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美梦结束了

日本陆军航空兵少尉荒木春雄用不断颤抖的手,给刚结婚一个月的妻子写了诀别信:

茂子:

近来可好?今天我们结婚已经一个月了。美梦结束了。明天,我将驾驶飞机冲向敌军舰船,带着一帮美国佬,渡过三途川,进入死后的世界。回想往事,我觉得自己对你太冷酷了。我只要做出对你不好的事情,之后心里都会十分后悔。请原谅我。

一想到你未来必须面对的漫长生活,我就肝肠寸断。请一定要坚强,要快乐地活下去。我死后,请代我照顾父亲。

为悠久的正义事业献身,我将永远守护这个国家。

荒木春雄 悠久队队长

这封信写于5月10日晚,当时春雄正在九州知览(Chiran)航空兵基地。此前,他已经给父亲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他在信中说:4月末,他曾驾驶飞机在老家上空盘旋多次,希望父亲能够看到自己的飞机。然而,父亲只顾着忙地里的活,一直都没抬头。“父亲,”春雄写道,“我一直都没能引起您的注意。”春雄把这两封刚写好的家书托付给一位在基地采访的记者,记者承诺会亲手交给他的家人。

第二天一大早,记者赶在春雄出发执行任务前为他拍了几张照片。在一张照片中,春雄站在正中间,两侧是另外两个特攻小队的队长。三人都只有21岁,同时也都是陆军士官学校第57期毕业生。在另一张照片中,春雄正在对悠久队的队员进行最后一次训话。他“在镜头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他头上系着白色的头带,头带正中央是象征着日本的“旭日章”。知览航空兵基地附近有一所女子学校,而他们头带上的旭日章正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割破手指用鲜血染红的”。后来,那个记者把照片加洗并交给了春雄的妻子。

早上6:00,春雄终于登上飞机,他是第一个起飞的飞行员。与他一同起飞的共有150架飞机,这是5月10日至11日期间日军对停靠在冲绳岛附近的盟军舰船发起的第六波大规模神风特攻。没有人知道春雄到底是如何战死的,但也许有可能,他驾驶的飞机就是5月11日那天击中海军中将米彻尔的旗舰邦克山号(Bunker Hill)航母的两架飞机之一。邦克山号遇袭后燃起大火,共有396人阵亡(其中14人是米彻尔中将的参谋人员,多数为吸入浓烟而死)、264人受伤。这是自富兰克林号航母遇袭以来,日军自杀式飞机对美军舰艇造成的最严重的损失。邦克山号虽然没有沉没,但丧失了战斗力,直到战争结束也没能维修完成,所以米彻尔不得不把旗舰改为企业号航空母舰。

修理舰罗慕路斯号(Romulus)的无线电操作员亚历山大·伯纳姆(Alexander Burnham)曾留下一份记录,其中描述了在冲绳岛周围作战的美国水兵面对怎样的严峻考验,他们每时每刻都要担心日军自杀式飞机从天而降。伯纳姆写道,船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水兵们几乎彻夜不眠,或者仅在困得实在不行时稍微休息一下”。因此,毫不奇怪,一位舰长只好用这样的话来鼓励舰上的士兵:

日军的飞机正径直向我们飞来。如果你们以后还打算和金发美女共度良宵的话,最好给我打起精神,看到那帮混蛋就马上把他们打下来。

甲板上的水兵会看到敌机“从各个方向飞来,最初距离还有数千米,看起来还只是一群小黑点,但过几分钟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敌机的样子,看着它们越飞越近”。战舰一边“全速前进”,一边采取“规避机动”,尽可能地让自杀式飞机找不到目标,而舰上的炮手则火力全开。虽然防空炮击落了许多敌机,但还是会有漏网之鱼,“一旦自杀式飞机击中目标”,那破坏力简直“惨绝人寰”。整艘船马上就会充斥着“死亡、火焰和毁灭”,动力会丧失,“雷达信号和无线电通信也会全部中断”。

甲板下的水兵“待在闷热的水密舱室内”,对战况一无所知,只能听到舰炮沉闷的轰响。他们深知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只要船体被“自杀式飞机穿透,海水就会一涌而入,淹没他们所有人”。

他们最大的噩梦是多架自杀式飞机同时袭来,就好像“一群黄蜂”。第一架“紧贴水面飞行直扑舰桥”,第二架“飞得很高,但机头冲下对准甲板中央”,第三架“虽然右侧机翼已经支离破碎,却没有偏离目标”,之后又飞来第四架、第五架。自杀式飞机击中目标后,“整个甲板”变成一片废墟,从船首到船尾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一切,轮机舱被海水淹没,船只失去动力,只有防空炮仍然隆隆作响。“军官室、食堂、医务室、炮位、船尾甲板、走廊”,到处都是伤员,到处都散落着尸体和尸块,水面上则全是“被爆炸冲击波掀到海里的船员,一边漂在海面上奋力挣扎,一边祈祷附近的友军舰船能够赶在鲨鱼循着血腥味蜂拥而至之前伸出援手”。

战斗结束后,被自杀式飞机击中的舰船通常都像“漂浮的垃圾堆”,还得运气好才能“被拖至冲绳岛沿岸安全的港口”。此时,甲板上的尸体和残骸都不见了踪影:死者全都已经海葬,而伤员则全部“转移到其他舰船的医务室”。同时,战斗发生的地方又变回“荷马口中暗酒色的大海”,交战双方的老兵都不会前来悼念死者,因为战场遗址“既没有纪念碑,也没有十字架,只有一片永远没有任何特征的大海”。

日军反攻失败后没过几天,正在地下办公室工作的八原大佐被敲门声打断。一名联络官走进办公室,交给他一份由牛岛中将和长勇中将签署的命令。命令称,航空兵参谋神直道少佐将会奉命返回东京。八原询问为何要派神直道去东京,结果得知:“我们派他前往大本营,请求上级批准动用航空兵攻击敌军舰队,迫使敌人撤离冲绳岛周边海域,从而结束冲绳岛战役。”

八原大惑不解。无论他本人还是其他将领都很清楚,海军航空兵和陆军航空兵的神风特攻飞行员早已竭尽全力试图“从空中消灭敌人的舰队”。正因为如此,航空兵才会声称他们“才是冲绳岛战役的真正主角”,而“第三十二军不过是一帮龙套罢了”。尽管如此,在冲绳岛上空,美军航空兵力量仍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此外,八原也清楚,敌人已经有6个步兵师登陆,绝不会轻易打道回府。

另一个问题是日本本土的安全。八原早就提出,冲绳岛守军的正确战略应当是,“尽可能拖住敌人,消耗敌军的兵员和补给,从而竭尽所能为在日本本土的最终决战做出贡献”。在此时要求更多的航空兵力量参加守卫冲绳岛的战斗,无异于削弱日本本土的防御。出于上述原因,八原反对将神直道派往东京。

此外,考虑到神直道作为航空兵参谋,自然会倾向于在战斗中依仗航空兵力量,八原十分担心,神直道少佐向大本营汇报并分析如何指挥冲绳岛战役时会“曲解甚至无视”自己的意见。八原认为:“如果真是这样,我将彻底失去战役的指挥权。”然而,由于派遣神直道返回东京的命令“已经签字盖章”,八原深知已无法改变现实。所以,他只好交给神直道一个笔记本,托付他将此物转交给自己的岳父——一名退役的陆军中将。

按照计划,神直道首先前往冲绳岛南端的摩文仁(Mabuni),然后搭乘水上飞机前往东京。然而,由于天气恶劣导致水上飞机没有按时到达,他只好趁着夜色乘坐渔船离开冲绳岛。他最终抵达东京,向大本营汇报冲绳岛的战况。但是,正如八原预料的那样,大本营认为,动用航空兵力量大举进攻美军舰队的请求完全无法实现。

与此同时,在首里,八原大佐命令所有的女人(不仅包括慰安妇,还包括护士)离开地下司令部,向南撤退。司令部洞穴内的情况已经“惨不忍睹”,不仅卫生条件极度恶劣,还出现食物短缺问题,就连士气也“大不如前”。所有人都很清楚,大家“全部玉碎”已是迟早的事情。因此,八原想要让女人远离这“令人沮丧的环境,送她们到后方”。然而,这些女人得到命令后都不想撤走。她们抗议道:“你们想让我们撤走,是因为你们认为我们只是女人。我们不仅是女人,也是士兵,我们想要以死殉国。”

尽管她们再三请求,八原还是认为“她们必须撤走”。5月10日傍晚,美军炮击的强度刚刚缓和,她们就背着行李、拿着少数几件守军赠送的纪念品——比如长勇中将“珍贵的茶壶”——走出洞口。一个日本兵对着一个美女远去的身影大叫道:“你死便死了,可千万别把你那漂亮的脸蛋给弄坏了。”

做过妓女的新庄雅子与其他姑娘一起被迫离开。她回忆道:“我们只知道,在相对安全的司令部地道以外,战斗十分激烈。但敌军的位置或是日军的情况,我们就一无所知了……司令部命令我们必须离开地道,向南撤退到丝满。我们只得离开,就像是待宰的羔羊。”

雅子用一个词描述撤退的经历,那便是“地狱”。她们在夜里摸黑冒雨前进,“既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是随着人流行走。她回忆道:“我们大都只在夜里走大路,小道和大路全都像沼泽一样泥泞不堪。道路两边除了尸体和伤员,还有许多精疲力尽走不动的人。”在路上,她看到“一具女尸,背上绑着的婴儿仍然有气儿”。她刚想去救那个婴儿,就有一个士兵走上前来,命令她继续前进。最后,她们抵达冲绳岛南端的丝满,终于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可雅子早已疲惫不堪,倒头便睡。

没过多久,雅子一行又踏上旅途。白天行军时,只要空中传来飞机的声音,她们就会一溜烟地躲进路边的壕沟,躺下来装死。“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米须村(Komesu),”雅子写道,“我们的藏身处离村子不远,那是一个深藏在悬崖内的山洞……悬崖上驻扎着无线电通信兵,还有一些士兵守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我们这些从司令部撤出来的姑娘现在只剩下19人。”山洞的环境糟糕透顶,地上有齐膝深的积水。雅子她们“几乎没有食物,完全没有换洗的衣物,距离洞口不远的一个小水塘是唯一的饮用水源”。雅子被任命为班长,负责带领其余的姑娘;每天上面都会给她们分配任务,“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夜里摸黑到周围的田里找吃的”。她们“在这片区域搜寻任何能吃的东西”,主要“靠村民收庄稼时落在田里的红薯填饱肚子,我们前几次搜索还是有些收获的”。

与雅子一样,比嘉重友也历尽波折。自从3月末加入铁血勤皇队县立第一中学分队后,重友就与第二小队的战友一起,驻扎在首里的掩体内,负责为日本守军提供支援。在此期间,重友经历了许多事情:他的两个同学死于美军空袭,成为第二小队遭受的首批伤亡;重友那位在民兵部队服役的父亲来首里探亲,父子二人相拥而泣(这也是他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美军的战舰炮轰县立第一中学,教学楼沦为一片废墟。重友回忆道:“教学楼二楼的窗户火光四射,照亮了黄昏的天空,所有的学生排成一排,一脸茫然地站在教学楼前面。作为念书的地方,我们的教学楼已经有足足60年的历史,结果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最后一刻发出的声音仿佛在求救一样。”

到了5月,重友已经看清局势,知道日军前线已经开始瓦解。5月12日,一个日军少尉带着几名士兵,闯进重友所在的第二小队的掩体。“滚出去,你们全都滚出去!”看到躲在掩体里的全都是冲绳人,日本兵大叫道。

一位老师出来求情,解释道:“这是铁血勤皇队的掩体。”

“铁血勤皇队算个什么东西?”那个少尉厉声道,“管他呢,反正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掩体了。”

就在那个少尉开始赶人时,铁血勤皇队县立第一中学分队的指挥官篠原中尉赶了过来。篠原仗着军阶高一级,扇了那少尉一巴掌,说道:“你个蠢货,你不过就是个少尉而已。”

那个少尉带着手下的士兵,灰溜溜地离开了掩体。

然而,没过几天,重友就接到离开掩体的命令。由于前线的伤亡越来越严重,他和第二小队的其他成员全都接到命令,成为战斗人员。第二小队在离开前举行了阅兵式,县立第一中学的藤野贤校长在仪式上说道:“在战争中,形势瞬息万变。情况会变得极其艰苦,而且还并不一定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现如今连让你们都待在一块也不可能了。”

校长的讲话结束后,重友与其他26个学生一同前往距离首里以南5英里的东风平(Kochinda),加入驻扎该地的第一野战重炮联队。重友感到有些失望。他写道:“这样一来我可能会遇到危险。相比之下,我更想去炮火观测小队。我真是太羡慕那些加入炮火观测小队的同学了。”实际上,重友并不知道,炮火观测小队的工作极其危险,跟美军前线的炮火观测员没什么两样,他们必须观察炮弹落地的位置,再把相关信息发送给后方的炮兵部队。分配到炮火观测小队的12名成员,在战争结束前就已经全部阵亡了。

而重友的处境可就要好得多了。他所在的炮兵联队驻扎在远离前线的后方,只有美军战舰发射的炮弹偶尔在炮兵阵地附近爆炸。他与其他学生一起住在地道里,睡在两层或者三层的床上,除了洞顶会不断滴落水滴,条件还算比较好。重友获得了军队配发的钢盔、军刀、三八式步枪(配有15发子弹)。他认为自己终于成为真正的士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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