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弗朗西斯修士莫名惊讶,阿克思院长已经不再反对修士们研究受福之人的遗物了。自从多明我会同意提供检查,院长就舒了一口气。封圣的事在新罗马又有了些进展,院长有时好像完全忘记了许多年前的感召守夜期间有什么特别的事——来自犹他州的修士弗朗西斯·杰德勒,这位如今在抄写室工作的修士当年曾有过什么经历。那件事过去十一年了,见习修士之间关于朝圣者身份的荒谬私语也早已销声匿迹。如今的见习修士早就不是弗朗西斯见习时的那一批了,这批年轻人从未听说过当年的传闻。

那个事件让弗朗西斯修士在群狼中度过了七次大斋节守夜,然而直到如今,他从不认为关于朝圣者的话题绝对安全。每次提到,他的梦中总会充斥着狼群和阿克思。在梦里,阿克思总是在不断给狼群喂肉,而那肉就是弗朗西斯身上的。

不管怎样,修士发现自己可以不受干扰地完成自己的项目,只是时不时要忍受杰瑞斯修士的取笑。弗朗西斯修士真正开始在羊皮纸上绘图了。装饰工作异常复杂,镶金的工序又要精益求精,再加上业余时间稀少,这项工作也许要经过多年才能完成。但是在几个世纪的黑暗海洋中,时间似乎都是凝滞的,一条生命所历经的时间,可能只是这时间汪洋上的小小漩涡。生命日复一日,季复一季,一切都单调乏味,疾病伤痛纷至沓来,然后死之将至,涂油以待,陷入黑暗而告终——或者不如说开始。因为到那时,为这乏味所折磨蹂躏,仍与之相安无事的颤抖的小小灵魂,终于可以摆脱这漫长的无聊时间,进入一个充满光明的圣地,站到上帝面前,熔化在他含有无限怜悯的火热目光里。而那座上之王将会审判道:“来。”或者他说:“去。”正是为了此时此刻,彼时彼刻那些单调无聊的日日夜夜才有了存在的意义。弗朗西斯明白,在这个时代,人们的想法一般都如此。

萨拉尔修士通过数学推导终于完成了第五页修复工作,累瘫在书桌上,几个小时后溘然长逝。没关系,萨拉尔的笔记完整无缺,过上一两个世纪,会有人发现这笔记中的乐趣,或许愿意完成他的工作。修士们默默祈祷,送走了萨拉尔的灵魂。

福哥修士和他的木工活儿也在继续。他在一两年前已经被调回木匠铺,获得允许偶尔可以雕刻打磨他已完成一半的受福之人的雕像。正如弗朗西斯一样,福哥每天也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做自己选择的工作。木雕进展异常缓慢,几乎无法察觉,除非隔几个月才能看出一点儿变化。弗朗西斯看得太频繁了,看不出任何进展。他是被福哥的率性随和给迷住了,甚至觉得福哥亲切友好的态度足以弥补其外貌上的不足。弗朗西斯喜欢在空闲时间去看福哥干活儿。

木匠铺里充满了松树和云杉的香味,还有刨花的味道和人的汗臭。在修道院,木料并不好找,除了几棵无花果树和两棵棉白杨临水而立,这整片区域再无树木。如果去最近的矮树丛寻些木料,要骑驴走上三天。木匠每次从修道院出发,要花一周的时间收集木料,这样回来时才能用驴子拖回一些树枝,用来做木钉、轮辐,有时是一条椅子腿。有时他们拖回一两根圆木,用来替换腐烂的横梁。木料有限,木匠们采集木头时就要考虑能怎样雕刻。

有时候,弗朗西斯一面看着福哥雕刻,一面坐在木匠铺一角的凳子上画素描,努力通过只是简单造型过的雕像,想象它的细节。雕像的面部轮廓已经显现,只是覆了一层木屑和凿痕。弗朗西斯修士试着从纹理之间预测雕像的面部特征。福哥看着弗朗西斯的素描大笑。快要画好了,弗朗西斯不禁觉得这张脸上那意味不明的微笑似曾相识。他按心中感受画了出来,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实在无法将这张脸同谁匹配,也想不起有谁笑得如此讽刺。

“不错啊,真的。实在是不错。”福哥看着素描说。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我无法抑制一种感觉,那就是我以前好像见过他。”

“别在这里晃了,修士,不要占用我的时间了。”

降临节期间,弗朗西斯生病了,隔了好几个月才再次走进木匠铺。

“面部快要完成啦,弗朗西斯。”木匠师傅说,“你现在觉得它怎么样?”

“我认识他!”弗朗西斯一把攫住雕像,紧盯着那双笑中带着忧伤的眼睛,嘴角那一抹讽刺的微笑——没有比这更熟悉的了。

“你真的认识?那他是谁?”福哥好奇地问。

“他是——呃,我也不确定。我想我认识他,可是——”

福哥大笑。“你只是觉得像你自己的素描。”他替弗朗西斯解释道。

弗朗西斯不确定,不过他仍没法将这张脸跟记忆中的谁相匹配。

哦——嗯!眼前这讽刺的笑容似乎有话要说。

阿克思院长觉得这抹笑容十分惹人恼火,不过他还是允许福哥完成这项工作,但是声明自己决不允许将这雕像用于最初的目的——等受福之人的封圣完成,将其作为偶像供奉于教堂。多年之后,整个雕像最终完成了,阿克思让人把它置于客房走廊。后来,一位来自新罗马的访客见到雕像受到震惊,阿克思又将它挪到自己的书房。

经过缓慢而痛苦的工作,弗朗西斯修士将羊皮纸做成了美的结晶。抄写室里人人都在谈论他的自选项目,修士们常常围绕在弗朗西斯工作台前欣赏这幅作品,充满敬羡地感叹。“天启啊!”有人低语道,“铁证如山,一定是因为见过受福之人本人,才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时间花在更有用的地方。”杰瑞斯修士咕哝着,跟弗朗西斯唇枪舌剑这么多年,杰瑞斯的讽刺智慧都被弗朗西斯的耐心作答耗尽了。这位怀疑论者利用自己的自由项目时间为教堂的灯盏制作装饰用的油布灯罩,得到院长的青睐,院长还提拔杰瑞斯管理常青树项目。

账本记录表明,提拔杰瑞斯修士是实至名归的。

年迈的抄写员主管荷马修士病倒了,几周后这位可爱可敬的老修士进入弥留之际。降临节刚开始,葬礼弥撒声便响彻修道院。这位圣洁的老抄写员主管的遗体被交还大地,归于尘土。修士们还在祷告中倾泻悲切之意,阿克思已悄然任命杰瑞斯修士为新的抄写室主管。

上任不久,杰瑞斯修士就通知弗朗西斯,声称是时候让他收起孩子的玩具,开始做点儿大人的活儿了。弗朗西斯出于服从,收起了承载珍贵蓝图的羊皮纸,用厚重的木板压好收存,开始在自由时间做油布灯罩。他并没有嘀咕抱怨,只是喃喃自语地跟自己确认,某一天,杰瑞斯的灵魂也会步荷马修士灵魂的后尘离开,过一种新的生活,而当下的生活仅仅是一方舞台。杰瑞斯急躁易怒,上帝也许会因此将他更早召回,到那时弗朗西斯就能完成心爱的文件了。

上天比想象中更早干预了这件事,甚至还没将杰瑞斯修士的灵魂召回到造物主身边。杰瑞斯接受任命的那年夏天,一位来自新罗马的首席书记带领随从书记员乘驴车来到修道院。他自称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封圣环节的列圣申请人,和他在一起的有几名多明我会成员。他前来查访地下室的重新开放和对“密封环境”的探索,并调查对封圣有影响的证据,包括——院长的雷区——有关所谓受福之人幽灵的报告,据旅行者说幽灵来找过莱博维茨修道院中一位来自犹他州的修士,弗朗西斯·杰德勒。

圣人的申请人受到修士们的热烈欢迎。他被安排住进专为高级教士保留的房间,奢侈地配备六位年轻的见习修士服务,见习修士们得到嘱咐,负责满足申请人的任何奇想。然而,本想为申请人包办饮食服务的修士们失望透顶,阿格拉大人礼貌地一一尝过那些最好的酒,最后选择了牛奶。亨茨曼修士为大人捕获了圆滚滚的鹌鹑和灌丛鸡,但问过灌丛鸡吃的是什么之后(“它吃玉米吗,修士?”“不,它吃蛇,大人。”),阿格拉大人看起来更想要餐厅里修士们所喝的稀粥。幸亏他还没问炖菜中的肉是什么,不然他可能宁可选汁鲜肉嫩的灌丛鸡。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坚持修道院生活一如常态不被他人影响,但是,每天晚上都有丰富的节目等着大人。小提琴欢快地奏乐,小丑热闹地舞刀,这让阿格拉大人开始相信,修道院里的“如常生活”定然是异常活泼,正如别的修道院一样。

阿格拉来访第三天,院长召唤了弗朗西斯修士。修士与院长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也算友好。因为院长批准了弗朗西斯正式宣誓,弗朗西斯修士敲书房门时也不再颤抖,此刻他便敲门问:“您找我吗,尊敬的神父?”

“是的,没错。”阿克思说,接着沉声问道,“告诉我,你曾想过死亡吗?”

“常常想,院长大人。”

“你有向圣徒约瑟夫祈求,不要痛苦而亡吗?”

“嗯——常常这样祈求,尊敬的院长。”

“那我想你应该不希望突然遭殃吧?不希望有人将你的肠子做成琴弦,不希望被剁了喂猪,不希望尸骨无存,沦落荒郊吧?啊?”

“不——绝对不希望,大人。”

“我也认为你不这么希望,那跟阿格拉大人讲话时要想清楚再说。”

“我……”

“你,”阿克思揉揉下巴,似乎陷入不愉快的预知情境中,“我看得太清楚了。莱博维茨封圣的提议被搁置。一位可怜的修士被一块砖头砸倒。他躺在那里,呻吟着祈求赦免。他就在我们中间,我要提醒你。我们就在那里站着,怜悯地低头俯视他,牧师们也低头看着他,直到他断了气,从头至尾都没有得到一句祝福。被拖进地狱,没有祝福,未被赦免,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真是可怜虫,是不是?”

“大人?”弗朗西斯喉咙发紧。

“哦,别怨我。我那个时候正忙着控制你的兄弟们,不让他们出于冲动把你踢死。”

“什么时候会发生?”

“但愿永远也别发生呢,我们这么希望吧。因为你会小心的,是不是?你会小心应对申请官大人的。不然,我就让他们踢死你。”

“是的,但是……”

“列圣申请人马上就要见你,给我收起你的想象,明确你要说的话,努力不要多想。”

“哦,我想我可以。”

“滚出去,小子,出去!”

刚开始敲阿格拉的门时,弗朗西斯心里怦怦直跳,但他很快就忘了害怕。列圣申请人是一位温文尔雅又举止得体的老者,他看起来对小修士的生活充满兴趣。

闲聊几分钟调节气氛之后,阿格拉开始碰触那个敏感问题:“现在我们来聊聊你之前遇见的那个人吧,有人说他可能是受福之人——”

“哦,但我从未说过他是我们的受福之人莱博……”

“你当然没有说过,孩子。当然没有。我这里有一份对这个事件的记录——当然,这完全是从传闻中搜集而来的——我想要你读一读,然后向我确认正确之处或者纠正错处。”他停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个卷轴,递给弗朗西斯修士。“这是根据旅行者所述故事而整理的版本。”他补充说,“只有你能描述发生了什么,提供第一手说法,因此我希望你更严谨地修正它。”

“当然,大人。但是实际发生的事简单得很……”

“先读,读一读!读完我们再讨论,嗯?”

这份卷轴这么厚重,一看就知道那些传闻记录绝不是“非常简单”。弗朗西斯修士每读一点儿,忧虑就增加一点儿,很快忧虑就胀大成了恐惧。

“你看起来面色苍白,孩子。”列圣申请人说,“有什么事情困扰你吗?”

“大人,这……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不是吗?但起码是间接转述的吧,你一定是这个说法的作者。不然这还能是谁的版本呢?毕竟你是唯一的见证者,不是吗?”

弗朗西斯闭上眼,揉了揉前额。他曾将简单的真实情况告诉几个见习修士,见习修士们彼此间开始窃窃讨论,接着又把讨论得到的故事告诉来到这里的旅行者。直到最后——成了这样!那时候,他有点儿想不通,院长为何这样强行禁止讨论。现在看来,要是当时自己压根儿没提过朝圣者该多好!

“他只对我说过几个字。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举着一根拐棍追我,问我去修道院的路。他在一块石头上做了个记号,就在我找到的地下室旁。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没有光环?”

“没有,大人。”

“没有天堂的唱诗班?”

“绝对没有!”

“那他走过的地方有没有生成玫瑰织就的地毯呢?”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大人。”修士答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没有在石头上写他的名字?”

“上帝做证,大人,他只做了两个标记。我当时不了解它们的含义。”

“啊,好吧。”列圣申请人叹了口气,“旅行者的故事总是被夸大,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开始的。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实际发生什么了吧?”

弗朗西斯修士简洁地讲了整个故事。阿格拉看起来很伤心。静静沉思了一会儿,他拿回卷轴,轻拍了一下扔进垃圾桶。“那么,第七大奇迹就这么没了。”他低声叹道。

弗朗西斯正犹豫着要道歉。

申请人一挥手:“不要再想了。我们其实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了。我们有几个自愈的例子——因为向受福之人祈祷佑护,疾病瞬间痊愈。这样的例子够简单,事实上已经归档。这些例子都是封圣的依据。当然那些都不像这个故事这样充满诗意,但我几乎是很高兴这没能成立——为你高兴。不然魔鬼的拥护者会把你钉上十字架,你知道吗?”

“我从未说过任何像……”

“我明白,我明白!这一切都是地下室引起的。顺便提一句,我们今天重新打开它了。”

弗朗西斯眼睛一亮。“你们有没有找到关于圣莱博维茨的更多东西?”

“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请注意!”大人纠正道,“没有,还不曾寻到。我们打开了内舱,开舱过程像是跟魔鬼作对,里面有十五副骨架和很多精彩绝伦的艺术品。很显然,那个女人——哦,它原本是一个女人——你所找到的那位是获准进入了外舱,可是内舱已经满员。本来地下室也能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可外墙倒塌致使地穴塌陷,可怜的灵魂就被困在入口处的石头里了。天知道为什么门不设计为向内打开。”

“前厅的女人是艾米丽·莱博维茨吗?”

阿格拉笑了。“我们能证明吗?我还不知道。我相信她是,是的,我相信,但也许这是我的希望驱走了理性。我们要看看还能发现什么,我们会发现的。反对方也有一位见证人,我不能盲目下结论。”

虽然阿格拉因弗朗西斯对朝圣者的描述而失望,但他一直保持足够友好的态度。赶回新罗马前,他花了十天时间在考古遗址考察,并留下了两个助手来监督下一步挖掘。出发那天,他到抄写室来看弗朗西斯修士。

“他们告诉我你在制作一份文件,用来纪念你所发现的遗物。”列圣申请人说,“根据我听到的描述,我非常有兴趣看看。”

修士辩解说那不算什么,但立即跑去拿了过来,打开羊皮纸时,心中的渴望是那样迫切,以至于双手发抖。他愉快地留意到杰瑞斯修士正看过来,眉头紧皱。

大人凝视了好一会儿。“太美了!”他最后抑制不住感叹道,“多么辉煌的色彩啊!这真是极品,极品!把它完成,修士,完成!”

弗朗西斯修士抬头看向杰瑞斯修士,疑虑地微笑着。

抄写室主管马上扭过头,脖子后面涨得通红。第二天,弗朗西斯拿出了他的羽毛笔、颜料和金叶子,恢复了绘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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