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爸!”

“嗯!”

“中午在家吧?”

“在家。”

“我给你送饺子,尝尝我包的饺子。”

“学会包饺子了?”刘工心想。

刘工爱吃饺子,爱了五十多年了,他今年六十虚岁,明年退休,在单位他经常出差,天南海北吃遍了,觉得还是自己包的饺子最好吃,鲅鱼馅,猪肉白菜馅,羊肉大葱馅,牛肉洋葱馅,鸡蛋韭菜虾皮馅都是他的最爱,他自己擀皮儿自己调馅儿自己包,当然也要自己下,而且多数时间他自己一个人吃,他单身已经二十八年了,离婚的时候女儿不到四岁,女儿跟了她妈,实际住在姥姥家,跟着姥姥过。对于离婚,刘工没有后悔过,片刻都没有,只是刚离婚那几年,他会常常假设,没有生孩子该有多好!

现在,女儿坐在餐桌对面,他不这样想了。女儿特别懂事,幼儿园,上学,考大学,工作,谈恋爱,都没有让他操过心。不求最好,也不最差,事事居中,他觉得女儿这一点像他,不仅性格像,大高个儿也像,面貌也像,这些年他就是基于对自己的了解,从而对女儿放心,觉得她是他的亲闺女,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应付得过去。

“爸,好吃吗?”

“还可以。下一次调馅儿滴上几滴香油,筷子拌,要快速,慢了不行。”

“我同学徐倩教过我这个方法。”

“哪个徐倩?”

“我就认识一个徐倩,她爸爸跟你一个单位。”

“那我知道了。她去年结的婚不是?”

“大前年。她家陪嫁了一台卡罗拉。”

刘工陷入沉默。

“爸!”

“嗯!”

“爸。”

“有事?”

“爸。”

“说。”

“要不要我把他带来你看看?”

刘工一摆手。

“不用,你看好了就行。”

说完他感觉有些不妥。

“那个啥,你妈的意思呢?姥姥姥爷怎么看?”

“我妈没意见,姥姥姥爷都喜欢他。”

“那挺好!”

刘工第一次登岳父岳母家门,老两口也非常喜欢他。后来要离婚,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没有外遇,没有打架,甚至连高声争吵都没有,只冷战了半年多,说离就离了?他还记得岳母在厨房一个人自言自语:“为了什么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烧的,烧的,怎么烧成这样!”

刘工陪女儿到楼下,他正好要去文玩市场转转。

女儿走近一辆两厢标致307。

“爸,我下周还给送饺子,香油调馅儿。”

女儿开车走了。刘工坐进自己的老捷达,连抽了两颗烟。女儿明年五一结婚,女婿是本市人,但他不想出席女儿的婚礼,孩子她妈愿意出席那是她的事,反正他不出席,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女儿,女儿没有埋怨爸爸。他还告诉女儿,回门子也免了吧,闹哄哄俗不可耐!女儿说对,两人感情好是关键,搞这些形式没有什么意思。刘工从心里赞叹女儿不愧是他老刘亲生的,三观正,交流无障碍。

文玩市场热热闹闹,核桃,手串,烟斗,铜器玉器,假古董,任一摊位都让刘工流连忘返,尤其碰到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刘工最爱看这个,没成交有没成交的遗憾,成交有成交的兴奋,自认为占了便宜的一方会趁机讲出东西后面的一些知识和典故,又有趣又长知识。刘工并非快要退休了才喜欢上这些东西,他少年时就喜欢,那会儿还没有这种市场,有天津街文物商店,他额头顶在玻璃橱窗上,一看就是半天。

根雕摊吵起来了。摊主老姚跟一位五十多岁的女顾客在吵架,女顾客的丈夫倒是想息事宁人,一旁拉妻子离开,妻子体重大,又在火头上,拉了几下没有拉动。刘工听出了个大概,好像为了五块钱,而且老姚已经找给了她,女顾客仍然不依不饶。刘工觉得应该前去劝解一下,他了解木工出身的老姚,是个实诚人,平常跟自己特别聊得来,这两年他从老姚这里学习到不少木材木器方面的知识。可很快刘工改主意了,他没有上前,而是选择了后退,悄悄转到拐角处,看不见老姚的地方,一个手串摊位前,装作在挑选一串带鬼脸的假越黄。此刻,他的心情半是尴尬,半是愤怒。那位女顾客不是别人,正是跟他有过一段地下情人关系的前同事。尴尬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愤怒是当初自己眼光怎么会如此之差,再怎么也不至于为了五块钱如此出丑吧?还有这才退休几年就敢胖成这样?这把刘工给气的,原本没有买什么的打算,一下子买了两串假越黄。

他远远地听见她说:“算了,把理儿说开了就可以了,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刘工的刻薄之心瞬间柔软,开始回想起她的好来,她嗓音沙哑性感,年轻时很有点魅力。他想起当年他们的一些秘密经历,以及调情做爱时她的种种放纵,他还想起她向他提起过的,一直纠缠在她心头的一个问题以及其他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我想不通,你们究竟是为啥离呀?一问你这个你就沉默,那问你点别的,你得回答啊,今年先进选举你投谁的票了,没投姓阎的那个小妖精?”她争风吃醋的样子很可爱,这是她的本能,也可能是她挑逗男人的花招,不过他喜欢,他发现他往往因为女人的小缺点而喜欢上她们,那是刺激他对她们产生欲望的重要原因,不过情欲过后一片虚无,他跟她完全不是一路人,他通过偷情越发对婚姻不信任,越发认为自己离婚正确,而她呢,越是偷情,越是精心维护好自己的丈夫和家庭。“哎,明天你值班吧?我办公桌下面有苹果,我已经洗好了,吃的时候简单冲一下。”

刘工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的小山包发了一阵呆,他发呆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总是表情平静,外人很难看出他的内心情绪变化。

小山包在公司院内,山包南坡卫生归他们一室负责,每年入冬前清理一次枯草树叶子,平常捡一捡塑料袋废纸屑,谁知今年负责北坡卫生的二室独出心裁,组织力量把野树杂草连根铲除,公司表扬之余,还拨下一笔费用,让他们修建花坛。一室主任急了,找来刘工商量对策,杂草容易处理,那几棵野树不好整。刘工主动接过了这个任务,室主任批了两千块钱的工程费,用来雇人砍树,树根不好挖可以不挖,刘工说树根他自己挖,留着做根雕。室主任比他年轻七八岁,算是目睹过他的离婚过程,那会儿小山包野山枣树已经长得比人高了,秋天,刘工溜达一圈能收获一小塑料袋山枣,山枣树越长越高,不知哪年起已经长成槐树那么高了,树越高,山枣越少,因为太高了,结了枣也看不到,不了解底细的会以为它是棵槐树。刘工离婚时室主任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插不上嘴,后来,他当上了室主任很久了,话赶话说到离婚,他对刘工说:“大夫人脉多广啊,找还找不着呢,刘工你可真牛。”

办公室的格局二十年没有变过,摆着十多张办公桌,除了室主任,所有科员都在这里办公。六十虚岁的刘工坐在自己位置上,右前方他旧情人位置已经换了新人。再过几个月,他也要永远离开他的位置了,他掏出手机,起身拍了几张照片。回顾自己大半生,名利权一样不占,他算计的是怎样付出最小收益较大,他性格平和,不争不抢,但也绝不吃亏,该得到的自然得,需要争的他会考虑一下性价比。他比较得意的是,在单位他得到了比领导还多的出差游玩机会,实现了“把农家肥施遍祖国各地”的理想,业余生活他比谁都丰富,每个周末和假期安排满满,钓鱼滑雪自驾打弹弓户外露营文玩市场,很多人羡慕他玩得潇洒,当然,背后议论他不着调不负责任也是这帮人。

座位还是那些座位,人已不是那些人,刘工年轻的时候,单位五十岁以上的,在他眼里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无论领导还是同事,那些老人跟他交谈,他都是打哈哈,对方越是严肃,他越是哈哈,现在轮到他自己到了这个年龄,他当然知趣,早已把自己化作不占空间的存在了。当年,他刚离婚那时候,哪怕谴责他拿婚姻家庭当儿戏的那些同事,也承认小刘是个好性格的人,这就更令人费解了,多么般配的一对儿,一个国企工程师,一个大医院大夫,怎么会无缘无故离了呢?各种猜测不绝于耳,刘工却始终稳如泰山,不置一词。

别说同事,就是他的前妻,女儿的妈妈,至今不知道丈夫为啥要跟她离婚,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开始对她冷淡,不愿意跟她讲话,不听劝,也不解释。他前妻性格也属于高冷型,不会像普通妇女那样无尊严哭闹,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离了。但是随着年龄增加,她的疑问越来越重,这当然不是说她还留恋着他,那是不可能的,她只觉得委屈,明明她被嫌弃,被抛弃了,却不知因为什么。简单指责他脑子有病已不能安慰自己。

“爸,开门吧,我刚停好车,马上上楼。”

刘工提前把门开开,等着女儿上来。

“吃吧,还热乎。”

刘工尝了一个。

“咋样,爸?”

“还行,肉老了,下次搅肉加凉开水,一定要凉开水,提前放冰箱冷藏好。”

“爸你都是跟谁学的?”

“你奶奶打的底儿,加上自己多年的实践。选肉也很关键,里脊肉看着好看,不如梅肉,梅肉香。”

“好吧,下周我试试。”

“怎么,你下周还来?”

“嗯,还给你送饺子。”

“你奶奶要是能吃到你饺子该多好。”刘工心想。

刘工妈妈心脏病多年,前年去世了。老太太三十多岁守寡,把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很不容易。老人家满心不愿意儿子离婚,但孩子大了不由娘,说也不听啊!刘工排行老小,上面有一姐一哥,他们对弟弟的所作所为很不理解,但也无能为力。

送走了女儿,刘工来到了文玩市场根雕摊位找老姚聊天解闷,正赶上老姚跟一个山东口音的老头争论枣木和山枣木哪个值钱。

老头走后,刘工说:“我都听糊涂了。”

老姚说:“没什么可糊涂的,值钱当然山枣木值钱,不过山枣木无大料。除了河本大作家里的那个酒柜。”

刘工说:“河本大作?”

老姚说:“对呀,小鼻子,在南山住过。”

刘工问:“酒柜是怎么回事?”

老姚说:“刚才老山东不是讲过了嘛,可惜了了,让二十高的红卫兵劈碎烧火了。咱光知道老酒泡山枣,不会想到山枣木酒柜装老酒,小鼻子会享受。”

刘工问:“山枣无大料,酒柜大料哪来的?”

老姚说:“两个地方,老铁山和大黑山,旅顺老铁山两根,大黑山三根,才凑成了一个酒柜,打酒柜的木匠姓王,大纺老王家的,当年为这事儿没轻挨斗,他孙子上个礼拜来过这儿。河本大作日本家有一个祖传酒柜是山枣木做的。他在南山居住期间,正仕途不顺,想找点事儿分分心,于是悬赏找来木头,照着老柜子的样式,打造了那个举世有双的酒柜。”

刘工问:“那现在要是有做一个酒柜的大料,你要不要。”

老姚说:“我不眨眼掏三十万收了。去年黄河根艺大展,一个山枣木巨型根雕出价八万。大黑山响水寺侧院有两棵山枣树,长成了槐树那么高了,一般人都以为那是槐树。蔫人出豹子,刘工,你不会要翻墙把它们砍了吧?”

周六中午,女儿下好了饺子送来。

刘工打开饭盒。

“味道还可以,肉也嫩了,是梅肉,但下锅没掌握好,下饺子也是个功夫,破了这么多,一二三,破了三个。”

“爸,不能说‘破’,要说‘挣了’,影响财运。”

“嘁,你信这些?”

“我姥姥信,也没见她挣到钱,我妈妈也没挣到什么钱,所以肯定不准。我见不少做生意的人家拜关公。鲁丽家就供着关公,她爸妈做生意,有的是钱。”

“鲁丽,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大学同学,浙江温州的,全家都做生意。爸,你今天不去文玩市场了?”

“不去了。今天去单位砍树搞卫生。”

“爸。”

“嗯。”

“我走了。”

“嗯。”

“爸!”

“嗯?”

“下周我再给你包饺子。”

“你只会包饺子?”

“我刚学包饺子,炒菜还不行。”

“你来,我做给你吃。”

“好,爸!”

刘工一大早去菜市场买了五花肉,大头宝鱼,一块豆腐。他知道女儿爱吃红烧肉,做了满满一大盘,大头宝别看个头儿小,味道鲜美却数第一。他炖好了鱼,又做了个麻婆豆腐,拌了土豆丝。他在做这四道菜的时候,没有发觉它们跟二十八年前他在一个周末做的四道菜一模一样,做好了,端到餐桌上,回头一瞧,他大吃一惊。那是个周天,他刚学着做菜,想在妻子面前露一手,他把菜做好了,用盘子盖上。妻子上午有个会诊,中午回来吃饭,他的家离医院不远,他决定去接她。他走着她每天走的路,这样避免走两岔了。他感觉随时会碰到妻子。医院是小鼻子留下来的,像个巨大城堡。太阳当头,灼热难耐,刘工躲在一棵柳树下望着住院部大门。一对年轻夫妻走出来,两人并没有搀胳膊牵手,但刘工第一眼认定,从门里出来的是一对夫妻。不过他错了,那女的是他妻子,男的是她们科的科主任。他们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才认出她来。他俩边走边交谈着,不是你一句我一句那种交谈,而是他说一句,她听了笑笑,然后看看他的脸,老半天才说出几个字,刘工听不到她说什么,科主任继续往前走,她仰脸朝他等待着,表情甚是妩媚,这表情刘工熟悉,妻子平常高冷矜持,只有在那个时候,也不是每一次,才会向他展露她心醉神迷的妩媚表情。他俩从他面前走过,继续往前走,从背影看,还是很像一对夫妻。妻子晚上才回家,她吃着丈夫做的红烧肉,没觉得凉,饭量很小的她,把一盘子都吃光了。刘工问她中午怎么没回来?妻子轻描淡写地说她被护士长拉去逛天津街了,买了一个围巾。刘工张口结舌,他咬牙下了决心,不但不能让她看出他的嫉妒,更不能让她看出来他此时此刻对她谎言的鄙视。围巾放在床上,包装盒子非常精美。

看着桌上这四个菜,刘工很不舒服,他去厨房炒了个大葱鸡蛋。

大葱鸡蛋做好了,女儿正好赶到。这一个月,女儿来了四次,快赶上往常一年来的次数了。女儿不是无事闲磨牙那种孩子,平常她电话都少打,微信也互不相扰。

“味道怎么样?”

“好吃,爸,你怎么做菜这么好吃?”

“琢磨,干什么事都得动脑子。”

“我妈真没有福气。”

“你说那会儿呀,那会儿我厨艺一般般,我是在跟你妈分开以后才精湛起来。如果单讲色香味中的味,我不服大连任何一个厨子。多大的厨子我都不在乎,我做菜还有个特点,不指着鸡精味素。他会做饭不?”

“会,比我做得好吃。”

“那还不错。你也得学着做饭啊,为人妻了,将来还要为人母。而且慢慢你会体会到,做一手好菜也是种享受。你婆婆什么样人,对你有没有要求?”

“我婆婆人还可以,挺通情达理的,对我没有啥要求。”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对爸爸有没有要求,别客气,有要求你就说,爸爸能办到的尽量办!”

“没要求,爸,不就是结个婚嘛,咱家就这么个状况和条件,爱结不结,再说他家也是普通人家,没那么多事儿。”

“他家不错了,不是全款给你们买房了嘛?”

“那倒是。”

“那咱这边什么没有,也不太像话呀。”

“我妈要给我拿十万,我不想要,她身体一直不太好。爸,你不用有压力,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不是要钱来的。我——”

“好孩子,咱不是俗人,可咱也不能让俗人笑话着。”

女儿笑了,觉得爸爸的话很好笑。

刘工说:“爸爸想送你辆车作陪嫁,二十五万以里都行,你看行吗?”

女儿双眼放光。

爸爸喜在心上,浑身充满了温暖。

“我觉着雅阁凯美瑞都行,比卡罗拉高一个档次。”

“谢谢爸!我不要,你哪攒这么多钱?我不要,留着养老吧!你可别去借。”

“这么瞧不起你爸?你爸就不能赚点外快吗?放心拿去用,不是借的,都是咱自己的,在这个卡里,正好二十五万,都给你,你看着买,剩下了也是你的,但是不要往上添了,车就是个代步工具,没必要追求那个虚荣。”

“不添,我喜欢标致508,跟雅阁凯美瑞一个量级的,价格便宜小一万。”

“那就标致508,你开法系开服了是吧,我也觉得法系车很不错,可惜一般中国人不认。”

“爸!”

“说!”

“爸,你别生气,最近我一直想当面问你个问题,每次都没说出口,我马上要结婚了,不能老让它压在心里。”

“这么严重?”

“爸!”

“嗯。”

“谁问你都不说,但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觉得我结这个婚都没有意思了。你到底因为什么跟我妈离婚?”

刘工一下子跌落波谷。

女儿问话时把视线移开,但明显感觉到爸爸无表情面孔里神经在抽搐痉挛。

“好了,爸,我不想知道答案了。那是你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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