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月份的时候,他甚至不屑于考虑是否能卖掉拍立得相机;唯一的问题是多久才能卖掉,以及要卖多少钱。德莱文一家曾就“超自然”这个词争论过,虽然“老爹”知道“太阳”相机的事更应该被通灵研究者归为灵异现象,而不是超自然现象,但“老爹”也没有纠正他们。“老爹”本可以告诉他们,但如果他告诉了他们,他们可能都会很奇怪小镇上的二手商品商店的老板(兼职高利贷者)怎么会对这件事知道得这么多。事实上他知道很多,因为知道这些是有利可图的,他之所以清楚知道很多是有利可图的,都是因为他口中的那些“我的疯帽匠”。

“疯帽匠”指的是那些用昂贵的音响设备在空房间录音的人,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为了在醉酒的派对上摆噱头,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深信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想要证明它的存在,或者是因为非常想和已经“越过”的朋友或亲人联系(“越过”,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描述,疯帽匠的亲人从来都不是单纯地死去)。

“疯帽匠”不仅拥有和使用通灵板,他们还经常与“另一个世界”(不是“天堂”“地狱”,甚至“死者的休息区”,而是“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向导”交谈。“灵魂向导”让他们与朋友、亲戚、女王、已故摇滚歌手,甚至是大恶人取得联系。“老爹”知道佛蒙特州有个“疯帽匠”,他每周和希特勒交谈两次。希特勒告诉他自己的遭遇是不公正的,他曾在一九四三年一月要求和谈,而丘吉尔这个狗娘养的家伙拒绝了他。希特勒还告诉他美国演员保罗·纽曼是在月球上的洞穴里出生的外星人。

“疯帽匠”去降灵会的频率(也忍不住)就像瘾君子去找他们的毒贩一样。他们买了能带来好运的水晶球和护身符,组织自己的小社团,调查据说是闹鬼的房子里所有常见的现象:瞬移的离子体、敲桌子的声音、漂浮的桌子和床、特别冷的地方,当然还有鬼魂。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他们都像专注的鸟类观察者一样热情地记下所有这些。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过得非常愉快。也有一些不开心。比如说,有个从沃尔夫伯勒来的家伙。他在臭名昭著的特库姆塞鬼屋上吊自杀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这里住着一个农场老板,白天帮助其他人,晚上就在地窖的正式餐桌上吃掉白天他帮助的对象。桌子下的地板铺满了腐臭的泥土,底下至少有十二具年轻人的骨头和腐烂的尸体,也许多达三十五具,都是流浪汉。沃尔夫伯勒的那个家伙在他的通灵板旁边的便笺簿上留下了这样一条简短的信息:无法离开房子。门都锁了。我听见他在吃东西。试着在耳朵里塞棉花。没有用。

而这个可怜的被骗的混蛋可能觉得真的听到声音了,“老爹”从可靠的消息源那儿听到这个故事后这么想着。

还有一个住在马萨诸塞州邓威奇的人,“老爹”曾经以九十美元的价格卖给他一只所谓的“招魂小号”。那家伙把小号带到了邓威奇公墓,他肯定在那儿听到了令人非常不愉快的声音,因为他后来被关在阿卡姆精神病院的一间软垫牢房里胡言乱语,至今已经快六年了,完全疯了。走进墓地时,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后来他的尖叫声惊醒了住在离墓地很近的几个邻居,他们听到了尖叫声,警察也被叫来了。这时,他的头发就像他嚎叫的脸一样惨白。

在波特兰,还有个女人在用通灵板的时候犯了大错,她丢了一只眼睛……罗德岛金斯顿市的一名男子在两名青少年自杀的汽车后门关闭时丢了右手的三根手指……还有个跑去马萨诸塞州纪念医院的老妇人,说她的猫克劳德特在一次降灵会中横冲直撞,弄得她的一只耳朵几乎没了……

有的“老爹”相信,有的他不相信,大部分情况下他都不发表意见,这不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确凿证据,而是因为他对鬼魂、降灵会、水晶球、招魂小号、发疯的猫,或者是传说中的约翰“征服者”鲁特都不感兴趣。对雷金纳德·马里昂·“老爹”梅里尔而言,就算“疯帽匠”都飞到月球上去,他也不在乎。当然,只要他们中有一位在搭下一班航天飞机去月球之前留下一些大额支票买下凯文·德莱文的相机就行。

“老爹”叫这些狂热者为“疯帽匠”,不是因为他们对鬼魂感兴趣。他这样称呼他们,是因为绝大多数人——他有时想说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很有钱,过着退休的生活,求着被别人骗钱。他们会向你保证只要他们走进房间,就能分辨出真假灵媒,更不用说坐在降灵会的桌子旁,或者跟着他们听录音带里混乱的声音(有时候是人说话,有时候不是),然后在脸上摆出恰如其分的震惊表情。如果你愿意花十五分钟陪他们做这些事,听他们讲,你就能把四美元的镇纸以一百美元卖给他们,只需要说有人曾经在这个镇纸里看到过自己去世的母亲就行了。你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能给你开一张两百美元的支票。你对他们说一句鼓励的话,他们就给你写一张两千美元的支票。如果你同时给他们这两样东西,他们就会把支票簿递给你,让你随便填个金额。

这一直都像骗婴儿的糖一样简单。

直到现在。

“老爹”没有在他的柜子里放标着“疯帽匠”的文件夹,也没有放标着“硬币收藏家”或“邮票收藏家”之类的文件夹。他甚至连文件柜都没有。他最像文件夹的东西是一本破破烂烂、放在裤子后袋的电话簿(就像他的钱包一样,因为他的屁股常年都压在上面,电话簿被压成了薄薄的弧形)。“老爹”把他的文件都放在干他这一行的人应该经常保存的地方,也就是在他的脑子里。多年来,他和八个大咖级的“疯帽匠”做过生意,这些人不仅对神秘学有所涉猎,而且还会直接投入其中。其中最富有的是一位名叫麦卡蒂的退休企业家,他住在离海岸大约十二英里的岛上。这个家伙鄙视船只,所以雇了一个全职飞行员,在他需要的时候带他往返于大陆。

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老爹”从凯文手里拿到相机的第二天(他不觉得,也不可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抢劫。毕竟,这孩子一直打算把相机砸成碎片,而被调包这件事凯文不知道,所以肯定不会伤害到他),“老爹”去找过他。“老爹”开着他那辆外观老旧但内部保养不错的车前往布斯贝港的一座私人机场,然后随着“疯帽匠”麦卡蒂的“豪客比奇”飞机像一匹烈马一样向下冲向尘土飞扬的跑道。“老爹”紧咬着牙关,用力眯着眼睛,死命抱紧装着拍立得“太阳660”的钢制箱子。他很肯定这飞机升空不久就会在悬崖边坠毁,砸向下面的岩石,像果冻一样摔得粉碎。最后飞机还是飞入了秋日的天际。他过去曾有两次相同的体验,他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进这台该死的飞行棺材。

他们在不到五百英尺的空中颠簸颠簸地飞着,下面就是饥渴的大西洋,飞行员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和“老爹”交谈。“老爹”只是点点头,在适当的时候说声“阿耶”,但他更关心的是他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而不是飞行员说的话。

之后岛屿就出现了,前面是一条短得可怕、令人胆寒、觉得和自杀无异的跑道,跑道旁还有一座用红木和大卵石建成的大房子。飞行员让飞机直接俯冲,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几乎让“老爹”已经被胃酸泡蔫的老胃留在空中。然后飞机在沉闷的撞击声中奇迹般地降落。然后他们在滑行中停了下来,大家还活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老爹”再次确信上帝肯定也是“疯帽匠”们发明出来的……至少在他坐那架该死的飞机回去之前,他会一直这么认为。

“今天真适合飞行,对不对,梅里尔先生?”驾驶员给他放下梯子。

“最棒的一天。”“老爹”咕哝着,然后大步走向房子门口的“感恩节火鸡”,这只“老爹”今天要宰的“火鸡”就站在门口,带着热切的期待对“老爹”微笑着。“老爹”答应要给他看“我所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塞德瑞克·麦卡蒂看上去迫不及待了。他会快速地检查一下,然后就付钱。等四十五分钟后“老爹”坐飞机回大陆去时,几乎没有注意到飞机不时撞上气流时发出的砰砰声和颠簸,也没有留意到不时出现、让人胃里翻腾的陡然下降。他压抑着自己,努力思考着。

“老爹”用拍立得相机对准“疯帽匠”,给他拍了张照片。在他们等照片显影的时候,“疯帽匠”给“老爹”拍了张照片……闪光灯熄灭的时候,他听到什么了吗?他听到了那只黑狗低沉而凶狠的嚎叫,还是他出现了幻觉?是想象出来的,很有可能。“老爹”在他那个时代做过一些了不起的交易,如果没有想象力,就无法做成那些交易。

只是——

塞德瑞克·麦卡蒂,这位卓越杰出的退休企业家、非同寻常的“疯帽匠”,像孩子一样迫切地等着照片显影,但等他们终于看清楚照片后,他看起来想笑,甚至可能有点轻蔑的意思。“老爹”五十年培养出来的可靠直觉能让他知道,无论是狡辩、甜言蜜语、甚至模糊的暗示,那些曾经让其他顾客买下相机的招数这次都不管用了。他仿佛看到塞德瑞克·麦卡蒂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大大的橙色的“禁止推销”的卡片。

但是为什么呢?

该死的,为什么?

在“老爹”拍的照片中,凯文在黑狗嘴部的皱纹中发现的闪光显然已经变成了一颗牙齿……不过“牙齿”不是正确的词,也不是用想象力想象出来的。那是獠牙。在麦卡蒂拍摄的照片中,你可以看到周围的牙齿。

他妈的这只狗的嘴长得活像个捕熊器,“老爹”想。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的手臂插在那只狗嘴里的画面。他看见那只狗没有咬自己的手臂,也没有吃,而是把它撕碎了,就像削木机器用许多机械齿撕碎树皮、树叶和小树枝一样。这狗咬碎手臂需要多长时间?他正想着,然后视线对上了硕大的狗脸上盯着自己的那双邪恶的眼睛:这不会花很长时间的。或者假设那只狗咬住了他的胯部?

麦卡蒂好像说了什么,正在等待答复。“老爹”把注意力转向麦卡蒂,任何他可能还抱有的把相机卖掉的希望都落空了。这个非同寻常的“疯帽匠”本来会欣喜地花上整个下午和你一起召唤你过世的奈德叔叔,这会儿却不是“疯帽匠”了。麦卡蒂这会展示出他的另一面,他成了冷静的现实主义者。麦卡蒂这个人曾经连续十二年被《财富》杂志评为美国最富有的人,这不只是因为他是个有好运继承一大笔钱的傻瓜,也不只是因为他有诚实的、有能力的员工为他开源节流,也因为他在航空动力学的设计和开发方面是个天才。他不像航空企业家霍华德·休斯那么富有,但也不像休斯最后那么疯狂。涉及通灵现象时,这个人是“疯帽匠”。然而,在这一领域之外,他是一条凶猛的鲨鱼,让“老爹”梅里尔这类人看起来就像在泥坑里游泳的蝌蚪。

“对不起。”“老爹”说,“我有点走神了,麦卡蒂先生。”

“我说这很有趣。”麦卡蒂说,“尤其是从一张照片到另一张照片的时间流逝的微妙迹象。这相机是如何工作的?相机里面还有一台相机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不是照相机。”麦卡蒂自言自语道,他拿起相机,在耳边晃了晃,“更有可能是某种滚轴装置。”

“老爹”盯着麦卡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他的意思都是不买。乘坐那架该死的小飞机(不久又要重来一遍)来一趟两手空空,毫无意义。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一直对这个家伙很有信心,如果你告诉他布鲁克林大桥是“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制造的幻觉,他都可能会相信的。所以现在这情况是为什么?

“暗槽,当然啦!”麦卡蒂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说,“暗槽!在相机壳里的滑轮上装了一条皮带,上面做了很多暗槽。每个槽里都有曝光好的拍立得的狗照片。连续下来表明……”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些照片,“没错,这只狗可能已经被拍下来了,这些拍立得相机是单独的。当快门松开时,一张照片就从它的暗槽中掉出来。电池可以转动皮带来定位下一张照片,然后……瞧!”

他那愉快的表情突然消失了,“老爹”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像是踩着竞争对手伤痕累累、血流成河的尸体,获得了名望和财富……而且很享受这个过程。

“乔会带你飞回去的。”麦卡蒂的声音变得冷冰冰,没有人情味了,“你挺棒的,梅里尔先生。”“老爹”沮丧地意识到这个人再也不会叫他的绰号“老爹”了……“我承认这一点。你这次太过分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骗了我。你骗了我多少钱?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我一分钱也没骗您。”“老爹”说着狠狠地撒了个谎,“我卖您的东西都是我相信是真的,我想说的是,这相机的事我也相信是真的。”

“你真让我恶心。”麦卡蒂说,“不是因为我以前信任你,我信过其他骗子。也不是因为你拿了我的钱,钱是小事。你真让我恶心,因为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才会让人们对通灵现象的科学调查一直处于黑暗时代,变成一件值得嘲笑的事、一件疯子和笨蛋才干的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你们这些家伙迟早会把事做得太过分。你们会变得很贪婪,想用这种荒谬的东西骗人。我要你现在离开这里,梅里尔先生。”

“老爹”嘴里叼着烟斗,颤抖的手握着一根“钻蓝”牌火柴。麦卡蒂指着他,上方那双冰冷的眼睛让手指看起来像枪管。

“如果你在这儿点上那臭烘烘的玩意儿,”他说,“我就叫乔把它从你嘴里拽出来,把烟草倒进你的裤子。所以除非你想让屁股冒着烟离开我的房子,我劝你……”

“您怎么了,麦卡蒂先生?”“老爹”低声地说,“这些照片不是刚出来就有画面的,您亲眼看到它们的显影过程了啊!”

“这种感光乳剂,任何一个有十二美元化学玩具的孩子都能做出来。”麦卡蒂冷冷地说,“这不是拍立得公司用的那种触媒定影剂,但很接近了。你把拍立得照片曝光……或者用电影胶片做好,如果你是这么做的话……然后你把它们拿到一个标准的暗房,涂上些黏稠的东西。当它们干了,你把相片装好。相片刚从拍立得里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还没有开始显影的拍立得照片。纯灰色,白色边框。然后光线照射到自制的乳剂上,产生化学变化,然后蒸发,接着照片呈现出你自己几个小时、几天或几周前拍的照片。乔?”

“老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胳膊就被抓住了,他与其说是从有着玻璃墙的宽敞的起居室走出去的,不如说是被推搡出去的。反正他也不会说什么,优秀的商人必须知道这时候要是还多嘴,肯定会被揍一顿。但“老爹”很想转头喊:随便来个染头发的蠢女人,从《命运》杂志那儿订购个水晶球,然后弄一本书或一盏灯或一页乐谱飘过黑暗的房间,你就相信她们的把戏然后买一堆垃圾,但我给你一台能拍到另一个世界的相机,你却把我丢出去!你真是个疯帽!没错,我操你妈的!有的是人要买这台相机!

确实还有其他人要买。

十月五日,“老爹”坐上他那辆保养得很好的车,开去波特兰见普斯姐妹。

普斯姐妹是生活在波特兰的同卵双胞胎,大约有八十岁,但看起来比英国的巨石阵还要古老。她们会高兴地告诉你,她们从十七岁起就一根接一根地抽骆驼牌香烟。尽管每天抽六包烟,但她们从不咳嗽。她们离开殖民时期的红砖宅邸时,会坐像灵车一样散发着阴郁光芒的一九五八年的林肯大陆车。驾驶这辆车的是一位黑人妇女,只比普斯姐妹们小一点点。这个女司机可能是个哑巴,但情况也可能更加特别:那就是上帝造她的时候,她就是沉默寡言的。“老爹”不确定这件事,他从来没有问过。他和这两个老太太打交道近三十年,在此期间,这位黑人女士一直和她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开车,有时是洗车,有时修剪草坪或房子周围的篱笆,有时会走到街角的邮筒处,手里拿起只有上帝才知道普斯姐妹要寄给谁的信(他不知道这位黑人女士是否被允许进入房子里面,只是“老爹”从未在房子里见过她)。一直以来,“老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怪人说过话。

这座殖民大宅位于波特兰的布拉姆霍尔区,布拉姆霍尔区对波特兰来说就像比肯山区对波士顿一样。在盛产豌豆与鳕鱼的波士顿,据说卡博特家族只和罗威尔家族对话,而罗威尔家族只和上帝沟通,但普斯姐妹和她们在波特兰的亲戚都信誓旦旦地说,在迪尔家族和他们波特兰的亲戚初次接触之后,罗威尔家族就把所有人都拢到了一起。

当然,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当她们的面叫她们“普斯姐妹”,就像头脑正常的人不会往鼻子里塞绷带里去止痒一样。只有她们不在场的时候,人们才会叫她们普斯姐妹(还得比较确定周围没有一两个爱嚼舌头的人),但她们的真名是伊露希普斯·迪尔小姐和梅露希普斯·维瑞尔夫人。他们的父亲决心将虔诚的基督教精神与自己的博学表现结合起来,用历史上被封圣的三个人中的两个的名字给两姐妹取名,然而那三个圣徒都是男人。

梅露希普斯的丈夫早在一九四四年的莱特湾战役中就死了,但她坚决保留了他的姓氏,因此没办法直接简单地叫她们“迪尔小姐”。那可不行,你得练习那该死的绕口令般的名字,直到它们像大便一样顺滑地从涂了蜡的屁眼里溜出来为止。如果你搞砸了一次,她们就会对你耿耿于怀,你可能会在长达六个月或一年的时间里没法和她们做生意。要是搞砸两次,那就永远都不要打电话给她们了。

“老爹”开着车,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装了拍立得相机的钢盒子,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着她们的名字:“伊露希普斯,梅露希普斯,伊露希普斯与梅露希普斯。阿耶,就这样。”

但是,事实证明,就这件事没问题。她们对拍立得的兴趣和麦卡蒂差不多……虽然“老爹”被那次的遭遇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准备少拿一万美元,或者直接从最初他自信估计相机能卖的价钱上打五折。

那位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正在耙树叶,露出一片草地,不管是不是十月,草地仍然像台球桌上的毛毡一样绿。“老爹”向她点点头。她望着“老爹”,但视线完全穿过了他,继续耙着树叶。“老爹”按下门铃,从房子深处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铃声。用豪宅来形容普斯姐妹的住处,似乎再合适不过了。虽然这房子没有布拉姆霍尔区的一些老房子大,但里面永恒的昏暗使房子看起来要更大。门铃声似乎在房间和走廊的深处飘荡,这种门铃声总是让“老爹”有一个特定的联想:时间仿佛倒流到伦敦城的瘟疫时代,装满死者的马车在街头穿梭,司机不停地敲着钟,喊道:“把死人带出来!把死人带出来!老天保佑,把死人带出来!”

大约三十秒钟后,普斯姐妹中的其中一位打开了门,她不仅看上去像个死人,而且还是防腐处理过的死人;好像一个被人在嘴唇间塞了一根冒烟的烟屁股来恶作剧的木乃伊。

“梅里尔。”那位女士说。她的衣服是深蓝色的,她的头发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她像个高贵的太太跟一个敲错门的商人说话一样,可是“老爹”看得出她跟那个狗娘养的麦卡蒂开始时一样兴奋。只是普斯姐妹生在缅因州,长在缅因州,也会死在缅因州,而麦卡蒂来自中西部的某个地方,而美国中西部的人显然不觉得沉默是金这种修养是孩子成长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个影子在走廊尽头客厅的某个地方掠过,从开门的姐姐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隐约可见。是姐妹中的另一个。噢。她们很焦急,没错。“老爹”开始想他是不是能从她们身上榨出一万两千美元,甚至一万四千美元。

“老爹”知道他可以说“我能荣幸地对迪尔小姐或维瑞尔太太说句话吗?”,这么说完全是正确的,也很有礼貌,但他和这对古怪的老太太打过交道,他知道虽然开门的普斯姐妹之一不会有扬起眉毛或鼻孔微张的反应,只会告诉他说自己是姐妹中的谁,但这样他就会少赚一千。她们对自己那些古怪的男性名字感到非常自豪,而且往往会对尝试叫她们名字却失败了的人更加友善,而不是害怕叫错连叫都不敢叫的人。

于是,“老爹”在心里飞快地祈祷着,希望那一刻自己的舌头不会犯错。他尽了最大努力,高兴地听到那些名字像蛇油推销员的推销语一样流畅地从嘴里滑出来:“是伊露希普斯还是梅露希普斯?”他问道,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一副根本不怕叫错的样子,好像她们的名字是琼和凯特这样的名字。

“梅露希普斯,梅里尔先生。”她说。啊,很好,现在他被叫作梅里尔先生了,他确信接下来一切都会像他预期的一样顺利。而他这个想法可是完全错了。“你不进来吗?”

“谢谢你。”“老爹”说着,走进迪尔豪宅阴暗的深处。

“哦,天哪。”当拍立得照片开始显影时,迪尔惊叹道。

“它看上去真凶恶!”梅露希普斯·维瑞尔的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惊惧。

“老爹”不得不承认,这只狗越来越丑恶了,还有一件事更让他担心:照片的时间顺序似乎加快了。

他让普斯姐妹在安妮皇后风格的沙发上摆好姿势,拍了一张照片示范一下。照相机闪烁着明亮的白光,一瞬间把这两个老古董姐妹住的房间从阴阳两界之间的炼狱变得平庸又俗气,就像警方在发生了罪案的博物馆里拍照。

不过,那张照片并没有显示普斯姐妹仿佛两个一模一样的书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照片上的黑狗正转过身来,正对着相机,不管那个摄影师是谁,他都蠢得可以,还站在那儿不停地给它拍照。现在,它所有的牙齿都因为疯狂而凶狠的咆哮显露出来,头也稍稍向左倾斜,像是掠食者准备进攻。“老爹”心想那个狗头会继续倾斜,扑向受害者。狗之所以会这样,首先是要保护自己脖子上脆弱的区域,以免遭到攻击,然后可以让自己的头部摆到一个位置,只要牙齿紧紧地咬到目标的肉,狗头就可以再次朝上扭动,从目标身上扯下一大块血淋淋的肉。

“这太可怕了!”伊露希普斯说着把一只干瘪的手放在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非常可怕!”梅露希普斯几乎是在呻吟,同时用一支旧骆驼烟的烟屁股点燃一支新骆驼烟,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烫到了她裂开的左嘴角。

“这完全没法解释!”“老爹”得意地说,心里想着:真希望你在这儿,麦卡蒂,你这个自鸣得意的混蛋。我只希望你能看到这个。这里有两位见多识广的女士,她们可不认为这该死的相机只是魔术表演的伎俩!

“这相机拍到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吗?”梅露希普斯小声说。

“或者是将要发生的事?”伊露希普斯同样敬畏地小声说。

“我不知道。”“老爹”说,“我只知道我这辈子见过一些该死的怪事,可从没见过比这些照片更怪的。”

“我倒是不惊讶!”伊露希普斯说。

“一点都不!”梅露希普斯也说。

“老爹”开始要把话题引到出售相机的价格——和任何人做生意,谈到钱的时候都得小心,但和普斯姐妹打交道更是要这样:做大生意时,她们两个就像处女一样小心,就“老爹”所了解的情况而言,至少二人中有一个是。他刚决定开始说“我一开始从没想过要卖这东西,但是……”(这方法比普斯姐妹的年纪都要老,也许没那么老,但你要是仔细看过她们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但和疯帽匠们打交道时,这一点也不重要;事实上,他们喜欢听,就像小孩喜欢反复听同样的童话),伊露希普斯对他说:“我不知道我的妹妹怎么想,梅里尔先生,但无论你可能要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舒服。”她在这儿稍微痛苦地停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无论你要卖给我们什么,你都最好把那台相机,或者那个老天都觉得可怕的东西……放回到你车上去再说。”

“我完全同意。”梅露希普斯说,她在一个鱼形的烟灰缸里掐灭抽了一半的骆驼烟。这个烟灰缸什么都能做,但熄不灭烟头。

伊露希普斯说:“幽灵照片是另外一回事。它们有一定的……”

“尊严。”梅露希普斯补充道。

“对!尊严!但那条狗……”老妇人真的发起抖来,“它好像随时准备从照片中跳出来咬我们中的一个。”

“我们所有人!”梅露希普斯补充道。

在这最后聊天之前,“老爹”一直相信——也许因为他不得不这样认为——这对姐妹只是开始了她们自己讨价还价的方式,而且这方法令人钦佩。但是她们的声调,就像她们的面孔和身材(如果说她们有身材之类的东西的话)一样,又让他无法不相信。她们毫不怀疑“太阳660”正在展示出某种超自然的行为……太超自然了,不适合她们。她们不是在讨价还价,也不是在假装什么,她们并没有为了把价格降下来而和他玩什么把戏。她们说完全不想要这相机,也不想要相机拍的古怪照片时,她们没有开玩笑。两姐妹并没有对“老爹”无礼(她们心中也没这么想过),也没有想到他此行的目的是卖掉这台相机。

“老爹”环视了一下客厅。这场景就像他在录像机上看过的恐怖片《猛鬼屋》中的老妇人的房间。片子里有个壮实的家伙要淹死自己的儿子,但没有任何人脱衣服去救他。电影里那位女士的房间塞满了新的和旧的照片,可以说都要溢出来了。桌子和壁炉架上的所有相框里都塞满了照片,墙上也被照片覆盖,你甚至都不知道那该死的墙纸上本来是什么图案。

普斯姐妹的客厅相比之下其实没那么糟,但照片也非常多,可能有一百五十张,但在这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照片的数量让人觉得多出三倍。“老爹”经常到这儿来,路过时注意到了大部分照片,对其中有些照片很熟悉,因为这些照片正是他卖给姐妹俩的。

被伊露希普斯·迪尔称为“幽灵照片”的还有很多,总共可能多达一千张。但显然,就连她们自己也意识到,就算不考虑展示的照片的品位,即便是像客厅这么大的一个房间,能用作展示的空间也有限。其余的“幽灵照片”分散在豪宅的其他十四个房间里。“老爹”看过所有照片。他是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之一,能有幸走完普斯姐妹所谓的“旅行”(纯粹是夸大其词的说法)。不过,她们把自己觉得最宝贵的“幽灵照片”放在客厅里,最吸引眼球的那张就放在凸形窗旁斯坦威小三角钢琴的盖子上,享受着独占一处的最高荣誉。这几张照片里,一具尸体在五六十名惊恐的哀悼者面前悬浮在棺木的上方。当然,这是假的。一个十岁的孩子——见鬼,一个八岁的孩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假的。相比之下,可怜的阿瑟·柯南·道尔临终前痴迷过的跳舞的小精灵的照片都做得更好。事实上,“老爹”眼睛在房间里扫视时,他只看到了两张明显不是赝品的照片。这得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才能看出来这些骗局用的什么手法。这两个老古董收集了一辈子的“幽灵照片”,自称是该领域的专家。而“老爹”不仅给她们看了真正的超自然照片,还把该死的能让耶稣吓一跳的超自然相机都拿了出来,她们却表现得就像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在看恐怖电影。而且这相机不是只显灵一次就拍不出来了,和拍看着猎狐人回家的女鬼的那张照片的相机不同,而是能反复拍摄。她们在这些哗众取宠的玩意儿上花了多少钱?几千?几万?几十万?

“……给我们看看?”梅露希普斯问他。

“老爹”梅里尔强迫自己的嘴唇往上弯,至少是合理地模仿了他那平易近人和淳朴的微笑,因为这种笑容不会让她们觉得意外或者不信任。

“对不起,亲爱的女士。”“老爹”说,“有那么一两分钟,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想我们上了年纪都会这样。”

“我们已经八十三岁了,我们的头脑像玻璃窗一样清晰。”伊露希普斯明显不以为然地说。

“刚刚清洗过的玻璃窗。”梅露希普斯补充道,“我问你有没有新照片给我们看……当然,你得把那讨厌的东西收起来。”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任何真正的好照片了。”伊露希普斯说,点了一支新的骆驼烟。

梅露希普斯说:“上个月我们参加了在普罗维登斯举行的新英格兰通灵师和塔罗牌大会,讲座很有启发性而且令人振奋。”

“但那么多照片都是彻头彻尾的赝品!就算是十岁——”

“七岁的小孩!”

“都能看穿它们,所以……”梅露希普斯停顿了一下,她的脸上显出一种惶惑不安的表情,仿佛会痛似的(她脸上的肌肉早已萎缩,让她总是露出温和而喜悦和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觉得有些糊涂。梅里尔先生,我必须承认我有点糊涂。”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伊露希普斯说。

“你为什么把那个可怕的东西带来?”梅露希普斯和伊露希普斯就像配合完美的和声一样问道,只是她们的嗓音被尼古丁弄得有些刺耳。

“老爹”想冲动地说因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老太婆有他妈的这么胆小,这冲动太强烈了,有那么可怕的一秒钟,他认为他说了,正等着这对双胞胎姐妹愤怒的尖叫声在阴暗而神圣的客厅中响起,就像生锈的锯子锯进松树时发出的尖利的声音,并且会持续下去直到客厅里放着伪造的相片的相框玻璃全都在猛烈的震动中全部破碎为止。

这个他大声说话的可怕想法只持续了一瞬间。不过,后来晚上他失眠,听到楼下的时钟困倦地沙沙作响时(而凯文·德莱文的拍立得相机则蛰伏在工作台锁着的抽屉里,毫无睡意),他觉得当时那一刻似乎要更长。在那些不眠之夜,他有时会发现自己真希望当初说过这句话,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当时他靠着狡诈的本能,迅速用几近高雅的姿态回应,保护了他自己。把普斯姐妹怒骂一通会给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但不幸的是,这种满足是短暂的。如果他拍她们的马屁——这正是她们预期的,因为她们这辈子一直都被人拍马屁(但这也没让她们显得年轻些)——“老爹”也许还能再卖给她们三四千美元的伪造的幽灵照片,如果她们中的一人或两人没有因为肺癌死掉的话。毕竟两姐妹已经得了肺癌几十年了。

反正“老爹”还有其他“疯帽匠”,虽然没有他去见塞德瑞克·麦卡蒂那天想象的那么多,但还是有的。他查看了一下,发现有两人已经去世,另一人目前正在北加州的一个豪华度假地学习编织篮子。那里专为那些极其富有的人服务,而那些人碰巧也疯得无可救药。

“实际上,”他说,“我把相机拿出来,是好让你们看看。我想说的是,”他注意到她们惊愕的表情,急忙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两位女士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惊恐变成了喜悦。姐妹俩交换了一下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眼神,“老爹”发现自己真希望能在她们那该死的几包骆驼牌香烟上洒上烧烤打火机用的燃料,然后塞进她们身体里,再点燃一根火柴。她们会抽的,没错。她们会像堵住的烟囱一样冒烟,这就是他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我应该如何处理这台相机,你们可能会给我一些建议。”

“毁掉它。”伊露希普斯马上说。

“我会用炸药炸掉它。”梅露希普斯说。

“首先用酸,然后用炸药。”伊露希普斯说。

“对,”梅露希普斯接着说完,“这东西很危险的。你不用看那只狗就知道了。”不过她还是看了一眼,她们都看了,同样的厌恶和恐惧的表情掠过她们的脸庞。

“你能感觉到从里面出来的邪恶。”伊露希普斯说,她声音非常怪异,同《麦克白》中扮演女巫的高中女生一样可笑,但不知怎么的,这并不好笑,“毁了它,梅里尔先生。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在……也许,你会注意到我只是说也许——它会毁了你。”

“好了,好了。”“老爹”说,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感到有点不安,心里很不高兴,“你说得有点过分了。我想说的是,这只是台照相机。”

伊露希普斯·迪尔平静地说:“几年前把可怜的柯莱特·西米诺眼睛弄瞎的那块小板子……也只不过是一块纤维板。”

“至少要等到那些愚蠢、愚蠢、愚蠢的人去染指时,才会唤醒它。”

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老爹”拿起相机——不过他是小心翼翼地拿起相机的带子,没有碰到相机本身,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演给这两个老家伙看——然后站了起来。

“好吧,你们是专家。”他说。两个老妇人互相看了看,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没错,得走了。离开是最好的答案……至少现在是这样。但他还没有放弃。我肯定每个人都有走运的时候。“我不想再占用你们的时间了,我当然也不想让你们感到不安。”

“哦,你没有!”伊露希普斯说着也站了起来。

“这些天没什么人来做客!”梅露希普斯说完也站了起来。

“把相机放在车上吧,梅里尔先生。”伊露希普斯说,“然后进来喝茶。”

“下午茶!”

虽然“老爹”只想离开这儿(并且确切地告诉她们:谢谢,但我不需要,我他妈的想离开这儿),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然后用了类似的借口。“这是我的荣幸。”他说,“但恐怕我另有约了。我不是经常到城里来。”如果你要撒一个谎,就做好撒一堆谎的准备。“老爹”的老爹经常这样对他说,他把这个建议牢记于心。他认真地看了看表。“我已经待得太久了。恐怕你们两个姑娘要让我迟到了,不过我想我不是第一个被你们挽留到迟到的人。”

她们咯咯地笑着,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就像即将凋谢的玫瑰上的光泽。“别这么说,梅里尔先生!”伊露希普斯笑得声音都颤抖了。

“下次再邀请我吧。”“老爹”用力地笑,脸都要裂开了,“下次再邀我,老天作证!你叫我,我答应的速度肯定比马跑得还快!”

他走了出去,姐妹中的其中一个迅速关上了身后的门(“老爹”心里酸溜溜地想:也许她们是怕太阳会让她们那该死的假幽灵照片褪色才这么快关门),他转过身来,把拍立得对准那个仍在耙树叶的黑人老太太拍照。他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的,就像一个生性凶恶的人可能会一时冲动而突然转向乡间小路去杀臭鼬或浣熊发泄一样。

那个黑人女人的上唇噘起来,然后发出怒吼,“老爹”被她恶狠狠的眼神瞪得愣住了。

他上了车,急匆匆地倒车上了车道。

他的车的后部刚有一半上了马路,他转过身去查看交通状况,这时他碰巧看到了他刚拍的拍立得。那张照片还没有显影,和所有仍在显影的拍立得照片一样,那照片呈现出无精打采的乳白色。

但画面足够让“老爹”盯着看清楚了,他不假思索地把空气吸进肺里的呼吸动作突然停止,像一阵微风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心跳也跳到一半停了下来。

凯文想象中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狗已经转过身来,现在开始无情而坚定地向照相机和拿着它的人靠近……啊,可是这次是他拿着,不是吗?他,雷金纳德·马里昂·“老爹”梅里尔,拿着相机在满心怨恨的情况下对着那个黑人老妇拍了这张照片,就像被打完的孩子愤怒地用装BB弹的玩具枪去打篱笆柱子上放的汽水瓶,因为他不敢打他爸爸。虽然这样会让人感到羞辱,但打翻汽水瓶的这段时间还是会让他感到更开心。

这只狗就要出来了。凯文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爹”也知道了,如果他之前多加思考过,但他没有……而从这一刻起,他每次想到这台相机,就很难去想其他的东西,他会发现无论是醒是睡,关于相机的想法会越来越多地填满他的时间。

它要出来了,“老爹”想,身上感觉到站在黑暗中会有的令人木僵的恐惧。某种东西,某种无法言说、令人无法忍受的东西,露出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在逼近。天啊,它来了,那条狗要来了。

但那条狗不仅仅要出来,它身上还发生了变化。

很难说是怎么回事。“老爹”的眼睛很痛,仿佛卡在了应该看到的东西和正在看到的东西之间,最后他只能略微这么描述:好像有人把相机正常的镜头换成了鱼眼镜头,让狗额头上纠缠成一团的毛发似乎不知何故同时隆起,又在往后拉,而狗凶残的眼睛似乎在发出几乎不可见的邪恶红光,就像拍立得的闪光灯会把人眼睛闪得泛红一样。

狗的身体似乎变长了,但没有变瘦。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看起来更厚了……不是更胖了,而是肌肉更结实了。

它的牙齿更大。更长。更锋利。

“老爹”突然想起了乔·坎伯的圣伯纳犬,库乔——那条杀死了乔的圣伯纳犬,还有那个叫加里·佩维尔的老醉汉和大乔治·班纳曼。那条狗当时得了狂犬病。它把一名妇女和一名小男孩困在他们停在坎伯那的车里,两到三天之后,孩子就死了。现在“老爹”在想,眼前这个或者类似的东西是不是就是他们被困在蒸笼般的汽车里,在漫长的日日夜夜中所看到的东西,那浑浊的红色眼睛,长而锋利的獠牙……

喇叭声不耐烦地响了起来。

“老爹”尖叫了一下,他感觉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而且像一级方程式赛车的引擎一样急速跳动。

一辆厢式货车在他的轿车周围突然转弯,一半停在车道上,一半停在狭窄的住宅街道上。货车司机从开着的车窗里伸出拳头,弹出中指。

“去你妈的,你这个婊子养的!”“老爹”吼道。他把车倒完剩下的路,但由于动作太猛,撞到了街对面的路缘上。他用力地扭了扭方向盘(不小心按响了喇叭),然后开车离开了。但是他向南才开了三个街区,就不得不靠边,在方向盘后坐了十分钟,他等着身体不再发抖,才继续开车。

普斯姐妹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老爹”在他的脑海里浏览了剩下的名字。开始他的要价在麦卡蒂那儿是两万美元,在普斯姐妹那儿降到一万美元(这两次都还没正式谈到生意,价钱还没来得及提)。他每次没成功都让要价稳步下降。最后,他筛选得只剩下了埃默里·查菲,也许能以两千五百美元卖给他。

查菲这人呈现了一个有趣的悖论:在所有“老爹”与“疯帽匠”打交道的经历中(一段漫长而令人惊讶的经历),埃默里·查菲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想象力却相信存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他头脑这么简单,却又相信有“另一个世界”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惊奇了。查菲花了很多钱收集与“另一个世界”有关的物品,“老爹”对此很吃惊。但事实就是这样,虽然查菲是他到目前为止认识的富有的“疯帽匠”里最没钱的那个,但“老爹”本来是把查菲排在买主榜很前的位置的。查菲继承过一笔巨大的家族财富,但因为理财做得很糟糕,最后一点钱都没留住。因此,“老爹”对出售凯文拍立得的要价只能再次大幅下降。

“老爹”心里想着“但是……”,然后把车挺入了杂草丛生的车道,靠近一栋在二十年代是西巴果湖旁最豪华的避暑别墅,现在几乎变成西巴果湖全年最破烂的屋子(查菲在波特兰布拉姆霍尔区的房子十五年前就因为交税卖掉了)。“如果还有人会买这台该死的相机,我认为那个人肯定是埃默里。”

唯一真正使他苦恼的是展示环节……随着他在名单上筛选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却毫无结果,这种苦恼越来越强烈。他可以描述照相机的作用,直到把脸说得发黑都可以,但即使是像埃默里·查菲这样的怪人,也不会仅凭描述就花大钱。

有时候“老爹”觉得让凯文把所有的照片都拍下来,让他制作成录像带真是个愚蠢的做法。但想想整件不合常理的事,他不确定做录像带这事真会带来什么影响。在那个世界里,时间在流逝(因为他和凯文一样,把拍立得里面的世界当成了真实的世界),但比这个世界慢得多……但是当狗走近相机时,时间流逝不是在加速吗?“老爹”这么觉得。起初,那条狗沿着篱笆的移动几乎无法察觉;现在,只要不是盲人都会看到,每次按下快门,那条狗就更靠近了。即使你一张接一张地拍了两张照片,你也能看到距离上的差异。好像那边时间流逝的速度在试图……试着赶上来,和这里的时间同步。

如果仅此而已,那已经够糟糕的了。但还有更糟糕的。

那东西不是狗,该死。

“老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就像确定他母亲葬在国土公墓一样,他肯定那东西不是狗。

他之前以为那是条狗。原来这条狗沿着篱笆墙,一路嗅着前进,沿着现在已经被它甩在后面十英尺远的尖桩篱笆一路走来;它当时看起来像条狗,虽然它的头转过来,足够让你看清楚它的时候,还是会让人觉得它只是条长得特别凶残的狗。

但现在“老爹”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上帝创造的地球上从未存在过的生物,也许在路西法的地狱里也找不到这样的生物。更让他困扰的是:他为少数几个人拍过示范照片,但他们似乎都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们都不可避免地畏缩地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丑陋、长相最难看的流浪杂种狗,但仅此而已。没有一个人说这只凯文的“太阳660”拍下来的狗在靠近摄影师的时候会变成某种怪物。它接近镜头时,镜头变得像是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的某种入口。

“老爹”又想(和凯文一样):但它永远也不会钻过来。永远都不会。如果真会发生什么事,我来告诉你是什么事。因为这是一种动物,也许是丑得要死的动物、令人生畏的动物,甚至就像小孩在妈妈关掉灯后想象躲在衣柜里的那种怪物,但它仍然是动物。如果会发生什么事,那也只会像这样:最后一张照片上什么都不会有,只剩下一片模糊,因为那只魔鬼一样的狗会跳起来,你看得出它要这么做,在那之后,照相机要么用不了,要么就算能用,相机拍下来的照片也不会显影,上面只有黑色的方框,因为这条狗对着相机和影子的主人攻击时,相机会掉到地上,相机的镜头要是破了或者碎成两半,那就拍不了照片。我想那个人会丢下相机的,相机肯定会掉在人行道上,很可能会摔碎。那他妈的不过是塑料做的,毕竟塑料撞上水泥肯定会碎。

可是埃默里·查菲这时已经走到他破破烂烂的门廊上了。门廊的木板上的油漆正在脱落,木板本身也扭曲变形,纱门的颜色也变成了血迹干涸后的锈色,上面还开了些大洞。埃默里·查菲穿着一件外套,这件外套原先是干净的蓝色,但现在已经洗了很多遍,变成了难以形容的灰色,像电梯操作员制服的颜色。埃默里·查菲有着高高的前额,沿着额头的线条往后,就能看到他剩下的一小撮头发。他咧着嘴笑着:“好极了,老伙计,好极了,哇哦,哇哦?”他露齿而笑,露出巨大的龅牙,让他看起来像脑子有些问题的兔八哥。

“老爹”抓住照相机的带子——天哪,他怎么开始讨厌这个东西了!下车后,他强迫自己回应查菲的挥手和微笑。

毕竟生意还得做。

“这小狗真丑,你说呢?”

查菲正在研究拍立得,现在拍立得几乎已经完全显影了。“老爹”解释了照相机的作用,并被查菲坦率表现出来的兴趣和好奇心所鼓励。然后,他把“太阳”相机给了那个人,让他随便拍。

埃默里·查菲咧着嘴,露出令人厌恶的龅牙,拿着拍立得对着“老爹”。

“不要拍我。”“老爹”急忙说,“我宁愿你用猎枪而不是照相机指着我的头。”

“你真是会卖东西。”查菲仰慕地说,但是他还是照“老爹”的要求做了,把“太阳660”转向窗外广阔的湖面景色。这景色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查菲家族一样壮阔。入镜的景色未变,但查菲家族在一九七〇年之后就家道中落了。

他按下了快门。

相机发出呜呜声。

“老爹”畏缩了一下。他现在一听到那种声音——那种又湿又闷的呜呜声,就忍不住要蜷缩起来。他曾试图控制自己的这个动作,但发现他控制不了。

“没错,先生,这里头有一个丑陋到极点的畜生!”查菲检查了显影的照片后重复道。“老爹”看到那个长着龅牙、令人反感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心里有些暗自高兴,照相机至少赶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笑容。

但同样清楚的是,那个人并没有看到他,也就是“老爹”,看到的东西。“老爹”对这种可能发生的事做了一些准备。尽管如此,他还是在自己那副毫无表情的洋基佬面具背后吓了一跳。他觉得如果查菲能像“老爹”看到的一样看这张照片(“老爹”觉得这似乎是可以的),这个愚蠢的混蛋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最近的门奔去。

那条狗……好吧,它已经不是狗了,不再是狗了,但你得给它起个名字……还没有开始扑向摄影师,但它已经做好了准备;它的后腿同时蹲下,趴在表面破碎的人行道上,那样子不知怎么地让“老爹”想起了加足了油门的车:在红灯即将过去的最后几秒钟里颤抖着,几乎就要挣脱离合器了;转速盘上的指针已经笔直地立在六十乘十的位置上;引擎通过铬制的管子里发出刺耳的声音;饱胀而沉重的轮胎准备献上火热的灵魂之吻,在碎石路上摩擦出一阵烧焦的烟雾。

那只狗的脸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它扭曲变形成了马戏团怪胎秀里的东西,似乎只有一只恶毒的黑色眼睛,既不是圆的,也不是椭圆的,但看起来有些黏糊糊的,就像被叉子尖戳破的蛋黄。它的鼻子像黑色的喙,两边都钻着深而张开的洞。那些洞里有烟吗……就像火山喷出的蒸汽一样?也许……也许这部分只是想象。

这无关紧要,“老爹”想,你只要继续按快门,或者让像这个傻瓜一样的人按快门,你就会看到答案的,不是吗?

但他不想知道。他望着那个凶狠的黑色东西,它那缠结在一起的皮毛好像一大堆蔓生的牛蒡。那东西已经没有皮毛了,完全没有了,身上只有活刺一样的东西,还有一条像中世纪的武器一样的尾巴。“老爹”观察到,要不是那个流鼻涕的小孩,他不会发现是个影子的东西也变了。影子的一条腿似乎向后迈了一大步——非常长的一大步,甚至显得太阳像正在落山或升起的样子(但太阳正在下沉,不知怎么的,“老爹”变得非常肯定是太阳要下山,在那边的世界里,是夜幕要降临,而不是白昼要来了)。

那个世界里的摄影师终于发现,他的拍摄对象并不是故意坐着给他拍照的。它从来都没有这么打算过。它打算要吃点什么,而不只是坐着。这才是它想要的。

吃,还有,也许,在某种他不理解的方式下,逃出那个世界。

快点!他心里讽刺地想着。去啊!继续拍照啊!你会知道结果的!你会看到更多!

“至于你,先生,”埃默里·查菲对他说,他只被打断了一会儿,缺乏想象力的人很少会因为琐事而长时间停止思考,“真是个了不起的推销员!”

对麦卡蒂的记忆仍然浮在“老爹”思绪的表面,让他觉得难受。

“如果你认为这是假的——”他开始说。

“假的?一点也不!完全……没有!”查菲龇着龅牙微笑着,这样子非常令人厌恶。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你肯定在开玩笑”的动作,“但是,你知道,我们恐怕没法在这件东西上谈买卖,梅里尔先生。很抱歉这么说,但……”

“为什么?”“老爹”生气了,“如果你认为那该死的东西不是假的,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想要呢?”他惊讶地听到自己的音量提高了,带着一种悲哀且畏缩的愤怒。这样的东西从来没有过,世界历史上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东西,“老爹”确信这一点,以后也不会再有。然而,他似乎卖不掉这该死的东西。

“但是……”查菲看上去很困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无论他要说什么,对“老爹”来说都是那么显而易见。在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讨人喜欢但不太能干的学前教师,试图教一个迟钝的孩子如何系鞋带。“但这相机没什么实际用途,是不是?”

“没什么实际用途?”“老爹”几乎尖叫起来。他无法相信自己已经失控到这样的地步,而且越来越严重。他怎么了?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这该死的相机对他做了什么?“不做任何事情?你搞什么,瞎了吗?这相机能拍到另一个世界的照片!它拍的照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无论你把相机拿到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无论你什么时候拍,它都能拍到另一个世界,还有那个……那个东西……那个怪物……”

哦,天哪。他终于说出来了。他终于越界了。他可以从查菲看他的眼神中看出这一点。

“但它只是一条狗,不是吗?”查菲低声安慰说。当护士们跑向存放麻醉药品和药品的柜子找镇静剂时,你会用这种声音来安慰疯子。

“嗯。”“老爹”慢慢地、疲倦地说,“它就是一条狗。可你自己也说过,那是一头可怕而丑陋的畜生。”

“对,对,是我说的。”查菲说着飞快地点头同意。“老爹”想,如果那个男人笑着的嘴咧得越来越大,他可能就会看到那个白痴的脑袋四分之三的上半部分掉到他的腿上。“但是……你当然明白,梅里尔先生……这对收藏家来说就有问题了。尤其对严肃的收藏家来说。”

“不,我想我不明白。”“老爹”说,但在浏览了整个“疯帽匠”名单(一开始看起来很有希望的名单)之后,他其实就明白了,实际上,他已经意识到这台拍立得“太阳”相机会给严肃的收藏家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至于埃默里·查菲……天知道埃默里到底在想什么。

“肯定存在幽灵照片之类的东西。”查菲用一种浑厚的声音说,听起来好像很博学,这让“老爹”想掐死他,“但这些不是幽灵照片。它们……”

“它们绝对不是正常的照片!”

“这正是我的观点。”查菲说,微微皱着眉头,“但是它们是什么照片呢?很难说,对吧?你只展示了一台非常普通的相机,拍摄一条明显准备跳跃的狗。它跳跃之后,就会从画面中消失。到那时会有三种可能。第一是相机可以开始拍摄正常的照片,也就是说,拍摄它所对准的物体;第二是它可能根本拍不出照片了,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拍摄——甚至可以说记录——那条狗,这样它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者,它可能只是继续拍那白色的篱笆和后面照料不周的草坪。”查菲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猜如果拍四十张照片,或者四百张照片,也许在某个时候能拍到有人走过去,除非拍摄者抬高角度,但拍摄者似乎没有任何这些打算,只能拍到路人腰部以下。差不多就这样了。”虽然查菲不认识凯文的父亲,但他的看法和凯文的父亲一样:“原谅我这么说,梅里尔先生,我得说你给我看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事情:一件无法解释、几乎无可辩驳的超自然现象,但真的很无聊。”

这句令人惊讶但显然很真诚的话让“老爹”不去想查菲是不是认为自己精神不正常,他又问:“在你看来,它真的只是一条狗吗?”

“当然。”查菲说,看上去有点吃惊,“一条看上去脾气非常坏的流浪杂种狗。”

“老爹”叹了口气。

“当然,人们不会对这些照片太认真的。我的意思是,不了解你的人是不会认真对待这些照片的,梅里尔先生。那些对你的诚实和可靠不熟悉的人,会觉得这看起来像个骗局,明白吗?甚至手法都不是很好。差不多是小孩子的魔法八号球那样的水平。”

两周前,“老爹”会极力反对这样的想法。但那是在他不是走出,而是被人从那个混蛋麦卡蒂的房子里推出来之前。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最后的结论。”“老爹”说着抓住相机的带子站了起来。

“我很抱歉你这趟没什么收获。”查菲说,接着,他又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橡皮般的嘴唇和闪闪发光的大门牙因为口水而反光,“你开车进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给自己做个午餐肉三明治。你要和我一起吃顿饭吗,梅里尔先生?如果要我自己说,我的三明治做得相当不错。我加了一点山葵和百慕大洋葱……这是我的秘密配方……然后我……”

“不了。”“老爹”沉重地说。就像在普斯姐妹的客厅那时一样,他现在真正想做的就是离开这里,远离这个咧着嘴笑的白痴。“老爹”对他赌输了的地方明显觉得过敏,最近似乎有很多这样的地方。该死的,太多了。“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吃过了。我得回去了。”

查菲爽朗地笑了起来,说:“就像在葡萄园里辛勤劳作的人都很忙,但收获的却是丰厚的回报。”

最近没有,“老爹”心想,最近一毛钱的回报都他妈没有。

“反正我得靠这个吃饭。”老爹答道,这才离开了房子。这房子潮湿阴冷(二月份的时候这种地方要怎么住,老爹无法想象),房里还有那种老鼠味、发霉的气味,可能是腐烂的窗帘和沙发罩发出来的……或者是钞票在一个地方放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留下的味道。他出了房子才觉得十月的新鲜空气从来没有这么好闻过,带着一点湖水和浓烈的松针的气味。

“老爹”上了车,发动了汽车。与尽量送他到门口然后在他身后迅速关门的普斯姐妹不一样,那对姐妹好像害怕太阳可能会伤到她们,让她们像吸血鬼一样变成尘埃;埃默里·查菲站在门口,依然咧着嘴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同时还挥着手,仿佛“老爹”要乘船出海。

而且,就像他不假思索地给那个老黑人女人照相一样,他直接用相机拍查菲和那座开始腐朽的房子,那是查菲家族仅存的财产。在关上车门前,他厌恶地把相机丢到了座位上,现在他无意识地从座位上拿起了相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相机在他手里,也没有意识到按了快门,直到他听到机器的嘶嘶声把照片推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相机像吐出了舌头,上面还涂了一层淡而无味的灰色液体——也许是氧化镁溶液。那声音现在似乎沿着他的神经末梢在振动,剧烈地刺激着神经末梢。这就像你刚补完牙的地方碰到太冷或太热的东西时的感觉。

“老爹”的余光感觉到查菲在笑,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该死的笑话,然后他才在剧烈的恐惧中从相机上取下照片,他觉得自己在想象中有那么一瞬间听到了那条狗模糊的咆哮声,那声音听起来像你躲在水下时,汽艇靠近的声音。他还觉得相机在他手里膨胀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压力要把相机撑开。他按下手套柜的按钮,把照片扔了进去,然后又飞快地使劲合上,差点夹住拇指指甲。

“老爹”猛地踩下油门,车几乎停了下来,差点撞到查菲长长的车道尽头那棵灰白的老云杉。他仿佛听见埃默里·查菲漫不经心地欢快大笑着:“嚯哈!嚯哈!嚯哈!嚯哈!”

“老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脑袋里好像有人在用大锤敲。两个太阳穴凹处的那一小簇静脉在跳个不停。

他逐渐控制住了自己。开出五英里之外,他脑子里的小个子不再甩大锤了。走了十英里(现在他回城堡岩的路已经走了一半了),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他告诉自己:不要看。你不要看。让那该死的东西烂在里面吧。你不需要去看,你不再需要看它。是时候把这笔生意当作彻底做不成了。是时候去做你一开始就该让那个男孩做的事情。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一开到城堡岩景区(这是一条分叉道,在这里似乎可以饱览西缅因和半个新罕布什尔)就转了进去,然后关闭引擎,打开手套柜,拿出那张照片。他当时就像梦游一样毫无意识地拍了这张照片。照片当然已经在里面显影了。在那个看似平坦的正方形里的化学物质活过来了,完成了它们一贯高效完成的工作。无论有没有光线,对拍立得照片都没有任何影响。

那条狗现在一直蜷伏在地上。它已经完全尽量地蓄好了力,就像扳机扣到底的枪。它的獠牙已经从嘴里露了出来,所以它的嗥叫现在看来不仅是愤怒的表示,而是完全有必要的;它的嘴唇怎么能完全收住那些獠牙?它的下颚怎么能咀嚼?现在,它看上去不像狗,倒更像一种奇怪的野猪,但它的真正样子是“老爹”从未见过的。他看了不仅眼睛难受,脑子也难受。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

为什么不把那台照相机扔掉呢?他突然想到。你可以的。下车,走到护栏那儿,把它扔出去。一切就结束了。就这么道别。

但那是一种冲动的行为,而“老爹”梅里尔是个理性的人……我想说的是,从肉体到灵魂都属于理性的一派。他不想在一时冲动下做任何事后会后悔的事,但……

如果不这样做,以后会后悔的。

但不行,不行,不行。一个人不能违背他的本性。这是不合常理的。他需要时间思考,才能肯定。

“老爹”妥协了,他把那张照片丢了出去,然后迅速上路。有一两分钟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吐了,但这种冲动消失了。想吐的感觉过去后,他感到更自在了。安全回到店里后,他打开了铁盒子,拿出了“太阳”照相机,又翻遍了钥匙,找到了放“特别”物品的抽屉的那把钥匙。“老爹”要把相机放进去……但他停了下来,眉头紧锁。那块砧板的影像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就像一张照片。

他想:一个人如何不能违背他的本性,这根本说不通。那是屁话,你懂的。吃土不是人的天性,但是如果有人用枪指着你的头让你吃的话,你能吃一整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哥们……是时候做你一开始就应该让孩子做的事情了。毕竟,你在这上面可以说没有任何投资。

但这会儿,他脑子里的另一种想法在愤怒地挥舞着拳头表示抗议。我有,我投资了!我确实有投资,该死的!那孩子砸坏了一台很好的拍立得相机!他可能不知道,但这也改变不了我花了一百三十九美元买来那台拍立得的事实!

“真他妈的!”“老爹”不安地嘟囔着,“这不是钱的事!他妈的和钱没关系!”

确实和钱没关系。他至少可以承认不是因为钱,他负担得起那台新相机。“老爹”很有钱,他能在波特兰市布拉姆霍尔区买栋豪宅再加一辆崭新的梅赛德斯—奔驰轿车。但他是决不会买这些东西的……他精打细算,把近乎病态的吝啬看成是美国北方佬传统的勤俭节约,但这并不意味着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买不起上面说的那些东西。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是为了不被骗。“老爹”一生的目的就是不被骗。有几次他被骗了,就觉得自己像脑袋里爬满了红蚂蚁般难受。

以那台该死的克劳特留声机为例。“老爹”从波士顿一个叫多纳休的古董商那儿买下了那台1915维克多—格拉芙留声机(实际上是更常见的1919型号),结果发现自己多付了五十美元。“老爹”因此损失了价值三百美元的睡眠时间,策划各种形式的报复(一年比一年更狂热、更荒谬),有时就诅咒自己的愚蠢,告诉自己如果像多纳休这样的城市人能骗到自己,那他就真的太失败了。有时他会想象多纳休和他的牌友吹嘘说骗自己有多容易,妈的,他们都只是一群乡巴佬,他相信如果尝试把布鲁克林大桥卖给城堡岩的乡下老鼠梅里尔,那个该死的傻瓜也都会问“卖多少钱?”,然后,他和他的牌友们在扑克桌周围的椅子上摇摆着,抽着一美元的雪茄,像一群穴居怪一样发出吼叫般的笑声(“老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他病态的白日梦中想象他们围着牌桌坐着,但他就是这么想象的)。

这次拍立得的生意就像酸液一样侵蚀着他,但他还没有准备好放弃这东西。

心理上还没准备好。

你疯了!一个声音向他喊道。你还要继续下去真是疯了!

“我才不会就这么罢休。”他悻悻地对着那个声音,对着他那阴暗的空空的店铺嘟囔着,而店铺像皮箱里的炸弹一样嘀嗒嘀嗒响着,“我绝不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必须继续浪费时间傻乎乎地到处跑,努力想卖掉那鬼东西,他当然也不想再用它拍照。他认为至少还剩下三张照片是“安全”的,也许还有七张,但他不想去搞清楚到底剩几张。完全不想。

不过,还是会发现些事情。你永远不知道。如果把相机锁在抽屉里,那相机对他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害处,对不对?

“对头。”“老爹”轻快地对自己说。他把相机扔进去,锁好抽屉,把钥匙放回口袋里,然后走到门口,把“休息中”的牌子翻到“营业中”,那样子好像终于把烦人的问题永远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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