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充实而极其令人愉悦的夜晚结束,他上床睡了,等他七点醒来时,发现事情一夜之间已经变了质(像牛奶),嘴里又苦又恶心。他被愚弄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感到很愉快,他只是又喝酒了。昨晚所有看似崇高的自我膨胀都转变成了对醉酒的大声斥责。他和一个站街女在西区虚度了光阴。他花了两英镑。事实上,他又放纵了。按照自己的标准,他是彻头彻尾地放纵了。

他洗漱穿衣,胡乱塞了几口早饭,开始擦铜器。

艾拉焕发着她那快活的健康生机。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鲍勃?”她问。

“我?哦——我去西区转了转。”

“哦,是的,”艾拉说,“别骗我了!”

“继续说,”鲍勃说,“说吧。”

“说什么?”

“说你真没想到。”

“呃。没错。”艾拉愤愤地回敬他。

他继续擦他的铜器。

“去见哪几位可爱的女士了吗?”她问。

他琢磨着,不知怎的,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可她是怎么猜到的呢?到底是什么让她敢大胆地猜测,而且还总能猜对呢?这些相貌平平、贤良淑德的好姑娘还真有点可怕。你骗不了她们,就像骗不了自己的良心。不过,她应该没什么把握,他也不愿意就此承认。

“我不知道你说的可爱的女士们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安静舒服地看了一晚上电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是的,”艾拉平静地说,“那句话我听过。”

一阵安静。鲍勃接着擦铜器。

“你迟早会陷入其中某一个家伙的圈套,”艾拉说,“你记住我的话。”又来了!又瞎猜!虽然没完全说中,但也非常接近了。她的女性特质让他无法理解。

“好吧,我会记住的。”他应了,之后没了话。

鲍勃今天午饭时没喝酒,下午又好好地散了个步。等到傍晚午夜钟声酒馆开门时,他已经基本从昨夜的放纵中恢复了。因此,他很期待七点钟的到来,自信能够以应有的温柔和坚定处理好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天晚上,沙龙吧区的第一位客人是华尔先生。他精力充沛、个子不高,也是位老主顾。他红脸金发,蓝眼睛闪着光,留着滑稽的小胡子,戴一顶圆顶高帽,好像在大波特兰街做点汽车生意。他不可救药。说他不可救药是因为他的魔力。的确,他总能转移同伴的注意力。但这并非因为他的笑话说得好,或是含沙射影得妙,而是因为太差太差。你无法相信有人的言行举止能如此之恶劣和糟糕,你会想听听看他还能不能更糟。有悖于你所有的分寸感,会隐隐地感到好笑——只因为他又来了。跟他在一起,别想干什么正经事。

跟所有糟糕的笑话一样,他的笑话主要是玩无聊的文字游戏。例如,称“末日四骑士”为“桉树四骑士”[12]在他看来充满了狡猾而粗鲁的讽刺。但他并非总是这么含蓄。他对文字的敏感非常无厘头,尤其是对那些超过四个音节的词,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弄的机会。因此,如果你在交谈中无意间说了“词汇”这个词,他会立刻大喊“哦,天哪,咱们打个车[13]吧!”或者类似的话,并且一直重复到你充分关注为止。或者,如果你说某个东西和另一个完全相同,他会说只要里面没有凹陷[14]就没关系。或者,如果你说事情看上去有不祥的征兆,他会大胆地说:只要我们不要都被公共汽车[15]撞到就没关系。再或者,如果你自命清高且渊博多识到间接提及形而上学,他便会首先用责备的口吻问你,见到什么?——接着又会安慰似的说:只要我们妥协[16]就没关系。如此这般,在条件句中喋喋不休。类似的,在他自创的奇特语言风格里,殉道者和西红柿相关,服务员和热土豆相关,克里巴奇纸牌和卷心菜相关,薪水和芹菜相关(整个蔬菜世界的相关词语都滑稽到无厘头),西装和板油相关,惨败和未婚妻相关,而流行的无线电天才则和意大利面相关。他可能真是神经错乱了。

“好了,鲍勃,我的伙计,”他进门时嘲笑似的说,“你好吗?请给我来一杯Ban'B,老一套。”

他用了苦味酒和伯顿酒的流行缩略语,艾拉一本正经又不以为然地递给他,接过钱。

“你好吗,华尔先生?”她说,“最近没看见你。”

“哦——我很好。你喝什么,鲍勃?”

“我今晚什么都不喝,谢谢,华尔先生。”

“什么——你戒酒吗?”

“暂时是。”鲍勃说。

“他是该戒酒了。”艾拉说。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桑德先生走了进来。

“啊哈!”桑德先生说,“令人尊敬的华尔先生!”

“哦,不!”华尔先生说,“好心的桑德先生!”

但两人看向对方的空洞眼神出卖了泛泛而友好的开场白。确实,这两人是出了名的合不来,而其中一个受挫的傲慢和另一个刀枪不入的粗鲁,是午夜钟声酒馆每天晚上的特色戏码。

“在给你的那些报纸写信吗,桑德先生?”华尔先生问。

“不是我的报纸——唉——华尔先生。给我来杯苦味酒吧,艾拉。”

“不管怎样,要是我有一家报纸就好了。”艾拉想维持和平,一边把啤酒递给他。

“不要了……”桑德先生说,“千真万确,过去的一小时里,我正在创作的痛苦中挣扎。”

“只要那不是假的状态。”华尔先生说,“就没关系。”

鲍勃和艾拉都被这句恼人而又莫名其妙的话逗得想笑,憋得脸都红了。但桑德先生没理他。

“事实上,我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他说。

“十四行诗?”鲍勃问。

“哦,”华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戴了无边帽[17]。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什么主题?”鲍勃问。

(“你可以借给我。”华尔先生说)

“主题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晚祷。”桑德先生慢条斯理地回答,一面故作姿态地看着自己的啤酒。

“你带来了吗?”艾拉直入主题。

“呃——带来了,艾拉。但我怀疑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不适合?”艾拉说,“我喜欢诗歌。”

“我也喜欢。”华尔先生说,“‘我是个诗人,如果你们知道。’就这句!”

我是个诗人,

如果你们知道!

“就这句!这就是诗,不是吗?”

“差远了。”桑德先生说。

“不!”华尔先生叫道,他开始狂暴地试图说服对方,“这就是诗。”

我是个诗人,

如果你们知道!

“这是诗好吗!这就是诗!”

“恐怕是一种粗俗的诗。”桑德先生沉思着说。

“不。这就是诗!”华尔先生急吼吼地抗议,“这是一首好诗,就是!”

“不能给我们看看那首十四行诗吗?”鲍勃问。

“当然,”桑德先生回答,“如果你想看的话。”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四开打印纸,递给鲍勃。“我用的是彼特拉克体。”他又和蔼地加了一句。

“在模特身上[18]?我的天哪!”华尔先生惊呼,“呃——只要她没有光着身子——”

但鲍勃已经在读诗了,没人注意到他这句话。

“我说只要模特没有光着身子,我不介意。”华尔先生重复了一遍,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话被忽视,“但你知道,这里不是艺术家的工作室。”艾拉让他别再傻了。

“彼特拉克体,”鲍勃说,“和莎士比亚体不一样吧,是吗,桑德先生?”

桑德先生吃了一惊,回答说:“是——是不一样。”

“彼特拉克体中,”鲍勃的脸已经开始发红,他接着说,“开头是八行,后面是六行。在莎士比亚体中,则是四段[19]四行诗,然后一副对句。对吧?”

“我亲爱的鲍勃!你怎么这么博学!”

“哦,他就是这样。”艾拉说,“你不知道他。”

“真没想到。”桑德先生鼓励道,但明显言不由衷。

鲍勃的脸终于不红了:“我就是感兴趣,仅此而已。”

“他在读《罗马帝国衰亡史》,”艾拉故意一字一顿,“对吧?”

华尔先生表示希望罗马帝国能重新站起来,这时,门又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戴着圆顶高帽和黄色手套,握着一根镶着银把手的黑色手杖,穿一件昂贵的修身款灰色大衣——有点过于修身。他还有着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有点过于分明和英俊。他的眼睛又蓝又亮。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很有贵族气派——真的很好听。这一切掩盖着他的卑微和华而不实。简而言之——他是个演员。

最近几个月以来,他是午夜钟声酒馆的常客。他叫杰拉尔德·洛玛,大家都知道他喜欢带同行的朋友们一起来。

“晚上好,先生。”老板从吧台后面进来了。

“晚上好。”他说,接着点了一杯黑白狗威士忌鸡尾酒。

谈话断断续续地进行。桑德先生曾不止一次想跟这个艺术圈的人套上近乎,此刻,他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啤酒。

“我一直在跟你的朋友们说,”他表面上是在跟老板讲话,实际是说给自己意图中的对象听,“我最近刚从创作的痛苦中挣扎出来。”

“哦,”老板说,“是吗?”

“是的,”鲍勃说,“我正拿着它。”

“你看好久了,鲍勃,”艾拉说,“我也想看看。”

“好吧。”其他人聊天时,鲍勃用最快的速度读着。不过,由于受他们的声音干扰,他不太容易仔细地读下去。尽管如此,因为已经知道主题,他得以较为清晰地描绘出这样的画面:桑德先生正坐在大教堂里,欣赏着眼前的景象和管风琴的演奏。

开头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撇号加“焦灼的灯光和高耸的正厅”,桑德先生直接描述起了音乐,说音乐声是“一阵又一阵”,在音乐中(我们或许已经知道),他的“灵魂”在各种各样的神秘情感中“得到洗涤”。他继续写道,有时,音乐的作用是如此令人战栗,如此微妙,让他想起“林中树间的风”,而在某一重要时刻,有一种“像海一样”的声音——让他“几乎感到狂喜”。海浪的波动又被更加让人屏息凝神的“坟墓般的”安静所取代。

接着,他声明了自己灵魂的充盈——满到要“溢出来”——还幻想自己能够从一望无际的远方听到“天使合唱的回声”。当然,他还宣布这次晚祷并非由人类机构执行,而是由某个美好的但是看不见的“走失的小天使”——某种“通晓上天旨意”的精神存在,以一种史无前例的方式在进行着。但这只是假设。他不知道——他也不敢问。他泪如泉涌,模糊了双眼。桑德先生的十四行诗到此结束。

谦恭的鲍勃带着庄重和些许感动迅速读完桑德先生的灵魂洗礼。一方面因为其他人都在等着他还给他们,同时点评一下;另一方面则因为有一对夫妇进了雅座区,已经在响亮地敲着桌子,表达对《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应有的不满。

“好了。很好,不是吗?”说着,他把十四行诗递给艾拉,就忙去了。

紧接着又进来一对夫妇,这时,午夜钟声酒馆不再是那个私密的空间,而重新变成了公共场所。

一小时后,酒馆已经很热闹了。鲍勃已经挣了一先令七便士,一滴酒也没喝,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

六点四十五分。她说大概七点来。他喝了第一杯酒。

那,七点是什么意思?是六点四十五分?还是七点?还是七点一刻?你搞不清。

六点五十五分了。显然,七点的意思就是七点。

但也不一定。因为到了七点零五分,她还没来。他又喝了一杯。或许意思是七点一刻……

到了七点二十分,门每响一下他都会抬头去看,焦灼之情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保险起见,要是这样下去,他得按照七点半来理解。

到了七点二十五分,他已经满怀信心地理解为七点半了。

但他的信心毫无道理,这一点在七点四十分得到了证实。同时,门一直在响,不停地有人进来,可是都不是她——在他看来简直奇怪到不可理喻……

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病了。

到了七点五十分,他已经生气了,开始对自己说,不管怎样都跟他没关系。他根本不在乎。而且她可能不得不去谋生,可怜的小坏蛋。

随后他开始理解为八点……

但还是失败了,于是,过了一会儿,他便不再去想,全心全意投入了工作,赚了不少钱。

[12]“末日四骑士”英文为The 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桉树四骑士”英文为The Four Horsemen of the Eucalyptus。

[13]“词汇”英文为vocabulary,“打车”英文为take a cab。

[14]“相同”英文为identical,“凹陷”英文为dent。

[15]“不祥”英文为ominous,“公共汽车”英文为omnibus。

[16]“形而上学”英文为metaphysics,“见到什么”英文为met what,“妥协”英文为met it half way。

[17]“无边帽”英文为bonnet,“十四行诗”英文为sonnet。

[18]“模特”英文为model,上文“我用的是彼特拉克体”英文为It is done on the Petrarchan medel。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以十四行诗著称于世。

[19]此处疑为作者笔误或印刷错误,应是三段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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