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1

他们准时参加了与保险公司代表的会面,这无疑使泰德·米尔纳松了一口气。莫特并不是特别喜欢泰德跟着;毕竟,那房子从来就不是泰德的家,甚至在他们离婚之后也不是。不过,有他在身边,艾米的心情似乎能放松些,于是莫特就不去管他了。

负责他们业务的团结保险公司的代理唐·斯特里克在他的办公室里主持了这次会面,他们在那里又参观了一次“现场”。在办公室里,他们遇到了一个名叫弗雷德·埃文斯的人,他是公司专门从事纵火调查的综合实地调查员。埃文斯那天早上没有和维克沙姆和布拉德利在一起,中午也没有跟斯特里克和他们在“现场”见面的原因很快了然。这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用十芯电池的手电筒和宝丽来相机在废墟中搜寻,他说他在见到雷尼夫妇之前,得先回汽车旅馆房间打个盹。

莫特非常喜欢埃文斯。他似乎真的很在乎他和艾米遭受的损失,而其他人,包括“加上泰德是三个人”的泰德先生,似乎只是嘴上说说同情的套话,然后又去忙自己手上的事(莫特觉得,泰德·米尔纳手头的事就是让自己赶紧从德瑞镇离开,尽快回去塔什莫尔湖)。弗雷德·埃文斯没有把堪萨斯街九十二号称为“现场”,他把它叫作“那所房子”。

他问的问题与维克沙姆和布拉德利的问题本质上相同,但更温和、更详细、更深入。虽然他最多只睡了四个小时,但他的眼睛明亮,讲话迅速而清晰。在和他谈了二十分钟后,莫特决定,如果以后他要为获得保险金而烧房子的话,他绝对不会和这家团结保险公司打交道。或者等到这个人退休。

埃文斯问完问题后,朝他们笑了笑。“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想再次感谢你周到的回答和对我的友好对待。好多人一听见‘保险调查员’这个词就会生气。因为他们已经很难过了,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很多时候他们觉得调查人员出现在现场,就是在指控他们自己放火烧毁自己财产。”

“考虑到眼下的情况,我觉得我们也没什么好要求的。”艾米说,泰德·米尔纳使劲地点了点头,他的头就像被一根绳子拴着一样——好像有个神经兮兮的木偶演员在控制他。

“接下来的部分很难。”埃文斯说。他向斯特里克点点头,斯特里克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夹着电脑打印资料的夹板。“调查人员确定火灾很严重之后,显然你们的这场火灾就很严重,我们必须向客户出示索赔的可保财产清单。你们看一遍,然后签署一份宣誓书,发誓清单上列出的物品仍然属于你,而且火灾发生时它们还在房子里。你应该在你上次与斯特里克先生的保险盘点后已经出售的物品,以及火灾时不在房子里的任何受保的财产旁边打个勾。”埃文斯把拳头放在嘴唇上,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有人告诉我,最近你们分居了,所以最后一点可能特别重要。”

“我们离婚了。”莫特直截了当地说,“我住在我们在塔什莫尔湖的房子里。我们只在夏天去住,不过房子里有一个炉子,在寒冷的月份里是适宜居住的。可惜,我还没有抽出时间把我的大部分东西搬出去。我拖了挺久。”

唐·斯特里克同情地点点头。泰德跷起二郎腿,摆弄着烟斗。他给人的印象是,他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很无聊。

“这张单子,你尽你最大的努力去办吧。”埃文斯说,他从斯特里克手里接过夹板,隔着桌子递给艾米,“这件事可能会让人有点不愉快,有点像‘寻宝’反了过来。”

泰德放下了烟斗,开始伸长脖子看名单,他不再觉得无聊了,至少暂时不无聊。他的眼神就像那些围观惨烈事故的旁观者一样热切。艾米看见他在看,还好意地把表格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坐在她另一边的莫特把表格扯了回去。

“你不介意吧?”他问泰德。莫特很生气,真的很生气,他们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了。

“莫特……”艾米说。

“我不想小题大做。”莫特对她说,“但这是我们的东西,艾米。我们的。”

“我不认为……”泰德开始气愤地说。

“不,他说得很对,米尔纳先生。”弗雷德·埃文斯温和地说,莫特觉得这种温和可能是骗人的,“法律规定你根本无权查看清单上的财产物品。如果没人介意,我们就也不会管,只会使个眼色……但我想雷尼先生介意。”

“雷尼先生他妈的非常在意。”莫特说着双手在膝上紧紧地攒起了拳头。他能感觉到他的手指甲咬进手掌柔软的肉里,掐出了微笑的形状。

艾米把她那不高兴的恳求的表情从莫特身上转到泰德身上。莫特以为泰德会气呼呼的,好像要把别人的房子吹倒,但泰德没有。莫特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假设,是出于对这个人的敌意。他和泰德不是很熟(不过他确实知道在一家无人知晓的汽车旅馆里突然把泰德叫醒那会,泰德长得有点像影视作品里那个绰号“阿尔菲”的角色),但他了解艾米。如果泰德是个吹牛大王,她早就离开泰德了。

泰德笑了笑,完全不理会莫特和其他人,他跟艾米说:“如果我绕着街区散散步,会有用吗?”

莫特试图克制自己,但还是做不到。“为什么不多散两圈?”他假装和蔼地问泰德。

艾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回头看了看泰德:“你可以吗?这可能容易一点……”

“当然。”他说。他在她的颧骨上吻了一下,莫特又感到了另一种悲哀:这个男人真的爱她。他可能不会一直爱她,但现在他是爱她的。莫特意识到自己总是觉得艾米只是暂时吸引了泰德的一件玩具,一个他很快就会厌倦的玩具。但这与他对艾米的了解也不相符。艾米对人有更好的直觉……而且很尊重自己的感受。

泰德起身离开了。艾米责备地看着莫特:“满意了吗?”

“应该是吧。”他说,“听着,艾米……我可能处理得不够好,但我的动机已经足够高尚了。这些年来,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我想这是最后一件事了,我认为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好吗?”

斯特里克看起来不太自在。弗雷德·埃文斯却没有。他看了看莫特,又看了看艾米,然后又看莫特,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网球比赛。

“好吧。”艾米低声说。莫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艾米对他笑了笑。他觉得虽然有点勉强,但总比不笑强。

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她的椅子旁边,两人低头看着清单,头靠在一起,就像为考试而学习的孩子一样。他很快就明白了埃文斯为什么警告他们。他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损失的规模。他错了。

看着电脑打出来的冷冰冰的字,莫特想,如果有人把堪萨斯街九十二号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撒在整个街区,让全世界的人都盯着看,他也不会更加难过。他无法相信所有这些已经烧没的东西自己居然都忘了。

七件主要电器。四台电视机,其中一台有录像剪辑装置。斯波德瓷器,还有艾米买的一件美国早期的真品家具。他们卧室里的古董衣橱标价一万四千美元。他们没有认真地搞艺术收藏,但他们都会欣赏,他们损失了十二件原创艺术品,它们的价值是两万两千美元,但莫特并不关心值多少美元;他在想N.C.怀斯画的两个男孩乘小船出海的精美画作。画上是下雨时男孩们穿着雨衣雨靴,咧嘴大笑。莫特曾经很喜欢那幅画,现在它没了。还有沃特福德玻璃器皿。车库里的运动器材……滑雪板、十速自行车和旧城独木舟。清单上列出了艾米的三件皮衣。他看见艾米在海狸皮和貂皮旁边做了小小的标记……显然还在……但她没有勾选那件狐皮短大衣。那是件秋天穿的又暖和又时髦的外套,火灾发生时,那件外套一直挂在衣橱里。他记得六七年前送了她那件外套作为生日礼物。现在这件外套已经不存在了。他的星特朗望远镜没了。艾米的妈妈在他们结婚时送给他们的大拼图被子也没了。艾米的母亲已经去世,那床被子也灰飞烟灭,被风吹散。

最糟糕的,至少对莫特来说,是第二栏中间的那些东西。同样不是美元价值的损失让他心痛。上面写的是一百二十四瓶红酒,价值四千九百美元。酒是他们俩都喜欢的东西。他们并不贪杯,但他们一起打造了地下室的小酒窖,一起存了这些酒,偶尔还一起喝了几瓶酒。

“连酒也没了。”他对埃文斯说,“甚至酒都没了。”

埃文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无法理解的眼神,然后点了点头。他说:“酒窖本身没有着火,因为酒窖里的燃料油很少,也没有发生爆炸。但里面温度很高,大多数瓶子都爆了。少数没有……嗯,我对葡萄酒了解不多,但我怀疑剩下的是否还适合喝。也许我错了。”

“你没说错。”艾米说着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心不在焉地擦掉。

埃文斯把手帕递给她。她摇摇头,又和莫特一起弯腰清点。

十分钟后他们点完了。他们在正确的地方签名,斯特里克为他们的签名作了连署。泰德·米尔纳片刻之后出现,就好像他一直在某个隐秘的监视屏幕上一直观看整件事。

“还有别的事吗?”莫特问埃文斯。

“现在没了。可能以后会有。雷尼先生,你在塔什莫尔的电话号码没有登记吗?”

“没有。”他给埃文斯写下了电话号码,“如果我能帮上忙,请与我联系。”

“我会的。”埃文斯站起来,伸出手,“这总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我很遗憾你们俩经历了这一切。”

他们和周围的人握手,然后离开,留下斯特里克和埃文斯去写报告。一点多钟了,泰德问莫特是否愿意和他和艾米一起吃午饭。莫特摇了摇头。

“我想回去写点东西,看看我能不能暂时忘掉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能写作。这并不奇怪。在艰难时期——直到离婚之前(那似乎是违反常规的例外)——他总是发现能比较容易写作,甚至是必要的。当真实的世界伤害了你的时候,有这些虚幻的世界可以依靠,也是很好的。

他有点指望艾米会要求他改变主意,但她没有。“开车注意安全。”艾米说着,在他的嘴角上真诚地吻了一下,“谢谢你能来,谢谢你对这一切都……这么理性。”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艾米?”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握住泰德的手。如果他是在寻找什么信息的话,这条信息可太清楚了。

他们慢慢走向莫特的别克车。

“你在那儿住得还好吧?”泰德问,“你需要什么吗?”

这是他第三次被这个男人的南方口音所震惊——这又是一个巧合。

“想不出什么。”他打开别克车的车门,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说,“泰德,你是哪里人?你或艾米一定跟我说过,但我不记得了。密西西比州吗?”

泰德放声大笑:“离那儿很远,莫特。我在田纳西州长大,一个叫‘舒特小丘’的小镇。”

22

莫特开车回塔什莫尔湖,双手紧握方向盘,脊椎像尺子一样挺得笔直,眼睛牢牢地盯着路面。他把收音机开得很响,每次感觉到脑子要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就全神贯注地听音乐。还没走完四十英里,他就感到膀胱里有一种压迫感。他乐见出现这个新情况,甚至没有考虑在路边找个厕所停一下。想要小便是另一个很好的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要乱想的绝妙办法。

他在四点半左右到达了家,把别克车停在了房子侧面经常停车的地方。埃里克·克莱普顿[35]正在收音机里倾情独奏吉他,莫特关掉了汽车引擎,一切顿时安静下来,就像一堆石头都裹进了泡沫橡胶里。湖面上没有一条船,草地上连一只虫子也没有。

撒尿和思考有很多共同之处,他边想边从车里爬出来,拉开拉链。你可以把它们都往后推迟……但不能永远推下去。

莫特·雷尼站在那里撒尿,想着秘密窗户和秘密花园。他想到了谁可能拥有秘密花园,谁可能从秘密窗户往外看。他想到他需要这本杂志来证明某个家伙不是疯子就是骗子,而就在他想要得到它的那天晚上,杂志却碰巧被烧了。他想他前妻的情人,那个他发自肺腑厌恶的人居然来自一个叫做“舒特小丘”的小镇,而舒特正好又是上述那个不是疯子就是骗子的家伙用的化名。这个人恰好在莫特开始领会“他的离婚不仅仅是个术语上的概念,而是他之后人生的简单事实”的时候进入了他的生活。他甚至想到“约翰·舒特”说过他发现莫特·雷尼剽窃行为的时间差不多是在莫特·雷尼和妻子分居的同一时间。

问:所有这些都是巧合吗?

答:从技术角度来说,这是可能的。

问:他相信所有这些都是巧合吗?

答:不相信。

问:那么他相信自己疯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莫特说,“不相信。至少现在还没有。”他拉上拉链,转身走到门口。

23

莫特找到了他的钥匙,开始把它插进锁里,然后又把它拔了出来。他的手反而去摸门把,当他握住门把时,他清楚地感觉到门把会很容易地转起来。舒特来过这里……曾经来过,或者还在这里。而且他也不需要强行进入。不。这个王八蛋不要又来搞事。莫特把塔什莫尔湖屋的备用钥匙放在工具棚里一个高架子上的旧肥皂盒里,舒特就是从那儿急忙拿了一把螺丝刀把可怜的胖胖钉在了垃圾柜上。舒特现在在房子里,四处张望着……或者隐藏着。他在……

门把扭不动。莫特的手指在上面滑开了。门仍然锁着。

“好吧。”莫特说,“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甚至笑了笑,把钥匙插进屋里,转动着。门是锁着的并不意味着舒特不在房子里。事实上,当你真正停下来想这件事的时候,他更有可能就在房子里。他可以用那把备用钥匙,把它放回去,然后从里面锁上门,以消除敌人的怀疑。毕竟,你所要做的就是锁定它,按下旋钮设置的按钮。他是想吓死我,莫特走进来想。

房子里充满了傍晚的阳光和寂静。但这并不是一种空无一人的寂静。

“你是想让我发疯,是不是?”他说。他以为自己听起来会很疯狂。一个孤独、偏执的男人对一个闯入者说话,毕竟,闯入者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想象中。但他自己听起来并没有发疯。相反,他听起来就像个把诡计看透了一半的人。看透一半可能没什么,但总比完全蒙在鼓里好。

他走进客厅,那里有教堂般的天花板、面朝湖面的窗户,当然还有举世闻名的莫特·雷尼沙发,也被称为“昏迷作家沙发”。他脸上露出一丝浅笑,感觉腹股沟下面绷得紧紧的。

“诡计得逞一半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对吧,舒特先生?”他喊道。

他的话音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寂静中。他能从灰尘中闻到陈旧的烟味。他的目光偶然落在了他从书桌抽屉里挖出来的那包破烂不堪的香烟上。他突然想到屋子里有一种气味——几乎是臭味——那是一种可怕而难闻的气味:不是女人的气味。然后他想:不对。这不对。不是那样的。你闻到的是舒特的味道。你闻到的是他的味道,你闻到的是他的烟味。不是你的,是他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头向后仰着。二楼的一间卧室俯瞰着客厅,正对着那面米色的墙壁;楼梯口竖了一排深褐色的木板条,本来是用来防止粗心的人掉下来摔到客厅地板上,但它们也有装饰的作用。莫特以前觉得它们的装饰性不是特别强,看起来就像监狱的铁栏杆。在这个被他和艾米称为客房的地方,他只能看到天花板和床的四根柱子中的一根。

“你在上面吗,舒特先生?”他喊道。

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发疯!”现在他开始觉得有点可笑了,“可是没用!”

大约六年前,他们在客厅里装了一个用黑石泽西炉的大壁炉。旁边放着一排生火用的铁叉子。莫特抓住烟灰叉子的把手,想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改去拿起了火钳。他面对着装了木板的客房,高举火钳,动作像骑士对女王敬礼。然后他慢慢地走到楼梯,开始往上爬。他感觉到一股紧张的气氛正在慢慢侵蚀他的肌肉,但他明白他所害怕的并不是舒特,他害怕的是一无所获。

“我知道你在这儿,也知道你想让我发疯!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这到底为什么,‘阿尔菲’,等我找到你,你最好告诉我!”

他在二楼的平台上停了下来,他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客房的门在他的左边。客用浴室的门在右边。他突然明白舒特是在这里,但不是在卧室里。不对,那只是一个策略。这正是舒特想让他相信的。

舒特在浴室里。

他站在楼梯平台上,右手紧紧攥着火钳,汗水从头发里流出,顺着脸颊往下淌。莫特听到了他的声音。一个微弱的窸窸窣窣声。他在里面,没错。听声音是站在浴缸里。他只小小地动了一下。躲猫猫,约翰小子,我听到了。你有武器吗,你个混蛋?

莫特觉得他可能带了,但他不认为他带了枪。莫特觉得这个人最接近火器的地方也就是他的笔名舒特了。舒特看上去是那种更喜欢用钝器的人。他对胖胖所做的事情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我敢打赌那是一把锤子,莫特想,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珠。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随着心跳在眼窝里上下跳动。我打赌他拿的是工具房的锤子。

直到他清楚地看见舒特站在浴缸里,头戴黑色圆帽,穿着黄色乡巴佬靴子后,他脑子里才不会再想这件事。他看见舒特咧嘴笑着,露出邮购来的假牙,看起来像个鬼脸。他的汗水从脸上滴下,就像水沿着镀锌的锡排水沟往下流,同时他举着工具房里拿来的锤子,仿佛高举着法官的木槌,就站在浴缸里,等着把锤子敲下去。好像在说“法警,下一个案子”。

我了解你,伙计。我对你了如指掌。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明白了。你猜怎么着?你选错了作家。我想我从五月中旬起就一直想杀个人,杀你或者杀别人都行。

他把头转向卧室的门。与此同时伸出左手(在衬衫前面先把手擦干,这样在关键时刻他的手才不会滑开),然后他握住了浴室的门把手。

“我知道你在里面!”他冲着紧闭的卧室门喊道,“如果你在床底下,你最好出去!我数到五!如果我到的时候你还没出来,我就进来……然后我会大摇大摆地进来!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没有回答……但是,他其实也没有指望有人回答,或者希望有人回答。他握紧浴室的门把手,在卧室门口大喊大叫。如果他把他的头转向浴室的方向,他不知道舒特是否会听到或感觉到其中的区别,但他觉得舒特可能听得出来。这个人显然很聪明。相当聪明。

就在他开始数的一瞬间,他听到浴室里又有微弱的动静。即使站得这么近,要不是他聚精会神地听,说不定就错过了。

“一!”

天哪,他在冒汗!像一头猪!

“二!”

浴室门的把手在他紧握的拳头里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三……”

他转动浴室的门,然后用力撞开,门被撞得从墙上弹开,力量之大割开了墙纸,浴室门的铰链都松了。舒特就在那儿,舒特就在那儿,高举着武器朝他冲过来,脸上带着杀手般的笑容,露出了森森的牙齿。他的眼神很疯狂,彻底的疯狂,莫特用手里的火钳迅速向下一击,刚刚有足够的时间意识到舒特也在挥舞火钳。莫特发现舒特没有戴他的黑色圆帽,然后发现那人根本不是舒特,他意识到那是他,那个疯狂的人就是他自己。然后火钳打碎了洗脸台上面的镜子,银色的玻璃碎得到处都是,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医药柜也掉进了洗脸槽里。被撞得弯曲的医药柜门像张大的嘴巴一样打开,吐出了几瓶止咳糖浆、碘酒和李斯德林漱口水。

“我杀了他妈的一面镜子!”莫特尖叫着,正要把火钳甩出去,这时波纹状的淋浴拉门后的浴缸里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动,尖叫着发出一阵惊恐的吱吱声音。莫特咧嘴一笑,用火钳朝旁边一劈,在那扇塑料门上划了一道锯齿状的口子,把塑料门打飞了。他把火钳举过肩膀,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样目光呆滞,嘴唇抿成了他想象中的舒特脸上的表情。

然后他慢慢放下火钳。他发现他必须用左手的手指撬开他右手的手指,才能松开,火钳掉到了地上。

“看这个狡猾胆小的小东西。”他对在浴盆里盲目乱窜的老鼠说,“你心里有多恐慌啊。”莫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平淡又怪异。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就像第一次听到他自己的声音。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出浴室,经过那扇铰链松脱、歪到一边的门,他的鞋子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突然想到楼下躺在沙发上睡个觉。刹那间,这是他在这世界上最想做的事。

24

电话吵醒了他。暮色几乎变成了黑夜,他慢慢走过那张爱撞人的玻璃桌面的咖啡茶几,感觉时间不知怎么地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的右臂痛得要命,背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管怎么说,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劲来挥舞那根火钳?他有多恐慌?他不喜欢去想。

他拿起电话,懒得去猜是谁打来的。亲爱的,最近生活忙得可怕,不定是总统打来的。“你好吗?”

“你好吗,雷尼先生?”那个声音问,莫特缩了一下身体,把听筒猛地从耳朵旁移开,好像有条蛇要咬他似的。他慢慢地朝话筒贴了回去。

“我很好,舒特先生。”他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你好吗?”

“我挺不错的。”舒特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说,不知怎么的,他的口音听起来就像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中央、未上油漆的谷仓一样光秃秃地扎眼,“但我觉得你并没有真的那么好。你偷别人的东西,这似乎从来没有困扰过你。但是被逮住了……那好像让你非常痛苦。”

“你在说什么?”

舒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被逗乐了。“嗯,我在广播上听到有人烧毁了你的房子。你另外的房子。然后,你回到这里的时候,听起来好像你一进房子就发作了。大喊大叫……猛砸东西……也可能只是像你这样的成功作家,当事情没有按照你期望的那样发展时,你就会发脾气。也许是这样吧?”

天哪,他来过这里。他在这儿。

莫特发现自己望着窗外,似乎舒特还在外面……也许是躲在灌木丛里,正在用某种无线电话跟莫特说话。当然,这有些荒唐。

莫特说:“登了我的故事的杂志正在路上。等它来了,你会不会就不来烦我了?”

舒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懒洋洋的:“雷尼先生,没有任何杂志登了这篇故事。你我都知道。一九八〇年就没有。直到一九八二年,我的故事才被你偷走,你怎么可能有杂志发表呢?”

“去你的,我没有偷你那该死的……”

“当我听说你的房子被烧掉时,”舒特说,“我出去买了一份《晚间快报》。他们上面登了一张房子残骸的照片。剩下的真的不多。还有一张你妻子的照片。”在一阵长长的、深思熟虑的沉默后,舒特说,“她很性感。”他故意语带讽刺地用乡下人的口音,“雷尼先生,像你这么丑的人,怎么能幸运地娶到那么漂亮的妻子?”

“我们离婚了。”他说,“我告诉过你。也许她发现了我有多丑。为什么我们不把艾米放到一边?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两天来,这是他第二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半清醒、几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接的电话。结果,舒特几乎完全控制了谈话。他牵着莫特的鼻子在发号施令。

那就挂断电话。

但是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是不是?”舒特问,“那我想你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我吧。”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知道我来的第二个原因,是吗?”

“是!”

“我想让你给我写个故事。”舒特平静地说,“我要你写一篇故事,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然后给我。你欠我的。正确就是正确,公平就是公平。”

莫特站在走廊上,疼痛的手紧握着电话,前额中央的血管在跳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愤怒是如此的强烈,他发现自己几乎都被活埋在愤怒中,他心里一次又一次所能想到的就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在吗,雷尼先生?”舒特用他平静、慢吞吞的声音问。

“如果你继续纠缠我,我唯一要给你写的东西,”莫特说,他的声音缓慢,里面充满了化不开的愤怒,“就是你的死刑执行令。”

“你口气挺大啊,老顽固。”舒特耐心地说,就像成年人向愚蠢的孩子解释简单的问题一样,“因为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你偷的是我的狗或车,我就可以带走你的狗或车。这就像拧断你的猫的脖子一样容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可以伤害你,不管怎样我都会接受。但这个不同。我想要的东西在你脑子里。你把东西锁在脑子里就像锁在保险箱里一样。只是我不能把门炸掉,或者从后面用焊枪切开。我必须找到密码。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莫特说,“等自由女神像穿上尿布的那天,你再从我这里得到故事。老顽固。”

舒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她排除在这件事之外,但我开始觉得你让我别无选择。”

突然,莫特的嘴变得特别干,觉得嘴变得麻木而滚烫。“什么……你怎么……”

“你想在你从那愚蠢的昏睡中醒来后,发现艾米被钉在你的垃圾桶上吗?”舒特问,“或者某天早上打开收音机,听到她在一场比赛中以第二名的成绩跑输了你车库里的电锯?还是车库也被烧了?”

“注意你的言辞。”莫特小声说。他睁圆的眼睛充满了愤怒和恐惧的泪水,让他觉得刺痛。

“你还有两天时间考虑。要是我就会仔细想想,雷尼先生。我是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为她考虑。我想我不会和其他人谈论这件事。这就像站在雷雨中,引诱闪电劈自己。不管有没有离婚,我觉得你对那个女人还是有感情的。你该长大一点了。你逃不掉的。你还没意识到吗?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在我拿到属于我的东西之前,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疯了!”莫特尖叫道。

“晚安,雷尼先生。”舒特说着,挂了电话。

25

莫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听筒渐渐从耳边移开。然后,他把公主式电话的底座抄了起来,差点要把整个电话砸到墙上,但后来他忍住了。他又把电话放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这几口气足以使他的头感到眩晕和轻松。然后他拨通了赫伯·克里克莫尔家的电话。

赫伯的女友德洛丽丝在电话铃响第二响时拿起话筒,叫赫伯来接电话。

“你好,莫特。”赫伯说,“房子怎么了?”他的声音从话筒那边移开了一点,“德洛丽丝,你能把那只煎锅移到炉子后排去吗?”

这个时候是纽约的晚餐时间,莫特想,他想让我知道这一点。管他呢。一个疯子刚刚威胁要把我妻子切成小牛肉片,但生活还得继续,对吧?

“房子烧没了。”莫特说,“保险公司会赔偿损失的。”他停顿了一下,“反正经济损失会赔。”

“对不起。”赫伯说,“我能做点什么吗?”

“呃,我要跟你说的不是房子方面的。”莫特说,“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要说的是那篇故事……”

“哪篇故事,莫特?”

他觉得自己的手又一次在电话听筒上绷紧了,于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赫伯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他说:“就是让我那个疯子朋友气得发疯的那篇。”他努力保持一种轻松的、基本上不太在意的语气,“登在《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上的《播种季节》。”

“哦,那篇!”赫伯说。

莫特感到一阵恐惧:“你没有忘记打电话吧?”

“没有……我打过了。”赫伯安慰他说,“一时就把这事全忘了。你失去了你的房子和一切。”

“嗯?他们怎么说?”

“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们明天会派人把复印件寄给我,我用联邦快递直接寄给你。后天十点钟你就能拿到。”

有那么一会儿,莫特觉得似乎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他开始放松下来。接着,他想起了舒特的眼睛闪闪发光的样子。他们俩凑得那么近,他的前额和莫特的前额几乎碰在一起。他想起了舒特呼出的干燥的肉桂味,说:“你撒谎。”

复印件?他都不确定舒特是否会接受原件……还弄来个复印件?

“不行。”他慢慢地说,“那不行,赫伯。复印件不行,编辑打电话不行。必须是杂志的原件。”

“嗯,这有点难。当然,他们在曼哈顿有自己的编辑部,但他们的往期杂志都存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订阅办公室。他们每期只保留五份……这是他们能存下的量,考虑到《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从一九四一年就开始出版了。他们真的不太愿意把这些杂志借给别人。”

“行了,赫伯!你可以在后院跳蚤市场和美国一半的小镇图书馆里找到这些杂志!”

“但不是都能找到啊。”赫伯停顿了一下,“打个电话也不行,对吧?你是在告诉我,这个家伙太偏执了,他会以为他在和你成千上万的助理之一说话吗?”

后面有声音传来:“你要我倒酒吗,赫伯?”

赫伯把嘴移开说:“等几分钟,迪伊[36]。”

“我耽误你吃晚餐了。”莫特说,“我很抱歉。”

赫伯说:“不要紧。听着,莫特,实话告诉我……这家伙真的像他听起来那么疯狂吗?他危险吗?”

我想我不会和其他人谈论这件事。这就像站在雷雨中,引诱闪电劈自己。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但我不想让他缠着我,赫伯。”莫特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语气,“过去半年左右,我一直都过得很糟糕。这可能是我能改变的一件事。我只是想甩掉那个笨蛋。”

“好吧。”赫伯突然下了决心,“我会打电话给《埃勒里·奎因推理杂志》的玛丽安·贾夫瑞。我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如果我让她去问图书室馆长——他们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真的,他们管那家伙叫馆长……给我们寄一份一九八〇年六月出版的杂志,她会这么做的。我能不能说你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给他们写篇故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莫特说着在心里想:告诉她说自己会用约翰·舒特这个笔名,他几乎笑出了声。

“好。她会让馆长从宾夕法尼亚直接用联邦快递寄给你。只要把杂志完好无损地归还就行了,否则你就得去你说的那些后院跳蚤市场上找一本代替了。”

“这一切有可能在后天搞定吗?”莫特问。他痛苦地觉得赫伯肯定会认为他光是这么问都很疯狂……他一定觉得莫特是在小题大做。

赫伯说:“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我不能保证,但我几乎可以保证。”

“谢谢你,赫伯。”莫特衷心感谢地说,“你太好了。”

“哦,糟了,女士。”赫伯说着蹩脚地模仿起西部片里的约翰·韦恩。他对自己的模仿很自豪。

“现在去吃晚餐吧。替我吻一下德洛丽丝。”

赫伯还处在约翰·韦恩的状态:“管它呢。我会给她一个吻,老顽固。”

你在吹牛,老顽固。

莫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和惊慌,他几乎叫出声来。同样的字眼,同样平淡的语调,同样慢吞吞的声音。舒特不知怎么窃听了他的电话线,不管莫特想给谁打电话,也不管他拨的是什么号码,回答他的都是约翰·舒特。赫伯·克里克莫尔只是他的另一个笔名。

“莫特?你还在那儿吗?”

他闭上了眼睛。既然赫伯已经不再模仿约翰·韦恩,那就还好。他又只是赫伯了,而且一直都是。赫伯用了那个词,刚才是……

什么?

只是一连串巧合中的另一个?好吧。当然。没有问题。我就站在路边看着这个巧合溜过去。为什么不呢?我已经看过六七个大大的巧合了。

“我在,赫伯。”莫特说着睁开了眼睛,“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多么爱汝。你知道的,我在算呢?”

“你冒什么傻气。”赫伯说,显然很高兴,“你会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件事的,对吧?”

“对。”

“那我就跟我的心肝宝贝吃晚餐了。”

“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再见,赫伯……谢谢。”

“不客气。我尽量安排后天寄到你那里。迪伊也跟你说再见。”

“如果她想倒酒,我敢说她一定想。”莫特说着,两人笑着挂了电话。

他刚把电话放回桌上,幻想又回来了。舒特。他用不同的声音假扮警察。当然,他孤身一人,周围很黑,这是一种滋生幻想的环境。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相信——至少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相信约翰·舒特要么是个超自然的存在,要么是个超级罪犯。如果他是个超自然的东西,他肯定会知道莫特·雷尼没有剽窃——至少没有剽窃那篇故事——如果他是个超级罪犯,他就会去抢银行了,而不是到缅因州来瞎搞,企图从一个写小说赚了很多钱的作家身上再挤出一篇短篇故事。

他开始慢慢地向起居室走去,打算穿过它到书房去,用一下文字处理机,这时一个想法

(至少没有剽窃那篇故事)

突然涌现,让他停了下来。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剽窃那篇故事吗?他剽窃过别人的作品吗?

自从舒特带着一捆手稿出现在门廊上以来,莫特第一次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许多对他的著作的评论都表明,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有独创性的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记得艾米曾读过一篇关于《街头手风琴师之子》的评论,这篇评论首先肯定了这本书的节奏和可读性,然后又暗示了它在情节设计上的某种衍生性。她当时说:“那又怎样?难道这些人不知道天下只有大约五个真正的好故事,而作家只是用不同的角色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它们吗?”

莫特本人认为至少有六个故事:成功、失败、爱和失去、复仇、错误的身份、寻找更高的力量,且无论是上帝还是魔鬼。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过前四个故事题材,现在想来,《播种季节》至少体现了其中三个概念。但这是剽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上每一位没封笔的小说家都犯了这种罪。

他认为,剽窃是彻头彻尾的盗窃。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他说着抬起头,睁大眼睛,大步走进他的书房,像个走向战场的战士。他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一个字也没写。

26

他在文字处理器前的枯坐使他相信,晚餐最好是喝而不是吃。他喝到第二杯波本酒加水的时候,电话响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电话,突然希望自己能有个电话答录机。答录机至少有一个卓越的品质:你可以监控来电并区分敌友。

他犹豫不决地站在电话机旁,心想他是多么讨厌现代电话发出的声音。曾几何时,它们曾欢快地叮当作响。现在它们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偏头痛要发作了。

好吧,你是打算接电话,还是就站在这里听它响?

我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他让我害怕又让我生气,我不知道我更讨厌哪种感觉。

也许不是他。

也许是。

听着这两种想法转来转去,比听着电话那低低的哔哔声还要糟糕,所以他拿起电话,粗声粗气地打了声招呼。结果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而是他的管理员格雷格·卡斯泰尔斯。

格雷格问了那些现在已经很熟悉的关于房子的问题,莫特又回答了一遍,认为解释这样的事件就像解释猝死一样——如果有什么能让你从震惊中平复,那就是不断重复已知的事实。

“听着,莫特,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汤姆·格林利夫。”格雷格说,莫特觉得格雷格的声音有点奇怪——有点谨慎,“他和桑尼·特罗茨正在粉刷卫理公会教堂的大厅。”

“嗯?你跟他谈过我和那家伙的事吗?”

“是的,我说了。”格雷格说。他听起来比之前更加谨慎了。

“怎么样?”

短暂的停顿后,格雷格说:“汤姆认为你一定是搞错日子了。”

“搞错日子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嗯。”格雷格抱歉地说,“他说他昨天下午确实在湖边开车,而且确实看到了你。他说他向你招手,你也向他招手。但是,莫特……”

“什么?”但他担心自己已经知道了。

“汤姆说他只看到了你一个人。”格雷格接着说。

27

很长一段时间,莫特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格雷格也没说什么,给了他思考的时间。当然,汤姆·格林利夫已经不年轻了,他比戴夫·纽瑟姆年长至少三岁,可能长了六岁。但他没有老到头晕眼花。

“老天。”莫特终于开口。他说话声音很轻。其实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的想法是,”格雷格迟疑地说,“也许是汤姆有点糊涂了。你知道他并不完全……”

“年轻了。”莫特最后说,“我知道了。不过,我不知道在塔什莫尔还有谁比汤姆对陌生人的眼光更敏锐。他这辈子都在记住陌生人,格雷格。这是这里管理员要做的事情之一,对吧?”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声说,“他看着我们!他正好看着我们俩!”

小心翼翼又好像只是在开玩笑似的,格雷格说:“莫特,你确定这家伙不是你做梦梦到的吗?”

“我之前甚至都没这么想过。”莫特慢慢地说,“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我却到处告诉人们这是真的,我想我会疯掉的。”

“哦,我完全没那么想。”格雷格急忙说。

“我知道。”莫特回答。他想:但也许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让人们觉得你疯了。也许最终,人们的想法会成为事实。

噢,对。他和老汤姆·格林利夫串通干这件事。事实上,很可能是汤姆去了德瑞烧掉了房子,舒特却待在这里废掉那只猫……对吧?

现在,想想。真的好好想想。他在那儿吗?他真的在那儿吗?

于是莫特想了想。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比他一生中对任何事情的思考都要认真。在五月的那一天,他发现艾米和泰德躺在床上,他当时想该怎么办,现在这个情况让他思考得比当时思考艾米出轨的事更认真。约翰·舒特是他幻想出来的吗?

他又想起舒特抓住他,把他摁到汽车一侧的速度。

“格雷格?”

“我在,莫特。”

“汤姆也没看见那辆车?旧旅行车,密西西比的车牌?”

“他说,他昨天根本没在湖道上看到车。只有你站在通往湖边的小路的尽头。他以为你在欣赏风景呢。”

这是真的,还是幻想?

他不停地想起舒特紧紧抓住他的上臂,把他甩向汽车时的速度。“你撒谎。”舒特说。莫特看到他眼睛里压抑的愤怒,在他喘出的气里闻到了干燥的肉桂味。

他的手。

他双手的压迫感。

“格雷格,你等一下。”

“好的。”

莫特放下听筒,试着卷起衬衫袖子。他不太成功,因为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他解开衬衫的扣子,把衬衫扯了下来,然后伸出双臂。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他把它们尽可能地向外扭,终于在两只胳膊的内侧,胳膊肘上方看到两处发黄的瘀伤。

那是约翰·舒特抓住他,把他扔向汽车时,他的大拇指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理解了,但又害怕起来。但不是替他自己害怕。

他是在替老汤姆·格林利夫害怕。

28

他拿起电话:“格雷格?”

“我在。”

“你跟汤姆说话时,他看上去还好吧?”

“他累坏了。”格雷格马上说,“那个愚蠢的老头实在不应该在冷风里整天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刷油漆。这不是在他的年龄应该做的事。如果他不赶快到床上去睡觉,他看上去好像随时要掉到旁边的一堆树叶上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莫特,我想如果他太累了,他可能会忘记的,但是……”

“不,我不是这么想的。你确定只是太累了吗?可不可能是他害怕?”

这时,电话的另一端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沉思的沉默。尽管莫特很不耐烦,但他并没有打断它。他打算让格雷格有足够的思考时间。

“他看起来和平时不一样。”格雷格最后说,“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纯粹是累了。但也许不是,或者不完全是。”

“他是不是对你隐瞒了什么?”

这一次,停顿的时间并不长。“我不知道。他可能有。我能肯定的就是这些,莫特。你让我觉得我当时应该多跟他谈谈,问得更仔细些。”

“我想我们最好去他那儿一趟。现在就去。事情的经过就是我告诉你的那样,格雷格。如果汤姆说了什么不同的话,那可能是因为我那个朋友把他吓得魂不守舍了。我在那儿和你碰头。”莫特说。

“好吧。”格雷格听上去又担心起来,“不过,你要知道,汤姆不是那种容易受惊的人。”

“我曾相信这是真的,不过汤姆已经七十五岁了。我觉得人年纪越大,就越容易被吓到。”

“我们不如在那边见吧?”

“听起来不错。”莫特挂了电话,把他剩下的波旁酒倒进了水槽,然后开着别克前往汤姆·格林利夫的房子。

29

莫特到的时候,格雷格已经把车停在了车道上。汤姆的“侦察兵”越野车停在后门。格雷格穿着一件领子竖起来的法兰绒夹克。湖上的风很猛烈,令人感到不舒服。

“他没事。”他马上告诉莫特。

“你怎么知道?”

他们俩都低声说话。

“我看见了他的‘侦察兵’越野车,所以我走到后门去。那里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今天很累,很早就睡了。”格雷格咧嘴一笑,拨开脸上的长发,“它还说,如果经常找他的人需要他,他们可以打电话给我。”

“是他亲笔写的吗?”

“是的。老人家的潦草笔迹。我在哪里都认得出来。我走过去,从他卧室的窗户往里看。他在里面。窗户是关着的,他鼾声那么响竟然没有把玻璃打破。你想自己看看吗?”

莫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但这里头有问题,格雷格。汤姆看到了我们。我们俩。汤姆经过后几分钟,那人就火冒三丈,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身上有他造成的瘀伤。如果你想看,我可以指给你看。”

格雷格摇了摇头。“我相信你。我越想越不喜欢他说见到你时只有你一个人的口气。他有些……不对头。我明天早上再跟他谈谈。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跟他谈谈。”

“那太好了。什么时间?”

“要不九点半左右到教区会堂来?他会喝两到三杯咖啡……在他喝完咖啡之前,你没法跟他说话……我们可以把他从那个该死的脚手架上弄下来休息一会儿。也许这样就救了他一命。听起来怎么样?”

“行。”莫特伸出手来,“对不起,我让你白跑一趟。”

格雷格握了握他的手:“没必要。这里有些不对劲。我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莫特回到他的别克车里,格雷格也溜进了他的卡车。他们朝相反的方向驶去,留下疲惫的老人继续睡。

莫特自己则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他在卧室里翻来覆去,直到床单乱得像战场,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为止。然后他迷迷糊糊地走向起居室的沙发。他的小腿又撞到了那张该死的咖啡桌,他语气单调地咒骂了几句,然后躺下来,调整了一下垫脑袋的垫子,然后立刻昏睡得像坠入了黑洞中。

30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醒来时,他觉得自己感觉很好,直到他把腿从沙发上挪了下来,坐了起来后,才发出一声几乎闷在嘴里的尖叫呻吟,他只能先坐了一会儿,希望自己能同时护住后背、膝盖和右臂。手臂的感觉是最糟糕的,所以他只好护住手臂。他在某个地方读到,人在恐慌中可以凭借力量完成几乎超自然的行为,能把汽车从被困的婴儿身上抬起来,或者徒手勒死杀人的杜宾犬。他们当时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在情绪的浪潮消退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多么地过度劳累。现在他相信了。他用力推开了楼上浴室的门,用力得震掉了一个铰链。他挥舞火钳的时候有多用力?根据他今天早上后背和右臂的感觉,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用力。他也不想去想,楼上的损害在别人眼中看来又有多严重。他确实知道他要自己弥补损失……或者至少是尽可能弥补损失。莫特认为,格雷格·卡斯泰尔斯肯定已经对自己的精神状况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尽管他的话与此相反,但看一眼坏掉的浴室门、砸坏的淋浴间门和摔坏的药柜,绝对不会让格雷格对自己精神状态有所改观。他记得当时他在想,舒特可能是想让人们相信他疯了。现在,他在白天仔细看了下自己的周围,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显得愚蠢,可以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合乎逻辑、更可信。

但他承诺九十分钟后在教区会堂与格雷格会面……现在时间快到了……要去和汤姆·格林利夫谈谈。坐在这里数自己有几个地方疼并不能让他到那里。

莫特强迫自己站起来,慢慢穿过房子,走向主浴室。他把淋浴器开得热得直冒蒸汽,吞下三颗阿司匹林,然后爬到淋浴器下。

等他出来的时候,阿司匹林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熬过这一天了。这样做并不好玩,而且他觉得熬过的这点时间感觉像过了好几年,但他认为自己能挺过去。

这是第二天了,他边穿衣服边想。他感到一阵恐惧。明天是他的最后期限。这让他首先想到艾米,然后才是舒特说的如果我能,我会把她排除在外,但我开始觉得你让我别无选择。

让他纠结的感觉又回来了。先是那个疯狗杀死了胖胖,然后他威胁了汤姆·格林利夫(他肯定威胁了汤姆·格林利夫),然后,莫特意识到,舒特真的有可能烧毁了德瑞镇的房子。他以为自己早就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当然,舒特的主要目的是烧掉房子,烧掉杂志。像舒特这样疯狂的人,根本不会想到那本杂志到处都有副本。在疯子对世界的认知里,是没有这种事情的。

胖胖呢?那只猫可能只是他后来想杀才杀了。舒特回来,看见那只猫在门廊上等着被放进来,看到莫特还在睡觉,就心血来潮杀了那只猫。然后快速往返德瑞镇可能有点紧,但这是可以做到的。这一切都说得通。

现在他威胁要把艾米牵扯进来。

我得警告艾米,他想着把衬衫塞进裤子后面。今天早上给她打电话,把事情彻底说清楚。亲自和这个人打交道是一回事,看着一个疯子把我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卷入她一无所知的事情……这是另一回事。

是的。但首先要和汤姆·格林利夫谈谈,从他那里弄到真相。如果没有汤姆证实舒特确实在附近,而且非常危险,莫特自己的行为会显得可疑或疯狂,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所以他得先去找汤姆。

但在卫理公会教区会堂见到格雷格之前,他打算去鲍伊杂货店,吃一份格尔达著名的培根奶酪煎蛋卷。大兵雷尼,军队饿着肚子是没法行军的。你说得对,长官。他走到走廊前面,打开挂在电话桌上墙上的小木箱,摸着别克车的钥匙。别克车的钥匙不在里面。

他皱着眉头,走到厨房里。钥匙就在那儿,在洗涤槽旁边的柜台上。他把它们捡起来,若有所思地在手掌上抛了两下。他昨晚跑到汤姆家回来时不是把它们放回盒子里了吗?他试着回忆,却想不起来……他也不确定。回家后把钥匙扔进盒子里是个习惯,多一次少一次根本分不清。如果你问一个喜欢煎蛋的人,他三天前早餐吃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会以为自己吃过煎蛋,因为他经常吃,但他不能确定。车钥匙就像这样。他回来时又累又痛,心事重重。他实在不记得了。

但他不喜欢这样。

他一点也不喜欢。

他走到后门,把门打开了。门廊的木地板上放着约翰·舒特那顶圆顶黑帽。

莫特站在门廊看着那顶帽子,一只手紧握着汽车钥匙,下面垂下来的黄铜钥匙扣映着晨光。他能从耳朵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脏在刻意缓慢地跳动着。他有点预料到了这个情况。

那顶帽子就放在舒特留下手稿的地方。再往前,车道上停着他的别克车。他昨晚回来时把车停在了拐角处——他记得——但现在车到了这儿。

“你在搞什么?”莫特·雷尼突然对着晨曦尖叫起来,一直在树上漫不经心地叽叽喳喳的鸟儿突然安静下来,“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但就算舒特在某个地方注视着他,他也不会回答。或许他觉得莫特很快就会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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