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尽管如此,当他走进酒吧,准备开始一晚上的工作时,依然兴高采烈,还含蓄地拍了拍艾拉的背。他不再羡慕她的贤良淑德,反倒同情起来。

跟往常一样,桑德先生又是第一个到,不一会儿,华尔先生和演员洛玛先生也来了。现在,桑德先生已经和洛玛先生聊得火热——甚至还给洛玛先生的台词加了点“小东西”——直言之,就是戏剧化处理——他觉得洛玛先生可能会喜欢。但他只是把词句颠过来倒过去,并且也甘愿承认戏剧技巧和文学技巧确实大不相同。那是洛玛先生的领域,他应该知道的。他一定可以在不计其数的小地方“帮他改改”……他巧舌如簧,也是这么跟洛玛先生说的。他说他们的作品一定会很快获得成功,并且,得到的收益理应平分。与此同时,如果洛玛先生在文学领域有任何问题(洛玛先生坦言自己喜欢短篇小说),桑德先生没准也可以“帮他改改”。事实上,他们俩将互相帮助。他们几乎一辈子都在无知中度过,这次相遇绝对会给他们带来好运。洛玛先生(相比于桑德先生,他对此恐怕不那么确信)付了酒钱。

今晚来午夜钟声酒馆的还有“非法操作”先生。

这个年轻人的真实姓名是麦克唐纳。但他的外号更有知名度。作为“非法操作”先生(别无其他),他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不怀好意地扫视着酒馆四周,还公然吞云吐雾,抽个不停。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名字,但是等他喝多了,就不可避免地开始大摇大摆地施行他的“非法操作”。他似乎因为一次(成功的)操作,让自己作为医学生的生涯戛然而止,蹲了六个月的监狱。这是他的悲剧,他也因此在午夜钟声酒馆出了名。他大约三十二岁,穿一条灰色的旧法兰绒裤子、一件运动外套、脏兮兮的衬衫,还打着针织领带。他有着沙色的头发,剃得很短(他似乎挺中意这发型,像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还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他的耳朵很大,鼻子长长的,很是吓人——事实上,看他的鼻子就感觉不像好人——嘴唇厚厚的,下巴很大。他时不时地就会尝试自杀,但从来没成功过。尽管如此,其实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去伤害,你若不招惹他,他人还不错。他住在菲茨罗伊广场。

今晚,他还没进门前就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过这倒也不奇怪,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会一瓶接一瓶往家搬威士忌。他还没开口,艾拉就给他倒了一杯,他冲她笑笑。

接着,他没有掏钱,而是直直地盯着艾拉,仿佛认为她也可以成为“非法操作”不错的人选。或者,至少给艾拉的感觉是这样,她故意装傻,问他要什么。

“加点苏打水。”他说,眼睛眨都不眨,仍然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她取出虹吸管,把他的酒杯拿过来要往里面加,但他又把酒杯从她手中夺走。

“哦,不!”他说,“哦,天哪,不!”

“怎么啦?”艾拉问。

他并不答话,而是突然伸手要拿虹吸管。艾拉给了他。“哦,天哪,不!”他又叫道,可是,虽然他在故弄玄虚,但显而易见的是,他想要的无非就是自己把酒杯加满。

不过,这位“非法操作”先生已经醉得太厉害,手不太听使唤,没法执行“非法操作”了。他并没有把苏打水平稳地倒进威士忌里,让两种液体混合并且冒出气泡,而是采用了自己的一套粗犷方式。也就是说,他粗鲁地猛一下把导管戳进杯子,结果,他不想看见的一幕恰恰发生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射了出来,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全部洒在地上,杯中只剩下亮晶晶的苏打水。他可真够笨的,而且弄得很麻烦。鲍勃去拿了一块抹布来。这的确是“非法操作”能干出来的事,鲍勃对此并不大惊小怪。“非法操作”本人也是如此,他嬉皮笑脸地冲艾拉又要了一杯。

“我应该想到的,你喝多了。”艾拉说着,又递给他。

“不多不多,”“非法操作”答道,他忽然看见鲍勃蹲在他的脚边擦地,便跟他打招呼,“哈啰,鲍勃,你好吗?”

鲍勃一直不确定像“非法操作”这样的顾客能否直呼他的名字“鲍勃”,他冷静地答说自己很好,然后便走开了,去招呼雅座区的其他顾客。

午夜钟声酒馆今晚的生意很好,七点就坐满了。八点的时候,酒馆里显得拥挤起来;而到了八点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鲍勃马不停蹄地忙活着,他已经挣了四先令两便士,每次去吧台找艾拉下单,都得吃力地从人群中挤过去。但他又机灵又果断,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和艾拉发生了两次小小的争执,一次是关于找零,另一次是为了什么样的杯子可以作为烈酒杯(她试图用奇形怪状并且不常见的杯子给他的顾客装酒,而他认为这样会让顾客感到困惑)。但两次他都原谅了她,因为她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好姑娘,她从来没去过、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去汉普斯特德·西斯公园体味爱的含义。

他没料到今晚会有这么多人,他看了看钟,已经八点四十五分了,他甚至有点后悔邀请她来。他想要的一切已经都得到了,应该就此告一段落。请她今晚过来,或许有点做过了。但不太可能真的做过了,他可以悄悄递给她一杯饮料,款待她。一份美味的惊喜。他希望她能够表现得机智和得体。

与此同时,桑德先生已经在吧台的一张桌子旁同洛玛先生聊得火热,鲍勃经常得过去帮忙。桑德先生已经在桌子上大致摆出布景的位置,想知道各种东西能否被“安排”。洛玛先生会知道的……洛玛先生当然也这么认为——是的……桑德先生很高兴。洛玛先生知道——他并不知道……接着,洛玛先生说:你可以就在蝴蝶式舞台幕[21]之间把整台戏演出来。桑德先生对此报以热切而又木然的表情,这个表情一方面代表恭恭敬敬地问道“可以吗”,另一方面则是含蓄地盼望对方解释一下蝴蝶式舞台幕究竟是什么意思。洛玛先生解释了一下……啊哈,现在他可以说,这个主意不错。还有,你看,可以了。洛玛先生“知道”的。

“非法操作”还没走,也在唠唠叨叨的人群里和华尔先生聊上了。华尔先生正就一个热门话题高谈阔论。唉,他也和“非法操作”醉得差不多,而后者经常在晚上后半段离奇地(颇不合法地)清醒过来。他们正在谈论女人,“非法操作”在听另一位表达观点时(他鲜少这么做),故意表现得很放肆。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华尔先生正说着,一拳捶在桌子上,“女人到底是不是女人?就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女人?”

“非法操作”答不出来。

“来,看看我大哥的老婆。”华尔先生说。

“不行不行。”“非法操作”低声说,但华尔先生沉醉在自己的论调里,根本察觉不出对方言语里的不恭。

“看看她!要是可以的话,她简直想穿裤子!”

“别大惊小怪,”“非法操作”说,“别大惊小怪!”

“她会的!这是事实!她会去穿裤子!但是我说,这不应该!我说,女人到底是不是女人?”

这时,鲍勃过来给艾拉下单,华尔先生凑过去:“鲍勃,你在这儿啊!我在问呢!女人到底是不是女人?”

鲍勃大胆回答说,据他所知,应该是——然后便大声让艾拉准备两杯黑白狗威士忌。

“但是不止这些,”华尔先生叫道,他想探讨更深刻的话题,“爱到底是不是爱?”

这个问题当然更加微妙,但鲍勃始终相信:是——他用托盘端着威士忌回去了。华尔先生得到肯定的答复,便扭头继续跟“非法操作”聊起来,后者有点晕,两人一齐激动地看着他的那位大嫂——小叔子带着满腔正义的怒火,“非法操作”则摇摇晃晃地努力想把目光聚焦。

已经九点零五分了,她还没来。鲍勃心头闪过一丝念头:她有可能不会来。奇怪的是,他真的觉得自己不会介意。他几乎感到自己心里希望她不要来。当然,只凭这个念头就意味着他辜负了她,还有她对他的信任——但现实就是这样。这是人之常情,他想。她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不再生她的气了。他甚至可以将她看作是一种麻烦……

那,那一通关于有女朋友的话又是什么?哦,对——她若不在,就不对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要是陪女朋友,反倒会很乏味。

今晚,他正在享受工作——享受着人性,这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的可怜的傻瓜——桑德先生、洛玛先生、华尔先生,还有“非法操作”,还有所有那些戴着圆顶礼帽、坐在吧台说长道短的人,还有雅座区里那些英勇的三三两两,密谋着计划,讨论着时事,还底气十足、高傲冷淡地招呼侍者。

人生真是有意思——九点一刻了。她还没来。他开始留神听门的响声。她要是不来,可就真怪了,但他预感她不会来。

九点二十分了。她以为她在跟他玩什么把戏?但他无所谓——这就有意思了。要是他从此不再理她,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他以此作为从这段关系中脱身的理由。他想从中脱身吗?不想。但他真的无所谓。

若是为他自己好,现在逃离将是非常明智的。但他认为自己不能这么做。她爱他。她一定是有充分的原因才没有来,并且,他必须要给她这次机会。他幻想着,明天早上又会收到一封信……

事实上,他已经离不开她了。老天!和一个站街女纠缠在一起——刚刚从别人的臂弯里出来的站街女。

要是艾拉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要是老板和其他人都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九点半了。现在,她肯定不会来了。他非但不介意,还很高兴。

是的。他很高兴。

[21]蝴蝶式舞台幕,即舞台最前端的大幕,拉起时通常呈蝴蝶型。洛玛先生故意用外行不太了解的说法表述,故弄玄虚,他实际上就是在说,可以在舞台上表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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