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小桑和她的朋友们及父母 01

小桑坐在书桌旁写日志。她支着下巴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回到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种另外的选择。”“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选择呢?”她心里的一个声音问道。“不知道。但在那个时候,它们在强烈地涌动,要显示出来。”她说出了声。她眨了眨眼,就在刚才,她分明看见了“那个时候”里面的一些景物,比如一只玉石鞋拔,一株丰满的垂柳。“我坐在那里,同逝去的亲人对话。在我的视野的远处是小河转弯的地方,一只翠鸟向我这边飞来,可是它在一刹那间就消失了。”她的声音在房间里震响。然后她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玉石鞋拔”四个字。这是她的选择吗?她没有回到“那个时候”,所以她不知道。她仅知道,有一些强烈的画面。阅读真是个好活计,某些书对她来说百读不厌。

日志写完了,小桑站起来在房里踱步。她觉得,她是为了回到“那个时候”才读小说的。也许于冥冥之中,她选择过很多次了吧。一切都是那么强烈,她怎么可能不选择呢?这时她的脸上出现了微笑——当时自己是那么年轻。现在她变老一点了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她抬起头,看见了书架上那本灰白色封面的书,这本书在这两三年里头是她的伴侣。书里的内容是如此的朴素,就像……就像她自己在那里面生活一样。那里面写到了一位清洁工,好像在她那个时候城市还没有清扫车辆,她每天天亮之前用长长的竹扫帚在柏油路上清扫,她裹着一条花头巾,看不清她的脸部。扫帚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小桑每次读到这里都将自己想象成她。被太阳晒热后又在长长的夜里冷却了的柏油路,扫帚与地面间柔和的接触……小桑叹道:“多么传神啊!”她将那本可爱的书拿下来,随便翻到中间部分的一页。这一页是描写一名狂热的小轿车司机的。“小轿车腾空了,然后猛地落在厚厚的野草上,滑出一段距离……司机突然松弛下来,倒在方向盘上。”似乎是,那司机在荒原上睡着了。小桑最喜欢这种情节——在星空下的荒原,一个人平静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神不知鬼不觉……啊!尽管已经是很熟悉的情节,她还是每次都微微地激动,每次都那么投入。她不知道别的读者会不会这样,但她就是这样。

窗子外面有个小女孩在跳绳,那一晃一晃的绳子让书中的描写更生动了。小桑感到,她身边的氛围让她着迷。有时候,她还喜欢在大街上读书呢,尤其是等汽车的时候。小桑固执地认为,如果作者不能让一本书的内容与她的日常生活交织,她就没必要读那本书了。在火车上读小说是她最爱做的事。车开得不快,走走停停的,卧铺车厢里的各色人等都在大声聊天,或聚在一块打牌,到处是嘈杂的噪声。小桑一般总是半躺在铺上读小说。一只耳朵倾听小说外的声音,另一只倾听小说内的声音。这种时候小桑的身体便会感到无比的惬意。除了车上的两顿饭时间,她可以一整天沉浸在这种“半心半意”的阅读中。“多么美!”她隔一会儿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可惜坐火车外出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大部分时间小桑还是在家里阅读。在家里读书也不错,当然没有在卧铺车厢里那么享受。想到最近的一次出差坐火车的情景,小桑又微笑了一下。她将手中的书翻到了末尾部分。

这本书的结尾是最好的,仍然令人激动,但慢慢归于平稳的境界,就像一粒油石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入幽深的湖中一样。唉,可惜那种幸福感一下就过去了。再读一遍吧。能写出让人有幸福感的书,那作者多么了不起!她又读了一遍。她的眼睛看着窗外,那小女孩还在跳绳,绳子一晃一晃的。她又记起了在雨天里坐火车的情景:手捧一本好书。没有比那更伤感更怀旧的了。她在卧铺上眼含泪水——那却是幸福的泪。那本书!她在阅读的历程中一年又一年地走过来,她的伴侣也在变化——数目变小了,但有四五本书,她始终对它们忠诚。

“小桑,小桑!”女友小麻闯了进来,“我是特意来告诉你的,因为你是我们大家的老师。我读到了一本最最精彩的小说,书名是《××××-××》。我昨天读了一个通宵,现在头脑还在发晕。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小说?”

“那本书,我也读过,是在十五年前。”小桑脸上浮起微笑,陷入回忆之中,“真是一本好书,写得那么温柔,那么有品位……我记得我是在学校里的操场上读的,远处有人在踢足球,我隔一会儿便抬起头,球员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地闪过。那时我真是年轻。现在你也同这本书相遇了,祝贺你。”

“哈哈,我还担心我的眼光不准呢。既然你也有同感,说明我的品位还可以啊。我们的读书会里还有其他人向你推荐过这本书吗?”她眼巴巴地看着小桑。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

小麻兴奋地拍起手来,嚷嚷道:“我要升级了!我要升级了!”

她喊叫着奔出去了,大概是急着去重温那本书。

小麻比小桑小五六岁。小桑轻轻地念叨了一句:“青春啊。”她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变老,不过这变化让她振奋而不是伤感。小麻读的那种书,如今她已经不再读了。那么,她成了高级读者了吗?应该是吧,要不小麻也不会这么急于来要她证实了。此刻她正在设想小麻读书的环境——她是在书房里读了一个通宵,还是在卧室里的床上?抑或是在她楼下的那盏路灯下面?小桑感到路灯下是最适合读那本书的地方:四周静悄悄的,有皮毛发亮的黑猫在院子里潜行,门口那株大杏树上的杏子在灯光中闪亮。读到了一本最美的书,便急煎煎地跑来告诉朋友,这冲动该有多大?她比她的朋友老练,她的激情并不是这种风风火火的,而是像油石落入碧水中的那种。她懂得这种风风火火。多么令人怀念的情景啊。

那天夜里,小桑在她喜欢的那本书中的城市里游荡了好长时间。有一个影子,但又并不是影子,因为它的形象有表情,它为她领路。她和它穿过了许许多多路边的露天摊位,终于来到了郊区,那里有一口深井。

“我现在读到哪里了?”她的声音在空中突然震响,她吓了一跳。

那影子立刻从井沿跳下去了,姿势非常潇洒。她慢慢地凑近井沿往下面看,下面一团漆黑。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你读到这里了。”

于是小桑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小桑,小桑!”小麻边喊边追赶小桑。

她是从马路对面过来的,现在她同小桑一块步行一段路去上班。她俩在同一个大商场做收银员。

“我总觉得那本小说会给我带来好运。”小麻傻乎乎地说。

“没错。”小桑赞赏地点头,“书籍融入生活。这本身就是好运。”

“我越来越聪明了。”

“没错。”小桑笑起来,为女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下班后,咱俩一块去咖啡馆吧。”

“好啊。”

小桑感到小麻还有好多话要对她说。莫非她在恋爱?

那是“情趣”咖啡馆,大堂里用天鹅绒窗帘将所有的光线都挡住,给人一种深夜的感觉。坐在那里不仅觉得凉爽,还有点寒意。小麻酷爱这种氛围。

咖啡来了,热的。她俩慢慢地喝,心神不定地看着那支蜡烛。

“你瞧,火苗笔直,这里一丝风都没有,我倒希望……”小麻说。

小桑感到这位女友正在进入小说的情节。她希望什么?她还年轻,她什么都能希望。她读小说,当然是因为满怀希望。小桑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柔软了。

“小麻,你其实——”小桑本想说她其实已经如心所愿,但她说出来的却是,“我们是幸运者,我和你。”

“啊!”小麻激动得喘气了,她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点,你还记得吗?是在×××。”

“不,不是你说的那个地方。是在《海霞》这本小说的第三章。那情景啊,我至今历历在目。你看着书,我看着你。我心里想,你是我的青春。”

她们对服务生说,不要蛋糕,再来一杯热咖啡。服务生离开时,豹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它将前爪放到桌面上,垂着头。这里的豹子怎么这样温柔?

“吻我。”小麻轻声地对它说。

它象征性地吻了她一下,并没有接触她的脸颊。

“这里能让我回到那些情景中,但又很不一样。”小麻苦恼地说。

小桑能感到女友的苦恼,她转过脸去微笑着。让青春苦恼,这正是那本书的威力啊。她现在爱上了谁?

小麻好像听见了小桑心里的声音,她指着豹子说:“还能是谁,就是它啊。”

“哎呀,小麻小麻……”

“嘘,小声点。我要升级了,就在此刻,你听见了吗?”

这时那只豹子消失了,是突然消失的,化为了真空。

为什么自己听不见小麻里面的声音?小桑有点遗憾。她想,也许小麻才是更好的读者?她虽年轻,她虽咋咋呼呼,她虽比自己读小说读得少……啊啊。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已是半夜。居民区里的房子都熄灯了,但是路边的酒吧里依然有不少人。暖风吹在小麻脸上时,她突然伤感起来。她紧紧挽住小桑的手臂。

这时两人都看见了豹子。豹子蹲在远处的围墙上面,身后是亮闪闪的天空。深夜的天空怎么这么亮?两人都觉得太不可思议。然后小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就是那本书里的天空啊。

“再见,小麻。”

“明天见,小桑。”

又到了休息日,小桑订购的那本书还没到,她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她在工作日的空余时间里已经翻阅了一些段落,她打算星期六夜里大干一场。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享受,她工作起来都特别有劲头了。读小说就是解谜,那些谜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之谜。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吸引她的事吗?没有。

小桑出乎意料地提前开始了阅读。那本书放在桌上,不断地向她释放出看不见的波,她实在忍不住了,于是破坏了自己研习外语的计划。

很快她就知道了,这不是一本可以轻松地读完的小说。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本深奥的小说。这些人物充满了渴望,总是念念不忘地想着相似的事。他们对相互间的谈话心领神会,所有的话语中都有一种过分的激情在流淌。小桑边读边想,也许一般读者不以为然,可她立刻产生了熟悉感。她是多么酷爱这种天马行空的风格啊。她捧着书坐到窗前,看见院子里满地槐花,一对她不认识的情侣坐在石椅上说话,声音嗡嗡嗡嗡地传到她耳中。她收回目光,继续慢慢读,心里升起一波一波的浪潮。她读完了最美的那一段。虽然还有点模糊,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在心里确定了:美。这样的意境要配以龙井香茶。于是她去厨房烧水。

茶泡好了,放在桌上,可是另外一种渴却袭来了。她赶快回到书里。这是什么?这个有点熟悉的背影,这肩膀,好像以前在哪本书里见到过?不,没见过,一次也没有。她慢慢地将这一段读完,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于是又回过头去再读了一遍。现在她开始喝茶了。真是好茶,她的思维立刻活跃起来了,她认出了那个背影。不是在哪本书中,正好就是在“那个时候”的背景中。那是一位成熟女性的背影,也许有些年纪了,不过不能确定。小桑无端地觉得,这样的女性,应该到处出现。但她却是第一次同她在一本书里相遇,而且她从未转过身来。认出背影之后,小桑对这本书有些把握了。她又一次竭力回到“那个时候”的意境中:那是郊外的秋天,空中刮着有点干燥的凉风,那些背影就出现在大理石墓的旁边。一个,两个,三个……小桑觉得自己就要叫出那个人的名字来了。后来她才忽然想起,她的名字很难发音,她根本就发不出来。天空真蓝。

“小桑,你坐在路灯下读书,不费力吗?”仪叔轻声问她。

“不费力,仪叔。我是为了享受啊。”

“明白了明白了。真是个好姑娘。”

仪叔走过去了,他那轻快的脚步声真好听。黑猫还没有来,杏树上的杏子也被人摘光了,但这些并不影响路灯下的氛围。路灯下——读小说,这是一个有意味的搭配,就像好多年以前水井与村姑的搭配一样。小桑抬起头,看见三楼的那个房间里的灯亮了。仪叔也在读书。于是她的视线落到书页上,迅速地进入了情节。这一章里头的角色总在追赶,他双脚生风,但他的目标总在变形……小桑有点紧张地伴随着他,想要看清前方的那个东西。

突然,仪叔在上面说话了:“小桑,担心着凉啊。”

他扔下了一条羊毛披巾。深蓝色,可能是他自己用的。可爱的老头。

小桑裹好披巾,在书中乘胜前进。她一边读一边想,仪叔也在读小说,是另外一本。读小说的人们心心相印……后来小桑有点累了,就闭目休息两分钟。

她记起两三天前,她还在仪叔的书房里和他讨论过小说。那间书房不大,但是书籍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真正用得上的书不过五六本。”仪叔说。小桑懂得他的意思。当他说“用得上”时,指的是时常回顾、时常查阅的那几本小说。就小桑所知,仪叔所钟爱的小说里头有三本古典小说,两本现代小说。这几本书他每一本都买了两三个版本,整齐地放在宽大的书桌的一角。休息完了,小桑的思路又回到了书中。

不知坐了多久,小桑听见这栋楼的下夜班的工人们回来了。起先他们的谈话声在围墙那里响起,然后他们就进了院门。他们一进院门就将声音压低了,大约是因为看见了她在读书。他们从她面前走过,进楼里去了。这时小桑正读到大危机那一章。生活危机与情感危机。她感觉到自己的膝头在微微抖动。刚才工人们进来的时候,是否觉察到了她的书里面的危机?他们多么谨慎!小桑的生活中也发生过几次危机,像这本书里的人一样,那时她是痛苦的,不过那痛苦有一种梦一般的性质。她常觉得自己熬不过去了,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是可以熬过去的。她喜欢这种类型的小说,因为读到结尾处,无一例外地会让她有幸福感从心灵的深处升起。

小桑在读完大危机这一章后就打住了。她抬起头,看见仪叔的书房里的灯已经灭了,那窗口像消失了一般。她想,毕竟仪叔不能像她这样精力充沛了。好多年以前,她记得他可以一动不动地坐一天一夜,不停地读下去。那时,他成了她的老师。后来他就慢慢地引导小桑,将她带进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要是没有仪叔,她的读书进度肯定会慢很多。同路人是多么重要啊,尤其是阅读这种事业。大危机里面的主角,不论心里多么痛苦都在阅读——这是不是一种以毒攻毒的策略?仪叔说过,人是很难真正绝望的。那个时候,她还不能真正理解他的话,那时她读的书也不够多。

黑猫凑拢来了,它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小桑一边抚摸它一边想起书中的对话:

“爹爹,您到哪里去?”

“就在那边不远。我很快会回来。”

“快点回来,我怕。”

黑猫待了一会儿就稳重地离开了。它要巡逻,保护这块地方的氛围。小桑对它充满了感激。书中那孩子的恐惧会消除吗?小桑记得,那种恐惧是无药可治的。他必须等待,等待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已经是后半夜了,一些窗口传出老年人的鼾声,徐徐的鼾声震动着空气,仿佛在说:“真舒服啊,真舒服……”小桑将书本翻到最后几页,匆匆地扫了几眼,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确定了这本书不会让她失望。现在她要去黎明前的梦里重温它,甚至是自己主动去同那几位同胞“邂逅”。

她搬起椅子上楼梯时,赫然看见一个人站在楼梯上。

“是我,小桑。我一觉睡醒,看见你还在奋战,就担心你要感冒,想下来劝你。”

原来是仪叔。

他们互道再见。他住三楼,她住四楼。

小桑并没有梦见她的书中的角色。可是阅读的夜晚是多么令她满足啊。她舒服地翻了几次身,睡得很沉、很沉。

第二天醒来时,她回忆不起夜间的事了。她问自己:“是谁在说我‘奋战’?”

她看见了桌上的小说。这本书的战役,她拿下了一部分,一些朦胧之处变得清晰了。没关系,还有一个下午呢,一定会有收获的。

她仔细地做好早餐,给自己的身体增添热量。

吃完早餐,她又吃了两个漂亮的杧果,然后坐在摇椅上眯缝着眼轻轻地笑。她想起了昨夜的守卫者,那只黑猫。它应是知道书里的内容的,因为它参与了阅读。可不要小看了这类动物,尤其是黑猫和花豹。

“大家都要向小桑学习,学她的修养和热情。”店长在班前短会上宣布。

小麻带头用力鼓掌。小桑心里热乎乎的。店长表扬她多年里头从未出过错。可是这工作这么简单,当然不会出错啊。这同一个人的修养有关系吗?

小桑平静地坐在收银台后工作。她愿意为这些顾客服务。一来因为在周末享受过了,有个好心情;二来这些顾客信任她,来这里买东西,其结果就是她的奖金会增加,她又可以买更多好书了。她想到这事,居然嘻嘻地笑起来。她的目光扫向对面的小麻,看见她正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钱给顾客。小麻时有出错,当然并不是因为她修养不高,而是因为她的生活习惯就是那样,粗粗拉拉的。这也没什么不好。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吃饭的时候。

“桑姐能告诉我上周读的什么书吗?”寒马问小桑。

“《××××》。”小桑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女孩对小桑亦步亦趋,小桑买什么书她就买什么书。小桑很欣赏她。她觉得这位同事有男性的气质,是家中的顶梁柱。小桑从未见她有过消沉的时候。

“这本书读起来挺费劲的,我还没能完全进入。”

“啊?桑姐读起来还费劲,那我就差得太远了。但我还是想试试。”

“当然,寒马,你一定要试试。”小桑认真地说。

在这个商场喜欢读书的女孩子很多,也有几个男孩,几年前,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读书会。每个星期三,他们在会议室里聚会。他们大家推小桑为导师。

那天晚上,在闪烁的烛光中,男孩继激动地站起来说:“我推桑姐。读书想上档次,跟着桑姐走不会错。”

“对啊!!!”二十来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

小桑的脸在发烧,她觉得自己的反应类似进入了一篇小说。

小桑下班后坐上了公交车。她还在想着寒马读书的事。她会如何样进入这本有点晦涩的小说呢?她觉得这个女孩潜力很大,说不定会从一条意想不到的通道进入。两年前就发生过一次这种事。当时寒马刚来店里不久,她红着脸向她讲述两人都读过的一本小说。她的讲述让小桑大吃一惊,因为女孩读小说的历史很短,居然有种特别老道的、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韵味从她的看似散乱的话语中透出来。从那时开始小桑就注意她了。小桑后来了解到,女孩仅上了初中,是换了好几个工作才到她们店里来的。她的工作是导购,她特别喜欢这个工作。“我们店很好,我喜欢我们店里的氛围。”她这样告诉小桑时,脸上的表情舒展,全身显得无比放松。

没过多久,小桑就开始鼓励寒马学习写作了。

“不,我干不了。”她使劲摇头,仿佛被吓着了。

小桑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她预测,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女孩就会开始动笔了。为什么不?不是就连老年人都在追求激情与幸福吗?

想着这些往事,小桑就到家了。

小桑住的这栋楼是老式六层楼,没有电梯。这栋楼前的院子里有好几棵大垂柳,还有几棵槐树,树型都很好看。每次进院子,小桑总用目光搜寻那只黑猫,有时它在,有时它不在。它是院里所有人的猫。小桑一直觉得她这个院子是天然的读书场所,要知道这里住着仪叔这样的读书人啊。

工作日里,小桑是在商场的食堂里吃饭。她回来后就不吃零食了,只喝茶。烧完水泡好一杯龙井茶,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书架上的那本书上。那里面有未完成的战役。可是在工作日,小桑不愿将自己弄得很疲倦。喝完茶,她就想起了仪叔。

她坐在仪叔小小的书房里时,刚才那种心神不定的情绪就消失了。

“所有的词句都在眼前鬼鬼祟祟地溜过,它们背后的结构却没有显出来。”

小桑口里在抱怨,心里却在想,同仪叔谈论这本神秘的小说真是太合适了。

“当你感到后面有结构时,就成功了一半。”

仪叔的声音很好听。每次他一开口,小桑就感到自己特别能进入那些晦暗不明的小说意境里。但一离开这书房,那种氛围又稀薄了。今天,小桑希望仪叔谈点别的,最好是关于他的个人生活。

“你问我从前在北海的生活?那是个小渔村,很荒凉,海边有一片沙滩是白色的,叫银滩。每天工作之余我就读书,不然没别的事可干。开始那一年我很不安心,因为年轻嘛。后来就渐渐喜欢上了北海。对,就是喜欢它的那种荒凉。那地方的人们特别纯朴。”仪叔觉得自己已经介绍完了。

就是他的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令小桑的思绪跳跃起来了。她感到这种讲述与她那本小说里的调子很相似。她站起身来告辞,说现在得马上回去读一会儿书。

“好的,好!小桑会有收获的。”仪叔意味深长地点头。

小桑一回到家就立刻打开那本书。几乎是一目十行,她读到了她在寻找的东西。她一边读一边点头,叹道:“真神奇,真神奇……”就像是,一旦她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她就会读到什么。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了。

读完那一段,又重温了一遍,她就合上了书本。她打算慢慢消化,再说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呢。

小桑躺在床上细想那段情节,发现了一些通道,一些有意思的联结,越想越兴奋。后来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在幸福的包围中睡着了。

“有时候,入境是一件偶然的事。”小桑一边等公交车一边想,“比如昨天夜里仪叔对从前一段生活的回忆,通过他的缓慢的语速传达出一股情绪,这情绪进入我的世界,一下子冲开了我里面的一张门,门背后是许多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黑暗里起伏。”

车来了,小桑跟随大家上车。今天没有位子,她就抓住座椅上方的铁环站在那里。她对面是一位脸部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他对小桑笑了一下,小桑也对他笑了一下。

“在仪叔无意中的带动之下,我就在那本小说中入境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世上有一些人,总在想着、做着同样的事,为同样的意境激动着。这样看来,入境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比如说寒马……”小桑想。

车到站了,小桑走了一小段路,忽然记起车上碰见的男子很像她的大学时的一位同学。“正是他!该死。”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进店里她就振作起来了。

当她坐在收银台后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又出现在她面前了。

“黑石!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小桑紧张地问他。

“我一直在城里。”他平静地说,递给小桑一张门票。

某个书吧在搞一场集体讨论,黑石邀她一块参加。小桑点点头同意了。于是黑石转身去看那些货架上的商品了。

小桑开始忙起来,因为店里的顾客很多。

忙了一整天,她差点将黑石忘记了。一伸手摸到皮包里的那张门票才记起来。在学校里,黑石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位男生,现在也仍然如此。不过小桑很早就注意到他的肩膀很宽。小桑吃了饭,洗了澡,换了休闲服。走出店门没几步,就听见黑石在叫她。

“我们坐出租车去?”小桑问他。

“不,走路去吧,没多远。”他说。

原来没多远!她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书吧?

他俩悠悠闲闲地在那些小巷子里拐来拐去时,天就黑了,路灯亮起来了。

“这些小巷子很有趣味。‘鸽子’书吧还没到吗?”小桑问黑石。

“快了。你对这地方什么感觉?”

“像是我去过的一个外省的古旧书店一条街。这里真好。瞧,这边这个书店里顾客还不少。”小桑说。

这时黑石告诉她说,书吧就在这个最大的古旧书店的后面。

那些线装书书架当中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俩走出通道便看见了一间宽敞的茶室,茶室里仅坐了四个人,一盏很小的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

“来了来了。”一个热情的声音说。

小桑注意到说话者还很年轻,大概不到二十五岁,是一位姑娘。坐在她旁边的是三位男子,年龄可能都是三十多岁。姑娘在为大家沏茶。

“我们今天讨论哪本书?”小桑问道。

“随便聊聊。我叫雀子。”姑娘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听说桑姐在读《××××》?”

“是啊,我还没读完呢。”小桑吓了一跳,“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读书界的事情嘛,这里消息最灵通。”那位方脸的男子说,“我们都在读那本书,有好长时间了。我们都想听您的感想呢。”

黑石在小桑旁边小声地怂恿她“大胆阐述”。他说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小桑深思了一会儿,开口说:“我觉得,这是一本高尚的书。那里面所有的情节描述都不确定,都似是而非,正是因为词语的后面有种强烈的意图。最近几年我喜欢上了这种类型的作品。在这里面,语言正在拓展它的另一种功能……那并不是不能理解的神秘,不,不是。我觉得那是一股罕见的力量。”

说到后面小桑渐渐地兴奋起来,稍微提高了嗓门,因为她也没料到自己能讲出这一番话。就好像自己里面有个自动发音装置一样。

“你们瞧,桑姐刚开始阅读这本书,就已经入境了。真是老手啊。说到我,我却是半年后才慢慢入境的,在那之前我总在脑海里回顾书中的情节,就像回顾一位情人的身影一样。”说话的是费。

接下去小桑就听见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她将脸转向黑石,她看见黑石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发光。这是那本书产生的效应吗?

“小桑,你后来还去过湖中心的假山吗?”是黑石在阴影中说话,但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飘来。

小桑说她当然去过,她正要提起这件事,没想到被黑石抢了先。但那本小说同湖心的假山是什么关系?她有点微微的焦虑,因为感到自己陷在那本书的氛围中了。她此刻解释不了这氛围,或许要等以后。在混乱的情绪中,她看到雀子清秀的脸庞向她凑近,然后又远去……她说了些什么?小桑似乎没听懂,但她心里对雀子充满了感激——多么奇妙的沟通,这是这类书的特点。

“我同您以前见过面,桑姐。”她最后肯定地说。

“我敢肯定,就是在图书馆。”小桑也立刻想起来了。

她俩兴奋地握住对方的手,紧紧地握了半分钟之久。在图书馆的过道里,她俩擦身而过,相识却在半年之后。

“我崇敬我们的桑姐。”

“我嘛,应该早些来参加你们的小组。”小桑惋惜地说。

“现在正好,水到渠成。您的发言让我受益!这里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视角,合起来就将那本书又带到了我们当中。来这里之前,我在家中,许多声音在墙壁里吱吱乱叫,我心存惶恐。可是一旦在书吧坐下,见到书友,我脑海里就有了一些模糊的图案。”

雀子对于小桑的到来感到额外兴奋,尤其喜欢她的发言。她说自己也很想像她这样讲述自己的思想,但显然还没修炼到这个份上。

“我用力讲出一些胡言乱语罢了。可见这个书吧的确容易激发灵感啊。”小桑说。

直到这时,小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说的是什么。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俩说话时,黑石那钻石一般的目光始终在暗处闪烁。小桑隐约地听见他时不时发出含糊的叹息。莫非他爱上了这位雀子小姐?小桑又记起黑石的这次邀请,她觉得这里面的信息很丰富。她同这位大学同学住在同一城市,却多年不见面,现在第一次正式见面,居然在一间书吧里。那么,黑石究竟是否了解她的情况?如果了解,他又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取信息的?还有,她就在蒙城上班,怎么从来也不知道附近有一条古旧书店小巷,也不知道这个隐蔽的书吧?就在她走神之际,坐在旁边的黑石同学开口了。

“小桑,您感觉我们的书吧怎么样?”他悄声问她。

“太棒了!我就像回家一样。这里有新生力量……”小桑说。

“不瞒您说,这些年我成了读书狂。我很早就认识了费和李海,那时我正处在人生的低谷,费带领我进入了小说的世界……我们建立了这个书吧。这是种特殊的生活,您感到了吗?因为有这种生活,白天的世俗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了。”黑石说。

“我当然感到了。黑石啊,谢谢您,我们会要长期交往下去了。”

“桑姐,”雀子拉拉小桑的手说,“您可得重点关照我啊。”

“其实是你在关照我,给我注入灵感。”小桑回应雀子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脸形粗犷的男子站起来说:“欢迎小桑女士加入我们的书吧!我叫李海,因为不够努力,至今仍是初级会员。”

雀子听了他的话就哧哧地笑,朝着小桑压低了声音说:“这个人啊,他用一名侦探的精神读书,是一位少见的读者。”

此刻小桑感到自己的心底有小火在升腾。她突然就悟到了,这就是她进入《××××》这本书的途中的氛围啊。她的思绪一下子延伸到很远,她想到三十年后,在这同一个地方,和这几位同仁坐在这里,那时她是否还会像此刻这样燃烧?“我多么幸运。”她对自己说。百感交集之中,她又想到了仪叔。却原来她的这些朋友都在这本书里。那么,她同黑石在公交车上邂逅也是顺理成章的了啊。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无比明朗,阅读时始终笼罩着描述的那团雾散去了,一些通道在书中的字里行间显示出来。当然,这还有待自己去努力攻读。

回去的时候只有她和黑石同路,那几位一下子都消失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小桑有点迷惑地想,为什么雀子不同黑石一块走?真是人心叵测啊。不过她自己同黑石同学一块走也很愉快。小巷两边的那些古旧书店仍是通明透亮,可以看见里面人头攒动。黑石告诉小桑说,有几家书店是通宵营业。小桑就问,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还泡在古旧书店里呢?黑石回答说是那些海员。

“一连好多天在茫茫的水上漂流,他们要享受亲人的拥抱。”

“黑石同学现在说话真深奥。不过我爱听。”小桑微微嘲弄地说,“现在告诉我吧,那天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一直离您不远,但您的视野有盲区。您从来没有到过古旧书店一条街。”

“您说得对,我真不像话。”

“是我自己从前太自卑了。直到有一天,我决心像小桑那样读书……谢谢您。”

“是我应该谢谢您,让我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这是无价之宝。”

他俩在公交车站分手,相互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一件事。坐在车上,小桑的心里开始翻腾。她觉得晚间的事有点匪夷所思的味道。那陌生的古旧书店一条街,那书店后面的书吧里的同仁,究竟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她有了这么多从未谋面的朋友,而以她的个性,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广交朋友的人。但她觉察到了,这几个人绝不是一般的朋友,他们被某种难言的氛围缭绕着。黑石同学,你变得多么神秘了啊。

当她躺下睡觉时,便开始想象那些海员了。她也感到小书店的氛围适合他们。她记起她进店时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读一本线装古书,后来她出店时,看见那个人还是蹲在地上。想想看,那得有多大的定力?小桑的单身生活有点被黑石同学打乱了。她不爱他,她爱他身上笼罩的那种氛围,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他不同雀子小姐恋爱呢?他们多么般配!小桑想到这里就笑起来,意识到自己在瞎操心。不管怎样,这是她生活中的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她心里感激黑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还惦记着老同学,这很了不起。

小桑感到,最近她个人的生活就是以《××××》这部长篇小说为中心了。这是否正常呢?她刚提出问题马上就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读到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小说,不正是自己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吗?但这本书却是那种不肯放过任何对它感兴趣的读者的书。每隔一个星期,小桑就感到自己的阅读感受又翻新了。真是一本奇书。她心里盼望黑石再来邀她去书吧,可黑石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了。商场里的读书会也很不错,但比起那个书吧来,水平还是要低一点儿。小桑想,也许她自己的水平让黑石失望了?也许那一天书友们夸她的那些话是一种客气?他们已经对这本书研究很长时间了,必定有不少同她自己完全不同的见解,当时他们有所保留,可能是担心她不习惯他们圈内的人的表达方式。这件事令小桑刚刚燃烧起来的激情熄灭了。她在迷惑中继续读这本书,又有了不少新的灵感。当然迷惑并没有消失。有时候在阅读中她会产生一种感觉,就好像这本书也在读她一样。它会直率地问她:“向左还是向右?”小桑回答说向左。于是在她眼前就展开了她渴望的那种风景,就好像她在写这本书一样。虽然新朋友没有继续给小桑带来激情,但某种程度的空虚和失望让她加深了对小说文本的理解。她这样觉得。她为此感激他们。

黄昏的时候,小桑和仪叔站在大槐树底下谈话。

“如果一本书让你读了又读,总没个完,这意味着什么?”小桑问。

“应该是意味着你在飞速成长吧。”仪叔笑眯眯地回答。

“可是我总想确定下来,有个最终的东西。”

“你已经在那里了。”仪叔肯定地说。

“谢谢您,仪叔。我很快乐。”

“这就对了啊。你又去了‘鸽子’书吧吗?”

“啊,仪叔也知道那个书吧?那真是个了不起的书吧!我还没去呢,他们没来叫我,可能把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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