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角街(I)

1

毫无疑问,做招牌的人的想法是很好的,但他的拼写很差。告示钉在铁路旁那所老房子门廊的柱子上,上面写着:

角街[44]

由于这条铁路大道上没有什么角,山姆看不出来角在哪儿——就像爱荷华州的大多数街道和道路一样,它笔直得像一根绳子。他估计招牌制造商指的是天使街[45]。好吧,那又怎样?山姆觉得虽然善意的道路可能会通往地狱,但那些试图填补道路上的坑洼的人至少应该得到一些赞扬。

“角街”是一幢很大的建筑。山姆猜想,在枢纽城还只是铁路枢纽的时代,这里曾是铁路公司的办公室所在地。现在只有两组工作轨道,都是东西走向的。其他的都生锈了,杂草丛生。大多数枕木都不见了,显然被“角街”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拿去烧了。

山姆在五点差一刻到达。在城市边缘空旷的田野上,太阳投下了一层悲哀而黯淡的光线。一辆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货运列车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建筑物后面隆隆驶过。微风吹拂,山姆停车走下来,他能听到的枢纽城生锈的老旧标志在废弃的月台上方摆动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人们曾经在这里登上前往圣路易斯和芝加哥的列车——甚至乘坐“阳光地带特快”前往拉斯维加斯和洛杉矶的快乐天堂,而枢纽城是这趟车在爱荷华州唯一的停靠站。

无家可归者收容所曾经是白色的;现在,它因为油漆脱落变成没上过漆的灰色。窗户上的窗帘是干净的,但破旧且毫无生气。煤渣场院子里杂草试着扎根,山姆觉得它们得长到六月才会成功。在通向门廊的破旧的台阶上放着一只生锈的大桶。在“角街”招牌对面,还有一块牌子钉在另一根门廊的支撑柱上,上面写着:

这里不许喝酒!

如果你有瓶子,在你进去之前必须先把酒瓶放到桶中!

山姆运气不错。虽然星期六的晚上快到了,枢纽城的酒吧和啤酒店都开业了,在等着邋遢戴夫,但他还在这里,而且他是清醒的。事实上,他正和另外两个酒鬼坐在门廊上。他们都在用白色的纸板制作长方形的海报,三个人都自得其乐。坐在走廊另一头地板上的那个人用左手握着右手腕,努力不让手剧烈摇晃。中间的那个人舌头从嘴角探出来,活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幼儿,拼命地要画一棵树,想拿颗金星给妈妈看。邋遢戴夫坐在靠近门廊台阶的一把破旧的摇椅上,他看起来状态最好,但这三个人看上去都身体畏缩,好像身体有残缺。

“你好,戴夫。”山姆说着走上台阶。

戴夫抬起头,眯起眼睛,然后试探性地笑了笑。他所有剩下的牙齿都在前面。笑容把仅有的五颗牙都暴露了出来。

“皮伯斯先生?”

“嗯。”他说,“你好吗,戴夫?”

“哦,好极了,我想可以说还不错吧。”他看了看四周,“说,你们!跟皮伯斯先生打个招呼吧!他可是律师!”

那个伸出舌尖的家伙抬起头,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忙他的海报,左鼻孔挂着一条长长的鼻涕。

“其实,”山姆说,“我是做房地产的,戴夫。房地产和保……”

“你带了我的吉姆肉干吗?”那个手发抖的人突然问道。他根本没有抬起头来,而是全神贯注地皱着眉头。山姆可以从他站着的地方看到他的海报:上面布满了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橙色线条,模糊的东西有点像是文字。

“麻烦再说一次?”山姆问。

“那是鲁基。”戴夫低声说,“他今天不太好,皮伯斯先生。”

“给我吉姆肉干,给我我的吉姆肉干,给我他妈的吉姆肉干。”鲁基头也不抬地念叨着。

“呃,不好意思……”山姆正要说。

“他没有吉姆牌肉干!”邋遢戴夫喊道,“闭嘴,做你的海报,鲁基!莎拉六点前要它们!你得做好点!”

“我要吃个该死的吉姆肉干。”鲁基用低沉而紧张的声音说,“如果我不吃,我想我就只得吃老鼠屎了。”

“别理他,皮伯斯先生。”戴夫说,“怎么了?”

“嗯,我想知道你上周四收旧报纸时是否发现了两本书。我把它们放错地方了,我想应该来查查看。那两本书已经在图书馆超期了。”

“你有两毛五吗?”那个伸出舌尖的人突然问道,“那个词是什么?来一枚雷鸟!”

山姆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戴夫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腕,几乎有些带着歉意。

“别给他钱,皮伯斯先生。”他说,“这是鲁道夫。他不需要雷鸟。他和鸟没关系。他只需要睡一觉。”

“对不起。”山姆说,“我忘记带钱了,鲁道夫。”

“是啊,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鲁道夫回去弄他的海报,喃喃地说,“能要你多少钱?两个五毛而已。”

“我什么书也没看见。”邋遢戴夫说,“我很抱歉。像往常一样,我只是把报纸收走。瓦瑟太太也在,她可以告诉你。我没拿错东西。”但他那双粘着眼屎、露着不愉快的眼睛好像并不指望山姆会相信这一点。不像玛丽,邋遢戴夫·邓肯并不觉得末日就在路上或就在拐角处;他觉得自己就生活在末日里,身上就仅存一点点尊严。

“我相信你。”山姆把手放在戴夫的肩上。

“我像往常一样,只是把你那箱报纸扔进了我的袋子里。”戴夫说。

“如果我有一千根吉姆肉干,我就会把它们全吃了。”鲁基突然说道,“我要把这些家伙一口吞下去!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大吃特吃!”

“我相信你。”山姆重复道,拍了拍戴夫瘦骨嶙峋得可怕的肩膀。他自己在想,上帝保佑戴夫身上没有跳蚤。紧跟着这个不算有同情心的想法,他又想到是否有其他扶轮社员,那些一星期前让他大出风头的精神矍铄、精力充沛的伙伴最近是否来过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他想知道他们是否知道“角街”。他不知道斯宾塞·迈克尔·弗利在写到“世间唯有人际交流最高。你我双手触摸之际”时是否会想象鲁基、鲁道夫和邋遢戴夫这样的人。山姆回想起他那充满天真的助人为乐的讲话,以及对小镇生活的简单乐趣的认可,突然感到一阵羞愧。

“那好。”戴夫说,“那我下个月再来?”

“可以。你把报纸拿到回收中心去了,对吗?”

“嗯。”邋遢戴夫用手指了指,他手指的指甲都发黄裂开了,“在这里。但是他们关门了。”

山姆点点头。“你在干什么?”他问。

“哦,在随便打发时间。”戴夫说着把海报转过来,让山姆能看到。

海报上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女士,手里拿着一盘炸鸡。山姆首先感到的是,画得不错——画得真不错。不管是不是个酒鬼,邋遢戴夫有一种天生的艺术触觉。在海报上方,整齐地写着以下文字:

卫理公会第一教堂的鸡肉晚餐

提供给“天使街”无家可归者收容所

四月十五日

下午六时至八时

欢迎个人及家属前往

“那是在戒酒会之前。”戴夫说,“但你不能在海报上写任何关于戒酒会的内容。因为那是秘密。”

“我知道。”山姆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去戒酒会吗?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就不必回答。我知道这真的不关我的事。”

“我去。”戴夫说,“可戒酒太难了,皮伯斯先生。我吃的戒酒薯片比卡特吃的肝丸都多。我有时能坚持一两个月,有一次我几乎戒酒整整一年。但很难戒。”他摇了摇头,“他们说,靠这个戒酒方式有些人永远都戒不了。我一定是其中之一。但我一直在努力。”

山姆的目光转向画上那个端着一盘鸡的女人。这幅画太精细了,不可能是漫画或素描,但它也不算是一幅正式的画。很明显,邋遢戴夫画得很匆忙,但他让画中的女人眼睛里显露出了一丝善意,还有微微扬起的嘴角,就像一天结束时的最后一缕阳光那么温暖。最奇怪的是那个女人让山姆觉得很眼熟。

“真有这个人?”他问戴夫。

戴夫的微笑愈发开朗,他点了点头。“这是莎拉。她是个好姑娘,皮伯斯先生。要不是她,这个地方五年前就关闭了。她会在税收似乎太高的时候,或者当建筑检查员来而我们无法把房子修缮好以满足他们的要求的时候,找人来捐钱。她把给钱的人叫做天使,但她自己就是天使。我们以萨拉的名字命名这个地方。当然,汤米·圣约翰做这个标志时,他把一部分拼错了,但他的本意是好的。”戴夫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的海报。头也没抬,他接着说,“汤米已经死了,熬了好久。去年冬天去世的。他的肝不行了。”

“哦。”山姆说,然后他笨拙地加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他已经解脱了。”

“大吃特吃!”鲁基叫道,站了起来,“大吃特吃!那不是应该大吃特吃吗!”他把海报拿给戴夫。在那些橙色的花体字下面,他画了一个怪物一样的女人,她的腿末端是鲨鱼鳍,山姆以为那是鞋子。一只手上端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盘子,里面好像装满了蓝色的蛇。另一个只手夹着一个棕色的圆柱形物体。

戴夫从鲁基手里接过海报,仔细看了看。“画得很好,鲁基。”

鲁基咧开嘴,露出愉快的微笑。他指着那个棕色的东西。“看,戴夫!她自己拿着一份他妈的‘小吉姆’肉干!”

“她确实有。不错。如果你想看电视就去吧,去打开电视。《星际迷航》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怎么样,道夫?”

“我喝醉的时候画得更好。”鲁道夫说,然后把他的海报给了戴夫。上面有一根巨大的鸡腿,火柴人形状的男男女女站着围在旁边,仰望着它。“这是幻想手法。”鲁道夫对山姆说。他的口气有些粗野。

“我喜欢这个。”山姆说。他确实喜欢。鲁道夫的海报让他想起了《纽约客》的一幅漫画,这幅漫画有时让他无法理解,因为太超现实了。

“好。”鲁道夫仔细端详着他,“你真的连个两毛五的硬币都没有吗?”

“没有。”山姆说。

鲁道夫点点头。他说:“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好事。但换个角度讲,真是很糟糕。”他跟着鲁基进了屋,很快,《星际迷航》的主题曲就从敞开的门里飘了出来。电视上的威廉·夏特纳告诉“角街”的酒鬼和已经废了的人,他们的任务是勇敢地去以前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山姆猜这里有些观众已经在那里了。

“除了我们这些家伙和城里的一些戒酒会的会员,没人会来参加聚餐。”戴夫说,“但这让我们有事可做。除了画画,鲁基几乎不说话了。”

“你画得太棒了。”山姆对他说,“你真的画得好,戴夫。你为什么不……”他停住了。

“我为什么不怎样,皮伯斯先生?”戴夫温和地问,“我为什么不用右手去赚钱?原因和我找不到固定工作的原因一样。太晚了,我没法工作了。”

山姆想不出要说什么。

“不过,我也试过。你知道我是拿全额奖学金去得梅因上的罗瑞拉德学校吗?那是中西部最好的美术学校。我第一学期就被退学了。因为酒。算啦,你想进来喝杯咖啡吗,皮伯斯先生?要不要坐一坐?你可以见见萨拉。”

“不,我得回去了。我有事要办。”

山姆确实有事。

“好吧。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

“完全没有。”

戴夫站了起来。“那,我要进去了,”他说,“本来天气很好,但现在有点凉了。祝你今晚愉快,皮伯斯先生。”

“好。”山姆说,尽管他怀疑这个星期六晚上他会不会过得很开心。可是他的母亲也说过:良药苦口,快咽快咽。这也是他打算要做的。

他走下“角街”的台阶,邋遢戴夫·邓肯则转身进去了。

2

山姆几乎要走回到他的车旁,然后绕了一圈朝回收中心的方向走。他慢慢地走过杂草丛生、铺满煤渣的地面,看着长长的货运列车消失在开往卡姆登和奥马哈的方向。车尾上的红灯像垂死的星星一样闪烁着。由于某些原因,货运列车总是让他感到孤独,而现在,在他与邋遢戴夫的谈话之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有几次,他在戴夫收拾旧报纸的时候见到他,他看上去是个快活得几乎有点滑稽的人。今晚,山姆觉得他看到了戴夫面具背后的东西,而他所看到的让他感到不快乐和无助。戴夫是一个迷失自我的人,平和但完全迷失了方向,他的才华只能用来为教会聚餐制作海报。

穿过垃圾区来到回收中心——首先要走过旧报纸上掉下来的泛黄的广告纸,还有撕破的塑料垃圾袋,最后是堆成一圈的破碎的瓶子和压扁的易拉罐。隔板房的窗帘都拉上了。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已关闭”。

山姆点了一支烟,朝他的车走去。他刚走了五六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东西躺在地上。他把它捡起来。它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诗》的书套,上面还盖着“枢纽城市立公共图书馆的财产”字样的印章。

所以现在他知道了。他把书放在尊尼获加箱子里的报纸上面,然后就把它们忘了。他还把其他的报纸——星期二的、星期三的、星期四的——都压在了书的上面。上周四早上晚些时候,邋遢戴夫来了,把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他的塑料袋里。然后把袋子放进他的购物车,把购物车推到这里,最后就剩下这一件东西了——上面有泥泞脚印的塑胶书套。

山姆松开手,任由书套从手中被风吹走,然后慢慢地走回他的车里。他有件事要办,最好在晚餐时候就办好。

他看起来好像要去请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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