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演绎法。意外与统计数字。

猜测的可能性。深沟内的压力。

贝萨妮的难题。飞机开始降落。

1

“大约一小时前,那个小女孩说了一件有趣的事。”罗伯特·詹金斯突然说。

他所指的小女孩又睡着了,尽管她之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睡着,但最终还是睡了。阿尔伯特·考斯纳也在那儿困得点头,也许是想再一次回到梦中墓碑市那些传奇似的街道上。他已经从头顶的行李架上取下他的小提琴箱,把它放在了膝盖上。

“啊!”他说着直起了腰。

“对不起,”罗伯特说,“你睡着了?”

“没有,”阿尔伯特说,“清醒得很。”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用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盯着罗伯特。他的眼袋发黑,罗伯特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在洗劫垃圾桶时被吓到了的浣熊。“她说了什么?”

“她对史蒂文森小姐说,她觉得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她早些时候已经睡过了。”

阿尔伯特盯着黛娜看了一会儿。“喔,现在她睡着了。”他说。

“我看得出来,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亲爱的小伙子。这根本不是重点。”

阿尔伯特很想告诉罗伯特,“王牌”考斯纳、密西西比以西最快的希伯来神枪手、阿拉莫战役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得克萨斯人,不太喜欢被人叫“亲爱的小伙子”,但他想想还是算了——至少暂时不纠结了。“那重点是什么?”

“我也睡着了。甚至早在机长——我指的是我们本来的机长——关掉‘禁止吸烟’的提示灯之前我就睡着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火车、公共汽车、飞机,只要引擎一发动,我就像婴儿一样昏睡。你呢,亲爱的小伙子?”

“我什么?”

“你也睡着了吗?你也睡了,对吧?”

“嗯,睡了。”

“我们都睡着了。失踪的那些人都醒着。”

阿尔伯特想了想:“嗯……也许吧。”

“说不通啊,”罗伯特几乎是高兴地说,“我以写悬疑小说为生。你可以说我靠推理吃饭。难道你不认为,如果在那些人被消灭的时候,只要有个人是醒着的,那这个醒着的人会尖叫着说‘杀人了’,把我们其他人都吵醒吗?”

“大概会吧,”阿尔伯特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除了坐在后面的那个家伙。我觉得就算空袭警报也吵不醒他。”

“好吧,我记下你说的例外了。但是没有人尖叫,对不对?没有人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推断只有醒着的乘客被减掉了。当然还有机组人员。”

“是的。也许是这样。”

“你看起来很不安,亲爱的小伙子。虽然你的表情很帅,但显得不安。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有些问题。我可以问为什么吗?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罗伯特的表情表明他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但他母亲从小就教育他要有礼貌。

“我不知道,”阿尔伯特诚实地说,“我们有多少人?十一?”

“对。算上后面那个昏睡的,我们总共十一人。”

“如果你是对的,我们人是不是应该多一些?”

“为什么?”

但是阿尔伯特沉默了,他被童年的一个突然而生动的画面所震撼。他在一个神学的模糊地带长大,他的父母不是正统的教徒,但也不是不可知论者。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成长过程中遵守了大部分的饮食传统(或戒律,或者其他什么的),他们都经历过犹太成人礼,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以及这意味着什么。阿尔伯特最清楚地记得他童年时去犹太会堂听来的“最后一次瘟疫降临在法老王身上”的故事,故事中上帝派黑暗的黎明天使要求他献上可怕的贡品。

在他的脑海里,他现在看到的不是天使在埃及上空盘旋,而是在29号航班的飞机里面,将大多数乘客全部揽到它恐怖的怀里……倒不是因为他们忘记在他们的门楣上(也许是椅背上)抹羊羔血,而是因为……

为什么?因为什么?

阿尔伯特不知道,但他还是在发抖。并且希望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老故事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放过这些老是坐飞机的人吧,他想。只是一点也不好笑。

“阿尔伯特?”詹金斯先生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阿尔伯特,你没事吧?”

“很好,我只是在思考。”他清了清喉咙,“如果所有睡着的乘客都被跳过了,我们至少有六十人。也许更多。我的意思是这可是红眼航班啊。”

“亲爱的小伙子,你有没有……”

“你能叫我阿尔伯特吗,詹金斯先生?这是我的名字。”

罗伯特拍拍阿尔伯特的肩膀。“我很抱歉,真的。我并不想倚老卖老。我心烦意乱,当我心烦意乱时,我倾向于退却……就像一只海龟把头缩回壳里。只不过我是退进我的小说里。我想我扮演的是菲罗·万斯。他是一个侦探——一个伟大的侦探,由已故的S.S.凡·戴恩创造。我想你从来没有读过他的书。遗憾的是,现在没几个人读过。无论如何,我向你道歉。”

“没关系。”阿尔伯特不自在地说。

“你叫阿尔伯特,以后我就叫你阿尔伯特,”罗伯特·詹金斯保证道,“我刚才是要问,你以前有没有坐过深夜的红眼航班。”

“没有。我以前甚至从来没有坐飞机飞越过这个国家。”

“嗯,我有。很多次了。有几次,我甚至违背了我的习惯,保持一阵子清醒,大多数时候我还年轻,飞机上的噪声很大。说了这么多,我还不如大胆地承认我第一次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的旅行搭的是环球航空的螺旋桨飞机,中途停了两站——停下来加油。

“据我观察,在这样的航班上,在头一个小时左右睡觉的人很少……然后几乎所有人都去睡觉了。在最初的一个小时里,人们观赏风景,与他们的配偶或旅伴交谈,喝一两杯酒……”

“你指的是适应新环境。”阿尔伯特建议道。詹金斯先生说的话对他来说完全有道理,尽管他自己几乎没有做什么来适应新环境。他对即将到来的旅行和即将等着他的新生活是如此兴奋,以至于前两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结果,767刚一离开地面,他就像一盏灯熄灭那样昏睡过去了。

“替自己弄个窝,”罗伯特表示同意,“你有没有注意到驾驶舱外的饮料推车,亲……阿尔伯特?”

“我看见了,在那儿。”阿尔伯特说。

罗伯特的双眼发亮。“是的,没错……不是没看见,就是给它绊倒了。但你真的注意到了吗?”

“我想没有,如果你看到了我没有看到的东西的话。”

“注意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头脑,阿尔伯特,受过训练的有推理能力的头脑。我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但我确实注意到推车才刚刚从存放它的小柜子里推出来,上一个航班用过的玻璃杯还堆放在底层架子上。因此我推断出以下情况:飞机平平静静地起飞,爬升到巡航高度,幸好自动驾驶装置启动了。然后机长关掉了安全带灯。这大概是起飞三十分钟后的事,如果我没看错标志的话,大概是太平洋夏令时凌晨一点。安全带指示灯熄灭的时候,空乘便站起来开始他们的第一项工作,在两万四千英尺的高空为一百五十名乘客调制鸡尾酒。与此同时,飞行员已经设定了自动驾驶仪,让飞机在三万六千英尺的高度保持水平,然后继续向东飞行。有几个乘客——实际上是我们十一个人——睡着了。剩下的人,有些人也许还在打瞌睡(但睡得还不够深,仍然逃不过),其余的人则完全清醒。”

“在给自己弄个舒适的窝。”阿尔伯特说。

“完全正确!给自己弄个舒适的窝!”罗伯特顿了顿,接着又略带戏剧性地补充道,“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出了什么事,詹金斯先生?”阿尔伯特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罗伯特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当他终于回答时,语调已经不再那么开心。听了他的话,阿尔伯特第一次发现,在有点戏剧化的外表下,罗伯特·詹金斯也同样害怕。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意这些,这反而让这位上了年纪、身穿破旧运动外套的推理小说家显得更加真实。

罗伯特说:“密室神秘事件是一个最纯粹的推理故事。我自己也写过一些……老实说,写过还不止几个……但我从没想过会进入这样的故事中。”

阿尔伯特看着他,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他想起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斑点带子案》,在那个故事里,一条毒蛇通过通风管道进入了那个著名的密室,不朽的夏洛克甚至只需要半个脑子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是,即使29号航班头顶上的行李格里装满了毒蛇——塞满了它们——那尸体呢?尸体在哪里?恐惧又开始爬进他的身体,似乎顺着他的腿窜上他的重要器官。他心里想,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不像著名的枪手“王牌”考斯纳。

“如果只是飞机的话,”罗伯特轻声说,“我想我可以设想一个场景……毕竟,在过去二十五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就是靠它来维持生计的。你愿意听这样的情节吗?”

“当然。”阿尔伯特说。

“很好。假定说有一个神秘的政府组织决定进行一项实验,我们是实验对象。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实验的目的可能是为了记录严重的精神和情绪压力对一些普通美国人的影响。他们,即进行实验的科学家,在飞机的氧气系统中装入某种无气味的催眠药物。”

“有这样的东西吗?”阿尔伯特好奇地问。

“确实有。”罗伯特说,“二氮杂啉是一种,还有甲氮布他比妥。我记得,那些喜欢自认为‘严肃’的读者曾嘲笑萨克斯·儒默的小说。他们称之为最夸张可耻的情节剧。”罗伯特缓缓摇头,“因为生物学研究,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和美国国防情报局等缩写成几个字母的机构的偏执妄想,我们可能已经生活在儒默笔下最可怕的噩梦世界中了。

“二氮杂啉最好用,它其实是一种神经毒气。它应该会很快生效。在它被释放到空气中后,所有人都进入梦乡,除了正在用面罩呼吸未被污染的空气的飞行员。”

“可是……”阿尔伯特开口要说。

罗伯特微笑着举起了一只手:“我知道你反对什么,阿尔伯特,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说吗?”

阿尔伯特点点头。

“飞行员把飞机降落在……比方说,降落在内华达州的一个秘密机场。当气体被释放的时候,那些醒着的乘客,当然还有空姐们——被穿着《仙女座菌株》里的白色实验衣的恶人赶下飞机。那些睡着了的旅客——你我也包括在内,我年轻的朋友——就继续睡,只是比以前睡得更沉一点。然后,机长把29号航班拉回到适当的高度并保持航向。他开始自动驾驶。当飞机到达落基山脉时,毒气的作用就开始减弱。二氮杂啉是一种所谓的透明药物,不会留下明显的副作用。换句话说,你之后不会有感觉。通过对讲机,飞行员可以听到那个失明的小女孩呼喊她的姨妈。他知道她会吵醒其他人的。实验就要开始了。所以他起身离开了驾驶舱,随手把门关上。”

“他怎么可能关门?外面没有把手。”

罗伯特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阿尔伯特。他用一条胶带,有胶的一面朝外。门一旦从里面闩上,就锁上了。”

阿尔伯特的脸上绽开了赞赏的微笑……然后就僵住了。他说:“这样的话,机长也是我们之中的一个。”

“是也不是。在我的情节里,阿尔伯特,机长是机长。而我们这里的机长恰巧在飞机上,本来是搭免费班机去波士顿。毒气进入通风系统的时候,那个机长就坐在头等舱,离驾驶舱门不到三十英尺。”

“恩格尔机长。”阿尔伯特用一种低沉而惊恐的声音说。

罗伯特以一种满意而自得的口吻回答,就像一位几何学教授刚刚在一个特别难的定理的证明下面写了QED(证明完毕):“恩格尔机长。”他赞同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圆领衫男正用狂热而发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从他前面的座椅口袋里拿出了机上杂志,扯下封面,开始慢慢地把它撕成长长的一条条。他让它们飘到地板上,和他撕成长条的鸡尾酒餐巾纸一起堆在他的棕色便鞋周围。他的双唇无声地动着。

2

如果阿尔伯特读过《圣经·新约》,他就会明白最热心迫害早期基督徒的扫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恍然大悟时的感受。阿尔伯特双眼有神地凝视着罗伯特·詹金斯,所有的困倦都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

当然,当你想这件事的时候,或者当有人像显然会思考的詹金斯先生那样,管他穿的是不是破破烂烂的运动外套,能帮你把整件事的脉络理清楚时,线索太大了、太明显,很难视而不见。美国骄傲航空公司的29号航班,几乎所有的乘客与机组人员都在莫哈韦沙漠与大分界线之间失踪了……但少数的幸存者中偏偏有一个,真是个不得了的惊喜!——另一个美国骄傲航空公司的机长,用他自己的话说:“有资格驾驶这种机型的飞机,也能让它降落。”

罗伯特一直在密切注视着阿尔伯特,现在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多少幽默。他说:“情节很吸引人,是不是?”

“我们一降落就得抓住他。”阿尔伯特说,激动地用一只手猛搓脸颊,“你、我、加夫尼先生,还有那个英国人。他看起来挺厉害的。只是……如果英国人也参与了呢?他可能是恩格尔机长的保镖,以防有人像你这样发现了真相。”

罗伯特张嘴想回答,但阿尔伯特抢先又说了。

“我们只好把他们两个人都制服了。”他对詹金斯先生勉强笑了笑,一个“王牌”考斯纳的微笑。冷酷、紧绷、危险。他知道,那是枪法比蓝色火焰腾起还快的男人的微笑。“我可能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詹金斯先生,但我绝对不当小白鼠。”

“可这说不通,你知道吗。”罗伯特温和地说。

阿尔伯特眨着眼睛:“什么?”

“我刚跟你概述的情节是说不通的。”

“可是……你说……”

“我说,如果只是飞机,我可以设想一个场景,我也想出来了,而且还挺不错的。如果这是写书时的构思,我敢打赌我的经纪人能把它卖出去。可惜,不只是飞机而已。丹佛可能还在下面,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的灯都关了。我一直在用我的手表对照我们的飞行路线。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不只是丹佛,还有奥马哈、得梅因,这些城市在下面那一片黑暗中也没有任何踪迹。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到任何灯光。农舍、谷仓或运输站的灯都没有,州际高速公路也消失了,那些地方在晚上是很明显的,你知道,有了新的高强度照明,即使在将近六英里高的地方都能看见。现在大地一片漆黑。我可以相信可能有一个政府机构不道德到为了观察我们的反应而给我们下毒,至少假设是这样。但我不相信这个机构能只为了强化我们彻底孤独的错觉,居然能说服我们飞行路线上的每个人都关灯。”

“嗯……也许这都是假的,”阿尔伯特建议道,“也许我们真的还在地面上,我们在窗外看到的一切都是投影出来的。我看过一部电影就有点像那样。”

罗伯特慢慢地、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相信这是一部有趣的电影,但我不相信它在现实生活中行得通。除非我们理论上的秘密机构已经开发出了某种超宽屏3D投影。我认为没有。阿尔伯特,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只是发生在这架飞机里,这就是我的推理失败的地方。”

“可是那个机长!”阿尔伯特急切地说,“他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棒球迷吗,阿尔伯特?”

“嗯?不。我是说,有时我会在电视上看道奇队的比赛,但也不是真的喜欢。”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在一个以数据为基础的游戏中,有记录以来最令人惊奇的数据是什么。一九五七年,泰德·威廉姆斯连续十六次打上垒。这一连胜包括六场棒球比赛。一九四一年,乔·迪马乔连续五十六场比赛击球安打上垒,但与威廉姆斯的成绩相比,迪马乔的机率就相形见绌了,威廉姆斯的成绩被认为是两百亿分之一概率。棒球迷们喜欢说迪马乔的连胜永远都无人能比。我不同意。但我愿意打赌,如果他们一千年后还在打棒球,威廉姆斯连续十六次上垒的纪录仍然无人能敌。”

“你说这么多的意思是?”

“这意味着我相信恩格尔机长今晚坐上飞机完全是一场意外,就像泰德·威廉姆斯连续十六次上垒一样。而且,考虑到我们的情况,我想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意外。如果生活就像一部悬疑小说,阿尔伯特,在里面是不允许有巧合的,概率也会被频繁打破,那人生就会有条理得多。但我发现,在现实生活中,巧合不是特例,而是规律。”

“那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尔伯特低声说。

罗伯特不安地长叹了一声。“恐怕你问错人了。可惜拉里·尼文和约翰·瓦利不在飞机上,这太糟糕了。”

“他们是谁?”

“科幻小说家。”罗伯特说。

3

“我猜你不读科幻小说吧?”尼克突然问。布莱恩转过身来看着他。自从布莱恩控制了29号航班以来,尼克一直安静地坐在领航员的座位上,现在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他一声不吭地听着,而布莱恩一直在尝试联系上人——任何人——不管是在地面上还是在空中。

“我小时候很迷这个,”布莱恩说,“你呢?”

尼克笑了。“直到十八岁左右,我一直坚信三位一体指的是罗伯特·海因莱因、约翰·克里斯托弗和约翰·温德姆三位科幻作家。伙计,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些老故事,比如时间扭曲、空间扭曲和外星人还有外星生物群袭击之类的怪异事件。”

布莱恩点点头。他感到欣慰,很高兴知道自己不是唯一胡思乱想的人。

“我的意思是,我们其实无法知道下面是否还有东西,是不是?”

“没错,”布莱恩说,“我们不知道。”

在伊利诺伊州上空,低空的云层遮住了飞机下方大片的陆地。他确信那仍然是地球——即使从三万六千英尺的高度看,落基山脉也似曾相识,让人放心——但除此之外,他就什么都不确定了。云层可能一直覆盖到班戈。由于联络不上飞航管制中心,他无从得知。布莱恩设想过好几种可能状况,其中最令人不愉快的就是这个:他们从云层里出来,发现所有的生命迹象——包括他希望降落的机场——都不见了。那他要把这架飞机降落在哪儿?

“我一直觉得最难的是等待。”尼克说。

什么东西最难的部分?布莱恩想知道,但他没有问。

“假如你把我们降到五千英尺左右?”尼克突然提议,“只是随便看看。也许看到几个小镇和州际公路会让我们放心。”

布莱恩已经考虑过这个想法了,也非常渴望能这么做。“我很想这么做,”他说,“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行?”

“乘客仍然是我的首要责任,尼克。即使我事先解释了我要做什么,他们也可能会惊慌失措。我特别想到了我们那位急着要赴约的大嗓门朋友。就是被你拧了鼻子的那个。”

“我能对付他。”尼克回答,“还有其他发脾气的人。”

“我相信你能,”布莱恩说,“但我还是觉得无需不必要地吓唬他们。我们最终会知道的。你知道,我们不能永远在空中飞。”

“太对了,伙计。”尼克平淡地说。

“如果我能确定我能在四千或五千英尺的高空躲到云层下面,我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的,但没有空中交通管制,也没有其他飞机可以通话,我不敢肯定。我甚至不确定下面的天气究竟如何,而且我也不是在说正常的事情。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嘲笑我……”

“我没有笑,伙计。我甚至没半点想笑的意思。相信我。”

“好吧,假设我们穿越了时空,就像科幻故事里的那样?如果我带着我们穿过云层,快速地看一看,结果看到在某个农夫的田里有一大堆雷龙在吃草,然后我们就被龙卷风刮得支离破碎,或者被雷暴烤焦了,那怎么办?”

“你真的认为有可能吗?”尼克问。布莱恩仔细地看着他,想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带有讽刺意味。似乎没有,但很难说。英国人以他们的冷幽默而闻名,不是吗?

布莱恩本想告诉尼克说,他曾经在《阴阳魔界》[21]的一集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然后他觉得这对他的可信度毫无帮助。“我猜是相当不可能吧。但你应该明白——我们只是不知道现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说不定会在原来的纽约州北部撞上一座以前没有的山,或是撞上另一架飞机。妈的,甚至撞上火箭助推的航天飞机。毕竟,如果这是时空穿越,我们回到过去或前往未来都有可能。”

尼克从窗户往外看:“空中好像就只有我们。”

“在空中是这样没错,在下面,谁知道呢?‘谁知道’对民航机飞行员来说是非常危险的状况。如果云层不散的话,我们到达班戈的时候,我打算飞过那儿,然后在折回来时再飞下云层。如果我们在水面上进行首次降落,机会就大一些。”

“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继续飞。”

“对。”

“还有等待。”

“是的。”

尼克叹口气:“好吧,你是机长。”

布莱恩笑了:“你三次都说对了。”

4

在太平洋和印度洋海底的深沟里,有一些鱼从未看见过或感觉过阳光。这些神奇的生物就像幽灵般的气球,在深海中巡游,借着体内的发光物照亮自己。尽管看起来脆弱,但它们实际上是生物设计的奇迹,能承受眨眼之间就能把人压扁的压力。然而,它们的巨大优势也是它们的巨大弱点。它们被自己异样的躯体所囚禁,永远被锁在黑暗的深处。如果它们被捕获、上升至海面、朝向阳光的话,它们会立刻爆开。摧毁它们的不是来自外部的压力,而是因为相对于海底的环境,海面没有外部压力。

克雷格·图米就在他自己黑暗的深沟中长大,他生活在自己的高压环境中。他的父亲曾是美国银行的一名高管,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就像漫画中典型的完美成功人士。他鞭策自己独生子的方式,就像鞭策自己一样强烈而冷酷。在克雷格小时候,他给克雷格讲的睡前故事就吓坏了他。这也并不奇怪,因为罗杰·图米要在那孩子心中唤醒的正是恐惧。这些故事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一种叫做“兰格利尔”的怪物。

“兰格利尔”的工作,它们一生的使命(在罗杰·图米的世界里,一切都有自己的工作,一切都有一本正经的工作要做)就是吃掉那些懒惰、浪费时间的孩子。到七岁的时候,克雷格已经是一个一心向上的优等生,就像他爸爸一样。他下决心绝对不让“兰格利尔”抓到他。

成绩单上如果不是全“A”,那就是无法接受的。拿个“A-”就会被严厉批评一番,警告他以后只能沦落到去挖水沟或翻垃圾桶;拿个“B”就会受罚,一般是在房间里关一星期。在那个星期里,克雷格只能出去上学和吃饭,行为表现良好也不能放假。另一方面,克雷格的非凡成就——比如他赢得了三校十项全能比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表扬。当克雷格向他父亲展示那枚在全体学生面前授予他的奖章时,他父亲瞟了一眼,咕哝了一声,然后又回去看他的报纸。克雷格的父亲死于心脏病时他只有九岁。实际上,当着美国银行主管、仿佛巴顿将军的父亲的死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的母亲是个酒鬼,她酗酒的唯一原因就是害怕她的那个男人。罗杰·图米入土为安,再也无法搜出她的酒瓶全部打烂,也打不了她,要她控制住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凯瑟琳·图米认真地开始了她一生的工作。她时而用爱让儿子窒息,时而用冷漠让他感到心寒,这取决于她当时血液里杜松子酒的含量。她的行为常常很奇怪,偶尔更是怪异非常。在克雷格满十岁的那一天,她把一根厨房木柴放在他的两个脚趾间,点燃了它,然后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火慢慢地烧向克雷格的身体。她告诉克雷格,如果他想把它抖出来或者把它踢出来,她就马上把他送到孤儿院去。当凯瑟琳喝饱酒的时候,常常用送他去孤儿院威胁他。“我反正都得送你去的。”她边说边点燃了插在哭泣的儿子脚趾间的火柴,好像在点细细的生日蜡烛。“你真像你父亲。他不懂怎么玩,你也不懂。克雷格乖乖,你这个讨厌鬼。”她唱完歌、吹熄蜡烛的时候,克雷格右脚第二根和第三根脚趾的皮肤已经快烧焦了,但克雷格从来没有忘记黄色火焰,卷曲、烧黑的火柴,还有那越来越热的感觉,耳中听着母亲用低沉柔和的声音颤抖地唱着“生日快乐,亲爱的克雷格乖乖,祝你——生日快乐”。

压力。

深沟里的压力。

克雷格继续成绩全“A”,也继续大半时间都宅在房里。那曾经是惩罚他的地方,如今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大多在房间里用功,但有时——当事情不顺利时,当他感到压力很大的时候——他会拿起一张又一张的信纸,撕成窄窄的纸条。他会让它们在脚边飘落,堆成一大堆,而他的眼睛则茫然地盯着前方。但这种茫然的时候并不常见。当时并不多。

高中毕业时,他获选为致告别词的学生代表,但他的妈妈没有出席。她喝醉了。他以全班第九名的成绩毕业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管理学院。他妈妈没有来。她已经去世了。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深沟里,克雷格十分确信那些“兰格利尔”终于抓走了她。

克雷格到加州的沙漠太阳银行公司工作,参加高管培训项目。他做得很好,这并不奇怪,毕竟他一直被培养成一切都拿“A”的人,让他能在深渊的压力之下茁壮成长。有时,在工作中遇到一些小挫折后(那只是短短五年前,所有的挫折都微不足道),他会回到他在韦斯特伍德的公寓,距离布莱恩离婚后住的公寓套房还不到半公里,然后他会撕上好几个小时的长纸条。他撕纸条的行为越来越频繁。

在那五年期间,克雷格快节奏的管理方式像猎狗追赶机械兔子一样。公司饮水机旁的流言猜测,他很可能会成为“沙漠太阳”四十年光辉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总裁。但有些鱼天生只能上升到这么高,不能更高。如果它们违反了内在的限制,就会爆掉。

八个月前,克雷格·图米被指派全权负责他的第一个大型项目——相当于交给公司的硕士论文。这个项目是债券部门做的。债券包括外国债券和垃圾债券(它们经常是一样的),这是克雷格的专长。该项目提议按照精心制定的时间表,购买数量有限的有问题的南美债券——有时也被称为坏账债券。这些收购背后的理论是充分合理的,因为有一定的保险,且可获得更大的税收减免从而带来利润(美国几乎是在竭尽全力防止南美债务的复杂结构像纸牌屋子一样倒塌),只是小心就行。

克雷格·图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它的核心是大量购买各种阿根廷债券,这些债券通常被认为是一堆坏债券中最糟糕的。克雷格为他的计划进行了有力而有说服力的论证,用事实、数据和预测来证明他的论点,即阿根廷债券比它们看起来要可靠得多。他大胆地指出,“沙漠太阳”可能成为美国西部最重要也最富有的外国债券买家。他说,他们赚到的钱远不如他们建立的长期信誉重要。

经过大量的讨论,其中一些非常激烈,克雷格的这个项目获得了批准。高级副总裁汤姆·霍尔比在会后把克雷格拉到一边表示祝贺……也警告他,说:“如果在这个财政年度结束时事情能像你预期的那样发展,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的宠儿。如果没有,你的处境会很艰难,克雷格。我建议你在未来几个月做好准备。”

“我不需要准备,霍尔比先生。”克雷格自信地说,“在这之后,我需要一架悬挂式滑翔机。这个项目将会是本世纪最了不得的债券交易,就像在廉价大拍卖时发现了钻石。你等着瞧吧。”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回家了,关上公寓门、上好三道锁之后,他脸上的自信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令人不安的茫然表情。他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些新闻杂志。他把它们带到厨房,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整齐地摆好,然后开始把它们撕成又长又窄的条。他这样做了六个多小时。他一直撕,直到《新闻周刊》《时代》和《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在他周围的地板上变成各种撕出来的碎片。他的古驰拖鞋深埋在其中,他看起来像是一家纸带厂爆炸后唯一的幸存者。

他提议购买的债券,尤其是阿根廷债券,风险比他所透露的要高得多。他夸大了一些事实,也隐瞒了另一些事实,从而使他的建议得以通过。他甚至凭空假造了一些资料,尤其假造的部分还挺多的。然后他回家了,撕了好几个小时的纸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的是,生存在深沟里的鱼一辈子都在不见天日的环境里活着又死去;他不知道鱼与人面对的可怕怪兽不是压力,而是没有压力。他只知道,他一直处于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之中,非买那些债券不可,非得在自己额头上贴上一块靶子。

现在,他要在波士顿的保诚中心会见五家大型银行的债券代表。会上将会有很多对债券的比较、对世界债券市场未来的猜测、对过去十六个月的购买以及购买结果的讨论。在为期三天的会议的第一天结束之前,他们都将知道克雷格·图米在过去九十天里知道的事情:他购买的债券现在还不到面值的六分之一。在那之后不久,“沙漠太阳”公司的高层就会发现真相:他买的债券数量是公司授权的三倍。他还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投入了投资,他们并不会在意这个。

谁知道这些鱼在那些深海沟中被捕获并被迅速带向水面面对它从未见过的阳光时,会有什么感觉?难道它的最后时刻不是应该充满了狂喜而非恐惧吗?只有当压力最终消失时,它才会感受到所有压力带来的毁灭性现实?就在鱼爆开之前的几秒钟,鱼是否开心又激动地想(从鱼的角度思考的话):我终于摆脱了那种负担?可能不会。来自黑暗深处的鱼可能根本没有感觉,至少我们看不出来,而且它们当然不会思考……可是人类却会。

当克雷格·图米登上美国骄傲航空公司飞往波士顿的29号航班时,他并没有感到羞愧,相反,他感到了巨大的解脱和一种兴奋而恐惧的快乐。他就要爆开了,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事实上,他发现自己在盼望着。当他上升到水面时,他能感觉到压力从他所有的皮肤表面剥落。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没有撕纸的现象。29号航班还没离开登机口,他就已经像小婴儿似的熟睡,直到那个瞎眼的小家伙像猫一样乱叫为止。

现在他们告诉他,一切都变了,这是不允许的,绝对不行。他已经给牢牢地套在网里,感觉到了令人眩晕的上升,皮肤也绷得很紧。现在他们不能改变主意,又把他丢回深渊。

班戈?

班戈?缅因州?

噢,不行。绝对不行。

克雷格·图米隐约知道29号航班上的大部分乘客已经失踪,但他并不在意。他们不重要。他们不是他父亲向来喜欢称为“大局”的一部分。保诚中心的会议才是“大局”的一部分。

改飞到缅因州班戈的想法太疯狂了……这究竟是谁的计划?

当然,这是飞行员的主意。布莱恩的主意。那个所谓的机长。

布莱恩,好吧……布莱恩很可能是“大局”的一部分。事实上,他可能是敌人的间谍。从布莱恩开始通过对讲机讲话的那一刻起,克雷格就在心里怀疑这一点,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需要靠自己的直觉,不是吗?的确不需要。他一直在听那个瘦削的孩子和身穿破烂运动外套的男人说话,这个人的穿衣品味很糟糕,但他说的话对克雷格·图米来说却很有道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机长也是我们之中的一个,那男孩说。

是也不是,穿破旧运动外套的家伙说,在我的情节里,阿尔伯特,机长是机长。那个碰巧在飞机上的飞行员,本是搭免费班机去波士顿的。那个飞行员只是碰巧坐在离驾驶舱门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

换句话说,是布莱恩。

而另一个家伙,就是那个扭克雷格鼻子的家伙,显然是他的同伙,类似机上的乘警,目的是保护布莱恩,以免被任何碰巧识破的人发现。

他没有继续偷听那个孩子与穿破烂运动外套的男子聊太久,因为大约在那时候,破烂运动外套男子的话开始莫名其妙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丹佛、得梅因和奥马哈消失的疯话。美国三个大城市能直接消失这根本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家伙说的每句话都是错的。

当然,这只是一个实验。这个想法并不愚蠢,一点也不。但那个老家伙认为机上每个人都是实验对象的想法更疯狂。

是我,克雷格想。是我。实验对象是我。

在克雷格的一生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这样一个实验对象。先生们,这是一个比例的问题:压力与成功的比例。正确的比率会产生一些未知因素。未知因素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的实验对象克雷格·图米将向我们展示的。

但是克雷格·图米做了一件他们没有预料到的事,一件任何人养的小猫、老鼠、天竺鼠从来没胆去做的事:他告诉他们他要退出实验。

可是你不能退出!你会爆开的!

会吗?很好。

现在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这些人要么是无辜的旁观者,要么是临时演员,他们被雇来给这个愚蠢的小戏剧增加一些急需的逼真感。整件事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不让克雷格去波士顿,不让克雷格退出实验。

但我还是要给他们看看,克雷格想。他从飞机上的杂志里撕下另一张纸看了看,纸上是一个快乐的男人。这个人显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兰格利尔”,他显然不知道它们潜伏在地平线上的每一处灌木丛里、在树后的每一个阴影里。这个快乐的人开着他从安飞士租车公司租来的车子在乡间小路上行驶。广告上说,当你在安飞士出示你的美国骄傲航空公司的飞行常客卡时,他们不但会几乎免费给你一辆车子开,也许还会有一个游戏节目的女主持人为你驾驶。他开始从光滑的广告边上撕下一张纸。长而缓慢的撕裂声让人痛苦不堪,但却让人平静下来。

我会让他们知道,当我说我要退出的时候,我是认真的。

他把纸条扔在地上,开始撕下一条。慢慢地撕是很重要的。很重要的一点是,每一条都应该尽可能地窄,但是你不能把它们弄得太窄,否则它们就会在你到达页面底部之前就断了。要把每一张纸条都撕好,需要锐利的眼睛和无畏的双手。我两样都有。你最好相信我。你最好相信我。

撕……撕。

我可能得杀了机长。

他的手在纸的中间停住了。他向窗外望去,看见自己那张苍白的长脸映在黑暗中。

我可能也得杀了那个英国佬。

克雷格一生中从未杀害过任何人,他下得了手吗?随着越来越松了一口气,他认为自己下得了手。当然不是大家还在空中的时候;那个英国佬动作非常快,又非常强壮,而且飞机上没有足够可靠的武器。但要是着陆以后呢?

对,如果必须杀的话,是的。

毕竟,保诚的会议计划持续三天。现在看来,他肯定要迟到,但至少他可以解释:他被下了药,然后被一个政府机构扣为人质。他们听了肯定目瞪口呆。他想象自己站在他们面前,看到他们惊恐的面孔,来自全国各地的三百名银行家聚集在一起讨论债券和债务问题,竟意外听见政府肮脏伎俩的丑陋真相。朋友们,我被绑架了——

撕……撕。

——我能逃走,完全是靠……

撕……撕。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他们都杀了。其实我能把他们全杀了。

克雷格·图米的手又动了起来。他扯下剩下的纸条,把它扔在地上,开始撕下一张。杂志里有很多页,每一页可以撕成好多纸条,意思是说,这意味着在飞机着陆前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但他不担心。

克雷格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5

劳蕾尔没有再睡,但她确实打了个盹。她的思考——在这种精神不受束缚的状态下,几乎变成了梦境——转向了究竟为什么要去波士顿。

我应该开始我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假期,她说,但那是一个谎言。这里面有一点是真的,但是她怀疑自己当时说的话是否可信。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学会说谎,说谎技巧不怎么样。她猜29号航班剩下的乘客中应该没有人会太在意她有没有说谎。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要去波士顿和一个你从未见过的男人见面,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和他上床,然而这件事和飞机上大多数乘客与所有机组人员离奇失踪比较起来就显得苍白无趣了。

亲爱的劳蕾尔:

我非常期待见到你。当你走出登机道的时候,甚至不用拿我的照片出来核对。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只需要找那个飘飘然到天花板上的人……

他名叫达伦·克罗斯比。

她不需要看他的照片,这是事实。她记住了他的脸,就像她记住了他的大部分来信一样。问题是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她没有答案。她完全没头绪。这佐证了《魔戒》作者托尔金的那句话:你每次走出家门都必须小心,因为你面前是一条会一直向前的路。如果你一不小心,就会发现自己……呃……不知身在何处,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

劳蕾尔告诉了大家自己要去哪儿,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要去或去做什么。她毕业于加州大学,有图书馆学硕士学位。虽然她不是模特,但身材匀称,看上去很讨人喜欢。她那一小群好友要是知道她怎么想的,肯定都目瞪口呆——远赴波士顿,打算暂住在一个只通过信的男人那里,一个她通过名为《朋友与恋人》杂志里的交友广告栏认识的男人。

其实她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

达伦·克罗斯比身高六英尺一英寸,重一百八十磅[22],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他喜欢苏格兰威士忌(但不贪杯),他有一只叫斯坦利的猫,他是个完全的异性恋者,也是个完美的绅士(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他认为劳蕾尔是他听过的最美丽的名字。他寄来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有着一张愉快、坦率、聪明的脸。她猜他是那种不一天刮两次胡子就会显得表情邪恶的人。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

在六年的时间里,劳蕾尔和六个男人通信——她认为这是一种爱好,但她从没想过要迈出下一步——这一步。她猜想达伦的嘲讽和自嘲式的幽默感吸引了她,但她沮丧地意识到,真正的原因根本不在达伦身上,而在她自己身上。真正吸引她的难道不是她想琢磨透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跳脱自我的欲望?为什么愿意直接飞到一个陌生之地,希望能遇到意外的好运?

你在干什么?她又问自己。

劳蕾尔从瞌睡中醒来,环顾四周。她看见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正往窗外看。

“看见什么了?”劳蕾尔问,“有任何东西吗?”

“太阳升起来了,”姑娘说,“不过,就这样。”

“地面呢?”劳蕾尔不想站起来自己看。黛娜的头还靠在她身上,劳蕾尔不想吵醒她。

“看不到,下面都是云。”她环顾四周,眼神变清澈了,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虽然不多,但有一点,“我叫贝萨妮·希姆斯。你呢?”

“劳蕾尔·史蒂文森。”

“你觉得我们会没事吗?”

“应该会吧,”劳蕾尔说,然后勉强补充道,“我希望如此。”

“我很怕云层下面会有什么,”贝萨妮说,“我反正怕。怕去波士顿。尽管再过十天学校就要开学了,但母亲突然决定让我和肖娜姨妈一起住上几周,这真是个馊主意。我猜她们是想让我下机之后乖得像小羊羔,然后让肖娜姨妈随便控制。”

“怎么控制?”

“不要放弃,不要在乎那两百美元,直接到最近的康复中心把瘾戒了。”贝萨妮回答道,她用手捋着她乌黑的短发,“事情本来就已经很奇怪了,所以这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仔细打量了劳蕾尔一下,然后非常严肃地补充道,“这是真的,不是吗?我是说,我已经在掐自己了。好几次了。并没有什么改变。”

“是真的。”

“感觉不像是真的,”贝萨妮说,“感觉像那种愚蠢的灾难片。《机场一九九〇》[23]之类的。我一直在寻找像威尔福德·布里姆雷[24]和奥利维娅·德哈维兰[25]专门演这种电影的老演员。他们应该在暴风雨中相遇并坠入爱河,你懂吗?”

“我想他们不在飞机上。”劳蕾尔严肃地说。她们互相对视了一下,有好一会儿几乎都笑了起来。果真如此的话,她们会成为朋友的……然而她们没有。还差一点。

“你呢,劳蕾尔?你也遇到了灾难片一样的难题吗?”

“恐怕没有。”劳蕾尔回答说……接着她真的笑了起来。因为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鲜明的想法:你在撒谎!

贝萨妮用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哪,”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的意思是,这真是吓死人了,你知道吗?”

劳蕾尔点头。“我知道。”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你需要戒什么呢,贝萨妮?”

“我不知道。”她又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她的笑容不见了,声音也阴沉起来,“我想是吧。我以前以为那只是玩玩,但现在我不知道了。我猜是失去控制了。可是给人这么送走……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躺在屠宰场滑道里的猪。”

“我很抱歉。”劳蕾尔说,但她也向自己感到抱歉。那失明的小女孩已经跟定她了,她不需要第二个跟着她的。现在她又完全清醒了,而且非常害怕,害怕极了。如果这个女孩需要把满腹灾难片一样的焦虑发泄出来,她可不想当她的情绪垃圾桶。想到这里,她又笑了,她实在忍不住。这真是吓死人了。真的。

“我也很抱歉,”贝萨妮说,“不过我想现在不是担心这个问题的时候,对吧?”

“我想可能是吧。”劳蕾尔说。

“在那些有关机场的电影里,机长从来没有消失过,是不是?”

“我记得没有。”

“快六点了,还有两个半小时。”

“对。”

“希望世界还在,”贝萨妮说,“开始能这样就够了。”她又仔细看了看劳蕾尔,“我猜你不会有草可以吸吧?”

“恐怕没有。”

贝萨妮耸耸肩膀,疲倦地朝劳蕾尔微笑了一下,但却奇怪地有些迷人。“好吧,”她说,“你在我前面——我只是害怕。”

6

一段时间后,布莱恩·恩格尔重新检查了他的航向、空速、导航数据和飞海图。最后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八点过两分。

“好了,”他头也不回地对尼克说,“不管怎么样,我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向前伸手,轻弹了一下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铃声低沉而悦耳。然后他弹了一下对讲机的开关,拿起了话筒。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我是恩格尔机长。我们现在在大西洋上空,在缅因州海岸以东大约三十英里,我们将很快降落到班戈地区。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这么早就打开安全带指示灯,但眼前情况非同寻常。我母亲总是说,谨慎是勇敢中更重要的一部分。本着这种精神,我希望你们确定自己的安全带都系紧了。我们下面的情况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危险,但由于没有无线电通信,天气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可能是个惊喜。我一直希望乌云会散去,我确实在佛蒙特州上空看到有几个小洞,但我担心它们又闭上了。根据我当机长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们,在我们下面看到很多云,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天气很坏。我想班戈的天气可能是阴天,有小雨。我们现在开始下降。请保持冷静。我的仪表板上都是绿色的,一切程序都按常规进行。”

布莱恩没有花时间去设定自动驾驶的降落程序,而是自己动手开始降落。当767飞机在高空开始向四千英尺的云层缓慢下滑时,他让飞机做了一个漫长而缓慢的转弯,他的座位略微向前倾斜。

“这些话听起来让人安心。”尼克说,“伙计,你应该从政。”

“我怀疑他们现在是否会觉得舒服。”布莱恩说,“如果我是乘客,我就不会。”

其实,这是坐在驾驶座上以来最害怕的一次。相比之下,东京7号航班的漏压事故似乎只是个小故障。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像丧礼上的鼓声。他咽了口唾沫,听到喉咙里咕噜一声。29号航班下降到了三万英尺以下,仍然在下降。没有什么特征的白色云层现在更近了,从一端的地平线延伸到另一端地平线,就像某种奇怪的舞厅地板。

“我怕得要死,伙计。”尼克·霍普韦尔用一种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是在马尔维纳斯群岛[26]见过阵亡的人,我腿上也中过枪,我的特氟龙膝盖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在贝鲁特还曾经差一点被一辆炸弹卡车炸死,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事,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我有些想抓住你,让你带我们重新飞回去,飞到这架飞机的极限。”

“那样做没什么好处。”布莱恩回答道,他自己的声音也不再平静,他能在自己的声音里听见自己的心跳,“记住我以前说过的话……我们不能永远在空中飞。”

“我知道。可是我怕云层下面有东西,或者云层下面没有东西。”

“这个,我们一起看看吧。”

“没有别的办法,是不是,伙计?”

“完全没有。”

767降低到二万五千英尺以下,仍然在下降中。

7

所有的乘客都在主舱里,就连大部分时间里固执地坐在商务舱座位上的秃头男子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除了坐在飞机最后面的那个大胡子男人,他们都醒了。他们听到大胡子男人的鼾声,阿尔伯特·考斯纳突然非常嫉妒他,多么希望他能像大胡子男人那样,等大家安全降落之后才醒来,然后说出他最可能说的话:我们到底在哪儿?

此外唯一的声音是克雷格轻轻撕机上杂志的撕……撕……撕声。坐着的他,脚边堆了高高的长纸条。

“你能不能停下来?”唐恩·加夫尼问道,他的声音非常紧绷,“这快把我逼疯了,老兄。”

克雷格转过头,用空洞的大眼睛注视着唐恩·加夫尼。他转回头去,举起他正在撕的一页,那页正好是美国骄傲航线图的东半部。

撕……撕。

唐恩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然后又闭上了。

劳蕾尔搂住黛娜的肩膀。黛娜用两只手握着劳蕾尔另一只手。

阿尔伯特和罗伯特·詹金斯坐在唐恩前面。坐在阿尔伯特前面的是那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女孩,她正望着窗外,身体笔直地站着,好像是用铁丝扎在一起。在她前面坐着的是商务舱的秃头男。

“好吧,至少我们能弄点吃的了!”他大声说道。

没有人回答。主机舱的气氛似乎非常紧张。阿尔伯特·考斯纳感到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找沙漠公爵、邦特莱男爵“王牌”考斯纳来安慰自己,但找不着。“王牌”度假去了。

云层更近了,看起来不再是扁平的;现在劳蕾尔能看见云朵松软的曲线,和满是清晨阴影的云朵缺口。她很想知道达伦·克罗斯比是否还耐心等在那儿,还在洛根机场某个美国骄傲航空的空桥出口等着她。当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这个的时候,她并没有惊讶。她的目光被拉回到云层上,她完全忘记了喜欢苏格兰威士忌(但不贪杯)、自称是个完美绅士的达伦·克罗斯比。

她想象着一只手,一只巨大的绿手,突然冲破云层,像愤怒的孩子抓住玩具一样抓住767。她想象着那只手紧捏了,看到飞机燃料在那巨大的指关节间燃烧着橙色的火焰,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别下去!她想尖叫。哦,求你了,不要下去!

但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有什么选择?

“我很害怕。”贝萨妮·希姆斯带着哭腔含糊地说道。她走到中间的一个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双手紧紧地按在肚子上。“我大概会昏过去。”

克雷格·图米瞥了她一眼,然后开始从航线图上撕下长长一条。过了一会儿,阿尔伯特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坐在贝萨妮旁边,又系上安全带。才刚刚系好,贝萨妮就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她的皮肤和大理石一样冰冷。

“没事的。”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强且不害怕,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密西西比河以西枪法最快的犹太小子。然而,他的声音只是像阿尔伯特·考斯纳,一个吓得快尿裤子的十七岁的小提琴学生。

“我希望……”贝萨妮刚开口,29号航班开始抖动起来,她失声尖叫。

“这是怎么了?”黛娜用细而焦虑的声音问劳蕾尔,“飞机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们要坠机了吗?”

“我不……”

扩音器传出布莱恩的声音。“各位,这是普通的小湍流,”他说,“请保持冷静。当我们进入云层时,我们可能会抖得厉害些。你们大多数人以前都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别担心。”

撕……撕。

唐恩·加夫尼又看了看那个圆领衫男一眼,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想从那个狗娘养的怪小子手里扯下那本飞行杂志,然后用杂志揍他。

云层现在很近了。罗伯特·詹金斯能看见767黑色的机身掠过飞机下方云层的白色表面。飞机很快就会亲吻到自己的影子,然后消失。他这辈子从来不曾有过预感,但现在有了,而且是个确定而完整的预感。当我们冲破云层,我们将看到人类从未见过的东西,令人完全难以置信的东西……但我们不得不相信。我们别无选择。

他放在座位扶手上的两只手握紧了,一滴汗水流进一只眼睛。罗伯特没有举起手去擦,而是试着眨了眨眼睛,驱散汗水带来的刺痛感。他觉得双手好像被钉在座位的扶手上了。

“我们会没事吗?”黛娜焦急地问。她的手紧紧握住劳蕾尔的手。她的手虽小,但捏起来还是让人很疼。“真的会没事吗?”

劳蕾尔向窗外望去。现在,767在云层上掠过,第一缕棉花糖一样的云从她的窗前飘过。飞机又经历了一连串的颠簸,她不得不按着喉咙,以免自己呻吟。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恐惧而感到身体难受。

“希望如此,甜心,”她说,“希望没事,但我真的不知道。”

8

“雷达上有什么,布莱恩?”尼克问,“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吗?有没有什么情况?”

“没有。”布莱恩说,“它说世界还在下面,雷达就这么说。我们……”

“等等,”尼克说,他的声音紧绷,好像他的喉咙已经闭合成了一个针孔,“我们重新爬高,让我们仔细考虑一下。等云层散掉……”

“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燃料。”布莱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仪表,飞机又开始抖动,他不假思索就修正了,“坚持住。我们要穿过云层了。”

他把控制杆推向前。玻璃盖下面的测高仪指针开始快速移动,29号航班滑入云层。有一会儿,机尾伸了出来,像鲨鱼的鳍一样划过松软的表面。过了片刻,机尾也消失了。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从来没有飞机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