我们找到了你的DNA?”

那人捋了捋浓密的长发,监狱管理者其实完全可以给他剪掉,只要他们愿意。“我掉头发。这是长期吸毒的副作用。我可以走了吗?”

韦斯塔叹了口气。嫌犯认罪了。现场有无可抵赖的证据。可他为什么还不放心?

他凑近他们之间的话筒。“对嫌犯桑尼·洛夫特斯的问讯于十三点零四分结束。”

他看见红色的指示灯熄灭了,知道外面的警官关掉了录音设备。他站起来,打开门,让那位狱警进来解开洛夫特斯的手铐,把他押回斯塔滕监狱。

“你怎么想?”韦斯塔进来时,控制室里的警官问。

“什么怎么想?”韦斯塔穿上外套,烦躁地用力拉上拉链,“他没给我们思考的机会啊。”

“之前那场讯问呢?”

韦斯塔耸耸肩。之前,死者的一位闺密主动提供线索,说死者曾透露她丈夫英韦·莫尔桑德不满她出轨,扬言要杀了她。她还说杰斯缇·莫尔桑德害怕极了。而且她丈夫的怀疑并不是捕风捉影——她的确爱上了另一个人,正打算离开丈夫。再没有比这更典型的作案动机了。可那少年的动机呢?受害的女人没被强奸,家中的财物也没有失窃,只有洗手间的药品柜被打开了,那位丈夫说少了点安眠药。可少年身上的针孔表明,他其实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烈性毒品,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为区区几片安眠药大费周折呢?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有了签字画押的认罪书,他一个警监干吗还要去追问那些细枝末节呢?

约翰内斯·哈尔登在A区的牢房外拖地,他看见两名狱警走过来,把那少年架在当中。

少年面带微笑,看上去就像是跟两位朋友并肩而行,要到什么好地方去,尽管他戴着手铐。约翰内斯停下手里的活,举起右手。“桑尼,你看!我的肩膀好多啦。多亏了你。”

为了给老人竖个大拇指,少年不得不抬起两只手。两名狱警停在一间牢房跟前,给他解开手铐。他们不必打开牢门。因为所有牢门都会在每天早上八点自动开启,一直开到晚上十点。一次,在上方的控制室,工作人员向约翰内斯展示过怎么一键开关所有的牢门。约翰内斯喜欢控制室。所以他每次在那儿拖地都拖得很慢。他觉得那地方让人感觉有点像在开超级油轮。有点像置身于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地方。

“出事”之前,他是个能干的水手,学的是航海技术。他的目标是当上甲板级船员。然后是船副、大副、船长。最后回到法尔松郊外的家中,跟妻女团聚,去港口当个领航员。所以他为什么要干那件事呢?为什么要自毁前程?他到底为什么会答应从泰国宋卡港口走私那两大包货?他又不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海洛因,也不是不懂刑法。他完全清楚挪威当时严苛的法律把走私跟谋杀相提并论。他甚至都不缺那笔钱,那笔只要把包裹送到奥斯陆的指定地点就能得到的丰厚报酬。所以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做?就为了追求刺激?还是因为希望能再见到她,那个穿丝绸长裙、披着黑亮秀发的美丽泰国女孩?他还想再一次望着她的杏色双眼,听她用那两片甜蜜的红唇柔声说蹩脚的英语,恳请他一定要为她做这件事,为了她在清莱的家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救。他从没信过这套说辞,但他相信她的吻。那个吻牵引着他,带他漂洋过海,把他带过海关,带进羁押牢房,带上法庭,又带到探视室。在那里,他那个快成年的女儿说家里人再也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随后,那个吻又带着他熬过了离婚的日子,把他带进伊拉监狱的牢房。那个吻曾是他唯一所求,而那个亲吻的许诺成了他仅有的一切。

出狱时没人来接他。他跟家人断绝了关系,跟朋友都疏远了,也不能再回船上工作。于是他投奔了唯一愿意接纳他的人——犯罪分子。他重操旧业,干起了不定期航运。那个乌克兰人内斯特招募了他。来自泰国北部的海洛因用卡车走私,走的是贯穿土耳其和巴尔干半岛的那条传统运毒路线。运进来的货从德国发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约翰内斯的工作就是开车把货送到指定地点。后来,他成了警方的秘密线人。

其实他也没必要当这个线人,只是那位警察唤起了他内心的某种东西。他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残存着这东西。尽管那份诱惑——过上问心无愧的生活——远比不上一个漂亮女人的吻,但他真心相信那位警官。他的眼神有些特别。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约翰内斯还真能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呢。可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那位警官死了。那是约翰内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听到某人用又恐惧又敬畏的语气小声说:双子。

在那之后,约翰内斯故态复萌只是迟早的事。他冒的风险越来越大,运的货越来越多。去他的吧,他巴不得被抓,巴不得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所以被瑞典边检警察拦下的那一刻,他感觉如释重负。他卡车上的那批家具里塞满了海洛因。法官提请陪审团注意,这次缴获的毒品数量特别巨大,而且约翰内斯也不是初犯。转眼间,十年过去了。自从斯塔滕监狱四年前投入运行,他就一直在这儿服刑。他迎来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犯人、一批又一批狱警,对他们报以应有的尊重。反过来,他们也同样尊重他。也就是说大家都尊敬他这个老前辈,觉得他没什么威胁。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他的秘密。那次令他难以释怀的背叛。那就是他甘愿受罚的原因。而且他也不再奢求得到自己唯一所求。一个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女人许诺的一吻。一位死去的警官许诺的问心无愧。直到他被转入A区,遇见了那个据说能疗愈伤痛的少年。第一次听见他的姓氏,约翰内斯心头一惊,但没说什么。他还是继续拖他的地,低着头,面带笑容,给人帮点小忙,也托人帮点小忙,好让自己在这地方混得下去。时光飞逝,日子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一辈子眼看就要到头。他得了癌症。肺癌。医生说是小细胞癌,浸润性的,属于最严重的那种,除非能及早发现。

而他的癌症并没有被及早发现。

谁也帮不了他。桑尼当然也不例外。约翰内斯让他猜自己哪儿不舒服时,他猜的答案,差出十万八千里;少年暗示问题出在腹股沟附近,还调皮地眨眨眼。而且说实话,他的肩膀其实是自己好的,跟桑尼的手没什么关系,那少年的掌温绝对不超过正常的三十七摄氏度,应该说比正常体温凉多了。不过他是个好小伙子,真的,所以他要是真以为自己有一双疗愈之手,约翰内斯可不想让他失望。

约翰内斯没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秘密,无论是病情还是背叛。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他不能把秘密带进坟墓。他想得到安息,而不是恐怖地复活,像僵尸一样,浑身腐烂地被困在地下,注定要忍受永恒的折磨。他没有那些信仰,比如谁会因为什么原因永远受苦之类的,但他这辈子干的坏事实在太多。

“太多太多……”约翰内斯·哈尔登自言自语。

然后他放下拖把,走到桑尼牢房门口,敲敲门。没人应门。他再敲。

他等了一会儿。

然后推开门。

桑尼坐在里面,往手肘上方的小臂上缠了一根橡皮管,用牙齿咬着管子一头。他举着一只注射器,对准一根突出的血管。针管与胳膊呈三十度夹角,标准的最佳注射角度。

桑尼淡定地抬头一笑。“怎么啦?”

“不好意思,我想……没事,我不急。”

“真不急?”

“嗯,我是来……不急不急。”约翰内斯笑了,“再等一小时也行。”

“能再等四小时吗?”

“四小时也可以。”

老人看着少年把针头扎入静脉,按下活塞。静谧与黑暗顿时涌入牢房,如同黑色的水流。约翰内斯轻手轻脚地出来,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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