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姆的演讲

1

山姆的演讲大获成功,令人振奋。

他用自己从《演讲者的伙伴》的“渐入佳境”部分改编的两则小故事开头——一则关于一个努力批发自己的农作物的农民,另一则关于将冷冻食品卖给因纽特人,然后在三分之一的地方讲了第三个故事(这个故事真的很无聊)。他在题为“结束”的小节中找到了另一个好故事,用铅笔做了记号,然后想起了洛兹和《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她说,你很容易发现,即使你的听众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他们也会记住一首精心挑选的诗。山姆在“灵感”部分找到了一首不错的短诗,她没说错。

山姆俯视着他的扶轮社员伙伴们仰起的脸说:“我已经告诉了你们,我为什么会在像枢纽城这样的小镇生活和工作,我希望这些理由至少让你们有同感。如果不是,我就有大麻烦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善意的笑声(还有一股混合了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旁威士忌的味道)。

山姆满头大汗,但他实际上感觉很好,而且他开始相信他会毫发无损地摆脱这场灾难。麦克风只发出了一次啸叫,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朝他扔食物,听众只交头接耳了几次,且是在讨论他的演讲内容。

“我想,一位名叫斯宾塞·迈克尔·弗利的诗人非常好地总结了我一直想说的事情。你看,我们在小城镇的生意上出售的几乎所有东西,比在大城市的购物中心和郊区的购物中心卖得更便宜。这些地方喜欢吹嘘说,你可以在那里买到几乎所有你需要的商品和服务,而且便宜的时候可以免费停车。我想他们基本没说错。但还有一件事是小镇的企业能提供,而商场和购物中心所不能提供的,这就是弗利先生在他的诗中谈到的。那首诗不是很长,但很有内涵。它写道:

世间唯有人际交流最高。

你我双手触摸之际,

相比有瓦遮头、面包和酒,

更能抚慰柔弱的心灵。

因为黑夜一过庇护所就消失,面包也只够吃一日,

但手的触感和人的声音

在灵魂中永远歌唱。”

看着演讲稿的山姆抬头看了看听众,那天他第二次惊讶地发现他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他发现自己的心里突然充满了幸福和纯粹的感激之情,发现自己的热诚并没有因为平凡日子的例行公事消磨掉。他还发现自己能把这种热诚表达出来,更是让人感觉好极了。

“我们这些小城镇的生意人恰好能提供这种人际之间的人情味。一方面,或许这没什么了不起……但另一方面,这种人际交流几乎就是一切。我知道正是因为人际交流,我才回来为实现更多的目标而努力。我希望我们原定的演讲者,‘神奇乔’能尽快康复;我要感谢克雷格·琼斯邀请我代替他演讲;我感谢大家耐心地听我这场不足为道的无聊演讲。所以……非常感谢大家。”

他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台下掌声就响了起来。他把娜奥米打好的、他花了一个下午修改的几页稿子收起来时,掌声愈发热烈。山姆坐下来,这时掌声达到了雷动的程度,山姆对周围的反应感到困惑。

2嗯,肯定是因为他们喝多了,他对自己说。如果你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在特百惠组织的派对上遇到耶稣,然后成功戒烟,他们也会这样朝你鼓掌的。

然后听众们开始站起来,他想,如果他们急着要出去,一定是因为自己说得太久了。但他们还是继续鼓掌,然后他看到克雷格·琼斯也在向他挥手。过了一会儿,山姆明白了。克雷格想让他站起来鞠躬。

他用食指在耳朵旁划圈:你疯了!

克雷格用力地摇了摇头,并开始用力地举起双手,他起来就像一个复兴派牧师在鼓励信徒们大声唱赞美诗。

于是山姆站起来,当他们真的为他欢呼时,山姆感到很惊讶。

过了一会儿,克雷格走向讲台。他轻敲了麦克风几下,发出一种像用棉花包裹的巨大拳头敲打棺材的声音,欢呼声才终于平息了下来。

“我想我们都认可,”他说,“山姆的演讲足以抵过今晚这顿味同嚼蜡的鸡肉餐的价格。”

这又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克雷格转向山姆说:“山米[43],如果我知道你有这样的天赋,我一开始就找你了!”

这引起了更多的掌声和口哨声,在一切平息之前,克雷格·琼斯抓住山姆的手,开始轻快地上下挥舞。

“讲得太棒了!”克雷格说,“你从哪儿抄来的,山姆?”

“我没有抄。”山姆说。他感到两颊发热,虽然他只喝了一杯杜松子酒和一杯奎宁水——很清淡的那种——但他觉得有点醉了。“我自己写的。我从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它们对我很有帮助。”

其他扶轮社员这时都围了过来。山姆一直和人握手,他开始觉得自己像夏天干旱时镇上的水泵。

“棒极了!”有人在他耳边喊道。山姆转过身去,发现是弗兰克·斯蒂芬斯,那个顶替那位因违法乱纪而被起诉的卡车工会官员的人。“我们应该录下来,我们可以把它卖给他妈的国际青年商会的那群人!妈的,你讲得真不错,山姆!”

“得推出去!”鲁迪·皮尔曼说,他圆圆的脸红红的,满头大汗,“我几乎哭出声了!老天啊!你在哪儿找到那首诗的?”

“在图书馆。”山姆说。他还是觉得头昏眼花……而现在他为自己居然完好无损地完成了任务而感到的欣慰,却被一种压抑的喜悦所取代。他想他得给娜奥米一笔奖金。“在一本叫做……”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鲁迪这本书的名字,布鲁斯·恩格尔斯就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拉着他走向吧台:“这是两年来我在这个愚蠢的俱乐部里听到的最牛逼的演讲!”布鲁斯惊叫道,“有你来讲!谁还想要他妈的杂技演员啊?我请你喝一杯,山姆。见鬼,我请你喝两杯!”

2

山姆一共被人请了六杯酒才脱身。克雷格·琼斯把他送到位于凯尔顿大道的房子前,他刚下车,就在自己的迎宾垫上吐了几口,结束了他的胜利之夜。山姆觉得胃胀得厉害,这下要把房门钥匙插进前门的锁可不容易,因为现在看起来那儿似乎有三把锁和四把钥匙……他都来不及吐到门廊旁边的灌木丛里。所以,当他终于成功地把门打开时,他只能捡起了迎宾垫(小心翼翼地抓住两边,让黏糊糊的呕吐物留在中间),然后把它扔到一边去。

山姆喝了一杯咖啡想躺下,结果喝的时候电话响了两次。都是人们打来祝贺的。第二个电话来自埃尔默·巴斯金,他当时根本就不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像电影《一个明星的诞生》里的朱迪·加兰,但他的胃还在翻腾,脑袋也开始惩罚他的过度放纵,这会儿他很难享受成名的感觉。

山姆在客厅里按下电话答录机,这样再有电话来的时候就可以录下来,然后上楼到他的卧室,拔掉床边的电话线,吃了两片阿司匹林,脱下衣服,躺了下来。

山姆的意识开始迅速模糊……他疲惫不堪,又被灌了酒……但在睡觉之前,他还有时间思考:这次成功大部分归功于娜奥米……还有图书馆里那个讨厌的女人。是叫霍斯特,还是叫保世特。不管叫什么名字。也许我也应该给她发奖金。

他听到楼下的电话响了起来,然后转接到了答录机。

好样的。山姆睡意朦胧地想。尽你的职责,我的意思是,毕竟,这不就是我付钱给你的原因吗?

然后他就陷入了黑暗之中,直到星期六上午十点钟他才醒来。

3

山姆醒了过来,感觉胃里发酸,轻微头痛,但情况本来可能会更糟的。他为那张迎宾垫感到遗憾,但很高兴他至少吐出来了一些酒,免得脑袋胀得更厉害。他在淋浴间站了十分钟,只是象征性地洗了个澡,然后擦干,穿好衣服,把毛巾包在头上下楼。电话答录机上的红色信息指示灯在闪烁。他按下播放信息按钮时,磁带只倒了一小段;显然,他睡着时听到的电话是昨晚的最后一通。

哔!“你好,山姆。”山姆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的动作停住了,他皱着眉头。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听出来了。但想不起是谁。“我听说你的演讲很成功。我真为你高兴。”

他意识到是那个叫洛兹的女人。

她是怎么拿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当然,有电话簿啊……他在图书卡申请表上也写了自己的电话,不是吗?肯定是这样。不知为什么,一阵轻微的寒颤传遍了他的后背。

“一定要在四月六日之前把借的书还回来。”她接着说,然后狡猾地说,“记住图书馆警察哦。”

电话被挂断了。山姆的答录机上“所有留言播放完毕”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女士,你真有点讨厌,嗯?”山姆对着空房子说,然后走进厨房烤面包吃。

4

在“演讲之夜”中“出道”即大获成功一周后的周五早上,娜奥米十点钟进来时,山姆递给她一个长长的白色信封,信封的正面写着她的名字。

“这是什么?”娜奥米疑惑地脱下雨衣。外面雨下得很大,是一场典型且阴沉的早春雨。

“打开看看。”

娜奥米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感谢卡。还有一张印着安德鲁·杰克逊头像的二十美元。

“二十元!”她更加怀疑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建议我去图书馆,救了我一命。”山姆说,“演讲进行得很顺利,娜奥米。我觉得甚至可以说大受欢迎。要是我知道你会接受的话,我就放五十元了。”

现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显然很高兴,但她还是想把钱还给山姆。“我真高兴能帮上忙,山姆,但我不能要……”

“可以,你当然要收下。”他说,“你一定要收。如果你给我做销售,你拿提成不是很正常吗?是不是?”

“不过,我没有做业务。我什么也卖不出去。在我当女童子军的时候,只有我妈跟我买饼干。”

“娜奥米,我亲爱的,不要这么紧张不安。我不是要跟你调情。我们两年前就已经调过了。”

“确实。”娜奥米赞同道,但她看起来仍然很紧张,像是在检查自己该从哪儿能顺利地退到门口,如果需要的话。

“你知不知道,自从那该死的演讲之后,我已经卖了两幢房子和将近二十万美元的保险?虽然其中大部分是普通的团体保险,最高优惠额很高,佣金率很低,这是事实,但我赚的加起来够我买一辆新车了。如果你不拿那二十元,我就会感觉自己是个烂人。”

“山姆,别这样!”她看上去有点被吓到了。娜奥米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她和母亲经常去普罗维比亚的一个小教堂,那里几乎和她们住的房子一样摇摇欲坠。山姆知道是因为他去过那儿一次。但他高兴地看到娜奥米开心……和有些放松的样子。

一九八八年夏天,山姆和娜奥米约会过两次。第二次约会时,他想更进一步。于是他尽量表现得礼貌,但想更进一步的想法又足够明显,最后他没有成功,事实证明娜奥米避重就轻的能力就像职业美式足球比赛那些擅长出其不意传球的球员一样,强到可以在丹佛野马队当后卫了。娜奥米当时解释说她并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她认为他们俩永远不可能“那样”相处。山姆感到很困惑,问她为什么不。娜奥米只是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很难解释,山姆,但确实如此。我们不适合。相信我,就是行不通。这就是山姆能从她那里问到的结果。

“我很抱歉我说了唐突的话,娜奥米。”山姆现在对她说话的语气很谦恭,但他怀疑娜奥米是否有她听起来那么严肃,“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拿那二十元,我会觉得自己像一坨屎。”

娜奥米把钞票塞进钱包,然后尽量用一种庄重且拘谨的表情看着他。她差一点就成功了……但她微微颤抖的嘴角露了馅。

“满意了吗?”

“还差五十元没给你呢,”山姆说,“奥米,你再收下五十元,好吗?”

“不要。”她说,“请不要叫我奥米。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我很抱歉。”

“接受你的道歉。我们可以聊别的吗?”

“好吧。”山姆愉快地说。

“我听到几个人说你的演讲很好。克雷格·琼斯对此赞不绝口。你真的认为这是你生意兴隆的原因吗?”

“如果熊……”山姆刚开口,觉得该换个说法,“对,我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很有趣,但又确实如此。原来没有变化的销售曲线这周真的飙升了。当然,它会下降,但我不认为它会一直下降。如果新客户喜欢我做生意的方式——我想他们会喜欢的——那我可以一直做下去。”

山姆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扣在脖子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克雷格·琼斯打电话把我安排过去时,我都想开枪打他的。不开玩笑,娜奥米。”

“真的?”她说,“你那时候就像患了严重的毒葛过敏。”

“我?”他笑了,“是,我想也是。有时候事情的结果很有趣——纯粹的运气。如果真有上帝的话,有时你就会想,他是不是在开动大机器,在让一切运转之前就把所有的螺丝都拧紧了。”

他以为娜奥米会因为他对上帝不敬而责骂他(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她今天没有。相反,她说:“如果你从图书馆得到的书真的帮了你的忙,你就比你自己了解的更幸运。图书馆通常星期五下午五点才开门。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后来就忘了。”

“哦?”

“你一定看到普莱斯先生正在整理他的资料什么的。”

“普莱斯?”山姆问,“你是说佩卡姆先生吗?看报纸的看门人?”

娜奥米摇了摇头。“我在这儿只听说过老艾迪·佩卡姆,他几年前就死了。我说的是普莱斯先生。图书馆馆长。”她看着山姆,好像他是世界上……或者至少在爱荷华州枢纽城里最蠢的人,“高个子男人?很瘦?大约五十岁?”

“没见过。”山姆说,“我遇到一位叫洛兹的女士。个子矮,身材丰满,年纪的话,大概是喜欢穿鲜艳的绿色涤纶的年龄段。”

娜奥米的脸上闪过一串奇怪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是怀疑,之后又生气又好笑。这一系列表情几乎总是表示同一件事:某人开始意识到自己被耍了。要是在平时,山姆可能会对此感到疑惑,但他已经一个星期都在到处忙房地产的生意,有大量的文书工作要做。他已经心不在焉了。

“哦。”娜奥米笑着说,“是洛兹小姐吗?那肯定挺有趣。”

“她确实很古怪。”山姆说。

“当然。”娜奥米表示赞同,“事实上,她绝对……”

如果她把要说的话讲完,她肯定会吓山姆·皮伯斯一大跳,但山姆刚才说的运气在人类的命运中会起到极其重要作用,运气眼下就起了作用。

电话铃响了。

是伯特·艾弗森,枢纽城小律所的精神领袖。他要和山姆谈一笔非常巨大的保险协议,是和新的医学中心需要的团体保险相关,还在规划阶段,但你知道这可能是多大的生意,山姆。等山姆的注意力回到娜奥米的时候,早就把洛兹的事忘光了。山姆当然知道这笔生意会有多大,大到能让他买得起他一直想买的那辆奔驰车。如果他想的话,他真不愿意去想自己从那场愚蠢的演讲中到底得到了多少好运。

娜奥米确实认为山姆只是在开玩笑。她完全知道阿黛丽娅·洛兹是谁,而且认为山姆也一定知道。毕竟,这个女人曾经是枢纽城近二十年来发生的最骇人听闻的事件的中心人物……甚至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那个莫金斯家的小伙子从太平洋退役回家做的那件事更可怕。那个小子成了精神病,杀了他全家,然后把他的手枪枪管塞进了他的右耳,打爆了自己的头。伊瑞·莫金斯那件事之后,娜奥米才出生,但她没有想到,早在山姆来到枢纽城之前,阿黛丽娅那件事就已经发生了。

不管怎么说,山姆放下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整件事完全忘了,已经在想晚餐要吃斯托弗烤千层面搭配“精致美食”牌的微波炉食品。山姆一直口授信件内容到十二点,然后问娜奥米是否愿意下楼去麦肯纳和他一起吃午餐。娜奥米拒绝了,她说她必须回她母亲那里,她的母亲在这个冬天身体很不好。关于阿黛丽娅·洛兹的事,两人都没再提起。

至少在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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