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他太阳穴上有3个弹孔

1945年4月16日晚上,八重岳的战斗接近尾声,恩尼·派尔在后方靠近渡具知海滩的地方,与同样也在冲绳岛采访的战地记者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一位战地记者写道:“他似乎心事很重,很高兴能有人听他发牢骚。他说他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跟随海军陆战队前往战场,但没能遇到任何重大的行动。说实话,从他的整个态度可以看出,他讨厌太平洋战场,就连这里的气候似乎也在跟他作对。他透露,自己已经受够了现在的烂摊子,决定跟随部队登陆伊江岛,然后再返回冲绳岛,继续跟随陆军部队采访数周,最后打道回府。”

冲绳岛战役开始后的头十天,派尔一直都跟随着第五陆战团一营A连。从某些方面来看,这的确是一个不走运的决定,原因是A连所属的陆战一师在冲绳岛中部几乎一直都在清理残敌。由于没能让派尔见识到陆战队“浴血奋战”的样子,A连的战士担心他会看不起陆战队,于是“不停地说抱歉”,毕竟谁也没想到战斗的头几天会“如此波澜不惊”。派尔安慰他们说,自己“满意得不得了”,“这样的战斗”最合他的胃口了。A连战士也纷纷表示,这样的战斗也很合他们的胃口。

然而,派尔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久闻陆战队骁勇善战,一直都迫切地想要见识他们在前线杀敌的样子。“我一直在脑海里描绘陆战队员的样子,”他写道,“他们与火星人差不多,连我都有些害怕他们。”但在见到他们之后,派尔意识到他们与其他士兵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与所有其他人一样,也会恐惧,也会有顾虑,也对这场战争恨之入骨。他们与我遇到的所有其他士兵一样也都归心似箭。”他们“信心满满”,为身为陆战队一员而“自豪”,但同时也并没有“目中无人”,而是对“陆军步兵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但派尔十分清楚,在冲绳岛“承担主要作战任务的部队是陆军”,而到目前为止,“陆战队一直都像是在躲清闲一样”。

正因为如此,派尔才会提出要求并获准在第七十七师登陆伊江岛的次日登岛,跟随该师进行战地采访。伊江岛距离本部半岛最西端只有不到3英里,是一座东西长5英里、南北宽2英里的长方形岛屿;岛上有数座机场,既可以为进攻冲绳岛的部队提供空中支援,又可以用作空袭日本本土的航空兵基地。美军并不认为伊江岛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岛屿南端的海岸全是沙滩,没有任何障碍;岛上除了一处高度600英尺、名为“尖顶”的高地,几乎一马平川;岛上日军只有不到2 000人,其中很多都是非战斗部队。然而,守岛部队在井川(Igawa)少佐的带领下以“尖顶”为中心,在高地及其附近的伊江村(位于伊江岛中央偏东处)修建了庞大的防御工事。

4月16日,2个团级战斗队按计划在伊江岛登陆,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第三〇五团在岛屿南部的红1号、红2号海滩登陆,而第三〇六团则在位于伊江岛西南侧的绿海滩登陆。登陆结束后,2个战斗队先是向内陆前进,之后又向东挺进,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到夜幕降临时,他们已经占领岛上的主要机场,以及全岛三分之二的土地。

那天晚上,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前,派尔参加了军方为新闻记者召开的通报会,得知伊江岛登陆表面上看起来十分顺利,但只是假象。夺岛战斗必将极其艰苦。派尔一登岛就被指派了一名向导,原因是“岛上布设了大量的地雷,还有许多日军狙击手”。17日,派尔乘坐第六四七号坦克登陆舰,与WLW广播电台的通讯记者米尔顿·蔡斯(Milton Chase)一起,在当天下午登上伊江岛。蔡斯回忆道:“恩尼穿着卡其色的衣服,登陆场附近的军官一看到他,就建议他换上丛林绿的衣服,因为在通向前线观察哨的路上应该埋伏着不少日军狙击手,卡其色肯定会让他成为狙击手眼中的出头鸟。恩尼借了一件丛林绿的外套换上,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派尔在距离海滩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日军防空掩体里面过夜。第二天早上,他与第七十七师师长布鲁斯少将聊了几句,然后就与第三〇五步兵团的新任团长约瑟夫·B.库利奇一起出发,前往三〇五团更靠近前线的新指挥部。前一天,第三〇五团的官兵前进到伊江村外围,途中只遇到小股日军部队用迫击炮、步枪、机枪进行零星抵抗。但很显然,日军的抵抗正变得越来越强烈,而为了更好地指挥战斗,库利奇必须前往更靠近前线的地方。

那天是4月18日,派尔早上出发时穿着战地记者的卡其色棉布制服,戴着钢盔、墨镜。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没有把那件借来的丛林绿外套穿在制服外面,使得他在大都穿着丛林绿作战服的士兵中间特别显眼。派尔、库利奇和另外三人乘坐同一辆吉普车;车上配有长长的鞭状天线,一看就知道是指挥车。他们加入一支由2.5吨卡车和其他吉普车组成的车队,沿着与海岸线平行、已排除地雷的道路前进。在接近一个路口时,埋伏在左前方大约500码处的阶梯状珊瑚岩山坡上的日军士兵,突然用南部机枪扫射库利奇乘坐的吉普车。

驾驶员猛踩刹车,车上5人全都跳下车,在道路两侧狭窄的壕沟里隐蔽起来:派尔与库利奇一起躲进距机枪较远一侧的壕沟。库利奇回忆道:“确认安全后,我和恩尼都抬头寻找车里其他3个人。经过(与其中一人)简短交谈后,我们确定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只是大家的藏身处有点儿分散。就在那时,日军又开始向我们射击。好几颗子弹反弹后在我头顶上飞过,但我还是意识到,有一颗差点儿命中我。我赶快把头缩回来,转身询问恩尼的情况,结果发现他躺在地上,脸朝着天,不停地打战。”

起初,库利奇没有看到血迹,没搞明白出了什么问题。直到鲜血缓缓地从派尔的嘴角流出,他才注意到派尔头上左太阳穴位置有3个弹孔。“他当时肯定已经失去意识了,过了一两分钟,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库利奇写道,“那一刻,我大声求救,询问周围的士兵,军医在不在附近。”

一切都太晚了,派尔已经丧命。库利奇留下一名士兵,命令他守护派尔的尸体,而自己则匍匐着爬回后方,汇报派尔的死讯。当天晚些时候,一名陆军的摄影师“匍匐前进,费尽周折,足足用了十五分钟,搞得灰头土脸”,才终于爬到派尔遇袭的地方,给尸体拍了照片。“他太阳穴上有3个弹孔,”摄影师回忆道,“要不是右嘴角的那一丝血迹,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拍摄完照片后又过了几个小时,军方取回派尔的尸体,找来一名随军牧师,在4位志愿者的帮助下举行了葬礼。

在紧邻派尔戴着头盔的脑袋上方的位置留下了一些线索:“壕沟上方的一道土质松软的土堤被机枪子弹打出一个长36英寸、深18英寸的半月形口子……极其充分地显示出日军机枪扫射的火力有多么猛烈、多么集中。”换言之,事发时,派尔很有可能正仰面躺在壕沟内,结果被穿透土堤的子弹击中了头部。这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3发子弹速度不足,没能击穿头部,只留下射入创伤,没有形成贯穿伤。摄影师注意到的最后一个细节是,派尔的墨镜少了右侧的镜片,好像是被飞溅的土石崩飞了。

派尔被埋葬在伊江岛,坟墓的一侧埋葬的是一名陆军三等兵,另一侧是一位战地工程师。在他中弹身亡的地方,第七十七师为他建了纪念碑,上有碑文:“1945年4月18日,第七十七步兵师在这里失去了一个名叫恩尼·派尔的好伙伴。”

那天晚上,布鲁斯少将给上级发电报汇报派尔的死讯:

有一条令人遗憾的消息:恩尼·派尔,也就是那位鼓舞我军士气、为战争做出重大贡献的战地记者,今天在夺取伊江岛的战斗中不幸身亡。

派尔的死讯传开后,各界要人纷纷表示哀悼。前第一夫人埃莉诺·罗斯福经常在她的报纸专栏《我的一天》中引用派尔的战地报道;在得知派尔的死讯后,她写道:

前方传来噩耗,在冲绳岛与我们的小伙子并肩作战的恩尼·派尔中弹身亡。对于全世界成千上万的人来说,派尔的战地报道专栏最充分地展示了我们战士的人性一面……去年我很荣幸与他在白宫会面。我很钦佩这个瘦弱且谦逊的人,他怀着对工作、对美国士兵的热爱克服艰难险阻。所有这一切,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几天前刚刚成为总统的杜鲁门在声明中说道:

我们听闻恩尼·派尔的死讯,再次举国哀悼。在这场战争中,派尔用美国战士们喜闻乐见的方式讲述他们的故事,就这一点而论,无人能出其右……所有的国人都应当对他心存感激。

战争部部长亨利·L.史汀生、陆军参谋长乔治·C.马歇尔以及以德怀特· D·艾森豪威尔(Dwight D.Eisenhower)、马克·W.克拉克(Mark W.Clark)为代表的高级将领也以相同的方式表达了哀悼。

在得知派尔的死讯后,最伤心的恐怕还是在冲绳岛作战的普通士兵。一个陆战队员对下士班长说道:

恩尼·派尔死得太可惜了,不是吗?经历过那么多倒霉事,结果就这么死了。难以置信对吧?我甚至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又没人逼着他这么做。

那个下士后来写道:

派尔的死的确令人惋惜……他是唯一一位真正在战斗中赢得普通士兵尊重的新闻记者,结果刚到太平洋战场就以身殉职。听说他要来冲绳岛的消息时,我们都高兴得很;而在得到他的死讯后,说实话,有些陆战队员表现得比听闻罗斯福总统的死讯时还要悲伤。

恩尼·派尔中弹身亡前不久的3月29日,从美军舰炮轰击中死里逃生的14岁女中学生作本好子正与家人一起,在濑良垣村附近的一个山洞避难。洞外突然传来狗叫声,还有人用“奇怪的语言交谈”。好子担心美国人指控她的父亲为日军工作(许多与好子的父亲同龄的男性都曾被迫为日军工作),就催促他赶紧逃跑。父亲照做了,沿着山洞后面的一个小石缝爬到洞外。

二十分钟后,一阵嘈杂,“七八个美国兵”走进了山洞。“别哭,”一个姓上里(Uezato)的老人对好子和其他孩子说,“躺着别动,假装睡觉。”

他们全都躺在榻榻米上装睡。上里躺在最靠近洞口的位置,一个美国兵用步枪戳了他一下,大吼道:“起来!”

上里站起来,冷静地对其他人说道:“孩子们,慢慢地站起来,朝洞外走。”

他们一个接一个穿过山洞内狭窄的通道,来到洞口。好子故意拖延,先是把头发弄得“像鸟窝一样”,然后又用煤灰把脸抹得黢黑,并像个瘸子一样一瘸一拐。好子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一周前她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一个身着平民服装的美国人挥舞着长匕首,在山洞附近的海滩上拦住她,想要把她掳走。好子深信不疑,要不是父亲的朋友及时赶到,她就肯定会被那个美国人强奸。现在,为避免再次被人盯上,好子只好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外貌令人生厌。

走到洞外后,好子发现,父亲也被美军抓住了,一些美国兵还牵着狗。两个美国兵注意到好子的“瘸腿”,于是就用手比画说要把她送到医院治疗。好子装作看不懂他们的手势,于是美国兵找来一个第二代日裔美国人,让他用日语告诉好子,只要接受适当的治疗,她的腿就能好起来。好子表示不愿与家人分开。“(但)他们仍然不愿放弃,”她回忆道,“所以最后我突然伸直了腿,开始大摇大摆地正常走路。他们马上就看穿我的把戏,全都捧腹大笑。”

后来,他们全都被美军用卡车送到设在石川市的难民营。“难民营全都是帐篷,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好子写道,“里面关押着数千难民。小孩赤着脚到处跑,看起来已经好多天没洗澡。老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坐在地上,一脸茫然,仿佛丢了魂一般……营地四周全都是带刺的铁丝网。”

他们刚下卡车,美军就把好子的爸爸与家人分开,给了他一件短上衣,背后写着“战俘”二字,安排他加入建筑队,在美国士兵的监督下修建棚屋。其他人被押送到了营地里更靠近大海的另一个区域,在茅草屋里住下。“比起帐篷,”好子写道,“茅草屋显得干净整洁。附近有一口水井,可以打到干净的水。”后来,好子渐渐不再那么害怕美国人了,并在距离营地不远、由岛上的副司令W.E.克里斯特(W.E.Crist)准将主管的美国冲绳军管政府总部找了个差事。与此同时,好子的父亲得到许可,用“美军不需要的多余建材”建了一座小房子,供家人居住。

美军在石川、胜连半岛、胡差(Koza)、岛袋(Shimabaku)、阿瓦舍(Awase)建立了多个难民营,关押了包括好子一家在内的数万冲绳平民,目的是确保他们的安全。难民能够获得包括食物、水、住所、医疗、公共卫生在内的基本生活保障,并且还在营区管理者的准许下,一边以集体劳动的方式收割庄稼,一边照看登岛美军从岛上各处赶来的家畜。难民营最初设计时,容纳上限为1万人,但难民却如潮水般涌来;许多营地的实际容纳人数都已经达到设计容纳人数的两倍。到4月末,已经有至少12.5万冲绳人成为由军管政府管理的难民。

“在我们看来,被美军抓获是一件幸运的事,”好子写道,“至少能让我们远离危险。”美国人提供了“面粉、白糖、盐、食用油、鸡蛋粉、卷心菜干、土豆、火腿,甚至还有果酱、花生酱”,让数万难民不至于忍饥挨饿;好子对此心怀感激。尽管如此,地理位置才是决定冲绳人能否大难不死的主要因素:生活在岛屿中部、北部的冲绳人大都可以幸存,但对于生活在岛屿南部、被困在日军前线后方的冲绳人来说,处境可就凶险多了。此外,还有一些冲绳人拒绝向美军投降,比如好子的一个表亲久我(Koga)。久我加入了铁血勤皇队,与其他幸存的队员一起躲进恩纳山。好子后来才得知,久我在遇到美军士兵后撒腿就跑,结果中枪身亡,而他的队友则乖乖投降,保住了性命。好子说道:“一念之差,决定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

听闻庆良间群岛居民集体自杀的消息,巴克纳中将忧心忡忡,担心惨剧再次上演,直到得知许多冲绳人向美军投降,他才终于放心。他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说道:

日军要求冲绳人杀死女眷,绝不能让她们落到美国人手里。少数被蒙蔽的冲绳人真的杀死了家里的女人,结果发现我们善待平民。现在他们对日军深恶痛绝……今天,我在路上碰到一批又一批的冲绳人,他们背着孩子,扛着寥寥无几的家财。看到我们后,许多人都笑着向我们挥手。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冲绳难民都有理由对美国人千恩万谢。21岁的下士斯特林·梅斯(Sterling Mace)隶属于第五陆战团三营,担任K连一个火力组的组长。他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了40具平民的尸体,其中有个死去的小女孩仍然紧紧抱着木玩偶。梅斯写道:“在距离小女孩不远处,一个女人面朝下倒在地上,多半是小女孩的母亲。她伸长手臂,五指张开,好像要保护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女人的半边脸血肉模糊,紧贴在地上。她紧闭的嘴唇下方有一大摊血,已经变硬发黑。”在死者的周围,行李散落一地,“有装满衣物和日用品的竹篮,有被子弹打烂、碎片遍地的漆器盒”。看到所有的死者都是背部中弹,梅斯很快就得出结论,他们的死因是美军战斗机的低空扫射。梅斯总结道:“我马上就意识到,干下这事儿的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人的战斗机在空中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击沉我们的军舰。”

就算这次低空扫射导致平民伤亡是一个意外,但一些美国士兵的确会随意对冲绳平民做出残忍的事情。28岁的松珠姬(Tamaki Matsu)带着两个孩子,与其他几个冲绳平民躲在名护——位于本部半岛与冲绳岛的连接处——附近的一个山洞里,突然听到洞外有人大喊“出来!出来!”(出て来い!出て来い!)。珠姬害怕被美军射杀,所以就带着孩子走出山洞,发现洞外站着10个荷枪实弹的美国士兵。美国士兵命令珠姬和其他平民一起围成圆圈坐下,很快就从他们中间揪出来一个“N先生”(Mr.N),原因是他穿着西式衣服和绑腿。“也许被美国人当成了日本士兵”,美国士兵把他带到一旁,一枪击杀。

然后,两名美国士兵开始挨个仔细检查被俘的平民。珠姬坚信他们一定是想要找个年轻女人发泄兽欲,所以一直都“低头耸肩想要蒙混过关”,但美国士兵还是发现了她,打算把她带走。她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浑身颤抖、又抓又挠”,绝望地一把抱住附近一棵樱树的树干。看到母亲与美国士兵拉扯一团,珠姬的两个孩子也号啕大哭,开始尖叫起来。直到这时,美国士兵才终于撒手,不再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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